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这样的话,出自男子口里,女子尚且要害臊,如今由妙龄女子说出,叫身为男子的杨士麟何以为情?本来耶律芝华说一句,他点一下头,状至潇洒,此时,不觉脸红耳赤,浑身不自在,强额言道:“那里,好久都没洗澡了,一定臭得很!”耶律芝华看了他这副瞒干的窘态,不觉轻启樱唇,展颜一笑!但,她迅即别过头去,看着帐壁,生怕流露出太多少女纤细的情怀!相处数天,她首次脸红、浅笑,所谓人非草木,熟能无情!杨士麟虽未饮酒,亦白醺醺然——有些许本能的迷醉了!两人偶然四目交视,互望一眼;在极度的自觉中,微微惊心,徐徐动魄!都有点腼腆,不约而同地敛了笑意!耶律芝华垂眉无言,下意识地拉拉衣角,那心灵上陡升的压力,在一刻间,似乎想逃出这属于自己的黄帐穹庐中去!犹豫了一下,记起还没有为他收拾杯盘,因之蹲身下去,埋首拣起羊骨,放在盘中,显露出柔如羊脂玉般的白脖子!她双手拨沙把饼屑埋起,又记起另一件事,站起身来,从袋里掏出绿珠和那支锈得自剩下五六寸长的锈剑,道:“你的东西,还你吧,我老忘记!”杨士麟伸手接过,“绿珠”光采莹晶夺目,映着她欺霜赛雪的玉靥,有一枚金钱大小的翡翠彩晕,轻雾绿云似地吻着她的红颊!半晌——耶律芝华美目瞥了珠上少年肖像一眼,嘴角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忘其所以的探问道:“这个真是你吗?或是你的孩子?”杨士麟鼻里“呢”了一声,两指搓弄“绿珠”,带着自嘲的笑意,答道:“你猜呢,是不是真是我?”“是你!”杨士麟一手抚着大胡子,调侃她道:“我现在是个老头子!那是我儿子!”耶律芝华,臻首急摇,认真的道:“不!不是,是个野人,蓬首虬髯……”一面说着,伸手在玉脸上一比,是那么天真而可爱,形容他有多难看野性!忽的脑门一闪,暗自吃惊,自我警告忖思:“小姐,你怎么像个没有络头的野马?”顿时宛如触电似的,两只光滑圆润的素手,呆停在空中。杨士麟爆发出爽朗豪迈的大笑,左手顺顺胡子,老气横秋的道:“我不信有那么难看,有没有铜镜,我还没看过自己的尊容呢?”耶律芝华放下手来,矜持着道:“没有!”杨士麟双手一摊,表示很失望!耶律芝华觉得他有点年轻人的顽皮,甚至有点轻挑,奇怪的是,心里并没不高兴,反而安慰他道:“明后天我们就会找到“荒漠甘泉”,你就可以临水自照了——你蓄胡子,是为了掩饰本来面目吗?”杨士麟微微摇头,陷入沉思声音道:“胡子是一梦之间长出来的!”接着,抬起眼皮,眸子亮晶晶地自我安慰地道:“但是运气总比伍子胥好些,他的黑发一夜变白!”两人说熟不热,但相处总有几天了,当然绝不认为他是宋人派来的奸细?杨土麟绝口不提他的来踪去处!耶律芝华何尝没有想过,以她的冰雪聪明,明白其中必有难言之隐,现在听他自己提起——伍子胥,按按不下心头的好奇,遂故意装出冷漠不热中的样子,随口问道:“你是否也在流亡,跟伍子胥—样?”杨士麟一伸懒腰,半点也不激动的道:“是流亡,但原因不一样,我还不配身为宗庙之臣!”耶律芝华“喂”了声,再不追问下文,也没有走的意思!夜渐深沉,一分一秒地加深,帐外风声低吟,似唱着—首古老而又新鲜的牧歌!有丝丝锐风,像精灵似的,由缝隙钻进穹庐,撞在皮壁上,就死在那里,像涟漪泡沫般的消失踪迹!这一对孤男寡女,既生疏而又熟悉地在昏灯下对立,像是在清澄的太虚中,流浪的两颗慧星,借着本能的缘份偶然相逢,互放光亮:他两来所自来,去所自去,今夜在沙漠里邂逅!也许在明朝,或者后天,谁知道呢,就得分离,而永久不再相见!两人的心微微震颤,同时意会到这一点,一起浸润在这近乎神圣的感觉中!同样珍惜这短暂的聚首,以及眼前的帐柱、昏灯、皮帐、细沙……都呈现出各自最美丽的面目,闪着出奇的光采,亦在低语倾诉!杨士麟与耶律芝华在最简单平凡的事物里,发现它们的内蕴,觉得帐内的一事一物,都很美丽,都在侧耳倾听,倾听风和柱子,灯和皮帐的交谈!他们不约而同地感喟,微微地含笑着,享受这份宁溢!在这倾刻中,过去消失,将来未到,没有序典,亦无需终唱——他们和它的微笑。不知过了多久,杨士麟轻轻说道:“把你的脸,移过来!”耶律芝华一怔,宛如自梦中惊醒,由云端落下,花容失色,美目里又错楞又惊恐,更有点可怜,像石像般的傀在那里!杨士麟冗自坚持,柔声细语道:“挪过来一点,不要挡住灯光——”耶律芝华的芳心陡的狂跳不已,她觉得他放肆了,自己被冒犯了,神态凛然,像一座圣洁而又不可冒犯的女神!无奈,杨士麟的头自己凑近上耶律芝华的头!面面相对!俊目死盯着人家姑娘,像在搜寻着什么似的!耶律芝华忐忑不安!呼吸急促,心头鹿跳得更凶了,玉颊娇红欲滴,樱唇口角蠕动一下,这身心整个的在滞窒着!不敢正对他那柄只亮晶晶的眼睛,几经挣扎才侧过头去,声音由齿缝里透出,似乎只有天地鬼神才能听到,那是有气无力的诱惑……“你,你好……无礼!”杨士麟略不在意,命令的又道:“不要动,我还没看清楚!”耶律芝华芳心起了一种莫名的反抗与对立;好,你要瞧仔细吗,就让你瞧,看你能把我怎么样,生吃了我?于是咬紧牙根,恨恨转过如花如月的粉头玉届来,打算让他看个饱,吃个够!那知杨士麟看得很有劲,轻摆着那颗大毛头看个没完没了!直把她羞得、甜得,耳根发烫,一股无名火扑面燃烧,直红到脖子去,两人离得很近,那股异香由他身上发散出来,令她从急促的呼吸中收入!令她震颤着而生气的抗拒似的道:“你再这么没头没脑的,明天不给你东西吃!”杨士麟不理会她的威胁之辞,长叹一声,感慨地自语道:“唉!我真没想到有这么难看!”耶律芝华听在耳里,真是岂有此理,让他看了半天,却获得这么难堪的评语,她真的光火了,嗓音略尖的嗔道:“你!你还不道歉吗?”相信她自信她生得实在不是难看的人,也认为他是在唱反调故意的在“呕”她!不能叫真,只要求他收回——那句能令每个少女心碎的谰言!“道歉什么?”杨士麟楞楞的眨下眼睛又道:“我从你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天啊,真像深山里的野人!”耶律芝华一听,也暗叫—声:“苍天”,误会到那里去了!原来他是因为没有镜子,就借自己的眸子作镜,临“镜”自照他的尊容!不由得舒了口气,嘴巴里可还不服,说道:“你们汉人,却是这样放肆的吗!”杨士麟至此才发现自己失仪,甚是不安,眼神中满含悔意歉情,连忙拱手谢罪的解释道:“恕罪!恕罪!我!一时情急!情急!”耶律芝华,红晕慢慢消褪,略为满意,但仍不能就此释怀,冷“哼”声轻启樱唇向他示威的道:“别人要是这样,我老爹,准会抽他三十鞭,说不定——一掌劈死!”她的意思,本是指他们辽族的男子,都不敢冒犯调戏她!轻薄她!但是乍听起来,显得杨士麟与众不同,别人不可这样看她,只他可以!耶律芝华发现说错了,话已出口,像是泄露了心中的秘密,脸孔又红得像一枚苹果!杨士麟听者无意,并没发觉,只自言道:“我想还我本来面目,把胡子剃掉!”耶律芝华不置可否!或许她也想一识他庐山真面目,亦未可知!杨士麟拿起锈剑,以指试试剑锋,实在锈得不成话了,若是用以剃须,非皮破血流不可!正踌躇间,忽然瞥见她腰带间那柄色彩灿然的玉尺,心知必是“匕首”,便道:“请借宝刀一用!”不料,耶律芝华浑身一震,大惊失色,娇躯往后移挪,拒之甚急,更语无伦次的颤声道:“这!这!不能借你……”杨士麟错愕不迭,心想借不借由你,何必怕成那样!小气鬼!也不知动了那一门子牛脾气,固情不舍的道:“难道怕我撤赖不还?”耶律芝华满脸臊红,可怜兮兮地道:“此刀乃吾族宝物,不能借人的……”杨士麟见她坚持不肯,少年气盛,偏偏非借不可,再道:“既是宝物,你怕污染神气,那么我便不用来刮胡子,但看一眼,总无妨吧!”耶律芝华娇躯越挪越远,更加慌乱,语无伦次,道:“不是不借你,啊,不是不能借……喔,你怎能开口说要借……”杨士麟如坠五里雾中,整个糊涂了,只是觉得她迷乱得有趣,欲拒还罢,更坚持非借不可;逼她道:“你不自动拿出来让我看看,我就要下手枪了!”“啊!啊!不可以这样!这样……”其实,杨士麟若真的一把夺过来,那……事情就……他只是说着玩儿,并未曾真的伸手!两下坚持着,谁也不肯让谁,有倾,忽听帐外有人呵呵大笑!两人俱是一惊!耶律芝华弹簧般地跳起扑去,娇声叫道:“爹,你怎么来的?”帐帏半掀,耶律大石含笑走入,病容果然略减,但,大笑之后,有点喘息,道:“华儿,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回去?”耶律芝华垂首无言,暗自说道:“今夜我是怎么样的,我大半夜还留在这帐里,算是什么?”她忘了这里是她自己的帐幕:耶律大石继续道:“为父以为出了事故,走过来看看,在帐外听了.有一会了!”耶律芝华扭腰不依,娇声再道:“你老人家是怎么了,老欺负我?”杨士麟看在眼里,想道:“原来她在老爹面前是这付样子,她在白天,指挥若定,一副女主师的神气,可不是这回事呢,送饭给我时,又是那……又是怎样,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像是他的妻子似的吗?耶律大石手抚女儿香肩,朝杨士麟道:“小女的“匕首”,非常物可比,是万万不可借人的,阁下可要听听其中缘故!”杨士麟糊里糊涂的点首!衷心请教之意!耶律芝华偷看他那付“固所愿也,不敢求耳!”的德性,狠狠溜了他一眼,挣脱了乃父手掌,一溜烟闪出穹庐去!耶律大石望着她的背影,哈哈大笑!笑得连杨士鳞也觉得难为情!良久笑罢始道:“在没有历史以前,比轩辕代更早更早,先民无论耕猎争战,都使用石器,那时的匕首,名叫“巴图”,少女身上这把匕首,即系当时传下之物,乃是我族宝物!”杨士麟想道:“原来是一件前古奇珍,只好看,不管用,怪不得他们奉为宝物!”耶律大石清清嗓门,又道:“时间过了那么久,“巴图”传下来已寥寥可数,弥足珍贵,然而除了珍玩收藏外,亦别无用处!然而,小女这把可就不同,它并非寻常石器,质地乃是坚比金铁的玉石精英“甲玛石”,不知费了多少先民的精血,代代琢磨,费千年乃至万年工夫,方始成形,锋锐无比,真有截金断玉之能!”杨士麟打心底不服,忖道:“如此说来,确非凡品,但是看看有什么要紧?”耶律大石阅历何等老到,辨色知心,笑道:“阁下不要误会,并非珍惜异宝神器,才不肯借出,而是另有缘故!”杨士麟眼睛一亮,想道:“难道还有别的原因,倒要听听长些知识!”耶律大石语重心长的道:“要知吾族习俗,及并少女必有一件心爱之物,或者是父母所授,或者是亲手所制,平时朝夕不离身,来日作为定情、答聘之用,其意义相当于汉人的一缕青丝,和生辰八字!我们辽族男子,钟情于某个女子时,必先打听她最心爱的东西是什么,求婚时,就向她借用该物——那把“巴图”,正是小女最心爱之物,你道她怎么好意思借你?”杨士麟不料其中有这么一层曲折的关系存在,偏偏自己误打误撞,正撞中大板,这是他作梦也想像不到的!当下万般窘困,无地自容,忖道:“我方才口口声声硬要借,成了什么话?”耶律大石看在眼里,知他心中并无他意,再问道:“阁下现在还敢借吗?”杨士麟被老头儿直接了当的问,更慌了手脚,连声辩道:“我只想刮胡子,我的意思,是——啊,我没有——意思!我没有要刮胡子……”耶律大石老眼明察秋毫!杨士麟的“意思”岂能瞒过他!半晌,说道:“我就猜阁下原不知情!”说罢,微微一叹,在叹息声中,踱出帐幕!帐内只剩下杨士麟一人,掀裘而入,躺卧在毯御上,越想越不是味儿,猜不透耶律大石叹息的含义!是否,他有妻女的意思?凭什么要看中素昧平生的自己?总不会为了仰慕华夏文化,就把掌上明珠当作礼品送掉吧!自己何能何德?况且她:她是王女呀!难道老人洞悉“九茎芝”的秘密,为了挽救垂死的老命,不借以女儿……九茎芝,自己早已消化了——在那长眠的一年中!杨士麟无法成眠!帐外,朔风传更拆。突然,有极细碎的步履声,自远从近而来;杨士麟蓦然回首,帐里已多了个人!耶律芝华手中拿一把明亮耀眼的胡刀,正俏生生接近过来!杨士麟先是一惊,施即明白过来!她把胡刀放在他面前,自低头收起方才没带走的杯盘!杨士麟猜不出她是否知道自己醒着,侧脸看她,敏感地觉得她芙蓉脸上,有二分幽怨,三分自哀,五分悒怒!本来,一个貌美如花的金枝玉叶,无缘无故被开那么一个玩笑,很难怪她有不平之色!娇嗔难抑!杨士麟自觉理屈,拾起胡刀,眼角不禁溜了插在她蜂腰上的“巴图”一眼!恰好,耶律芝华拾起杯盘,站起身来,四目交流,她脸上如寒霜,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说:“你还想借它?”杨士麟耸耸双肩,手里把玩着胡刀,言道:“我不想刮胡子了,唉!有劳姑娘带回去吧!”“由你高兴!”耶律芝华眼睫一合,幽幽别过头去,说道:“但是,我把刀带来是什么意思?”她带胡刀来是什么意思?.杨士麟把刀背反转,低头品赏,再道:“我看你一脸不死不活的神色,以为你从此不理我了!”耶律芝华蓦地回过身来,就像他的话是针,痛扎在她心上似的,急促道:“求你不要这样说,你这样说,将置你的芸珊姊妹于何地?”杨士麟亦正觉懊恼,为何今夜自己言语忽地轻挑?也许是……”一面频频点头,一顿一顿地,状如捣蒜!耶律芝华移步到帐口,娇躯一旋,面对着杨士麟,突然其来的再道:“随便问你一句,芝珊姊妹,究竟是一人,还是两人?”杨士麟不解其意,犹豫了片刻,答道:“是两个人——你问这个干什么?”耶律芝华美目一眨,臻首连摇,严重其词地说道:“你真是没有好心的,我走了!”最后三字,尾音拖得很长很长,充满了“永别”的味道,好像是要永久地离开,走到遥远的天涯去似的!杨士麟心头又凄苦又依恋,怔仲着无法言语,目送她远去!一半自觉,一半不自觉地在心下说道:“你走了,永久地……也是我走了,这里不是我该居留的地方……”偶然吹来一阵风,撩开帐幔,似乎可以感觉到她肃然低头,姗姗独行,那是一个多么哀伤的姿势哟!在皎洁的月光下,衬着微微闪光的穹庐,她的身躯,是那样渺小,那样的孤独!耶律芝华缓缓归去!美目里含着珠串,仰首望天,两行清泪潸然而下,她悄悄自语:“我都是一样的,一切由你决定!”天上繁星如锦,弯弯的弦月,发射着清冷的流光,照亮了一条谈清色的星河,她的私语,说得那么轻,以至只有离地面的那颗星星听到了!她知道——自己永久不会忘记这句话,那颗星星也不会!在沙漠里救活了这个陌生者。似乎已撞入了她的心房!令她不克平静自安!激起了这个少女初恋的——涟漪心怀!又是一日的黎明!另一天的奔波——杨士麟仍在轩蛮中,但,脱下了眼上的遮布,面对光亮!经过了几天的休养生息,身体大致已告复原,晒焦的皮肤,像蛇皮般的蜕脱,全身皮肉白晰泛光,温润如玉。他自己不觉奇怪,但,若有行家看到,定会咋舌惊叹,这是武家所谓“一篓油”的征相呀!中午之后一一微风渐生,甚至可以说是清风徐来,潮湿而阴凉!这样的风,接连吹了约有一个时辰之久!突然——疲马狂奔,扬起尘沙万重,生似屁股后着了火似的!其实,乃是眼前发现了水源!数里之外,低地隐隐泛着水光,在金色的太阳下,闪光如银!水光之周围,浮动着一片绿意,乃是离离的牧草,苍绿得生意映然!“甘泉!”荒漠,千里荒漠里的“天堂”!他们这一群流亡者!得救了!听呀:马嘶,鞭响,男女老幼的脸上泛出喜悦的欢笑,合奏一曲狂欢的乐章!令人更兴奋的是,在天野尽头,浮出山脉的轮廓I耶律芝华本来赶在最前头,那阵水光使她无法抑制心头的狂欢。一扬缰绳,“麒麟驹”疾如闪电,回头驰奔!像天下所有的女儿一样,要赶快把消息告诉——她老爹!赶到轩銮右侧,“麒麟驹”一个小回旋,成了并驾齐驱之势:耶律芝华撩起帏幔,脸上红啧啧的,扬溢着万斛般的喜悦之情,娇声呼道:“爹……”杨士麟正撩开左侧的帏幔,往外张望,观看这场疯狂的动乱!倏地回头!因为外面声音喧器,他只见到她嘴型动了一下,听不甚明,茫然问道:“啊!什么事?”耶律芝华看到他,心头一震,方始想起可怜的老爹,是要到日落风生时,才会醒转过来的!可是人家既然开了口,自己又不能不回答,不然,眼巴巴跑来看一眼算什么?匆促间,皓手胡乱朝前一指,道:“发现水源了!”也不等他回答,放下帏幔,马鞭一挥,一声脆响过后,“麒麟驹”抛下轩蛮,向前奔去!扬鬃长嘶!欢如龙腾!杨士麟多少有点误会,以为她是特地前来通报他的!也不知那来的一股子欢喜,弓腿一顿,身躯原封不动;仍保持坐势,由车侧弹射而出,在空中他挫腰一旋,平稳落地!微晃身形,放开脚步,一溜烟赶向前去,几个起落,已超过数队奔马!虽说是水光一片,也不过连成一串的五六个水沼而已!水深及膝!但在这群人眼中,何异是浩瀚千顷的汪洋大海!“哗啦”一声!前头有人连人带马带车冲入沼泽,水花飞溅四射!其他的人,爆出欢天喜地的狂笑!怪号!以之发泄自己的情绪——奔行经旬,水固然没有,笑声也是少有的!现在,他们像是一对孪生兄弟似的,同时出现了!耶律芝华跃马池边,含笑君临这一切,高声发号施令道:“别让牲口弄脏了所有的水,马匹只准用前面两个水沼!”腔圆喉润,声如银铃,压过了众人的喧哗,清晰可闻,显然她在话中暗含真力,将气逼出,然而,一点未走调,可见她功力之不俗!于是,妇孺们纷纷下车,扶老携幼奔往远处的水沼:壮丁们放下轭头,解下鞍辔,驱马入水!杨士麟涉水及膝,跟拉提等武士们在水沼里洗马,照顾马匹不要暴饮!忙得不亦乐乎!这些日子来,连日奔波,真把马儿累坏了,所携带的备份水渐次用撂,每日水量一天比一天少!必要时只能为它们放血,沿途死亡泰半,马肉就成了食品的一部份!然而,一切的苦难危机,终算过去了!在此,辽人暂时卸下了重担,金戈插在池旁,排列成墙,鞍缰散在沙上,堆集如山,马车空荡荡的,所有的人都在水中!只有“麒麟驹”还没下水,高高站在水渚上!耶律芝华立马沙丘,杏黄薄衫,彩带飘逸,秀发如云,随风而动,望之宛如图画中人!她流眸四顾,一丝笑意浮上了樱桃小嘴!她是娇柔的,也是值得骄傲的!杨士麟弯腰洗刷马腹,偶然抬头,远远看着她,不觉神为之夺!拉提站在他身旁,以肘撞他一下,用生硬的汉语问道:“我们的公主,是不是了不起?”杨士麟由衷地点点头,低下身去洗刷马腿!小孩喜笑着在玩水战!卡达也在群中,逐浪奔跑!耶律芝华见他跑近,扬声问道:“卡达!高兴不高兴?”卡达满身湿辘辘的,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的点头,片刻才尖叫道:“公主!你为什么不下水呢?”耶律芝华很愉快地笑着点头,那是不便与。兄弟们争水:举手遮目,打个凉蓬,遥望远在地平线外,天边的隐若山脉,约莫还有两三天行程,便能到达,走出这处“戈壁大沙漠”!“今天就停在这里吧!”遂下令安营,叫巴都吹奏“胡笳”!“呜!呜!”的胡笳响过之后,大伙儿停下手,缓缓回去扎营!马匹幽闲舒坦的尾巴拂扫着,自在沼湖边沿吃草,补充体力!杨士麟同他们一群高级武士们并肩离开水沼!巴都脸上充满着从未曾有过的喜色,跑近来扬声言道:“大家听着,我们今晚有‘布兰遮会’!”众武士雀跃异口同声问道:“真的!”武士——古路多摆个表演的姿势,歌喉嘹亮,唱了一小段曲子,喜道:“我可以大大露一手,公主也会出来唱一首歌的!”拉提一边走一边跳着舞步,欢声道:“她还会出来跳舞,我可以跟她共舞!”杨士麟虽跟他们穿着一式的衣服,杂在其中同行,却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因问巴都道:“什么事呢?大家陡的这般欢天喜地的?”巴都面呈得意愉快的神色答道:“方才我吹安营号时,公主亲口告诉我,今夜要举行“布兰遮会”,说这是王爷早先的吩咐?”说罢,跟他们一伙,手拉手,边跑边唱,卖劲地去工作了!愉快的气氛是感染性的,全体族众都露出笑届!杨士麟虽不知“布兰遮会”是何名堂,心里也有份莫名其妙的兴奋,竟有点像儿时盼望“元宵佳节”的心情!恰当此时——耶律芝华牵马迎面走来,“麒麟驹”洗刷过后,鬃毛发亮,越发神骏:巴都、拉提等武士们,对她哈腰为礼,动作夸张,一反常日的拘谨!接着,“嘻嘻!哈哈!”四散跑开……耶律芝华知道他们底事高兴,秀眉轻蹙,摆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摇摇头,并没有真个生气,发个雌威!杨士麟自后走来,觉得不便装作路人,相逢不相识,大拉拉的,也不便像武士他们鞠躬为礼!只好露齿点首微笑一下!从来没有一个男子胆敢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公然微笑:耶律芝华很不习惯,多少有点腼腆,也报以微笑,浅浅的梨涡里,流露出几分之几的女儿娇羞姿态!杨士麟犹豫了片刻,问道:“什么是‘布兰遮会’?”耶律芝华羞意更浓,似乎很不便解释,拉马走开,走了几步,才回头笑道:“到时候你便明白了!”杨士麟忘情的挥挥手,想道:“她今天心情很好……”巴都边跑边跳,刚好回头看到,觉得这个大胡子“汉人”态度很不妥当,两眼精光一闪,停在那里,忖道:“这个汉人——要警告他……一次……”拉提不明所以,傻头傻脑看着巴都的神色,再回头望着公主的背影,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对劲,因道:“巴都,什么事?”巴都眼睛一瞬不瞬看着杨士麟,不经意的答道:“没有什么?走吧!”杨士麟浑然无觉,轻松愉快,到处溜达漫步,观察他们“辽人”大草原上的游牧民一些生活习惯,生活条件!这事,令他感慨万千,比同汴梁上国衣冠,他们是一批流民——而他们却不以为苦,正乐在其中……“布兰遮会”的消息!不旋踵传遍了各个角落!众人老幼都怀着期待的心情,尤以少年男女,最为兴奋了!男人们都勤奋地工作,有的磨刀“霍霍”走向马羊。有的折轩为驾,预备安放烤肉上架,有的收集马粪准备生火!女的们则一面携瓶挤乳,有的合面粉制饼!有的在照顾孩子们,一面也暗自思量,今夜该穿那件衣服,出席大会……在水滨的营地上,顿时热闹得像是中土汉人的市集,赶庙会似的!充满了节日的气氛!远远的一角,腥红色的王帐沫浴在落日的余晖里,像一盆烈火盘的燃烧着!帐中——耶律芝华兴奋地仁守在毯兢之侧,静等她老爹醒来!好把寻到水源的好消息告诉他听,一面思索今夜的“布兰遮会”上,自己是否应该唱一首歌!时刻在企待中逐渐接近,耶律大石蠕动了下,疲乏地张开眼睛!“爹!把眼睛闭起来!”耶律芝华急促叫道:“嗅嗅帐里有什么味道!”耶律大石顺从地虎目倏地一闭,吸气入鼻,巨眉一扬,喜道:“我们已经在——”耶律芝华脸上喜孜孜地一个劲儿点头!耶律大石宛如触电,霍地掀毯跃起,闪到帐口,八个侍卫走得只剩下一个,他举戈为礼!然而,统帅无暇回礼,看着接二连三的水沼,老怀弥慰,拂须笑了!耶律芝华站在乃父身侧,玉手摇指远方,道:“爹,看到没有,更好的是那一痕山影!”耶律大石病容顿减三分,红光映脸,频频点头,巨灵掌放在女儿肩上,把她拢过来,语气坚定的道:“而今而后,一路平安!”父女两人并立在夕浑残照里,其乐融融,相顾而笑,跟帐口肃容凝立的武士,成了奇妙的对比!耶律大石再道:“我们今夜要好好庆祝一番举行“布兰遮会”,你快通知他们!”耶律芝华有点撒娇的道:“早告诉他们了,大家都很兴奋,我想烤架,火堆都已准备好了!”两人缓缓离开王帐,往围在蒙古包中的围场走去,作父亲的打趣笑道:“兴奋,那是当然,你不只是族中的公主,是族中的美女!”“‘布兰遮会’是他们唯一可以跟你跳舞、唱歌的机会!”“爹!你怎么老招惹我,“布兰遮会”是属于大家的,任何人身份都平等!”“不错,在会中,公主不再是公主,但美女仍是美人呀!”作女儿的没接腔,因为,她正看到不远处的黄帐外面,那个汉人正负手蹀蹀漫步,不禁忖道:“他虽是知道,却不知这大会究竟如何呢……”耶律大石自为大金国师——黑铁头所伤之后,今晚是第一次公开露脸,沿途所过,人人虔敬为礼!这并非仅仅出于对权威的服从,而是由衷的爱戴:有个老头儿问道:“王爷,你老今夜也参加吧?”耶律大石微颔其首!挺胸张目四顾,突然神色一变,虎目怒睁,盯着东方,脸上露出仓惶的神色!耶律芝华轻抬臻首,循老父的眼光看去,美目搜寻着薄暮冥冥的天空,也现出惊怒交集的神色!巴都首先注意到王爷和公主的举止有异,忙不迭举首望天,顿时脸肌微微抽搐,是愤怒,也是恐怖——(请看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