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南京大雪!满城屋瓦上尽是白皑皑一片,檐前还挂着冰柱,街上有些闲汉来来往往。家家户户,正在清扫积雪,这城的一屋一瓦,看在何沧澜眼里,倍觉可亲,连守城的卒子也颇为可爱!听马蹄“刷、刷、”的踩向街石,何沧澜深深感到:“我又回来了!”南京乃是皇都,商旅士子,往来不绝,因此旅店林立。但何沧澜毫不犹豫走向“天安”客店,当他瞥见那个花招:“仕官行台”四个大黑字时,许了个心愿:“话不多”要是还认得我,要大大的犒赏他一笔!接他下马的并不是“话不多”,但还没入门就听到“话不多”那熟悉的嗓门,他想:“这个把月来,耳根清静,没有人与谈,我来金陵,也有一半是为了听你说话呀!”“话不多”仍是老样子,只是多加上一件宋朝年间传下来的大皮袄,还戴顶兔皮旧帽,看来大概是他曾祖父戴过的,他见何沧澜进来,劈头一句是:“爷呀!”何沧澜亲热的拍拍他的肩,道:“你怎么不呆在城门口?前回是被你硬拉过来的!”“天气冷,客人少,城门口有西北风,爷哪!”何沧澜听了笑笑,心想:“他的话简洁得多了。”此念未了,“话不多”连珠炮发火,叽里咕噜足足扯了一柱香光景,直到挨了帐房先生的臭骂,才打住话头,接过何沧澜行囊,往前带路,还不意加个结论:“爷呀,你瘦了!”何沧澜在后跟着又许了个心愿:“究竟还有人关心我,你已经得到一笔外快,若再带我到先前那院落,这数目加倍!”“话不多”果然带“爷呀”到那三合院子,让何沧澜在院子里等着,自开门进去收拾,打开被褥铺好,又出去担来一个大火盆,盆中碳火正旺!何沧澜在院子里踏雪,可惜没“梅”可寻!“话不多”探头出来,道:“爷呀,行了,院子里的雪,我等下就扫!”“不扫,留着!”何沧澜说罢,负手走进房门,鞋也没脱,一头滚到床上,从衣包里掏出沉甸甸的一堆银子,叫“话不多”拿了去。“话不多”倒不懂了,问道:“爷呀!你要吩咐我干什么?”何沧澜拥被盖好,道:“良好的记忆,乃成事的基础,这钱是赏你的,不要干什么!”“话不多”摸摸兔皮油帽,除了听懂这百来两银子是天上掉下来的之外,并不懂何沧澜对他说些什么?何沧澜笑着解释道:“天下有两种人最需要好记忆,一种是江湖客,─种是堂倌,你是这一行中的翘楚,值得好好尊敬一番。”“话不多”注意到“墨剑”上多了剑穗,就要开口,何沧澜连忙道:“你又要开口,你再那样关心我,会使我上当铺!”他的意思是说,他得变卖明珠来偿还这笔人情债,虽然他早已决定明儿离城,这“话不多”的一份厚礼,万万不可少。这时中午刚过,“话不多”问何沧澜要吃什么,他道:“我不饿,想睡,你先出去,把南京这些日子来的事,好好整理一下,等一会我有话问你!”所要问的话当然是关于那个武当高弟施寿的事,不知这情种,是否将他那朵“青梅”接出来了没有?“话不多”乖巧的点着脑袋,蹑手蹑脚轻轻带上门出去。但,马上又折了回来,大惊小怪叫道:“爷呀,不得了,‘江南武侯’他老爷子专程来看你了!”何沧澜霍然而起,惊讶着想道:“南京城里,长舌头的人还有快过‘话不多’的?”猛抬头,只见站在门口,像尊门神似的黑大汉,不是“江南武侯”更是何人?“江南武侯”一揖到地,吼道:“小老弟,朝等你来,暮等你来,你来了,却不来看我?”何沧澜起身肃客,看见百里金鼎已无芥蒂,对自己是采花贼的误会已然消失,自也欢喜,也不提那件误会,毫不介意的道:“小弟到这里,兄长好灵通的消息。”“你当我是顺风耳,其实咱们在各城门口均有眼线,老哥哥早就吩咐他们留意,我一知道你老弟台驾到,马上进来!”果然,他单身简从,同行者只有他的首徒“奔雷鞭”一人。从元起对何沧澜打拱为礼,状颇恭敬。何沧澜客气的请他同坐,“话不多”便即奉茶敬客,忙得不亦乐乎!“江南武侯”四下张望,打量何沧澜这客居之地,开口道:“小老弟,请把行李搬到寒舍去,老哥哥有一肚子话要跟你商量!”这是他的老毛病,何沧澜知道,遂道:“小弟明朝即打马出京,老兄长的盛情,心领之至,以后再打扰吧!”“江南武侯”眼皮翻起,急得哇哇大叫:“老弟,宴席已经摆好,陪客也来齐了,只等你主客一人!”接着低声下气,打拱作揖说道:“小老弟,咱们不是外人,看老哥哥一张薄脸,务必常光,你帮我那个大忙……”何沧澜不愿再提起那回事,他何尝是为“江南武侯”千里奔波,遂连忙打断话头道:“那不足挂齿,再说我力不从心,无能将其他苦难女子一并救出,正觉汗颜,真不好意思来见兄长呢。”何沧澜神色黯然了一下,他原也有意,无奈因力有未谴,便是那具女尸,在漂流中也只得放手,为了这点,他曾暗自责备自己!“江南武侯”诚恳的道:“你单枪匹马,为我打头阵就已够了,其他的人,后来也全救回,只少了一人!”“那是谁呢?”“少了何华陀的干金!”“江南武侯”叹息说道:“其他七人,我在薪春追回。”“薪春?”何沧澜疑声道:“什么时候呢?”“十一月十九日。”何沧澜“啊”了一声,在柳村别了尹姑娘之后,他原有追踪“龙舟”之意,但想到这久的时间早不知开到何处去了,遂作罢休,专心暗暗保护着尹姑娘回京,别是两头都落空了!那里想得到“龙舟”还停在薪春呢?且说那夜何蕙兰不甘受辱,一头撞上钢屏风而血流满面,魂消玉损,被章太孙与阳间夸抬出舱外抛落大江!便连何沧澜捞在手中,也认为已经死亡,只得放弃。这具女尸,因接近岸边,随水漂流了半夜,遇到一处江叉子,被水涌入,这处小水道中,有当地的老渔夫,支架了一张网吾,让它挡住了!直待清晨老渔夫来河下取鱼时才将她救起,细心疗治休养!何蕙兰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身在网中,便抓紧网孔,头部露出水面,便能正常呼吸,受冷冰─激,神志渐清,只是不易出网……“江南武侯”看着他神思不属的在回忆,便道:“这些话咱们慢慢谈,先去吃一顿,老哥哥专程办个接风宴,别叫人家老等,你还有那枚‘得令者王’的掌门铜符在我那里呢,小王爷……”何沧澜闻言大喜,还自不敢相信,那铜符本是放在民船上的,他根本不敢作物归原主之想,那船等雇主不来,还不是自行驶离开去!却不料竟会落在“江南武侯”手里,遂连声道:“如此巧事,兄长关爱了,那铜符……”“江南武侯”眉开眼笑的道:“现在没人敢抢你的阮陵掌门人的大位坐,那么现在就去拿!”好像那块铜符是块糖果,哄骗小孩子,要吃么,就乖乖跟我走!何沧澜一来想取回掌门令符,二来也想听听“江南武侯”救美经过,顺便打听章太孙的来龙去脉,遂欣然佩剑同意赴宴,叨扰一餐,但执意不肯带走衣包,说是“因故不便”,因为他今夜还有好多事要办呢,住到镖局里则不甚方便。“江南武侯”,只得不再坚持!却有满肚子的话,已经隐忍多时,现在何沧澜既已见面,那里等得及回到镖局里再慢慢谈呢!早在途中就源源本本倾吐出来。夜战荒寺失利,“江南武侯”身负重创,胸前被毒爪所伤,回到客店中,赶忙吩咐从元起弄些陈年老酒来,便从鹿皮做宝袋中取出玉瓶,倒出七粒赤红色丸药!这丹药,乃是采自百年人参,混合多种药物,经过九蒸九晒,费了大半年功夫,方才制成,功能拔毒疗伤。现在已存药无多,这回还是近二十年来首次用它。“江南武侯”和酒服下丹药,借着药力,运功逼毒,顿饭光景,惨灰的黑脸上才呈显红润出来。次晨,“江南武侯”留下几个镖头到荒寺收尸,办理善后,大伙兼程赶回南京。他回到镖局,对“智多星”劈头第一句就是道:“把局子关了!”夜……几个主干人物在虎轩中商量解救事宜。“江南武侯”懒洋洋的歪在太师椅上,突然发现飒声风响,有黑影自楼顶上飞身跳落,轻如片叶也似的,飘落院中!“狗贼,拿命来,你们欺人太甚!”“江南武侯”虎吼跃起,他服输东归,连辛苦创出的基业也忍痛舍弃,贼人却仍不甘休,上门欺人,这未免太过份了。“黑金鼎,咱们快成同事了,你穷吼不怕对不起人嘛?”话一甫毕,虎轩中已多了一个头颅特巨,须发全白的老头儿!“江南武侯”豁然一愕,这人是宫中“一峰两山”中的华山老儿呀!“黑金鼎,别来无恙,咱们同居南京,却七年不见,我为你引见一位朋友!”华山笑道,一面指向门外!在院中暗处,凝立─个高年老翁,面容古拙,黄焦焦的一张瘦脸,双手过膝,细长如鸟爪,顾盼生威,自有一种凛人之态。叶仁杰,从元起、计文魁不待说明,也知道是大内供奉之首──“天罗掌”到了!众人坐定,互道钦仰,华山开门见山的道:“你的事,咱们知道了,有没兴趣再去一趟?”众镖头为之一愕,竟有此事,真是绝处逢生,天兵天将白天而降!计文魁最是阴沉,连忙道谢,绝口不提这“一峰两山”为何拔刀相助,只一味欢谈些旧时江湖秩事,生伯煮熟的鸭子破空飞去!次日──这二个垂垂老矣的江湖高手,怀着四、五十年前初出道时那种兴奋心情,走出南京城,西上新春。“江南武侯”并未带其他人手,因为只他们三人,即无异动员了江南武林一半的实力!一路上“天罗拳”沉默寡言,但百里金鼎由其行止间,知道他虽在江湖中无赫赫之名,但内心中却以字内第一人自居,拔刀相助的原因,无非想借此会会威震武林的“武天子”,到底有多大的气候!但是却不知“武天子”是否在龙舟之上,只知“武首相”是重创未愈!“江南武侯”心中暗自打鼓,心怀鬼胎,却又不便说明。因为他自己负创,需七七四十九天中不得妄动真力,现在正是具空壳子,实在无法独闯一趟!而其他的镖头来了也是自饶,枉死城中平添一名野鬼而已!“江南武侯”只得暗自默祷,希望龙舟中人不要太不堪一击,扫了这两位高手的兴头才好交待。那知事情往往出人意外,经过了半个多月,龙舟竟停在薪春,距离那荒寺不及五十里,起先“江南武侯”还真怕要追踪到高山呢!更奇的是,“武首相”和章太孙先后负伤都送走了!程康等“六部武郎”也奉派去迫索到船上劫美的何沧澜去了,舟中只有“长青婆”一人留守,余众虽多,只是役奴水夫。“江南武侯”连叹倒霉不已,早知如此,何必劳动这两位大驾,从元起、叶仁杰也干得来也。那“长青婆”一经通名露万,自知不敌,乖乖将劫来的女娃们献出,明白这三人不会对她怎样,走时,遂破口大骂,连女子听了都脸红的脏话,这婆娘也骂出口了。三人自不会与她计较,听了满过瘾的!除了何蕙兰死亡,尹姑娘被救之外,其余七个美娇娘都顺利救出,经过这久时日,便是有何差池也了无痕迹,只有天知道!外相未破,个个都是花枝招展,这个饶天之幸,交待得过去了!只落得两高人徒劳往返,没有施展一番身手的机会,看来这生是无缘了!何沧澜问道:“我那铜符怎么到了兄长手中呢?”“江南武侯”裂嘴笑道:“那是回来时要走水程,老弟那船正在四处打听你的下落,不能老号在那里,如是,老哥哥便雇他们的船下放回来,检查你的遗物,铜符赫然将老哥哥镇住了!”何沧澜笑道:“从来千里送娇娘,以你们这次阵容最是坚强!”“江南武侯”笑笑,不顶快活,半晌道:“华山老儿倒还罢了,罗铁峰,气得一路上不理我呢,怨我情报不实,刷了他─次火锅,空跑一趟!”因为三人乃是步行,好在路程也不太远,说话中也就到了。席上,何沧澜再三推让,还是坐了首位,陷客的是“铁掌”刘昆仑,“屠龙剑”上官宣,及镖局中的众镖头,不谈别事,杯筹交错,颇不寂寞。何沧澜特地自罚三杯,算是对老赵、老吴赔罪!江湖中易最记恨成仇,也最易消解三杯落肚,他们觉得面子十足,全都释然!差点道:“该打,该打,照子不亮,错把冯京当马凉!”叶仁杰看何沧澜坐在首位,心中自有感慨,但颜色尚称不恶,未曾闹情绪。这是因为他苦斗章太孙不下,而章太孙却挨不起何沧澜─掌,被打得送回嵩山去了的缘故,人家身手确是比他高明。这顿饭,直吃到天空暗下来方才结束,“江南武候”有意开流水大宴,还吩咐备贴邀请金陵十一绅,说道:“方才是洗尘,太简慢了,等一会接风,咱们要好好热闹一番!”“老哥你是真请还是假请?”“老弟,何出此言?”“人多了我就不自在,老兄若真心相请,人不要多,就是这几个,咱们好好斗酒!”“江南武侯”知道小兄弟不爱张狂,做这无味的应酬,但他既然如此说,只得首肯,摒除了众人,拍着他的肩膀,同到虎轩去!虎轩中早摆好上铺两张虎皮的长榻,两人各自歪着。何沧澜看“江南武侯”脸上黑中带红,呐呐难以启齿,知道有事要商量了!“小老弟,老哥哥有句话问你,你可别见怪!”“江南武侯”压低嗓口问道:“敢问贵派是否大军全开到江南。”何沧澜想:“沅陵派只有我─个人,现在就在你眼前,当然是全军皆到江南来了,而且那牌牌还是好友检来送给他的呢!”遂微笑点头!“江南武侯”大手拍腿,大喜说道:“那敢情最好不过,老哥哥有救了!”“唉!兄台有何所惧?”“寻仇!”何沧澜敏感的想龙舟,记起龙舟中尽是高手,“龙舟中人?”可也不见高明!“江南武侯”烦恼地点点头!何沧澜并不感到事态严重,故作轻松,用以拖长话题,好打听些消息,道:“章太孙就算命大不死,但我担保三年之中。绝不会走入江湖一步!”“江南武侯”相信这句话,更是忧心忡忡说道:“但,他祖父便是‘武天子’章元朱呢!”“嘿!武天子。”何沧澜也为之一震,失声叫出!“江南武侯”闻心的问道:“老弟怎么了?”那是说提起此人,你也得低一头,怕了!在很久以后,何沧澜还在镖局里奉茶时,若非一个老镖师,曾受“抱松居土”之惠,因而开口称赞,他也可以独上高山,请求高不可攀的中岳武尊收录为徒。“人生实在很有趣,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分叉路。中岳,南岳两山之间的选择,会使我变成目前这个样子,而且还要跟很可能成为师尊的高手对阵!”何沧澜脸上露出─种无可名状的笑容,默默寻思,手中把玩着失而复得的掌门铜符,半晌淡谈的道:“武天子,要是驾临南京,老哥哥叫他到中原找我!”“老弟要到中原游历?”“江南武侯”不明白了,疑声问道:“中原!”何沧澜肯定的颔首,又把话题再向前推,说道:“紫符秘笈”!“江南武侯”连连摇头,道:“老弟还是不能忘情?”顿了顿,忽然提起精神,接着道:“喔!小老弟,你前日说的‘紫符秘笈’旧主是‘任家堡’,这话很有价值,我次日特地把消息封锁起来,留待老弟自己去发掘!”何沧澜暗叫一声:“老天爷,你这不是要我的命么!帮了个倒忙了!”连叫道:“不用兄台费心,本派之意,以为这种武林之至宝,淹没了可惜,应该及早出土以光大武学,方是美事,倒不一定非由本派所有!”“江南武侯”翘起大拇指,称赞小老弟光明磊落,四海豪侠的为人!何沧澜却生了疑问,那么“化纯和尚”又是何处打听到消息呢?这话倒不好问出!天色渐暗,已是酉末光景,下人进来点上火烛,摆下酒席!“江南武侯”连声劝酒,何沧澜想到:“谣言有翼,日行千里!”释然开怀畅饮!“小老弟,老哥哥有件事对不起你,现在借酒遮脸,向你解释,解释!”何沧澜不以为意,还当是他要提起误会他是“采花贼”那码于事,爽然一笑道:“我早说过了,那事不必再提起!”“江南武侯”满饮一盅酒,道:“怎的不用提,你有位朋友,施寿他……”“施寿!”何沧澜暗叫一声,才知道敢情自己误会了!不想是关于“施寿”的事,遂点点头聚精会神,洗耳恭听,这样就不必向“话不多”打听了!其实,何沧澜也没猜错,“江南武侯”当时不愿把事态扩大,虽然暂时认为是何沧澜干的,却接纳“智多星”的意见,并没对外宣布,谁是“采花贼”,连官府也含糊以对,只是对他追索的紧,下面的人就谣言四起,向外宣传了!而对“龙舟”缉凶,也是秘密进行,两面都不敢确定!回来之后也不敢宣称是“武天子”一派子下的这一案,无形中对何沧澜是“采花贼”的谣传,并没替他洗刷,这事,事过境迁便不了了之,实在太对不起何沧澜去!“江南武侯”再满饮一觥,道:“两个月前,我从薪春回来不久,上头有司迫令搜城,那‘话不多’匆匆忙忙跑来,要我窝藏施寿……”何沧澜微微色变,急道:“打了回票?”“老弟,你骂苦我了,老哥哥怎会不赏脸?”“江南武侯”急得“哇哇”叫:“他负伤颇深,却不要我延医治疗,在我内室呆了五天!忽然不告而别,老哥哥自问对他并没有招待不周!”何沧澜连忙称谢,并且道:“施寿是怕拖累你……”“江南武侯”虎吼一声道:“我怎地不知怎么一回事,怕被拖累,我就不必接手!”“他这人就是这样,请兄台见谅!”何沧澜无心客套,急问下文:“以后一点消息也没有,没有再搜城?”“江南武侯”哭丧着脸道:“就是没有才糟呢?”“拍!”一声,何沧澜失态拍案,八仙桌子塌了─角叫道:“施寿死矣?”他这一拍案,已决定了一件事,今夜必得连夜进宫,因为不用说,施寿那个情种,一定又去宫中救美,而且大半是“失风”,否则的话,应该会再次搜城。但,不论生死如何,何沧澜必得去以探明究竟!何沧澜借酒解愁,“江南武侯”也─杯、一杯穷喝闷酒,半晌,何沧澜道:“兄台今夜还得巡夜,请少饮为是!”原来自从出了继漏之后,“江南武侯”这个夜里的九门提督,又亲自每夜到各处巡逻一次,不容有人怠忽职守!“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老哥哥是海量!”“江南武侯”已口齿不清的装大个,显然已有八分醉意了!何沧澜忽然记起一件事,道:“尹御史府上,请兄台多多留意!”“江南武侯”眼睛一亮,醒了一分酒意,暖昧的笑道:“是老弟的亲戚?”何沧澜苦笑不答。“小老弟的亲戚,就是老哥哥的亲戚,我以后多派人手,不收护院费!”“不必!你加倍收费也没关系,尹大人阔的很!”何沧澜听了“亲戚”两字,感到有些刺耳,但愿以后能成为事实才好!“江南武侯”呼噜、呼噜微微打鼾,何沧澜看看是时候了,为了怕这“老哥哥”留客,索性再敬他三杯,将他灌醉,才自告辞出去……夜已中宵,秦淮河下那纸醉金迷,灯红绿酒的夜生活已阑珊不再!何沧澜孤独的走在空无人迹的街头上!凉风迎面,酒气上涌,亦有些醺醺然!陡的想起──宜君,这个多情的姑娘!前次莫愁湖中酬情的一幕幕,映眼似幻!怎能不令他的英雄豪胆,已化为绕指柔!他有份好奇与盼望!希望今夜能秦淮比天河,织女牛郎喜相逢……相会!曾答应过她,在他离开京都的前夕去与她话别!今夜──他迈开大步向河下走去,心想:“她的那艘河舫还在么,玉人无恙否……”便是在“金陵大酒楼”左边,他仔细的搜寻着,希望不要令他太尴尬了才好,不是吗!她是河下歌妓,谁能保证谁呢?他与尹青青不是也有一段情么?一个女人完美的形像不在于她的环境身份的高贵与卑贱,对她本身都是同等的!那娇态,那粉嫩!那香泽,那情谊,令何沧澜欲火炽炽宣泄一次!他希望与宜君的这段情,能够不退色,不变色才好!不久,看到了那艘船,还是停在老地方!他怎知道这种水上人家的船户生涯,也是有些规矩的!船多了那是各有定位的!每个区段也有些二大爷在暗中照应着,不是随便弄艘船来便能任意讨生活!宜君自从被何沧澜“开”过了,那“清倌人”的招牌已经摘下来了!虽然她只得到一夜激情,却应有两个月的留宿密月佳期!这是客人的权利!而事实上何沧澜却一去无踪影,杏如黄鹤……宜君每夜都在企待中,人已三分瘦,心亦七分凉!枕上留泪痕,萦怀到天明!陡的──江湖上传来,京都一夕九案的“采花贼”是何沧澜!她自然不会相信这谣言!接着又来了小报消息,何沧澜“龙舟”救美,救的那人是左御史大人的官小姐!那“淫贼”的污名算是无形中除消了,却换来令宜君更沉重的叹息!京都第一美人──尹青青官小姐,是由何沧澜救回来的!而令江湖震动的是──“武天子”的爱孙,九美劫案的主角,被何沧澜一掌打折了腰杆,身负重伤的抬回“启天宫”,这才是最重要的消息!她是那曾在“金陵大酒楼”献唱过一曲情歌的女人,也是那豪情高吟“高湖引”的何沧澜的伴当!虽在河下,身价因何沧澜的影响而节节升高!早些暗想打意刷刷何沧澜用过的旧锅子的人,给宜君姑娘来第二盘开怀,现在得考虑清楚!更有些江湖人,看得远的!已在向宜君拉拢关系!万一不久她真成了“沉陵掌门人夫人”或者如夫人!但有与她的这层旧识,也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因之,宜君在河下卖艺不卖身,代表何沧澜高歌一曲“高湖引”,喝一杯荼的代价是白银十两!而且还要排挡!来人中,尊重她的多于调戏她的了!江湖消息与她的生活形象是成正比的,何沧澜威煞江湖的声誉越大,她的边际利益越高!有的人已经暗中向她直呼:“掌门夫人”了,不过是暗自对她的尊称!她听了也微笑以谢,舒坦受用的更将自己形象表现的高贵起来了!便似她真个的便是未来的“掌门夫人”,一个大组合中王中之后了!何沧澜回京消息传来了,而人却没来探望她!这令她心中凄凉着!这时正自在前舱疑疑的等……珠泪顺腮而落!陡的──船身少有波动。何沧澜轻功蹩脚,在河边天马行空,平沙落雁,点足船头,焉能身似落叶自然夺得船身一沉!“谁!那位光临到船上来了!”舱内一灯如豆,舱外─片漆黑,宜君骇疑的惊问着!“我!”何沧澜迈一大步便进了舱间,精目打闪。凝视着他的女人,他的怀念中的玉人!脸上珠痕刚染,有些消瘦的娇艳,是那么的令他心小动神旌!“澜!”宜君见是怀念中的英雄来了,心中快活的似个被人宠爱的小狗!已合身倒向铁臂中来撕缠不休!这份妾意绵绵妾心田田,是把火种!她点亮了何沧澜胯下那支大红腊烛!也立即照亮了她的人生!这证明掌门人没有遗弃她!她在他心目中是有个位置的!卧舱!立刻升起一番风雨!波涛汹涌令那花舫晃动不已!何沧澜得到极其酣畅的舒解!已柔得他留连不已!宜君姑娘花色重开,花蕊残颤,撒尽了娇媚来争取何沧澜的欢心!她知道左右船中,一定会有人在注意她的动态,她的良人──何沧澜来了,这是份在河下生活的人,多珍贵的光荣,彩绘了她!“唉!宜君,我还有极重要的事待办!”“妾身不介意!只是聚少离多!唉!”“请你多原谅为夫的眼下处境,尚安定不下来!”“妹子会体谅哥哥!哥哥心中有妾身在,便感激不尽了!”“呢!酸溜溜!令哥哥痛爱!这便得离京!”宜君含泪起身给他穿衣结札,拥抱缠绵个不休!最后泣泣道:“妾身便在这河下相待!何日君再来?”“仗剑取中原,迢迢无定期!妹子,苦了你了!惭愧!”别了,又一次别离!何沧澜在他站脚的石阶上留下了一双寸深的脚印!当他人已消失了,微风拂岸,那石粉纷飞才明显露出,这是他留给她的纪念之物!便像是他的灵魂留下了一个,在卫护着他的娇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