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半勺山庄
苏小英觉得做行走江湖这件事,起码得买两匹马,在黄尘古道之上,放缰风驰,那滚起的浊尘掩映着飒爽英姿。退一万步讲,也不应该在密密细雨中,踩着烂泥,浑身透湿,举步维艰。
可惜春雨绵绵,天色虽然渐渐晚了,雨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举目四望,不见人家,无处容身避雨。两人垂头丧气走了整整一夜,总算寻到一处小小村子落宿,此时雨已经下了极久,水湿淋淋地渗进了两人的蓑衣,一梅右手的伤口被潮气一激,阵阵痛起来。
前面的城市便是甘淄。于是一梅决定先去甘淄城,买两匹坐骑,顺便找个大夫看看自己的手臂。
甘淄地方不大,但占据着南北中转枢纽,往北直达宣州,向南则是去往潜州的唯一要道。依据南国版图,至宣州则弃马,改乘舟顺运河往西,不要两天,即可到达京都嵪城。甘淄这个地方,往往是进京旅客必达的要处,因此,商旅熙熙,行客攘攘,热闹非凡。
两人只稍一打听,便摸到了城里最好的医馆。
医馆里头病人很多,苏小英挤进去问过伙计。大夫姓焦,有个十分漂亮的名字叫恩之,可惜这位焦大夫的诊费跟他的名字一样漂亮,要整整十两白银。
一梅一听,小气的劲道登时发作。十两银子!她瞪大眼睛道,十两银子够咱们在城里待好几个月了!
话不是这么说苏小英叹了口气,安慰她道,钱嘛,就要用在刀刃上,十两银子花去,保管把你治得活蹦乱跳的。
一梅气势汹汹地道:我现在就活蹦乱跳!走,换个地方,你给我好好找找,我就不信了,难不成这城里就他一个大夫?
苏小英没法子,跟着她在街上四处乱转,整整找了太半个时辰,总算在甘淄城另一边寻到了家门面极小的医馆。正是日间,那间医馆却大门紧闭。这种小医馆前做生意后住人,后面的居室隐隐约约传来哭声。哭声不响,断断续续,然而叫人听着心里阵阵发紧。一梅有些奇怪,向邻居正在晒太阳的老妪问道:大夫去哪里了?
老妪叹了口气,向里面一努嘴,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道:唉,作孽,小小的孩子,早上还好好的,才几刻钟,突然就这么死了。
原来是有丧事。苏小英叹了口气,随口问道:什么病这样急?
老妪叹道:谁都不知道是什么急病,城东焦大夫来看过,也说不出毛病。说到这里,忽然露出了神秘的表情,却欲言又止。
一梅看着她,登时好奇起来,知道这老太婆其实多嘴想说,只不过故意卖个关子,于是接了一句:真的?
老妪将头往一梅处一凑,压低声音道:听说全身都出了青斑,一块一块,跟花似的。说着又道,她阿爹做了大半辈子大夫,到头来连自己女儿的命都救不起,可怜她阿妈,年到三十才有这么一个女儿
苏小英觉得有些惋惜,但事不关己,便转头对一梅道:瞧起来里面不会有空了,我们再去找找别家
然而一梅的脸色骤然发青,神态之间严厉异常,右手不轻不重地搭在含光剑的剑柄之上,竟然有要拔剑的架势。
苏小英吓了一跳,道:一梅?
一梅猛地扭头,径直朝里面闯了进去。
越到里面,凄惨的气氛就越浓重起来,因为死的是个幼女,并无哀幡白孝,但是内室里头,有女人哭音哽哽,大约因为哭得久了,声音一起,就噎在喉咙吐不出来,但是后面的一声又不能抑制,于是全部锁在喉咙里头,隔一会儿,才加在一块儿吭吭地放出。苏小英听得恻然,赶快半步,想把一梅拉回来,但一梅在此时一个箭步,掀开门帘直直进去。
幼女遗体还陈在床上,大夫夫妇一个站一个坐,伤痛之余,因没料到有人闯入,都微微一呆。
一梅径直走到床边,一把掀开尸布。幼女已然穿衣,然而点点青斑,状若梅花,一朵一朵地从皮肤里面映透出来,颈面俱有,十分明显。情状宛若乡间扎染,只不过此番并非土布,却是幼儿。
一梅的瞳孔跟杀人时一样,骤然收缩,右手将含光剑用力握住,嘴里吐出的声音轻轻淡淡,虽然如此,声线却有些异样。
苏小英进来之时,刚好听到她喃喃自语:错花斑。
那大夫夫妇受到了惊吓,当下叫了起来:你们想干什么!声音之中,不住颤抖。苏小英见他夫妇俩相互扶持,全身都跟筛糠似的发起抖来,不禁有些过意不去,忙道:咱们是来求医的,莽莽撞撞,真对不住!
一梅已经回过神来,转头向那大夫,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捏住了大夫的喉咙。
苏小英吓了一跳。那大夫的夫人抖得越发厉害,忽然一个抽搐,软在地上,再也不动了。苏小英赶上去扶起她,却见她眼鼻口耳,七窍内淌下无数黑血,已经一命呜呼。
一梅道:小心血中有毒!
苏小英放开死去的女人,刚刚转过去想看那大夫的情况,只听砰的一声,一梅已经放开了他的咽喉,任他倒下,摇头道:来不及了。
屋内片刻便有三具尸体,苏小英不禁暗暗心惊,问道:什么毒?这么厉害!是春寒。一梅摇头道,中者如发冷战抖,极难解救。
苏小英道:不知这大夫得罪了什么人,竟遭此大难。
一梅问道:难道你没有听说过错花图?
苏小英皱起眉头,想了想,道:仿佛曾经听到过好像已经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错花图究竟是什么图?
一梅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慢慢道:错花图不是一张图,它其实是一张药方。苏小英有些奇怪,问道:药方?
一梅道:不错。错花图记载了一种药方,这种药能够让人功力大增,练一天就有千百天的效用。
苏小英道:这么说来,错花图想必对习武之人诱惑极大。
一梅道,这是自然。打个比方吧,前一天还是寂寂无名之人,服用了错花丹,三五个月以后就能声名鹊起,像我这样跑江湖的,谁不心动?
苏小英微笑道:只怕这个错花丹如此奇效,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梅问道:你怎么知道?
苏小英道:我只不过按照常理推断,修习武功好比学写文章,先识字,再断句读,再读名家诗文,总要慢慢积累,才能写出好东西来。像我这样从小不读书,自然写不出好文章,这个道理只怕事事相似,能依此类推。不花工夫,难有成就,哪里天上会掉馅饼?这种好事叫人一想就心里发毛。
一梅冷冷道:可惜天下的明白人偏偏很少。二十年前错花图现身江湖,江湖上的人都为它发了疯,不少人倾家荡产,甚至贩妻卖儿,只为求购一张错花图:一些高手耆老,已经归隐,却为了它重出江湖。
苏小英轻叹道:名气越大,越难容人。一个威震四方的人物,忽然之间发现旁人噌噌噌地蹿了上来,一定忍耐不住,原本不想用错花丹的,也一定被逼着用了那错花丹,服用以后会怎么样?
一梅道:只服过一两回的,三年之后,功力大减,甚至武功全失,那些严重的,全都去见了阎王。
苏小英道:如此一来,江湖人丁衰败,是免不了的了。
一梅冷冷道:自作孽,不可活,这其实没有什么。她说到这里一顿,隔了一会儿,才续道,可怜的是错花丹的药引。
苏小英心中一动,问道:药引?
一梅道:错花丹原本是一类奇毒,需要搜寻五岁女童,给幼童喂下丹药,两日后饮女童新鲜血液。女童被取血以后,剧毒发作,全身开满青色花斑,被称为错花斑。苏小英霍然一惊,道:错花斑!忍不住转头朝床上女童的尸体看去。
苏小英道:这么说起来,眼下这件事一定跟错花图有莫大的关联。只是,既然错花图练起来有这么大的危害,怎么还会有人肯去练?
一梅皱起眉头,道:二十年前那一场大乱,人人闻图色变,错花图绝迹已久,据说早就失传了。苏小英道:错花图既然只是一张药方,那么口口传诵,或者抄录复制,都极容易。
一梅道:当年为了买一张错花图,倾家荡产的人数也数不清,错花图一图千金,可从来没听说过抄药方的。其中的缘由,我也不明白。
那么,苏小英将手一摊,问道,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一梅怔了一怔,迟疑道,这个
苏小英道:还是不要管了吧。一梅问道:为什么?
苏小英道:你是个杀手,又不是大侠,这种事情自然有大侠出头,你若出头,岂不是乱了身份?
一梅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苏小英道:我说的是实话。
一梅道:不过现如今,爱管事的人很少,有些人名头很大,却不爱管事,只喜欢坐地分赃。
苏小英道:你也不像是一个爱管事的人呀。
一梅问道:难道你不觉得错花图这件事很有意思么?
苏小英朝她看了一眼,眼睛里露出一丝诧异,过了一会儿,问她道:你为什么对错花图这么感兴趣?
一梅微微一笑,道:我只不过好奇罢了。
苏小英道:你不像一个事事好奇的人。
一梅道:女人的好奇心通常都很重,我也不例外。
苏小英抓抓脑袋,想了半天,抬起头,道:好吧,既然这样,我们就应该去城东焦家医馆走一趟。
一梅猛地省起,道:不错!城东那个焦大夫也瞧过这个孩子!
苏小英道:隔壁的老太婆不知道错花斑,就算她见识浅陋,也就罢了;可是这孩子的父亲向来行医,怎么会不知道错花斑?就算他也不知道,焦大夫是甘淄城最有名的大夫,据说医术超群,他怎么也会不知道?
一梅有些惊诧地看看苏小英,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我以前倒没瞧出来,你脑袋还挺好使的么。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原来你才看出来?
一梅道:少说废话,你赶快跑一趟,把那个大夫揪过来,我在这里查查,看有没有线索。
焦恩之的医馆门面极大,他做大夫已经在这一带做出了很大的名气,因此虽然诊费不菲,每日清早还是有许多病人在医馆大厅里头排队。苏小英跑回去的时候,病人比刚才又多了不少。排队的病人在焦恩之的门牌前面陆陆续续,或站或坐,已经排到了厅堂门口,在大门这里又拐了个弯,排成一个不规则的弧形。
苏小英往里头钻的时候,一群人很是不满。喂喂喂,小伙子,你别想插队,后面排着去。可不是,想要快,下回早点来。
这种情况,只要有一个人抱怨,立时就像犯了众怒,人群登时对他指指点点起来。苏小英大声道:我是焦大夫家的门房,我们夫人要我来递个信!让一让,让一让喂,让一让!
苏小英挤到了里头,焦恩之的诊室还是空的,反而医馆的管事过来把他拉到了一边。管事打量了他一下,疑惑地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苏小英信口道:小人昨天才开始做事,是夫人吩咐的,因此老爷们不认识小人。管事露出诧异的表情,问道:你有什么口信?
苏小英道:夫人叮嘱小人,要直接跟老爷说才好。
管事道:焦大夫今天还没有来,可是府上有事?
苏小英心中一个咯噔,问道:没来?
管事道:连陈大夫也没有来,倘若府上有事,应该早点通信才好,你看外面这么多病人。
苏小英心中疑虑顿生,嘴上敷衍道:我们夫人也没提,小人不知道。
管事问道:真是夫人吩咐你来的?苏小英道:是。
管事用万分惊疑的眼神向他打量了一会儿,道:夫人两年前就已经过世了。苏小英想了想,平静地道:大概我走错门了。
苏小英回去的时候,一梅已经用床单把大夫夫妇的尸身盖了起来,她叹了口气,道:这个人的动作很利索,我没有看到有什么异常的物事。焦大夫也找不到了?
苏小英也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不但焦大夫走了,连他的首徒陈大夫也一起不见了。这个人下手不仅干净利索,动作也很快,看起来不像是寻常之辈。倘若你想再查下去,一时也不容易。
一梅想了想,不吭声了。
苏小英道:咱们还是另找个大夫,先瞧你的手吧。
一梅想了半天,忽然道:我的手倒也问题不大,苏小英,你跟我去一个地方。苏小英问道:去哪里?
半勺山庄。一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半勺山庄?
一梅道:甘淄城西六里地,有一个半勺山庄。苏小英道:江湖上就是山庄多,不管什么地方都能盖起一座山庄来。
一梅道:半勺山庄的庄主谢远蓝,神风快剑驰名江湖,据说他还是出名的大财主,二十年前错花图到处流传的时候,他居然没有买错花图,更没有炼错花丹,保住了一身武功。那些因服错花丹而死的人,留下来的孤儿寡母情形极惨,也是他四处救济。
苏小英道:听你这么说,这个谢远蓝好像为人不错?
一梅道:他不炼错花丹,仅此一条,我对他就不怎么讨厌。
苏小英问道:那么,去半勺山庄打听二十年前错花图的事?
一梅点头道:不错。
甘淄城西是二一片连绵不断的小山丘,山丘石质奇特,虽然低矮,但是乱石嶙岣、古藤遍地,风景绝异。最妙的是,四面冷泉由山而下,汇于一洼,泉水四季淙淙,雨不溢,早不涸,幽美难言,虽仅一勺,却具江湖万里之象。
传说谢远蓝在规划这片土地的时候,特意请来了风水大师指点。大师对此地赞不绝口,唯独对此水抱有疑虑,不是说水不好,而是水太好月满则亏,凡事不能太过完满。于是教他略填一角,将庄名取为半勺。
谢远蓝住进这所庄园以后,果然事事顺遂。二十年前江湖大劫,动荡不堪,他却有惊无险,安然地过去了。劫乱之后,高手凋敞,名门不振,他的半勺山庄于是稳稳列于江湖四大庄之内。
按照苏小英的想法,这种有名的世家,理当客似云来,高朋满座,送往的下人在山庄门口络绎不绝。然而,这个半勺山庄,竟然冷清得要命!苏小英在大门上拍了十几声,没有一个来应门的下人。
一梅也皱起了眉头。苏小英道莫不是出门了吧?
一梅道:这么气派个地方,难道连守门的都没有?
苏小英道:可是真的没人么
他话说了一半,半勺山庄朱红的大门突然之间哗的大开,十几个携枪执杖的男子一齐跃了出来,其中一个锦衣青年,手持长剑,抢在最前头,瞥见了一梅悬在腰际的含光,蓦地脸色大变,叫道:杀手一梅!
苏小英反而吓了一跳,很疑惑地看看一梅,问道:你从前得罪过他们么,
一梅瞪起眼睛,道:我连谢远蓝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在哪里得罪他?不过话说完,突然一拍脑袋,想了起来,道,听说谢远蓝的女儿是乌衣峰没过门的老婆,两个人快要成亲了,那个乌衣峰这个
一梅就有点儿支支吾吾,没说下去。
苏小英忍不住道你怎么不早说!一梅道:我忘记了。
然而情形又不是很像。一梅来到半勺山庄之前,谁也不知道,到了这里,也还没有通传,这一群人却兵刃齐全,显是早有准备。
那锦衣青年冷笑道:你可为错花图一事而来?
一梅本在疑心,他这样一问,心中疑虑更是大起,嘴上却只淡淡道:不错。这一群人见她如此闲散地就答应了,神态均是大变,在锦衣青年一声轻喝下,刷地散开一个圈子,将她二人围在圈内。
一梅嘴角微现冷笑,右手已经搭在了含光的剑柄之上。
陡然一声断喝:杀手一梅!一个女子如同发疯般冲了出来,她冲的力道实在太猛,以至于半边发髻都松了开来。这女子眼睛里的仇恨如同火焰,手中长剑借着冲力,刷地向一梅刺了过去。
两个人的剑都极快。转晴间只闪过黑白两道剑影,铿的一声,那女子疾步后掠,站定之后,她的脸色变得极其苍白,空中数绺黑丝,扬扬而落,她的大束头发已经被削下,若非退得快,只怕半边脑袋此时也已经掉落地上。
锦衣青年猱身而上,他的剑法比那女子更快了几分,然而只在含光一闪之间,他闷哼一声,也急速跃了回来,只见额头一点血红,煞是耀眼。青年的脸色变得比那女子还要难看,脸色青灰,嘴唇不住哆嗦,不过他的剑还是握得极稳,显示出名门大家之后的风范。
这两个人吃了亏,圈子里人人现出紧张的神情,将手中兵刃一紧,就要齐上。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道:住手!
苏小英回头一望,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身材清瘦,相貌儒雅,眼光流转之间,露出一丝威严。这一群人闻声而住,道:庄主!
谢远蓝五十出头,一柄神风快剑驰名近四十年,有人言道,江湖快剑不过其四,红楼、含光、神风、无名,这个排名是没有顺序的,除了红楼剑销声匿迹已久,另外三剑正叱咤江湖,无名正是傅待月手中那柄无名长剑。
像谢远蓝这样的年纪、声望、家业,理当安心享福,已经没有什么烦恼了,但是他站在那里,双眉紧锁,好像在想一件永远也解决不了的事情,眉宇之内不仅忧心忡忡,仿佛还略带悲伤。
但是他在看一梅的时候,却露出一种客气的笑意,道:久仰梅姑娘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一梅白眼一翻,转头冷冷地道:我姓董。
杀手一梅名头很响,却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姓,谢远蓝微微一笑,于是改口道:董姑娘,久仰。
一梅冷笑道:久仰这种废话就不必说了,趁早上,杀人我倒也在行得很。谢远蓝道:可以。不过,请教董姑娘,那帖子是何人所投?
一梅道:要杀就杀,什么帖子不帖子的,我杀人从来不送帖子。
谢远蓝一怔,问道:你不知道帖子?你今天来杀谁?
一梅冷道:本来今天不想杀人,不过杀两三个倒也没什么。你快拔剑吧!谢远蓝又一怔,追问一句:谢传书不是你杀的?
一梅也起了疑心,当下冷冷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只不过来打听一件事。
那青年女子尖声叫了起来:你来打听什么坏事!杀手一梅!你杀了我的丈夫,我决不跟你干休!她将剑一横,又要再上。谢远蓝喝道:望衣!然后又将脸转向一梅,问道:董姑娘来打听什么事?
一梅道:错花图。
谢远蓝刚刚有些平复的表情陡然又变了,道:错花图!
一梅道:我不过想向你打听一下二十年前错花图的事情。
谢远蓝道:事过境迁,你问这个干什么?
一梅想了想,道:甘淄城里一个女童生了错花斑,我不过好奇想弄明白罢了。
谢远蓝的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仿佛一瞬间,血色尽褪,连嘴唇都发起青来。过了极久的时间,方才能平静下来。随后对一梅道:董姑娘良,请入敝庄一坐,如何?
一梅冷笑道:我现在不想进去了。
谢远蓝微微一愣,道:小儿小女无礼,其中确有内情,请董姑娘包涵,想来董姑娘应非胸怀窄小之人。
一梅道:你错了,女人的心胸总是很小的。
谢远蓝叹了口气,缓缓道:错花图这件事情,着实非同小可,请董姑娘屈尊入庄,其中内情,必当据实以告。
他这话说得已非常客气,可惜一梅从来便是软硬不吃之人,她正要一口回绝,苏小英忽然道:好,请庄主带路。
谢远蓝这才注意到苏小英,不禁有些奇怪,问一梅道:这位是苏小英忙道:我叫苏小英,是董姑娘雇的下人。
此时正当季春天气,半勺山庄之内,回廊环绕,处处花团锦簇,十分热闹。然而偌大一个庄园,仆侍下人,居然少得可怜。一路进去,除了一起进庄的几人以外,连一个闲人都没有看见。
一时宾主落座,丫环送上茶水。谢远蓝道:此茶名紫笋,芽叶细嫩微紫,背卷似笋,茶汤青翠芳馨,能比兰蕙,是小女去年自南方捎回,非贵客不上董姑娘请。
一梅问道:就是刚才那位,本来要嫁给乌衣峰的小姐?
谢远蓝神色不动,道:正是。一梅道:茶好好坏坏,我也不大喝得出,庄主还是说说错花图的事吧。
谢远蓝微微一笑,道:说来话长,一边用茶,一边才好慢慢地说。
一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眼睛却仍旧看着谢远蓝。
谢远蓝喝过茶,慢慢道:百年为乡一朝弃,河东惊现错花图,二十年前,错花图几乎搅得天下大乱,现在想起来,还叫人心惊后怕!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叹了口气,道:错花图这个东西,现身江湖,只不过在一夜之间。谁也不知道第一张错花图从哪里开始流传,也不知道谁炼了第一份错花丹,好像也就是一夜之间,错花图已经传遍了江湖。
一梅问道:没有任何征兆么?
谢远蓝苦笑道:这种事情,要什么征兆?刚刚开始的时候,因为炼错花丹残害无辜幼童性命,几位前辈名士,曾经联名下帖,将炼丹之人列为邪道,加以诛杀。但是下帖以后不久,就发现这件事情已经无法控制。一来,炼错花丹的人武功无不一日千里;二来,这些高手前辈自己的子侄弟子也开始炼错花丹。
谢远蓝停下来,轻啜了一口茶水,道:于是这些前辈高手,本着江湖公道,相约聚于中州齐乐堂,共商对策。
一梅冷冷一笑,讥讽道:这种本着江湖公道的对策,一般是商量不出来的。谢远蓝微微一怔,道:董姑娘这话似乎有些激烈了。
一梅道:难听的话才是真话。
谢远蓝微一笑,续道:当时相聚齐乐堂的俱为极顶尖儿的高手。齐乐堂堂主唐多令左指拈花功出神入化,据说世上绝没有他捏不碎的东西,一套雁翼舒步,更是独步武林,运行时即使猛鹰脱兔,都难喻其身姿。但是他还不是其中第一,这些高手里面,起码有两个人尚在他之上。其中一位叫夜明趟,一手琵琶三阴指,指甲色若纯黑,却晶莹剔透,已然练到阴阳合一的境界;还有一位水真鸿,他的惊月剑法,足能惊天动地。
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于是一梅道:这件事我也曾经听说过,这些高手,后来竟然在齐乐堂一起死了。
谢远蓝叹道:据说当时聚会的有十几个人,还有妙手萧观音、白铜刀孙忠三、木鱼大师总之都是冠绝一时的高手。可惜!唉
谢远蓝目光沉沉,望着前方不知名的所在,又道:这些高手济济一堂,原是要商讨一个对策,却不料期间又出了一场大风波。至于这个风波是怎么开端,谁也说不清楚,后来流言种种,据我猜想,这些高手除了开山立派的宗师,大都独来独往,性情孤傲,未必愿意联手协作。更何况,像夜明珰之流,本身正邪难分,或许并不反对炼错花丹。总而言之,这场聚会商讨得并不成功。
一梅冷笑道:不欢而散?
谢远蓝道:不欢而散倒也罢了,也不至于酿出那场大祸。
一梅问道:什么大祸?
谢远蓝道:会上或许言语不舍,这些人不知怎的,竟打了起来。那场混战的惨烈,董姑娘只须想想,就能体会七八。三日以后,平地里生起大火,火势剧烈,将齐乐堂烧得干干净净。从那时起,中州齐乐堂销声匿迹,不仅如此,与会的高手全都消失不见,好像水里吹起的泡泡,转睛之间,扑的一声,就没有了。这些人跟梦一样,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后来有人去齐乐堂的废墟里寻找,只找到一些烧成碎片的骨头,还有几把不易燃尽的武器残片。
一梅悚然而惊,问道:难道没有幸存者么?
谢远蓝道:幸存者倒有一个。一梅问道:谁?
谢远蓝道:这个人说到这里,好像为了衬托气氛,顿了一顿,才缓缓道,姑娘一定听说过美剑无忧。
一梅惊道:无忧楼主!这四个字一出口,两人奇异地静了下来,客厅里登时寂静一片,气氛似乎有些古怪。
半晌,一梅道:这事在江湖上流传很广,说法却有很多,我从前也没去关心过,只知道除了这些顶尖高手,一般的江湖子弟,乃至于不懂武功的村夫市民,受错花图之害更深。
谢远蓝叹道:不错,凡是有女童的人家,户户自危,为了一个女童,家破人亡的也不在少数。练武之人,为了买一张错花图,不惜欺师叛友,甚至卖妻鬻儿,无所不用其极。
一梅问道:那么,错花图到底长什么样,为什么叫错花图?
谢远蓝道:错花图不过是一张药方,记载了一种药丸的配法,因为写在一张绢图之上,因此称之为图,至于它为何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写这张药方的人,名叫错花。
一梅奇道:人名?
谢远蓝道:我曾经见过错花图,那图记载的药方底下,署的是这个名字。一梅问道:既然只是药方,不免你抄我抄,复制极方便,怎么会一图千金?
谢远蓝道:董姑娘有所不知,错花图制作细致,简直巧夺天工,图上字迹用的不是寻常水墨,而是一味药物。依图制丹之时,需要把图浸入沸水,那字迹自动洗落,也是一味配方。
一梅问道:那是什么药?
谢远蓝叹道:就是不知道这味药的来历!错花图闹大了以后,惊动了朝廷,据说御医院众多名医,齐齐研究了数月,竟然找不到一点头绪,十几个大夫,就有十几种说法。后来朝廷全力清剿错花图,凡是私藏者,连坐三族,江湖上炼错花丹的人也死的死,废的废,过了几年,这件事情也就慢慢淡下去,后来几乎就没人提起。
一梅沉吟不语。谢远蓝道:除此之外,错花图下另有一首小诗。
一梅道:小诗?谢远蓝道:不错,那小诗的句子是莫问我姓名,向君言亦空。潮生沙骨冷,魂魄悲秋风。
一梅口唇微动,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自语道:这是什么意思?
谢远蓝双眉之间,忽地显出一丝苍凉神色,道:董姑娘来到我庄外之时,小儿冒犯姑娘,却也不是存心对姑娘无礼。两日之前,庄内收到一张花笺。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相叠的纸,交给一梅,道,姑娘请看。
一梅接过,展开只瞥了一眼,神色不禁一变。那花笺素雅美观,只写了四行小字,前两行字正是一首小诗:
莫问我姓名,向君言亦空。潮生沙骨冷,魂魄悲秋风!
小诗下面一行。写着谢传礼三个字。再下面一行,写着三月十六。
一梅皱眉道:这是什么?谢远蓝道:杀人帖!
一梅抬头去看他,谢远蓝沉沉叹了口气,道:一月之前,也曾经收到这样一张花笺,上面签的名字是谢传婳,当时不知其意,并无防备,传婳原本回家省亲途中,谁知车马到达,竟然已是遗体;七天之前,花笺上的签名是谢传书,这番全庄戒备,然而日期一到,竟然仍不幸免。
一梅问道:这两位是
谢远蓝道:一是长女,一为三子。他的语音还算平静,然而脸上肌肉却克制不住抽搐数下,眼神中透出凄然之色。
一梅也不禁黯然,忽然之间,想了起来,道:今日正是三月十六!
谢远蓝长叹道:正是!
一梅忽地一笑,道:庄主请我进庄喝茶,不仅为了错花图吧?
谢远蓝倒也爽快,道:不错,董姑娘剑术高明,若留在庄中,是一位极好的帮手。一梅冷笑道:平白无故,我为什么要做你的保镖?
谢远蓝道:董姑娘原本是一个杀手,收钱杀人;这番我付钱,请姑娘留在庄内,报酬自然优厚,这与杀人,也没太大区别吧?
一梅想了想,问道:你出多少钱?
谢远蓝道:一千两黄金!
一梅登时笑了起来,笑眯眯地道:好!一言为定!不过呢她狡猾地笑道,保护人我可不大在行,万一有失,我不负责任。
谢远蓝苦笑道:姑娘只须尽力。
一梅转过头,得意洋洋朝站在自己身后的苏小英看了一眼。只听谢远蓝道:姑娘是用剑的大行家,小儿的遗体,请姑娘也去看看。
谢家的家传功夫,便是剑法,神风快剑,威震江湖。像谢传书这样的人,并不是好杀的,尤其若用他本身就擅长的剑去杀,就更为不易。
可惜谢传书还是死了。他心脏处有一条小小的、光滑的伤疤。伤疤极细,细到不仔细看,简直看不出这是一道刺入心脏的致命伤口。一梅沉吟道:这个伤,的确是剑伤。顿了一顿,道,而且剑法极快,一招致命,连血都没有流多少。
谢远蓝忽然问道:这样的剑,举江湖之上,能有几个人做得到?
一梅道:这个恐怕也不多吧。
谢远蓝道:傅待月杀人,明姬必先传金箔,然而这次收到的却不是金箔。一梅想了想,道:倘若你怀疑傅待月,倒应该去问问一个人。
谢远蓝问道:谁?一梅转头对苏小英道:你来瞧瞧。
谢远蓝不禁有些诧异,看看一梅。
一梅道:几个月以前,他刚刚挡下了傅待月一剑。
苏小英对谢传书的尸首研究了半天,实际上,整个尸体也只有那一条小小的伤疤,苏小英却整整看了半刻钟。
一梅终于不耐烦道:你觉得怎么样?
苏小英笑了起来,道:我一眼看过去,就觉得不是傅待月那小子干的,不过说得太快,又怕你们嫌我敷衍,所以就多看一会儿。
一梅问道:你也觉得不是?苏小英道:不是。
一梅问道:你有什么道理?苏小英道:傅待月的剑很快,不过力量也很大,那一剑过去,非把人戳个窟窿,不是这种伤疤。
一梅道:不错。像这样的伤,倒不如说这个
苏小英道:倒不如说像你的剑。
一梅陡然转过脸对住苏小英,开始显出气势汹汹的表情,好像想跟他吵架。苏小英喃喃道:我不过帮你补全。
一梅大声道:你怎么知道我要这么说?嗯?你怎么知道?
苏小英只好不吭声了。
谢远蓝忽然森然道:我倒有一个想法。
他这话的声音很低,然而一梅一怔,忽然之间,打了二一个冷战。
谢远蓝道依董姑娘所见,二十年后,错花图已重现江湖。这个人明知道反噬的厉害,却还要去炼错花丹,恐怕事情决不是这么简单。
一时众人尽皆默然。不知怎的,一静下来,那空气仿佛变得阴森森的,沉沉压在了人们的心上。
过了极久,谢远蓝才道:不瞒两位,我心里感觉极其不祥,那错花图二十年前掀起滔天大波,然而究竟是谁人写了错花图,一直是一个谜案。这个人如今是死是活,也没人知道。
一梅问道:难道你认为,使这个剑的人,就是这番服用错花丹的人?或许跟那个神秘人物有所关联?
谢远蓝道:错花丹突然重现,由不得我不疑心。
一梅沉吟良久,道:这些事情,暂且先放在一边。那谢传礼,就是刚才跟我过招的那位?
谢远蓝摇头,指着房里一个文静青年,道:这是传礼,老夫第二子:刚才跟姑娘动手的是传乐,第四子。
一梅哦了一声,问道:那个跟我拼命的小姐是-
谢远蓝道:是二小姐。一梅问道:她现在嫁给了谁?
谢远蓝道谁也没有嫁。我这个女儿痴心得很,乌衣峰去世以后,连名字都改作了望衣,倘若我们不叫她望衣,她立时大发脾气,连我都没法子。一梅又哦了的一声,却不言语了。
谢远蓝道:董姑娘放心,她适才不过一时情急,我们谢家的女儿,这点轻重还是知道的。
此时巳时已尽。谢远蓝对一梅道:本来姑娘大驾光临,应先稍事休息,不过今日实在情形特殊
一梅道:不必客气,我也不是什么客人,是你花钱雇的保镖而已,不过一梅咳了一声,道,我做生意一向有个规矩
她还没有说完,谢远蓝大声道:来人!
门外走进一个四十左右的男子,腰板笔挺,露出彪悍之气,腰上还悬着一柄引人注目的薄刃软剑。不过他的神态却十分恭谨,道:庄主有什么吩咐?谢远蓝道:去取三百两黄金!
这男子答应而退。谢远蓝对一梅道:姑娘做生意一向先收一半订金,但是五百两黄金数目太大,我庄里一时也没有现金,先付三百,不知姑娘意下如何?一梅眉开眼笑道:可以,只要你事成不赖便成。
谢远蓝微笑道:姑娘说笑了。
一梅望着门口,问道:刚才这一位,武功不弱啊,他是谁?
谢远蓝微笑道:好眼力。他是山庄总管,姓谢,我们叫他谢三哥。
一梅不禁一惊,脱口道:当年一剑挑了岐山十三寨,迫使十三寨作鸟兽散的谢三哥?谢远蓝不动声色,淡淡道:正是。
谢三哥排行不是第三。他只不过姓谢,名叫三哥而已。他虽然也姓谢,跟谢远蓝却没有一点亲属关系。岐山一战,谢三哥声名大震,却在江湖上突然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原来竟在半勺山庄做了一个小小的总管!
一梅脸上没有现出太大的惊讶表情,心里却暗暗提防,立时收起了对半勺山庄的轻视之心。神风快剑,她还没有亲眼见过,然而就谢传乐与谢望衣的剑招来看,剑法自成一派,殊为不弱。半勺山庄里头,好手定不为少,在重重防备之下,却能一剑轻巧杀死谢传书,凶手的本事,实在已经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
然而一梅出道极早,种种险恶,经历很多,因此虽然隐隐有不祥的念头,却没往心里去,只淡淡一笑。
谢远蓝道:董姑娘,请先在敝庄用饭,种种情形,还须详谈。
饭摆在半勺山庄正厅之内,去正厅的一路之上,一梅留了心,四处观察,山庄之内虽然人数不多,气氛却平静如常,也没有瞧出特别的防卫。然而这种平静,却正是明显异常的地方。一梅也不吭声,随着谢远蓝来到正厅。
到达正厅,便恍然明白在这个地方用饭,并不完全为了礼貌。正厅地方宽广开敞,除了一些矮小的花瓶架子,没有能够遮挡人的高大家具。谢家刚才与一梅动过手的四公子谢传乐,以及七岁的五公子谢传诗,都已经在正厅等候。
老二谢传礼因被花笺点名,一直跟随在父亲身边,这时向两个弟弟打了个招呼,对侍立在一旁的男子道:风总管,先上茶。
一梅道:呵,这回又是风总管啦,这个山庄总管不少。
风总管笑道:小人是副总管,是谢总管的手下。
风总管三十出头的年纪,神态与谢三哥的庄严却大不一样,显得很是和善,一笑起来,右手手指微微弯曲,手心朝外,手背轻轻抵在唇上,竟然大有女子袅娜之态。然而他全身上下,却是正经的男子打扮,穿着也很考究。
一梅飞快地打量了他一眼,却听谢远蓝道:望衣呢?
风总管迟疑道:这个小姐她有些不舒服
谢远蓝脸色一沉,正欲发话,一梅摆手道:得了,她心里不舒服,谁都知道。她不在更好,折腾了半天,我饿也要饿死了,正想太太平平吃一顿。转头一望,见苏小英不在,她虽然出身江湖,对这些有钱人家的规矩倒也知道,苏小英不能上桌。
这些天她与苏小英日日一起,虽然苏小英有时叫她老板娘,但是他嘻皮笑脸的,心里大概从来没把她真正当作老板娘看待。一梅也把他当作同伴,这时不见了他,心里莫名其妙有些空落落的,于是没好气地道:我那个帮工,你们也得好好给他吃一顿,别弄些残羹剩饭,他那个人,肚子里尽会骂人。
谢传乐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头端起茶杯,装腔作势尝了一口。这时菜已经上来,风总管笑道:这个自然,请董姑娘放心好了。
谢传礼的长相十分斯文,动作也文气得很,慢慢吃着饭,一句话也不说。他虽然沉静,倒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好像那花笺上署的名字并不是自己。一梅心中也有些佩服,忽然想起来,问道:谢庄主,你家大公子不在庄内么?
谢远蓝道:长子长到十岁,便即夭折了。
一梅听到夭折这两字,感到老大不是味儿,夹起一块鸡肉,狠狠咬了下去。
谢三哥这时走上来,支使两个下人将三百两黄金端给一梅过目。只见满满两盘,黄澄澄金光耀眼,一梅笑得嘴也歪了,点头道:好,好,多谢。她做杀手的名气已经极大,再也不复初次杀乌衣峰时酬银二十两这般窘境,但是这许多黄金,毕竟还是从未有过的大进项,一时乐开了怀。不过高兴片刻,疑窦随即大起。半勺山庄内人人镇定,表面上瞧不出一丝凶险,然而谢远蓝竟然肯出如此大一笔酬银,可见他内心深处,实在已经忧虑万分。
一时饭毕,撤下碗碟,重新奉茶。一梅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暗地里四下一瞥,只见谢远蓝端坐主位,谢三哥在门侧侍立,自己坐在一旁,三个人仿佛无意间正将谢传礼包在中心。一梅不是十分自负之人,然而,却也不得不认为,要在这个圈子里把人轻轻巧巧杀了,恐怕剑法被称为天下第一的无忧楼主,也不容易办到。
谢传书心口那一条细细、精致的剑痕,忽然之间又在一梅脑海中闪过。于是一梅问道:那凶手跟庄主怨仇不小,难道庄主对于凶手的线索,真的一点也没有么?
谢远蓝轻轻一叹,道:我家虽然是武林世家,这几十年来,却跟江湖上的朋友走得不近。我一向做的是茶叶生意,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轻易怎会与人结怨?更何况,说到这里,他将语气一顿。道,我自认不做黑心生意,买卖公平,即使难免有触犯别人利益之处,也不致结成这般仇恨!
一梅轻描淡写道:俗话说为富不仁,你们有钱人,专横跋扈惯了,说不定得罪了人,自己还不知道。
谢传礼一直沉沉静静地,这时忽然抬起头来,声音也不大,却断然道:董姑娘,家父人品端方,人所尽知。姑娘一剑杀死乌衣峰,舍妹恨你入骨,这种仇怨尚能隐忍,岂有随便得罪人的道理?姑娘言语之中,须得尊重家父,不然请姑娘自便。在下之命,生死由天,不劳姑娘操心。一梅不禁一怔,随即笑了起来,道:二公子脾气好大!现在订金也收了,你赶我也赶不走。
这时门外闪过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直奔谢传礼。谢传礼脸上露出笑容,一把将它抱起来。原来是一条小小黑狗。谢传礼转身向风总管道:老黑喂过了没有?这几天乱七八糟,唉,我也无心去顾它。
风总管还没有答话,谢传礼忽然打了个喷嚏,皱眉道:几天没有洗澡,身上都有味道了,要记得每天给它刷毛。
风总管道:是。谢传礼放开狗,往它身上一拍,那狗蹦蹦跳跳地出去了,谢传礼的眼光随着那狗,显出一丝温柔。
一梅盯着他,只见他神情之中镇定自若,宛如无事。不管怎样,一人于生死关头,还有心情管一只狗有没有洗澡,这人的豁达,已能叫人叹而仰慕。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凶手始终没有出现,那天色渐渐入暮,风总管在厅堂里点上无数蜡烛灯火,将屋内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然而天毕竟是黑了,夜幕掩护之下,刺客潜入山庄,行凶杀人,比白天容易数倍。
酉时。这时离度过三月十六,还有三个时辰。
时辰越短,危险越是迫在眉睫。谢远蓝的神态还是很平静,支退一众闲人,宽阔的厅堂里,除去他父子两个,只剩下一梅与谢三哥。
一梅却知道谢远蓝心中紧张到了极点!他虽然不动声色,却已经无意与人说话,偶尔到了该说不可的时候,也只是敷衍了事般地嗯几声,全副精神,已经贯注到谢传礼身上。他的手轻轻搁在腰下,摆的仿佛是无比舒适的姿势,一梅却知道,只要一有动静,神风快剑便能以最快的速度出招。
有时候,无声是最大的恐惧。厅堂内除谢传礼之外的三人,都是顶尖的剑客,曾经经历过无数绝境,但是,这三个人,此时也不禁怀有惴惴的感觉。
一梅心中不祥的感觉愈深。高手过招,胜败只在一瞬。然而此时的气氛实在太过紧张!这种程度,已经到了或许会影响判断的地步。更重要的是,一梅感觉到了谢远蓝如此紧张的原因,那是因为他没有信心!
一梅暗地里叹了口气。要打赢没有信心的仗,实在是很难。
这气氛甚至感染了谢传礼,他原本淡然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于是他对谢远蓝道:父亲,不要担心。
谢远蓝叹了口气,嘴唇喃喃一动,却没有出声。一梅道:庄主,关心则乱,那凶手的剑法,无论如何也快不到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的地步吧?厅堂外这么多人围守,他只要一来,我们就有防备。
谢远蓝点点头。外面当当当传来亥时的更声。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整个半勺山庄,仿佛都陷入沉寂,凶手的踪影未现,不仅如此,连一点点异状的苗头都没有出现。然而,这种等待岂不是更加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风总管的声音。风总管的声音充满了压抑的兴奋,道:庄主,子时已经到了!
谢远蓝不禁一愕,问道:到了?风总管道:到了!
谢远蓝朝谢传礼看去,谢传礼也正看向他,便在此时,突然之间,扑的一声轻响,整个大厅遽然被一阵腾起的浓雾笼罩。这阵浓雾厚到了极点,大厅里登时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隐约感觉到蜡烛的光亮。
一梅的右手猛地握住了含光,铿的一声,长剑出鞘。可是那浓雾来得突然,去得迅猛,竟然就在一梅拔剑的一瞬,奇迹般地完全消去了!
一梅拔剑的速度几乎如同电闪,只是,那浓雾的来去,竟然比电闪还要快!厅堂内诸人四顾,四个人完完好好地站在那里,不要说剑,不要说血,连汗都没来得及冒。
谢远蓝长吁一声,道:那是什么古怪东西?
他话音刚落,却见谢传礼的身体如同刹那间被抽掉了骨头,重重地一头栽在了地上,动也不动了。
真是变生不测!一梅的心脏竟然咚咚咚狂跳起来,纵到他身边,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过他的腕脉。
谢远蓝的脸已经毫无血色,双手剧烈颤动,连膝盖都已经酸软无力,他的神风快剑原本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利器,此时却变成了他能够站立的唯一支柱。
一梅抬头看向他。一梅的心一向很硬,这时却泛上了心酸的感觉。但是她不得不轻轻道:死了。
谢远蓝猝然闭上了眼睛。他脸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动,神情可怖至极。
谢三哥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又问了一遍:死了?
一梅点点头。谢三哥再无言语,站在那里,如同雕塑一般。
没有凶手,没有剑,甚至没有杀气,但是谢传礼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一梅自然不会像谢远蓝与谢三哥一样悲伤,她只是觉得错愕难当,简直莫名其妙极了!
子时已过,谢传乐、谢望衣、风总管,还有半勺庄几位管事的头领,一齐拥进了正厅。突然之间,一个女子的尖声惨叫划破午夜的长空。
传礼啊我的孩儿!
一梅猛地打了一个冷战。
一个佩刀的护院气喘吁吁地狂奔进来,好像后面有一只无形的手会抓住他似的,一边奔驰,一边颤声大叫:不好了!庄庄庄
风总管急步出去,脸上一贯善意的笑容已经无影无踪。他厉声道:什么事!那护院将一样东西递到风总管面前,随即,风总管脸上的血色也全部淡去。那是一张素雅的花笺,题着一首小诗:
莫问我姓名,向君言亦空。潮生沙骨冷,魂魄悲秋风。
那诗的下面,写着两行字,第一行:三月十九;第二行:谢传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