五
烏骨嶺。靖軍營帳。
文着雙頭狼的青面盔,即使放在几案上,依舊透出赳赳的殺氣。封石玄懶懶地靠在帥椅上,笑吟吟地看着在營帳中不安地走動着的副將寇勳。
少安毋躁。作為一代名將,封石玄的名字卻並未在大陸長傳開去。靖國數十年來一直沉靜於西南,未曾染指中原。封石玄少年成名,然而這麼多年卻從未和別國的名將交手,所以他的名字未有傳世。直到他逝去很多年,他的名字才隨着另一個人的傳奇和輝煌被人們知曉。可惜那個時候,封石玄已經躺在了玉棺之中。只有那屹立在石冢外的雕刻,木然地空對着世人的憑弔和瞻仰。
掖人果然野蠻,兩國交兵不斬來使,難道他們不知道麼?寇勳極為不滿地説。
我本來就是要他送死去的。封石玄淡淡地説。
什麼?大將軍,這是?
你以為我們真是再來招撫的麼?封石玄的面色突然沉了下來,國主手諭,務必滅掖一族。
這究竟是為何?我們這麼多年來和他們交戰,難道將軍不知道他們的勇武?如若能為我們所用
愚蠢啊,勳將軍。封石玄搖了搖頭,你難道沒有聽説過狼的故事麼?他們怎麼可能被馴服,國主志在天下,豈會在乎一個小小的掖?君上要的是安定,要的是這些人在我們向中原進軍的時候不會給我們帶來麻煩。
末將愚鈍。
這裏有大大小小二十一個部落,其中以大掖最強最驍勇,這麼多年他們一直唯大掖馬首是瞻,以前我們征討他們,他們便合起來和我們作對。現在我們只説征伐掖族,使他族不敢妄動。一旦大掖滅族,那些人自然會十分忌憚再不敢造次。這招敲山震虎,本就要拿大掖開刀的。封石玄娓娓而語,將觸目驚心的事情輕描淡寫地敍述過去。
呵。寇勳有些惋惜,這麼多年和掖人的交戰,我還真為他們感到可惜呢。
要怪,就怪這個無情的亂世吧。封石玄閉上眼睛,命令三軍連夜做飯,明天一早大軍開拔狼獒山。
月下樹梢的時候,黑衣蒙面人趴伏在草叢中。露水的氣息已經很重了,打濕了蒙面人的衣衫。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靖軍的營帳一覽無遺。正方形的營盤盤踞在那個平坦的山谷下,錯落的營帳星羅棋佈,像是佈置在棋盤上的棋子。中軍的大帳一眼便可看到,它矗立在那裏,透出威嚴的光,將整個大營都籠罩其下。幾溜火把不時地穿梭在營帳的空隙之間,黑衣人就一直在那兒看,算清楚那些火光交錯行進的時間和之間的盲點。然後他開始行動了。他的身形暴長起來,接着是一道青煙般的魅影。他繞過把守嚴密的轅門,在營外的護溝上輕輕地一點,便輕易地躥上那些木排的柵欄。
貼着厚實的幔布,可以聽見軍士渾濁的酣睡聲。蒙面人的身法像陀螺一樣的旋轉移動,每過一處都恰好是兩列巡兵都沒有顧到的地方。
武將藉着燈火查閲着手中的卷書,現在已是三更的天氣。可是他好像一點也不覺得困。風輕輕地捲起帳口的簾子,它猛然地飄起然後落下,啪啦作響。武將疑惑地抬起頭,四下又安靜下來。他使勁地張開身體想撐開一個懶腰,可是等他的身體想要再縮回來的時候,脖子上已經擱了一把鋒利的匕首。
他轉過頭,蒙面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他的身後。他驚愕着:你,你怎麼進來的?
風。蒙面人吐了一個字,別出聲,要不然我會割開你的喉嚨。
你想做什麼?武將扭過頭保持着張開的身體。
退兵。蒙面人説,用你的命換。
他的命是換不來的。帳口的簾子突然又被捲了起來,封石玄傲然站在門口,他的身後閃出兩列士兵,手持着弓箭對準黑衣人。
蒙面人低着頭看了看匕首下的人,又看看封石玄:是影武士麼?
你不笨。封石玄呵呵笑起來,掖人素猛,我怎麼會想不到他們晚上會來殺我呢?但是你卻又很笨,你不明白,即使殺了我,我的士兵也是不會退去的麼?
我不是掖人。蒙面人冷冷地説,即使面對着強弓冷箭他也沒有絲毫的驚慌。
哦?封石玄疑道,那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什麼而來?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憑封石玄的手剛剛攤開,那個黑衣人就猛地動了,他捏住那個被制的影武士的肩胛,就那麼猛地一擲,擋住了人們的視線。等那些弓兵再去尋找黑衣人的影子的時候,對面的帳面已經破開一個大洞,只有呼呼往裏灌的夜風。
追。身後的小將冷喝一聲。
不用了。封石玄扶住那個驚魂未定的影武士,以他的身手你們追也是徒勞。
這個人我還真是喜歡呢。封石玄望着那個狹長的風口喃喃地細語。
你去哪兒了?楚晚站在青帳之外看着黑衣的御天滿臉的疲累,我做噩夢醒了,本來想過來找`
我們等會兒就走吧。御天喘息着打斷她的話,我本來想幫幫他們的,可惜我太幼稚了。他看着熟睡的扎雷,靜靜地呆立在那裏。
這些人居然不辭而別,沒禮貌的傢伙啊。大早上,扎雷起身的時候,只看到矮凳上那把鑲着綠松石的短匕,御天和楚晚已經不見蹤影。他咆哮着望着遠方,白雲悠悠之下,那條路一直延伸到視野不能及的地方,扎雷鬱郁地站在那裏,惆悵地低下了頭。
走啊。遠山之上,兩匹深棕色的馬正在啃嚼早春最嫩的青草。楚晚看着御天將馬頭調轉向山下停了下來,不滿地説。
御天沒有説話,只是那麼地看着。他眼神里的顏色複雜、變幻迷離,他轉過頭看着楚晚,那是楚晚從來沒有看過的荒涼之色。
直到過去很久,她才明白那麼年輕的眼睛裏面為什麼有那種顏色。
山下。封石玄端坐在帳中,輕拈着鬍鬚看着陣中的變化。掖族雖説勇猛,卻始終不懂得陣法的奧妙。這次他擺出的羸巍之陣,便是對付他們的最好辦法。
變陣。等大多數的掖人開始陷入陣中的時候,封石玄大手一揮,掌旗官彆着一面小旗飛身上馬向陣中奔去。
兩方人馬開始衝擊的時候,顯然是掖人佔了上風。他們赤裸着身體,臉上塗滿鮮血,遠不像靖兵那樣笨重。他們的人聚成鐵錐的形狀,深深向靖軍的腹地插了過去。靖軍的長矛在開始的時候起到決定性的作用,掖人在那密集的矛頭下倒伏一片。不過踏着那些屍體,近身之後就開始對靖人進行殺戮了。他們手裏的刀不過是這麼多年來繳獲的戰利品,不過還是一樣可以割開靖人的喉嚨、胳膊或者大腿。
勇士們,給我殺啊。洛烈一馬當先,他單手握住那根長矛,一刀向那個靖兵的肚子上扎去。血箭噴在他的臉上熱乎乎的,他沒有去管那個趴在地上打滾的靖兵這個人很快被後來的人砍得血肉模糊。他狂嘯着像一隻狼,在人羣中盡情地撕咬。
遠處的青甲小將顯然看到了洛烈,他單騎輕裘,砍倒一名掖人後向洛烈奔了過去。
將軍,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我們不用騎兵,那樣我們的死傷可能會少一點。
寇勳吶,我何嘗不明白呢?不過我就是要用掖人最自傲的步兵戰法擊敗他們,讓那些別的族的人看看,我們並不是仗着馬壯弓強,我們靖人一樣是能打仗的漢子。封石玄猛地站起來,向遠處的陣中看去,你的兒子很是勇猛啊。
哦?寇勳站起來。遠遠地看去,青甲的馬上將軍揮着手中的花槍點點殺招,已經逼得洛烈無處可躲。洛烈大喝一聲丟棄掉手中的長刀,一把奪過刺來的槍身。瞬間,戰鬥變成了純粹的角力。人潮洶湧地碰撞在一起,靖軍張開的兩翼開始回收合攏。大掖的人馬本想一捅到底,但很快受到了來自兩邊的壓力。他們的人數本來就處於劣勢,但好在單兵的能力很強。一個大掖的士兵掀翻了一個靖兵,很快卻不得不面對側面刺來的長矛。有些人失去了他們手中的武器,他們撲上去和敵人扭打在一起。最後連嘴巴都用上了一個掖人正在撕咬靖兵的耳朵。
你去吧。楚晚突然認真地説。
嗯?御天扭過頭來。
我知道你想和他們一起戰鬥。楚晚看着山下交戰的人羣,靖軍的青甲如青色的波浪般,一浪接過一浪,慢慢地吞沒着掖人。
不我御天猶豫着。
為了鐵頭他們,我會為你祈禱的。楚晚説着念動了祈文,白色的光圈一隱而沒,包圍住御天的身軀。
你等着我。御天看了看楚晚,終於沒有再説話。然後他扭過頭,黑色的瞳孔瞬間被濃烈而鋒利的殺氣所籠罩,龍紋被高高地舉過頭頂,和御天的身子合在一起,成為插入蒼穹的利刃,在初升的日光下射出懾人的光芒。
那一騎,帶着不可一世的驕傲氣焰,從山頂之上,挾着風雷之勢,衝向山下的陣中。
喝啊那一聲彷彿來自遙遠深邃的長空,猛然在每個人的耳邊爆裂開來,一時壓過所有的殺伐之聲。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扭過頭。
然後,那個其後在靖國流傳了很多年的傳説在那一剎那誕生了,那個傳説只有一句話:那一刻我們都沐浴在戰神的光芒之下。
那個黑袍的年輕人,乘着金色的光芒,彷彿從天而降,自山頂一馬而下,像是迸裂的山洪,將要席捲一切。年輕人就是那樣獨自俯衝下來,卻挾着排山倒海的氣勢。
擋我者死。御天大喝一聲,長戟一掃將馬前的靖兵猛地盪開。龍紋在他的手中變成一線光芒,隨着他將潮水一樣的靖兵切開。他掃蕩着所有阻攔他的東西,兵器,人,屍體。最後他到了那個青盔的小將面前。那才是他要的。
你小將看着那個天神一樣的年輕人,愣了片刻才將手中的長槍一抖猛地向他刺去。
死吧。御天大喝着,龍紋咆哮着從他的手中筆直地鑽了出來,那根槍像玩具般被脆弱地盪開好遠,那時龍紋宛如天華,盛開的光芒刺痛了每個人的眼睛。等他們睜開眼的時候,矛頭已經在小將疑惑的眼神中擊碎並穿透他的護心鏡,三尺青鋒兀然暴露在他的背後。御天伸出雙手握住戟身。猛地將小將的身體挑了起來,被月牙勾住的屍體,在靖軍的眾目睽睽之下,無力地掛在了蒼白的天空之上。
啊。靖兵們恐懼着,突然在那個年輕人周圍的三尺內退開。
年輕人瞪着漆黑的眼睛挑着屍體掃視眾人。
磬盤的聲音響了起來,靖軍終於開始鳴金收兵。
年輕人長出了一口氣,將小將的屍體扔給靖兵,然後策馬在殘留的掖人的注視下再次向山頂衝去。
我兒。寇勳的眼前一黑。
真猛將哉。封石玄拍案而起,望着那個遠去的背影稱讚道。
那是御天啊。扎雷望着那一人一騎,在山道上急切地奔走,他匆匆地來便如他匆匆地去,世人只能在遠處憑望他的背影。扎雷就那麼呆呆地望着,即使那個影子消失了很長時間。那天一直到日薄西山,他還是呆呆地站在那裏。
你這樣做有用麼?他們還是無法擺脱覆滅的命運。楚晚認真地問道。
那天晚上,他們停下來,露宿在月光之下,御天的嘴裏含着一根青草,呆呆地看着寥落的星辰。
我不知道。他説,我那個時候沒有想那麼多,我只想也許我能幫幫他們,於是我就做了。他的語氣誠懇,就像未經世事的孩子。
你真是個傻子。楚晚搖搖頭,一個勇敢的傻子。
是月,靖滅掖。自此靖東北側大小三十族皆面南而拜,無復作亂者。
雨如同銀灰色黏濡的蛛絲,斜斜地自天空垂落下來,結成一張偌大的網,網住整個虛邙山的春色。網底的綠色帶着那種侵入似的氣勢,不放過任何一寸土地的鋪陳。建築在綠色的包圍中顯出憂鬱的底色,接受洗禮。
屋子裏面光線稀少,黑衣人彷彿已經坐在石台上很久了。稀薄的光從他的頭頂上筆直地打了下來,在他的臉上和衣服的褶皺間形成明暗不定的影子。
事情是這樣麼?他睜開眼睛直視北豹魂,北豹魂跪坐在那裏,旁邊是明翊、利飄雪。
北豹魂的眼神從容淡定:是的,廉宗主。
你們一行十七人,回來的卻只有四人黑衣人嘆息着,這樣看來,羿人不久就會來興師問罪了。
我們何罪之有?明翊挺起身子質問道。
不錯,這是個陰謀。利飄雪接着道。
黑衣人的眼睛在兩個少年臉上掃過:罷了,不管是什麼,接下來的事情我們總要面對。
桓將軍,你對這次的出征有什麼想法?年輕的將軍俏皮地在頭盔之上插了一根白色的羽毛,扭過頭問旁邊的桓城晉。
我能有什麼看法。桓城晉冷冷地説,若不是秦老將軍再三推辭,這個事情哪裏輪得到我?
是啊,我也不明白秦老將軍為什麼要如此呢?年輕的將軍陰陽怪氣地問着,讓桓城晉心生厭惡。新主即位,就開始迫不及待地樹立自己的勢力,這次征剿虛邙山,宗律表面上還是在使用原秦系的將領,比如桓城晉。但也在他的身邊安排了年輕的軍官,就像旁邊的這個祁淵。他們這些人已經遠遠不像他們當年一樣憑着赫赫的戰功、滿身的傷疤才可以換來今日的地位。他們沉湎於聲色之中,談論起來口若懸河,不知道真打起仗來是個什麼樣的貨色。
這次若能剪滅黑衣,將軍和我必將名垂史冊!祁淵得意地説着。
誰知道呢?桓城晉不動聲色,我們雖説有一萬人,可面對的全都是萬人敵的角色,如果不是他們殺了世子,我萬萬不想和他們為敵這一仗是志在必得啊。這麼多年了,就讓我們西羿的彎刀來震懾一下這個天下吧。他説着看了看身後甲士排成的長龍。
身後的士兵穿着玄黃色的孔武鱗鎧重甲,只有西羿的鍛造技術,才能鍛造出這樣無雙的甲冑。重達三十多斤,使他們行進的速度並不是很快。鎧甲畢剝磨擦,聲音滯澀。長弓掖肘,彎刀在腰。旌旗遮蔽了天空,在風中獵獵而響。有那麼一刻,時間彷彿停頓下來,大地亙古以來的安靜在這玄黃色的沖刷之下震顫。
想什麼呢?明翊看着站在窗邊發呆的小姒,走過去探着頭看着小姒的臉。
小姒是不會説話的,從明翊在流嵐城裏救下她的時候就知道。但是這個據説是從堯國被拐賣來的小姑娘,眼睛裏卻從藏着讓人無法讀懂的複雜感情。有時候那是憂傷,有時候是無奈,有時候又像是思念,甚至有悔恨。在無數的夜裏,她在明翊的懷裏,聽這個堯國逃出的王子的傾訴。關於破滅和復興的傾訴。他的語調有時低沉,有時高昂,故事和傳説從他的嘴裏流動出來,小姒能夠做的,只能是聽。
你只要聽着已經足夠了。她記得明翊的話。
有一個夜,明翊在她的懷裏哭了。深深的哭泣,讓她才想起這個二十不到的年輕人不過是個孩子。他在思念母親,她的懷抱就像母親:温暖寬闊。
小姒在流淚。
你怎麼哭了?明翊扳過她的肩膀,你看我們經歷了這麼多磨難,現在終於回到了虛邙山,有一天,我還要帶你回我們的家鄉,你為什麼要哭呢?
小姒的眼淚流得更厲害了。
傻姑娘不要哭。明翊摟住她,我知道你無法告訴我你為什麼哭,但不管為什麼,都不要再哭了好麼?他伸出手替她擦拭着淚水的痕。月光從窗欞外瀰漫過來,將淚痕照得清晰透徹。小姒抬起頭,閉上眼睛,軟軟地倒在他懷裏。淚,卻依然沒有停止。
那個時候,利飄雪站在月光之下,銀白色的頭髮恣意地散開。還是在很久以前,楚晚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去撫摸他的頭髮,銀白色像綢緞一樣光滑的頭髮。
等我老了,頭髮就會和你的一樣白了。她説。
就在剛才,在自己的面前,那個笑彷彿還在輕輕地搖曳。可是等他伸出手,想要挽留那個笑容的時候,才發現不過是鏡花水月的幻境。
你在哪兒呢?他對着自己的影子問道。
楚晚剛剛翻過一個身,嘴裏嘟噥着:小白。御天嘆了一口氣,注視着火光下那張玉色的臉,兀自將火堆撥得更旺了。
營帳剛剛紮好的時候,兩個黑衣人的影子驀然出現在轅門之外。
你們帶來了什麼消息?桓城晉看着這個樣貌普通的黑衣武士,客氣地問。
坐在上首的黑衣臉色平靜:告訴我能讓你們退兵的方法。
沒有辦法。坐在黑衣對面的祁淵插話道。
即便我們交出你們認為的兇手麼?下首的黑衣接着開口。
如果能交出他們當然更好,畢竟沒有不得已的理由,我們也不想冒犯你們。桓城晉的態度很謙慎。
這裏面也許有很多誤會。下首的黑衣説道,再者那些少年中有一個是南衍的世子
南衍的世子就可以殘殺我們大羿的世子麼?祁淵打斷他的話。
如果他們真的是兇手,我們絕對不會袒護他們。上首的黑衣人轉過頭,冷冷地看着祁淵,我們死了很多人,還有兩個人生死未卜,這樣難道還不夠麼?
那些人的命怎麼能和我們的世子比?祁淵大聲地呵斥起來,完全沒有理會桓城晉的臉色。
沉默。兩個黑衣人端坐在那裏,靜靜地看着憤怒的祁淵。良久其中一個才開口:生命都是一樣的,何有貴賤之分?
荒謬。祁淵扭過頭擺出不屑一辯的架勢。
你離我不過三尺,而他,上首的黑衣指了指桓城晉,離我有一丈之遙,你是他的部將吧。
是又怎麼樣?祁淵不明白他想表達什麼。
在這個距離內,我可以輕易地殺死你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他淡淡地説,我可以讓你們轉眼之間毫無區別。
大膽。祁淵的手按在佩劍之上,卻很快被一隻手按住了,桓城晉沉穩地站在他的旁邊,我明白居士的意思,如果你相信我的話,請給我時間,讓我想出一個妥貼的方法。
那我們告辭了。兩個人站起來,默默地退出去,其中一個抬着眼睛,生生地白了祁淵一眼。
呵桓城晉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看了看不服氣的祁淵,他的後背已經被汗水浸濕了。
將軍,你為什麼這麼怕他們?祁淵滿不在乎地説。
桓城晉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如果能早生三十年,哪怕二十年也好,就會明白我為什麼這麼忌憚他們了。
大堂之內跪坐着十幾個默然的影子,圍成一個大圈,圈子的中央,廉欽頷首低眉,環顧四周。
我們很久沒有這樣議事了。廉欽笑了笑,山下便是羿人的一萬之眾,各位有什麼看法,不妨説出來吧。
算上那些年輕的孩子,我們也不過只有兩百人而已,如果那些散落的力量還在的話,我們倒可以放手一搏。一個老邁的聲音響了起來。
現在即使能召回他們,時間也來不及了。另一個聲音説。
兩百人不也是人麼?黑衣的大漢抬起頭説,很久之前,我們的前輩們是從二十個人開始的。
雷璧,你説得不錯,可是今時已不同往日啊。廉欽看了看他,這些年輕人是我們黑衣的未來啊,我們怎麼能失去他們?討論吧,大家的命運由大家決斷。
議論的聲音交織着碰撞着,氛圍慢慢地和諧統一下來。在最後的時刻,人人都表達出戰鬥的意願。利飄雪和明翊豎着耳朵躲在外面,明翊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少年們扭過頭,卻是北豹魂。他的身軀還是像山嶽一般高大,他的手掌乾燥温暖,讓人心情安定。
放心吧,再怎麼樣,沒有人會選擇放棄你們的。他説着。
如果沒有異議,那麼我們就選擇捍衞虛邙山吧。廉欽站起來,我們絕對不能容忍榮譽在我們的手中失去。同意的人舉起你們的右手。
人們紛紛舉起了右手。
好。向來沉斂的廉欽猛地高聲叫道,讓石碑來鐫刻我們的名字吧。
讓石碑來鐫刻我們的名字。人們站起來,聲音開始在屋中盤旋,縈繞回蕩。
他們拒絕了。桓城晉無奈地説,看來這一戰無可避免了。
將軍有什麼打算?祁淵看着來回走動的桓城晉,泰然自若地説。
拂曉之時,我派出了三隊斥候打探上山的路,可惜直到現在還沒有得到消息。桓城晉説道。
馬蹄的聲音在營中的主道上清晰地響了起來,桓城晉猛地迴轉頭,那個輕裝的斥候首領幾乎是從馬上滾落到帳中的。
怎麼樣?桓城晉折回帥案,急迫地問道。
斥候的首領搖搖頭,我們在山中轉了一個上午,可惜始終無法找到上山之路。只是在原地不停地打轉。
果然是這樣。桓城晉擺擺手示意那個斥候,秦老將軍臨行之前就告訴我説虛邙山下密林中有十里玄陣,現在看來果然不假。
十里玄陣麼?祁淵點着頭,以樹為陣,卻始終是死的。
話雖如此,沒有路難道我們要砍倒所有的樹木麼?桓城晉質問道。
那倒不用,君上臨行前要我在關鍵時刻向將軍保舉一些人,説這些人可能會給我們很大的幫助。祁淵神秘地説。
哦?君上如此高深莫測,那些人在哪兒?桓城晉站起身走到營帳的門口,快帶我去見他們。
我已經來了。聲音突然在桓城晉的耳邊響起,讓他着實地嚇了一跳,他側過頭才看到在自己的旁邊已經立了一個人。那個人披着絲袍,孔雀綠的綢子鬆散地套在身上,腰間繫着一根白色的玉帶,白麪微髯,正在看着他。
你是誰?桓城晉退後一步,按劍而立。
你不必管我是誰。來人舉止傲慢,他揹着手踱着方步,你只管知道我是來指引你上山的就行了。
將軍,這位是祁淵正要介紹他,卻被來人伸手製止了,在下的名字不足掛齒。
那你怎麼會知道上山的路,莫非你是背叛的黑衣?桓城晉瞪着眼睛盯住他。
哈哈哈來人的笑聲彷彿來自空曠的原野,如果不是出了變故,我的確會成為黑衣。可惜,我走了另一條路。我們的人早已混上了山,沿途留下了標記,只有我們認識的標記。
哦?先生如此神通?
哈哈哈,神通説不上,只是很早以前我們就在為此事謀劃了。
那先生準備何時動身?
兩天以後吧,惑星升中天,正是殺人的好日子。他説着,人影就如他的聲音一樣,漸行漸淡了。
漆黑之夜。帝都。白槿。
靜謐的城市,散落着無數灰色的房屋,眾星拱月地圍繞在皇城的周圍,那些寥落的建築的存在彷彿就是為了襯托皇城的恢宏威儀。它們簇擁着,形成白槿現在的這個樣子。一個巨形的堡壘。
在這個無月的夜晚,星辰的光芒無法描出皇城的龐大輪廓,只有那密匝光線從窗牖里透射出來,連綴成一片籠罩着宮殿的光明。
北巨闕門。夔都的宮殿嚴格縝密,坐北朝南。宮城就坐落在皇城的最北面,佔地千餘丈方,是平日皇帝休憩和後宮的所在地。因為巨闕門的安危直接關乎皇帝,所以這裏自古就駐守重兵。穿過幽遠的宮門,在主幹道的兩旁邊修築着兩個綿長的迴廊,那裏長期駐紮着三千禁衞。迴廊的包裹下,形成一個巨大的廣場,在廣場的南面,便是凝陰閣。
隔過巨闕門兩條街的距離,蟄伏的甲士像一條巨蟒塞滿了整個巷子。他們排成四排靜立,甚至連大氣也未曾喘息,他們壓低聲響,默默地等待一次爆發。黑甲的將軍矗立在黑色中,只露出一雙晶亮的眸子,精光流轉之間,旁邊的小巷突然閃出一個黑色的影子。
王爺。影子的速度相當迅捷,他單膝跪在青石板上,四下已經安排妥當,合圍之勢已成。
哦。黑甲的將軍壓制住內心的喜悦,好,眾人聽令。他用低沉的聲音發話,隨我攻入長明宮,得楚循人頭者賞萬金,封萬户侯。説完他翻身上馬,長劍清嘯而出,雪亮的劍身在黑色中仿若一盞明燈。
亂世的序幕就在那把劍下,被慢慢地割開了。
夜色更加濃密了。巨闕高大的宮門中,一騎突出,身後緊緊地跟着兩列禁衞。緊湊的步調配合得恰到好處,鐵靴頓地的聲音嗒嗒作響,在拱形的宮門下魚貫而出。
厲將軍。騎士翻身下馬行到當值的衞士頭領面前,時辰已到,是換班的時間了。
中年的將軍按劍立在那裏,動也未動好似沒有聽到騎士的聲音。
厲將軍。騎士重複着。
噓。厲姓的將軍將手放在唇邊,你聽
寬闊的街道上,一開始只能聽到長風貫穿的呼呼聲,再仔細聆聽的話,細碎的腳步聲和鐵片的撞擊聲,自四面八方包圍襲擊他們的耳廓。
這是騎士掃視周圍,卻沒有任何人的蹤跡。
來了。厲將軍張開手握住劍鞘,另一隻手往空中一揚,身後兵器的聲音響開一片。禁衞手持長槍,整齊地向前踏出一步,對着厲將軍所看的地方。
那一騎的聲音突然清晰起來,黑甲騎士的身形也漸漸得明朗。他端坐在漆黑的馬身上,頭盔上現出碩大的彎月的形狀,面前的胸甲上是一朵妖冶的金色葵花陽紋。
勾月葵花,正是夔朝楚氏的徽記。
是我。來人淡淡地説着,卻是北寧安王楚傳。
楚傳者,哀帝楚循之胞弟也。昔日楚循登基,楚傳被封地於北地寧安等數十城。寧安是夔地北方的重鎮,自古以地勢險要著稱。憑藉着蒼瀾山脈的地形北拒胤國。蒼瀾山脈綿延數千裏,隔斷了胤國這麼多年來逐鹿中原的野心。敖逐未繼位以來,一直想要得到寧安城。一旦佔據此地,便可以此為源,覬覦中原。楚傳素有野心,在封地屯兵自重,不久被手下一中書舍人告發與敖逐未有所勾結。哀帝怒,不日削其封地,召回白槿,保留其封號和爵位。自此楚傳終日沉湎酒色,暗地裏卻從未停止過對帝位的爭奪。按照正史的記載,他一直自詡為天縱英才,是比楚循更適合重振楚氏威名的人選。所或缺的只是他比楚循晚生三天。
三天已經可以改變很多人的命運了。後來的夔元帝楚傳這樣對他的史官説道。
而這個時候,還是寧安王的楚傳,就坐在馬上漠然地看着站立在自己面前的兩個中郎將。
啊,是寧安王。雖然對楚傳的束甲整裝頗為疑惑,但起碼的禮儀還是要有的,皇帝已經歇息了,不知道寧安王`
我來是想告訴你們。楚傳沒有等厲將軍把話説完,過了今晚,我便是皇帝了。他的話摻雜着貴族的驕傲,伴着那清幽的劍光傳進每個人的耳朵。銀白的劍光如無可悖逆的咒語,順利地沒進厲姓將軍的咽喉。接着在厲將軍身後的禁衞還在錯愕的時候,楚傳的身後騰起難以計數的火把,火把下是幾千張殺意濃烈的臉。
這是造反。另一箇中郎將驚恐地往後退去,快關城門。禁衞開始行動起來。一個衞兵轉過身飛快地跑動着,徑直來到凝陰閣廣場的中央,有人造反啦他的聲音沛然有力,響徹夜空。
重重的宮闈之下。
什麼聲音?伏在木樨案上的皇帝猛然驚醒,旁邊的內監急忙躬身過來,許是北門有什麼事端吧。
哦?皇帝站了起來,銅鼎中的檀香鑽進鼻子,皇帝側起耳朵聽起來。
殿外西門禁衞都尉求見。慌張的小太監猛地衝了進來。
混賬,不知道皇帝要休息麼?內監呵斥道。
出大事了。年輕的都尉沒等到傳見就不顧阻攔地衝了進來,撲倒在地,陛下,皇城的四面遭到大批人馬的突襲,南門已經失守。
嗯?皇帝抬起頭,這怎麼可能,白槿城中除了畿輔的虎賁軍,何來可以撼動皇城的部隊?
臣不知,但據北門的回報,為首者是寧安王。
楚傳麼?皇帝自言道,想不到這麼多年他還未放棄。
陛下,事態危急,請皇上移駕。年輕的都尉叩首拜道。
慌什麼?皇帝長袖一擺,自御案上取下一塊白玉,你速持兵符去虎賁營顏績那裏調兵來救。
陛下,還是由臣保護你暫時離開吧。
我不走。皇帝轉過身,面壁而立,昔日冕皇帝在位時也曾有奪門之變,慌忙出走結果身死於亂軍之中,朕不願意做那樣的皇帝。
臣就算身中千刀,也必保陛下安危。都尉幾乎哭着向皇帝明志。
這四門之中,以北門兵力最為雄厚,拿朕的盔甲來,朕要親自督戰,殺退這些亂臣賊子。皇帝説着,摘下了牆上的寶劍天曜。
陛下。都尉重重地將頭磕在地上懇求道。
朕意已決。皇帝轉過身,面色凝重地走下殿來,你快去吧。他扶起年輕的都尉,那是一張生機勃勃的臉膛,皇帝伸出手按在年輕人的手上,寡人的身家性命此刻全在愛卿身上了。
巨闕門內的校武場。廝殺片刻沒有停息。三千禁衞一開始還想排成整齊的戰陣,很快發現這不過是徒勞。楚傳帶來的居然也有三千之眾,開始還是勢均力敵的較量,甚至禁衞還要略佔上風,畢竟是皇帝直屬的衞隊,並非浪得虛名。五百弓手分成三組輪番地向湧進門中的甲士射擊。剛剛衝進門的甲士還沒來得及反應,就看到漫天的箭雨傾瀉而下。三稜的箭簇摩擦着空氣兇狠地鑽進了他們的胸膛眼睛大腿。一個甲士頸項的大動脈被射穿,想要叫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響。捂着流血的脖子轉過身,卻很快被人推倒踐踏。
茫茫的黑色中,等到三番箭畢,甲士的衝擊已經迫在眉睫。端着未帶任何修飾的長矛,禁衞開始衝鋒。所有的甲士都手持尺許的鐵劍,金屬不斷地撞擊,甲士的手腕翻飛格開槍頭,想要進行近身的攻擊。很快被第一排禁衞後面的士兵從縫隙中伸出的長槍扎死。槍頭順暢地穿過薄薄的盔甲,帶出眩目的血花。
給我把他們逼出去。北門的都尉持槍而立,在隊伍的中間發令。
禁衞開始牢牢地抱成一團,結成五層的方陣。長槍透過人羣的縫隙暴露在外,分上中下三路密密地結合在一起。上千根尺長的槍頭在火光下被鍍上一層鎦金的光芒,整個戰陣就像一個巨大的刺蝟,讓人無從下手。第一排的人死去,很快會被第二排的人補上。楚傳的甲士很快伏屍一片。
雲甲車何在?楚傳暴喝一聲。身後的城門突然被數個甲士退出三輛雲甲車。這本是攻城用的車子,已被改裝,在原來的擋板上裝上了橫七縱五的槍頭。甲士們推着車子,開始向槍陣衝過去。禁衞的長槍有的刺在擋板之上,有的卻和板上的長槍相交。只有第一排的人知道苦楚,他們的長槍被阻,不得不隨着衝擊之力向後退去。也有人放棄長槍,卻很快被擋板上緊密的獠牙扎出滿身的血洞。
長槍的陣列終於被撕開一個口子。甲士們順着那個口子狠很地插了進去,向禁衞展開攻擊。近身的攻擊卻是持劍甲士的優勢所在。劍身畫過槍桿砍向雙手,殘缺的肢體開始堆積。
局勢開始扭轉,殺戮卻從未停止。
頂住啊。都尉大喝着,長槍一擺,刺死身邊襲上的甲士。禁衞開始向凝陰閣的方向退卻。
楚傳扭過頭,卻看見身後洞開的城門一騎破關,帶着洶洶的一隊人馬趕了過來。寧安王安好。馬上的騎士抱拳而立,武公帳下鋭擊將軍蒙謙率五百騎特來助陣。
好。楚傳仰天長笑起來,武公果不負我。
等到那五百的騎兵投入戰團,禁衞徹底潰敗。騎兵配合着甲士,大開大闔地掩殺。
將軍,我們退入凝陰閣吧。一個禁衞用哀求的語氣詢問道。
混賬。都尉瞪了他一眼,凝陰閣是最後的防線,不到萬不得以,怎可輕易退卻,就算死,也要死在閣外。
可是我們他的聲音被衝陣的騎士打斷,他就地一滾,向騎士的馬腹刺去。都尉接着長槍直擊,將騎士挑落馬下。
合圍之勢已成,剩餘的禁衞龜縮在凝陰閣的樓下,面對着虎視眈眈的黑衣甲士。現在歸順的人還可以免去一死,否則株連三族。楚傳立在甲士的後面冷冷地發話。
逆賊。隨着那不可遏制的怒吼,壓制住所有的喧囂,天地彷彿靜止了,只剩下那一支白翎的羽箭踏破虛空。那個時候,月亮正從雲彩的後面露出頭來,清光畢現,恰到好處地給那支箭鍍上銀色的光芒。那支穿越黑暗的羽箭,自數十丈高的凝陰閣上急掠而下。
啊。血花舞動着優美的身姿,黑甲的騎士長叫一聲,跌落馬下。
死了。賊首死了。禁衞們回過頭向高閣上望去。
一輪彎月高懸於閣樓之上,亦是勾月葵花。金甲的皇帝手持長弓,凜凜然立在城頭。那一刻皇帝的身影巍然如山嶽,讓所有的人不得不仰視起來。
是皇帝啊。
皇帝親自來督戰了。
楚傳在眾人的扶持下站了起來,咬着牙扶住被射中的肩膀,看着皇帝的方向。為什麼這個人永遠要在我之上?他這樣想着。
楚循。他對着高處喝着,我們來決一生死。
我答應你。皇帝的聲音飄落下來,眾軍得令,我已遣人至虎賁營,不出半刻,便可讓逆賊授首。
保護皇帝。都尉振臂而呼,賭上我們禁衞的名譽。
皇帝萬歲。
天佑皇帝。呼嘯的聲音一浪蓋過一浪,禁衞的氣勢在皇帝光芒的掩映下,如長虹貫日。
我要楚循的人頭。楚傳忍着傷口撕裂的疼痛,對着自己手下的甲士喊道。
給王爺楚循的人頭。甲衣死士們掙脱束縛自己的輕薄的甲衣,裸露出自己結實的胸膛。
那如野獸般湧動的嘯聲,最後就連那厚重高大的宮牆再也壓迫不住,任由它們逾越,向皇城的四面八方鋪展而開。它們糾結着重合着,筆直衝向九霄之外,將滾滾的烏雲排擠震散。最後,月光一覽無遺。
重劍自上而下,古樸無華地穿過士兵的甲冑,可以聽見劍尖頓在雲白玉上叮的一聲。血流開始在士兵的身下流淌。敖逐未一提手,拔出帶血的鋒刃。耳邊的嘯聲已經越來越明朗了。
皇帝不愧是皇帝啊。他側過頭對身旁的楚破説道,居然親自登上了凝陰閣。
武公此言是在言明那裏便是皇帝的死地麼?楚破站在廊檐之下,笑着問。
哈哈哈,楚卿家。敖逐未撫摸着重盔下花白的鬍鬚,你速帶人馬去迎擊彭績的虎賁,記得,只需要拖延即可,只要皇帝身死,是沒有人再會做無謂的抵抗的。
哦?顏績也會是那樣的人?
亂世之下人人自危啊。敖逐未嘆道,你快去吧,等會若見到凝陰閣方向火起,便可退兵了。
戰鬥還在膠着,生死變得不那麼重要。已經身中三劍的都尉刺倒一員甲士,咬住牙挺立着。
給我殺了他。楚傳遙遙地指着。身旁的蒙謙一提馬身,身下的馬兒長鳴一聲,在廝殺的人羣中急速而過,片刻便殺到了那名都尉的面前,長刀一揮。刀槍相交,發出清脆的撞擊聲。蒙謙並不收刀,藉着回彈之力再次重重地剁下。都尉的手臂開始發麻,等到第三次相交的時候,他突然側過身子,丟過成為累贅的長槍,飛身撲到收刀不及的蒙謙身上。他們跌落下馬,在血流中碾壓着。
地上的屍體越來越多,就連楚傳也沒有想到已是強弩之末的禁衞的反擊是這樣猛烈。
拿劍來。閣樓上的皇帝不顧內監的反對,執意要下樓和楚傳一戰。
陛下。內監緊緊地抱住皇帝的腿,拖住他不讓他挪動半步。
楚循。那個熟悉的聲音乍然插了進來,敖逐未率領着胤國龍野重騎不知何時立在了樓下。
敖逐未,果然是你。皇帝踢開內監,雙手按在城垛之上,兀自不停地戰抖。
龍野騎的出現讓戰鬥的勝敗變得明朗。大陸第一重騎很快成為最後的禁衞的噩夢。一名騎士揚起馬蹄重重地踏在倒在地上的禁衞身上,他歪過頭,還想往皇帝的方向投去一瞥。
我用了三年的時間,才讓我的人潛伏進白槿,為的就是今晚的一戰。敖逐未的話掃去了皇帝的疑惑,卻帶來了更深刻更寒冷的絕望。
先帝所言不假,你果然是我楚氏最大的敵人。皇帝垂首而曰。
還有,你要等的虎賁也不必等了。敖逐未繼續將絕望擴大,寡人的龍野騎已經去截擊他們了,如果他們能來的話,皇帝恐怕也不會在了。你,自盡吧。
好好好好好。皇帝點着頭一連説了五聲好,楚傳,你聽着。皇帝伸手指着自己的胞弟,如果我楚氏的江山毀在你的手中,朕的魂魄會讓你夜不能寐的。
皇兄,你安心地去吧。楚傳冷冷地笑道。
皇帝慢慢地摘下勾月金盔,交給身邊的內監。你們都下去吧。皇帝對着身邊的衞士説道。
陛下。幾十個衞士跪了下來。
皇帝擺出最後的威嚴:這是聖意,難道你們要違抗麼?等到那幾十個衞士散去,卻看着那個內監孤單地跪在那裏:老奴不走。他擦拭着眼角的濁淚,老奴願意陪着皇帝。他説着,將身子盤成一團,卑微地靠在皇帝的腳邊,然後便一動不動了。
呵。皇帝抬起頭看向天邊,月色已褪,夜空中只有那顆無名的星辰身單影只地掛立在那,清冷地對着他。如他現在一般,這偌大的世界,彷彿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朕很累了。他喃喃地念着,這個天下,就交給你們吧。他蔑然地看着樓下的人們。他們開始把屍體堆積在城樓的下沿,澆上松油。
如果不是生在亂世,我們也許不會是敵人。敖逐未看着沖天的火勢,皇帝傲然地站立在那,亂世之下的風雲際會,在火光的掩映下畫上了最後的符號。
恐怕就連皇帝自己也沒有想到,到死與自己相伴的不過是一個年邁的內監和亙古未變的星辰。
楚晚,哥哥不能再照顧你了。皇帝最後想到的人,卻是自己的妹妹。
那個時候,楚晚坐在靖衍邊界的夜空下,看着天邊的那顆星星,默然不語。
夔歷七百三十九年,哀帝崩。後,元帝立,國號延嘉。元帝對這段歷史諱莫如深,一月殺史官百餘。但歷史終歸是歷史,元帝最後放棄了。只是在夔帝國行將就木的時刻,有人看見元帝時常在宮中對着哀帝的靈位許久,然後發出一聲悠遠落寞、令人骨冷地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