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潼虽然有个潼字,却与潼关有段距离而与西安相近,位于西安城东。
这时候,陈近南率领他那一小营士兵,正在临潼与荔城间的那座大桥桥下、各处桥墩,装设一包包的火药。
渭河南岸,线国安大军也已驰抵,却未耀武扬威、张挂旌旗,故做空虚之势。
线国安与王辅臣驻马眺望,北岸,线国城的人马正渐云集。
线国安若有所悟道:“笑月,你叫他们烧毁各处桥梁、独留临潼大桥,又做了这些安排,莫非……是想诱使图海率军渡河,中途再把大桥炸毁,将他们分成两段、首尾不能相顾?”
王辅臣皱眉:“我在这里就能闻到火药味了,你这条计策,恐怕骗不到图海吧。”
笑月笑道:“谁说我要骗他渡河?您忘啦?我主张在渭河北岸与他决战的呀。”于是说出自己腹中的计划……
线国安与王辅臣听完大喜,同时笑道:“妙呀!妙呀!”“太好啦!”
不久,陈近南带着士兵返阵,分向线、王二人行礼。
线国安笑谓:“近南,听笑月说,前些日子你在城外挖到三十门红夷大炮,那些大炮你会用吗?”
陈近南道:“回禀将军,我跟士兵们都学会了。”
当时的打炮技术并不容易学习,然而丹多义律乃是个中高手,经过他数日的调教,陈近南、包力士等人还能勉强上阵。
线国安道:“笑月说你有一名洋人朋友,是他教的吧。”寻思问道:“你这洋朋友可不可靠?”
陈近南道:“可靠可靠,我曾救过他一命哩。”
线国安于焉放心。
倒是王辅臣一旁疑道:“打仗靠的是真刀真枪,岂能靠火炮鸟枪?”
笑月道:“大人,那些火炮可是洋人造的,埋在地下数十年了,挖起来竟还堪用,很是坚固。”
王辅臣嘀咕:“正因为是洋人造的,所以更不能相信。”
线国安大手一挥:“好啦好啦,你们各自去忙吧。”转向王辅臣道:“咱俩,也该到各部位去巡一巡罗。”
笑月下马牵着陈近南的手,把他拉到角落问道:“吩咐你的事情都办妥了?”
陈近南拍了拍胸脯:“妥啦,李四十七那家伙,我叫他往东,他决不敢往西。”
想起李四十七得再变来变去,一定又是不甘不愿,二人均不禁大笑。
陈近南忽问:“既然还要用到他,这一仗何不干脆拿起卵葩画香肠,故技重施呢?”
笑月一愣:“故技重施?”
陈近南道:“就是藉机接近图海、劫持图海,逼迫清军投降嘛。”
笑月道:“之前我们所以能劫持王辅臣,逼迫守军开门投降,那是因为王辅臣的部队惟他马首是瞻。可清军都是由满人组成,将领们多是皇亲国戚,纵使我们能够劫持图海,也胁迫不了其他将士。”
陈近南悟道:“原来如此……”
笑月搭上陈近南的肩膀道:“不过你若能活捉图海,也算是大功一件,我倒有一个办法。”
陈近南问:“什么办法?”
笑月狡黠笑笑:“带着你那票炮兵,先跟我去对岸的蒲城与线虎会合,路上我再跟你说个明白。”
一行人于焉整队出发,拉着那三十门大炮,鱼贯过桥。
蒲城是座小城,地势却甚险要,居高临下,能俯瞰临潼与荔城之间。
陈近南、笑月与线虎等人巡视城头,一边商议军事,一边指挥兵士架炮。
是日深夜,斥候纷纷快马回报,说是图海的大军杀到了。众人登上城楼备战,且看远方烟尘混着乌云,遮蔽星月,马蹄掺着号角,惊动四方,敌军各个胯骑飙马、手持火把,宛如数条狰狞的火龙。
不出笑月所料,清军主力果然绕过潼关、沿着渭河西行,直接杀到西安城对岸。
图海绰号“速克溯之鹰”,官居清朝都统大学士兼领内大臣,文武双全,用兵如神,他这支满蒙兵团虽是仓促成军,却在塞外大败布尔尼,崛起于血泊之中,相当剽悍、善战。沿途,当他发觉渭河所有的桥梁都被烧毁,已然警觉,下令快马疾行。
清军开到荔城前,旋与线国城所部相遇,双方立马交锋!
线国城的部队远比清军要少,骑兵的战技、配备与数目更远不如清军,加以先前笑月教他“不必硬拚”,所以甫一接战,便好比鸡蛋碰上石头,全线崩溃。
图海亲率大军趁胜追击,五万人马,蜂拥冲入线国城的阵地。
蒲城这头,陈近南、笑月与线虎等人面面相觑,都对满清铁骑的骁勇印象深刻。
线国城旋即匆匆带领残部往北撤退。
清军左路副统帅马腊下令攻打荔城,右路副统帅鄂札则分兵去追,追得线国城的败军丢盔弃甲,夺路逃命。
线国城心里恨道:“庞痴误我!”
陡然炮声四起,隆隆不绝,正是蒲城那三十门西洋火炮发作,打得鄂札的部队人惊马慌、退了回去。线国城部队遂得脱险。
陈近南、包力士与丹多义律见状,更不稍息,继续指挥炮手开火。
骑兵作战适合旷野奔驰,纵速冲杀,清军将近五万的骑兵,不慎局促在河岸一隅,难以布阵转进,被陈近南的火炮打得阵脚大乱。而清军的火炮还在大军后方,马车运载,尚未开到此地呢。
马腊忙道:“大将军,咱何不冲过大桥、直取西安?干嘛挤在这里捱打?”
图海道:“对方料到咱们是佯攻潼关,已烧毁沿途所有的桥梁,你想,为何单独留下这一座呢?”手指桥道:“没闻到火药味么?其中必定有诈!”
马腊深深一嗅,桥上果然传来火药味,惊道:“他们是想诱使我军渡桥,中途再把大桥炸毁,将我们分成两段,各个击破。”
图海点头道:“此地不宜久留,快快撤退。”
马腊问:“撤往哪里?”
图海沉吟道:“炮火来自北边的蒲城,咱们宜往东撤,原路奔回。”
大队人马旋即掉头。
陈近南等人见了,群起欢呼。
笑月道:“战争才刚开始,胜负未分,你们欢呼什么?”忙道:“阿三,你快照我先前说的去做,别要走脱了敌军。”
“嗯。”陈近南旋即单枪匹马出城去了。
线虎问道:“他去干嘛?”
笑月答道:“去追图海。”
线虎一怔:“去追图海?就他一个人?”
笑月道:“将军肯支援么?”
线虎急道:“当然肯啦,快说,我该怎么做。”
笑月于是做了一番吩咐……
图海大军离开了火炮射程,随即勒马止步,整队列阵,准备再行反攻。孰料他们还没稳住阵脚,忽来一声炮响,远处,黄土坡上奔下了一条火龙,显然是手持火把的大队伏兵。
图海惊道:“该死!又中计了!”转向鄂札命道:“你率领部队断后,我跟马腊先行撤退,各稳阵脚,再来内外夹击。”
“喳!”鄂札领命,马上调集所部的八千名射手骑兵,列阵弯弓,掩护大军离去。
此乃图海惯用的战术。此一战术旨在遇袭之际,后军掩护中军与前军先撤,中军与前军脱离包围,立刻一记回马枪,与中伏的后军内外夹击伏兵,反败为胜。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呼地声响,黄土坡上奔近的那条火龙倏地消失。鄂札与部属们相互看了一眼,均是瞠目结舌,但见一只小鸟翩翩起飞,飞向了东方。
却不知根本没有手持火把的大队伏兵,“火龙”乃是李四十七所变,尾随敌军的陈近南目测距离,适时地将李四十七改变一只小鸟。
附近树林子中,陡然转出一骑一人,正是常无赦受了陈近南请托,藏身这里。
鄂札喝道:“射死这名奸细!”
常无赦拔出魔剑喊道:“神魔一体,魔即是神,动!”
魔剑霎时飞转盘旋、绕阵急行,拦下了骤雨般的箭矢,辗转刺入鄂札的胸口。鄂札翻身落马,当场毙命。
众兵士慑于魔剑神通,又耽于主帅暴毙,人心惶惶,阵脚大乱。
陈近南趁机取出信炮发射。
渭河南岸登时炮声大作,打得鄂札的部队四散奔逃,伤亡极惨。
稍早,笑月领着三十辆马车,载运那三十门火炮,与丹多义律、包力士等人,过桥经由南岸追了上来。
这一回他们用的炮弹可是“空心引信弹”——丹多义律的杰作,威力十分强大,竟将八千名满洲骑兵打得毫无还手余地。空心引信弹与一般实心铁弹不同,炮弹里掺杂了火药、铁钉与铁片,一旦爆开,大量铁钉与铁片飞出,杀伤力很强,杀伤的范围也很广。
“南岸有埋伏!往北边退!”
众兵士争先恐后,夺路往北奔逃,斜地里惊见一支兵马杀到,旌旗上书——大周陕甘总督王
“是王辅臣!王辅臣!快往东退!”
此为线虎与王辅臣合兵一路,领军自西边追来。
南岸那头,笑月急忙下令停火,以免伤及己方人马。
包力士问道:“不靠火炮支援,咱能赢么?”
笑月道:“你放心吧,王辅臣与线虎共有兵马两万,远胜对方,对方又群龙无首,才刚被火炮轰得死伤惨重,输赢已经很清楚啦。”
包力士又问:“咱还有这么多空心引信弹,留着干嘛?”
笑月道:“留着打其他的清军呀。”当下指挥众人:“炮手撤开炮台,搬上马车,咱们沿着河岸往下追!”
这头,图海大军离开伏击处,发现后方火光四射、炮声隆隆,不禁为之踟橱。
马腊道:“大将军,咱们快回师相救吧!”
图海想想也对,呼道:“大军止步——”
孰料他们还没稳住阵脚,附近又传一声炮响,黄土坡上奔下另一条火龙,显然又有大队伏兵。
“这里还有伏兵?”图海大惊,转向马腊命道:“你带部队火速出关,我来断后。”
马腊道:“何不留下来一起拚战,让你独自断后?”
图海急道:“敌人有备而来,处处伏兵,留下拚战若是全军覆没,可就没有翻身的本钱啦。”催道:“快走!守住退路之后再来接应。”
马腊这才勉为其难,领着大部分人马先撤。
图海与数千名亲随亲兵列阵以待。
呼地声响,黄土坡上奔近的那条火龙陡然消失无踪。
图海瞠目结舌,细看之下,远处只剩下一个人缓缓奔近。
来人恰是李四十七。
这自然又是尾随敌军的陈近南目测距离,适时将李四十七变回火龙、再变还人形的。
“他?”图海来自皇宫大内,认得曾在大内担任侍卫统领的李四十七,领着几名亲随拍马迎上。
李四十七走至马前行礼,笑笑:“图大人,别来无恙,咱们好久不见啦。”
图海扬刀指问:“老李,你不是辞官返乡了?怎么会在这儿出现?”
李四十七道:“这里就是我的故乡啊。”
图海冷笑:“你的故乡?你不是漳州人么?这儿可是关中呢。”
李四十七搔头道:“对哟,看来我迷路啦。”
图海当即变脸令道:“来人啊!拿下这名奸细!”
左右亲随尚未答应——李四十七已先跃起,落坐于图海身后、点了图海穴道,笑喊:“谁敢过来,我便将他宰啦!”
图海怒道:“别管我的死活!谁敢不过来,我就将他斩啦!”
满清八旗虽无监军制度,大军出征,皇帝常在军中安插皇亲国戚,以为监视。众将士眼看主帅被劫,固然慌乱,倒也不愿受制,免得回去后遭到处决。
一名副将策马出列呼道:“图大人是我大清的忠臣,众将士,咱们成全他吧,放箭!”
身在明处的李四十七与身在暗处的陈近南愣道:“什么?”“啥小?”
说时迟哪时快,陈近南心念电转,抚符念咒,忙将李四十七变成一块铁板,挡住箭雨。
图海胯下那匹座骑颇有灵性,感觉出了危险,赶紧奔驰逃走。
陈近南策马去迎,同时取出信炮发射。
渭河南岸登时又炮声大作,将图海的部队打得落花流水,或死或伤,清兵逃都来不及了,再也顾不得图海啦。
未几,线虎与王辅臣的部队追到这里,又是一阵冲杀。
乱军中,陈近南紧追图海,图海那匹座骑奔入附近林中,双方在崎岖的林道里前后奔逐。
林道前方忽尔抢出两骑人马,左边一骑是常无赦,右边一骑是唐赛儿与音音。早先他们都在陈近南的拜托下,于此埋伏助战。
唐赛儿“噫”的一喊,长鞭一挥,鞍上便将图海卷落,连着李四十七变的那块铁板。
常无赦一旁愣道:“这块铁板是什么?他干嘛弄这东西在身上?”
陈近南想起了李四十七,呼的声响,忙将李四十七变回人形。
李四十七也认命、习惯了,坐在地上,哀怨瞪了陈近南一眼,懒得开口骂人。
陈近南下马走近,抱拳说道:“唐姐,请你松开鞭子,解开他的穴道吧。”
唐赛儿依之。
陈近南遂扶起图海,再抱拳道:“图大人,在下侥幸,承您让啦。”
那图海生得清瘦白皙,斯文透里,像是一名中年书生,浑不类寻常军人或武夫。叱道:“什么承让?我虽被你们抓了,可我的军队未必失败,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哩。”
陈近南笑笑:“是么?先不算你在潼关的那点部队,你带进关中的人马已被我方歼灭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亦是凶多吉少,谁赢谁输还需争辩么?”
图海心想:“但不知马腊能否安然带走剩余的三万兵马……”转念问道:“识破我佯攻潼关的人,可是王辅臣?”
陈近南道:“不是。”
图海又问:“那是线国安罗?”
陈近南道:“不是。”
图海又问:“倒底是谁?”
音音抢道:“是笑月啦。”
图海一怔:“笑月?此人是何来头?”
陈近南解释:“他是我军新任的军师,也是湘阴县的秀才,今年十六岁。”
图海愣道:“十六岁?当真?”
陈近南等人都点了头。
图海颓然道:“我竟败在一名十六岁的娃娃手里,唉,真是丢人……”
音音脸儿一偏,指道:“南哥的年龄更小呢,他才十五岁。”
唐赛儿一旁嘲讽道:“是啊,你竟落到一名十五岁的娃娃手里,真是丢人。”
然而唐赛儿此话一出,感到丢人的不是图海,却是常无赦与李四十七,他二人同病相怜,差点还没相拥而泣哩。
此时,图海慨然说道:“我家深受皇恩,万死难报,今日之败决不言降,你们……杀了我吧。”
陈近南道:“你是一个人才,杀了多可惜呀,走,跟我们走一趟西安城。”
图海见陈近南并不绑他,还拉了一匹马来,供他乘坐,心想:“嗯,我就权且顺应,途中再找机会兔脱。”遂不拒之,乖乖地跨马上鞍。
一行人步出树林,树林外,争战杀伐已经平息,满地躺的都是清兵尸体。
心痛之余,图海问道:“你们的人马怎么全不见了?”
陈近南笑笑:“不怕你晓得,我们的人马往东追击,要把你们的人马聚歼于潼关。”
图海冷哼:“想得美!岂能尽如你们的心意。”
陈近南又笑:“我方潼关守军早已渡过渭河,埋伏在附近高地,除非你们能够飞越黄河,否则势将遭到两面伏击。”
图海道:“胡说!潼关的守军岂敢弃关渡河!”
陈近南道:“你们能佯做攻击,我们为何不能佯装防守?潼关守军奉命用铁汁灌入门锁、封死关门啦。”
图海惊问:“当真?这、这又是那个笑月想出来的计谋?”
陈近南得意地点了点头,与有荣焉。
图海心想:“潼关以西是黄河与渭河的交汇处,是处乃一三角地形,设若潼关守军渡河伏于北方高地,西边又有西安的追兵,马腊他……不就走进敌人的口袋啦?”愈想愈是胆寒,“唉,难道我真要兵败于此么……”
陈近南等人俱是武学高手,没把图海放在心里,押他回城,心里毫无戒备,沿着渭河北岸,迎着晨曦暖风,走来相当轻松惬意。
转眼,天亮了,渭河河岸景致尽入眼底。
走着走着,图海瞥见路旁林口有座小庙,拜的是洛神(洛水之神),心生一计:“我得赌他一赌,脱身赶到潼关,通报关外部队相救马腊。”旋即凑近陈近南:“不知小将军贵姓?”
陈近南道:“我姓陈,只是一名督司,不是什么小将军啦。”
图海点头道:“陈督司,能否给我个方便?”
陈近南道:“你要‘方便’?好啊,我也想呢,走,咱们到附近林子方便去。”
图海苦笑:“不,我不是要那个方便,而是……想要祭神。”
“祭神?”陈近南搔了搔头。
唐赛儿一旁轻叱:“喂!满洲人,别动歪脑筋,我们几个都不是好惹的,你还是乖乖上路。”
图海又苦笑:“诸位都是武林高手,图海岂能不知?在你们面前,我能出什么歪脑筋?”
陈近南问道:“你要祭什么神?”
图海道:“我们满洲人大多信奉佛祖,但在我家乡努尔甘斯一带,还有不少人信奉北方的神只,也就是‘北天冰皇’。”
“北天冰皇?”陈近南又搔了头。
常无赦一旁解释:“简称北冰皇,那是一尊魔神,是九魔的其中一魔。”(与“青面帝君”等魔并列)
图海尴尬道:“可、可我们当它是天神,敬奉有加,他对我们也有求必应。”
陈近南道:“你是他的信徒?为何非要在此时祭拜?”
图海指着那座洛神庙,撒谎道:“那正是一座北冰皇的庙宇,过庙不拜,大是不敬。”
陈近南等人循向去看那庙,均感奇怪,中原怎么会有一座庙宇祭拜北方的魔神。
李四十七更愣道:“那庙好像是拜洛神的。”
音音问:“你怎么知道?”
李四十七耸耸肩膀:“昨晚我就是在这附近埋伏的嘛。”想起昨晚被陈近南变成一条“火龙”,变来变去,心里就又呕了起来。
图海赶紧圆谎:“是这样的,中原人都把北冰皇与洛神并祀,所以……”看众人似不相信,于是又道:“诸位与我同行,看个究竟,不就真相大白罗。”
陈近南想想亦无不可之处,遂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