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最终的胜利依然十分遥远,远得望不到影子.一转眼,就是三年了.
这三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夺回东平城是天保二十八年年初.这一年的好消息仅仅这一次而已,正当我们挟余胜之威,踌躇满志,准备一路南下,扫平蛇人,这年的四月就遭到了一次大挫,石虎城被蛇人攻破,全城兵民被斩杀迨尽.
石虎城是名将褚闻中镇守.褚闻中的两万狼兵颇负盛名,我在随毕炜赴援东平城时,曾有一支狼兵临时编入我麾下,对他们的战斗力我是深有体会.加上蛇人攻击符敦城失利,人人都以为,比符敦城更坚实的石虎城自无问题,褚闻中自保有余.没想到大约有一万余蛇人如同天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了城池,狼兵居然没能组织起有效的防御.石虎城位于大江上游南岸,是上游的门户,此城一失,中游符敦城、下游东平城这两道门户就形同虚设,蛇人可以从石虎城绕道渡过大江这道天堑,一路杀来.文侯听得这个消息时,正召集我与邓沧澜、毕炜和邵风观四人举行家宴,报事人递上羽书,文侯惊得失箸更色,不语竟日.第二天,他立刻命令邓沧澜与毕炜两军火速沿江而上,务必要阻住蛇人北渡.
当时新军训练依然不足,反攻东平,损兵不少,新训练出来的士兵大多补充入诸军中,东平城甫夺回,也需要大兵镇守,实在派不出更多的部队了.幸好邓沧澜与毕炜的水火两军团不负重托,在石虎城与蛇人鏖战二月,缠斗之下,虽然未能击溃蛇人,但蛇人也被他们拖住了,未能大举北上,结果到了六月,文侯调发狄骑一万,加上调拔的青月公援军二万,共三万人赴援,八月告捷,蛇人终于退却,石虎又被夺回,但诸军伤亡惨重,据说连毕炜的神龙炮也失落了两门.
而这时,蛇人又向东平发动了进攻.
此时驻守东平的只有地军团.虽然屠方指挥得力,我们横野、折冲、镇威、扬威四部算是力战不止,可是水火两军团已被调走,地军团孤掌难鸣,死守到八月,正是石虎夺回的捷报传来时,东平城再度易手,地军团退守东阳城.
幸好东平城经过接连两番战役,已是残破不堪,蛇人又缺乏船只,一时不能渡江攻击,而此时五羊城终于出击了,一举收复了周边几个城池,蛇人大概觉得后院起火,加上天气又转冷,于十月底全军退却,我们才算侥幸夺回东平城.
天保二十八年十一月一直到天保二十九年夏,帝国与蛇人没什么战事,文侯也舒了口气,帝国军算是有了个难得的喘息机会,但是五羊城却陷入了危机,蛇人恼怒何从景突然发难,派兵围困五羊城.我们离得太远,加上自顾不暇,只能盼望上天护佑,让五羊城脱得此劫.说来好笑,五羊城是共和军的大本营,以前帝国视之为若仇雠,恨不得他们早早毁灭,现在却从上到下都盼着他们撑过去,连重病在身的帝君,也破天荒地率监国太子一同以太牢祭天,为五羊城祈福.谁都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五羊城一旦覆灭,蛇人下一轮的攻势会极其凌厉,就算文侯自己,也没有再一次胜利的信心了.
没想到的是,五羊城的守御强得超出我们意料.从这年七月一直到年底,虽然谣言满天飞,说是蛇人已经攻破五羊城,马上就会北上,但事后都被证实只是谣言而已,五羊城守得固若金汤.可是南疆不比帝都,冬天也不是太冷,蛇人又下了狠心,定要破城而后已,这一战旷日持久,一直持续到次年七月,蛇人终于知道啃不下这块硬骨头,废然而退.
消息传来的这一天,帝都上下欢声雷动,简直就和当初帝国破围成功时一般.也因为五羊城苦战整整一年终于守住了城池,而这一年天下大熟,粮草取得大丰收,尤其是句罗岛,据说太仓粟米几乎要满溢出来,句罗王入贡的粮草马匹比往常多了一倍,帝都的底气也为之一振,人人都觉得胜利终于快要来了.可是谁也没想到,此时倭岛又开始向句罗岛发动进攻,句罗王以血书告急.
据说倭岛此番进攻,竟然是受蛇人挑拨.我不太相信蛇人竟能挑动倭王,但倭人进攻句罗岛却是事实.文侯权衡之下,决定派李尧天率一万水军团,会同三万句罗水军远征倭人,一举解决倭王.
这一战我不太赞成,邓沧澜的水军团在石虎城损伤很大,此时补充了不少新军,还有待训练,但李尧天自己跃跃欲试.倭人与句罗人是世仇,能有这个机会远征倭人,他是求之不得.
这一年,薛文亦得子,张龙友则因为改良铁甲车,加封为工部侍郎.更因为与叶台一共献上丹药,帝君服用后病情大见起色,连带着上清丹鼎派的地位都大见上升.
天保二十九年九月,李尧天率水军团精兵一万,会同三万句罗水军,战船八百余艘,开始远征,邓沧澜则在帝都加紧训练新军.水军团因为元气大伤,文侯决定是年大力扶持水军团,从诸军中抽调能手,这一年军校毕业生中有不少便编入了水军团.唐开报了名,被水军团收录.他是军人,一直不甘于在军校当教官,此时终于得偿所愿.这一年毕业生中,有一班就是我当初教过一段时间的,其中有几个也入了水军团,成了唐开的同僚.
李尧天九月出发.我对他极有信心,便是文侯也相信李尧天的能力,但不幸的是,李尧天一去便无消息.直到第二年开春,有残兵逃回帝都,我们才知道李尧天的结局.当时水军在海上曾遇到倭人拦截,被李尧天轻松击败,倭人惶惶不可终日,于是死守本岛.李尧天列队待攻,哪知就在总攻的前一夜,飓风忽起,八百艘战船全军覆没.
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禁怔忡了半天.李尧天是不世出的将才,我总以为他这一去,定能奏凯而还,做梦也想不到他居然会死在飓风之下!当初路恭行自尽前说是天命有归,也许,冥冥中真的有天命在注定一切.
李尧天远征军的失利,使得共和军越发重要起来.以前文侯一直有的让共和军与蛇人去拼命,我们坐收渔人之利的念头,直到这时才终于完全打消,帝国与共和军的合作越发密切起来,甚至,文侯允许共和军在帝都设立议事处,负责与五羊城之间的日常谈判.
天保三十年,号称太阳王的天保帝因为积劳成疾,国师玉馨子上疏保举他的师弟玉清子为帝君向海外仙山取药.由于上清丹鼎派的丹药立竿见影,清虚吐纳派那些养生之道显得难见成效,玉馨子一定盼望借这机会重获宠信.只是要派人寻药,花费不少,现在因为战事,国库空虚,御史台右班御史齐裕辉上疏办谏.因为在进谏时有些冲动,向来不问政事的帝君竟然破天荒地大发雷霆,对齐御史动用廷杖,结果齐御史被活活打死.而齐裕辉正是地军团折冲将军齐雅辉的亲哥哥,齐雅辉因此事连坐而斩首,地军团进行整编.这件事对地军团震动很大,齐雅辉有功无罪,却因为无妄之灾而斩首,不仅是地军团上下,全军都为齐雅辉不平.好在此时与蛇人的战事不算激烈,否则因为此事,已渐渐成为主力的地军团只怕会因为军心涣散而一蹶不振.文侯也有鉴于此,对地军团进行了一番大调整,我因为属于文侯班底中的大将,被提拔为地军团副都督,仅名列屠方之下,横野军由钱文义接手,折冲军则交给了曹闻道.虽然我也很想升官,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升官,我实在并不高兴.
天保三十年,玉清子率众如期入海求药,唐开正被选中成为护卫的两个百夫长之一,结果一去再无消息.十二月,帝君驾崩.
天保三十年的冬天,是二十年不遇的寒天,天气极为寒冷.虽然因为寒冷,与蛇人没有太多战事,可是因为连年战争,无家可归的贫民日益增多,这年冬天因为冻馁而死的贫民极多,尸首狼藉于道.就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季节里,太子登基为帝,改元自新.
自新元年二月,春雪连绵.
这一年是因为帝都之乱而载入史册的.起因去天保三十年年底太阳王终于病重不治,去世前遗诏命江妃自缢以殉.遗诏下到江妃所居静婉宫,江妃不从,说这是太子矫诏,命宫中卫士斩杀传旨黄门,紧闭宫门不让人出入.太子针锋相对,命文侯率军进攻.文侯调火军团炮轰宫门,毕炜率人杀入江妃所居静婉宫,将里面一干人等斩尽杀绝,江妃因绝望而自缢.路翔是江妃表兄,这些年他这个兵部尚书被文侯架空,根本不得过问军事,等如闲职,但他一直随遇而安,似乎根本不以为意,此时终于再也按耐不住,与文侯发生了正面冲突.
帝都的变乱发生前,我因为对事态的处理上与文侯相左,被文侯调到前线.后来听说,帝都之变,死伤上千,而事后文侯大肆搜捕路翔余党,刑罚极为残酷,单是刑法上被折磨而死的就不下三千人,因连坐获罪的超过两万,以致这一年帝都的棺材价格大涨,人们背后传说自新这年号不好,自是如倾盆血,新则是斤斧加所亲.
然而这一年对蛇人的战事却捷报频传,地军团与风军团、水军团会同八千共和军在东平城下与来犯的五万蛇人野战,取得大胜,但地军团同样损失惨重.可是这一战使得地军团名噪一时,勇名之盛,一时无两.以往我们不敢与蛇人野战,因此敌退我进,敌进则我退,总在进行拉锯式的消耗战,但此时张龙友终于已将铁甲车改善完全,蛇人在铁甲车的冲击下溃不成军,全军覆没,而这一战因为屠方当时留在帝都,我担任前敌全权指挥.战后屠方晋升为兵部尚书,我则升为地军团都督,可是我与文侯之间,也因为帝都之乱的处理产生了无法弥合的裂缝.
这一年,陈忠也结婚了.地军团在齐雅辉被连坐后进行过一次大的整编,这一年因为左部镇威将军宗敏和右部扬威将军陈澎战死,地军团又补充了一次兵员,总兵力达到了四万,因此又进行了一次整编.本来钱文义、曹闻道两人已分统一营,此时我将全军分为五部,取名为仁义信廉勇五营,简称为五德营.钱文义统义字营,信字营交给陈忠,廉字营自然是廉百策,剩下曹闻道和杨易两人不太好安排,权衡这下,曹闻道为人有些莽撞,仁字营需要节制全军,需要一个大将之才,相比较之下,杨易有勇有谋,才堪大用,这些年立功甚多,便是与他不甚相投的曹闻道,对他的军事才能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此勇字营便交给了曹闻道,杨易成为仁字营统领.
杨易一直对我颇为不忿,甚至曾经出走过,要投奔五羊城.那一次是我孤身追上了他,请他留下来.他虽然要前往五羊城,但我知道他实是因为自己与路翔沾亲带故,见文侯搜捕余党极酷,生怕自己遭殃,并不是真的仰慕共和军的信条.杨易文武全才,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这几年立功很多,因此他成为五德营五大统领之首,另几人,包括曹闻道在内也都没有多说什么.
虽然仕途得意,可是我心里仍然痛苦.当没有人的时候,我总是拿出那块沉香木来细细雕琢.现在我琢刻之技已颇为有名,朴士免若还在生,只怕也要甘拜下风.可是,每当我拿出那个毛坯时却觉得无从下手,她的样子在我记忆中越来越模糊,终于已成为一团幻影,我不知道今生是否还有可能雕得出来.
她现在是帝君的妃子.因为为帝君生下了长子,母凭子贵,她现在已是最得帝君宠爱的嫔妃了.帝君除了一正二侧三妃,其余嫔妃很少,即位后居然甚为勤政,颇有励精图治之名,与做太子时整天只知吃喝玩乐大为不同.他将军事全部交给文侯,自己一心关注政事.帝都之乱后,帝国文校又进行了一番变故,彻底打破门阀之见,一律以开科取士,不问出身.南宫闻礼甚得太子信任,全权办理此事.他的确是个能吏,做事井井有条,刚正不阿.蛇人的威胁虽然还未消除,但帝国上下已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像.
薛文亦已被提升为工部侍郎,张龙友更是青云直上,已是工部主事侍郎.现在的工部尚书蒲峙再过一两年就要致仕,尚书一职多半便是张龙友了.吴万龄在火军团中也已成为中军,是毕炜的得力臂膀.薛文亦的儿子薛庭轩今年四岁了,甚是活泼.
现在是自新元年七月.蛇人迭遭失败,势力已大不如前,四相军团成为帝国军的绝对主力,帝国民间甚至还有儿歌说什么楚毕邓邵,国家之宝云云,我想多半是文侯命人造的流言,抬高四相军团地位的.
战争还在继续,仍然看不到尽头.
砰一声,曹闻道肩头被我刺中,虽然枪头只是白垩,但这一枪力量仍然很大,曹闻道一个趔趄,在马上摔了下来.我吃了一惊,慌忙带住马,跳下来道:曹兄,怎么样了?
曹闻道摔得呲牙咧嘴,不过看来并没受伤.他揉了揉肩头,苦笑道:统制,练枪时用不着这样狠吧.
我有些过意不去.帝都之乱后,我心情一直极坏,出手也往往失了分寸.我道:是,是我过份了.
曹闻道见我居然道歉,倒有些不安,道:不能怪统制你,是末将现在养尊处优,枪法也生疏了.他现在是勇字营统领,平时主要是指挥作战,已很少上阵冲锋,枪法确实有些生疏.我道:曹兄,枪马一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是要多练练了.
有了铁甲车,骑兵的用处一下减弱了许多,现在地军团还是步兵较多,马匹多用来运输物资.可是我总觉得铁甲车虽然威力巨大,终究不能一味迷信.曹闻道站起来动了动四肢,抓起白垩枪,道:再来一次.
他这人倒是很不服输.我笑了笑,道:还要再来?
曹闻道嘿嘿一笑,道:我斗不过你,现在两打一吧,我叫个人一块来玩玩.
我笑骂道:得了,你非要报仇,我让你打一下就是,你和陈忠两人一块儿上来我哪儿斗得过,非要我出丑么.
他和陈忠最为相投,叫的人肯定也是陈忠.陈忠力大无穷,他练习枪马又远比曹闻道勤勉,如果生死相搏,我还可以用阴招狠招取胜,可是这种练习,他若和曹闻道联手,我肯定不是对手了.曹闻道却摇摇头,道:不是陈忠,是个新来的.
新来的?我有些诧异.地军团编制最大,此次回帝都休整,补充了不少兵员,也许曹闻道发现有个枪法很出色的新兵了.我的好奇心被撩了起来,兵法有云: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而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个新兵如果枪法出色,再多学兵法,日后说不定堪当大用.我道:好啊,让他来吧.
曹闻道嘿嘿笑了笑,对边上一个亲兵说了句什么,自己跳上马,道:统制,你可别小看他了,这人虽然新来,但我和他斗过一回枪法,居然败在他手里.
我吃了一惊,道:你输了?真的假的?曹闻道枪法虽然还不算顶尖,但也是出类拔萃了,这新兵如果真能在枪法上击败他,实在让人想不到.
曹闻道正拨马往回带,转过头来道:自然是真的,反正你不要轻敌便是.
我握了握白垩枪,也带着飞羽向后走.这个新兵真有如此强么?我有些不敢相信.刚带着马走到一边,便听得有个老人高声道:楚将军.
这是武昭老师!我急忙过去,跳下马来躬身施礼道:武昭老师,你好,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现在我的官职已经远远高过武昭了,但每次见他都不敢缺了礼数.
武昭老师看了看我,微笑道:楚将军,你的枪法越来越出色了.
我低头道:那是老师教导有方.武昭是公认的军中第一枪,他也轻易不夸奖人,被他夸了一句,我不禁大为得意.
武昭脸上仍带着微笑,道:这个人是今年刚毕业的,不过他枪法很好,你也别大意.
我道:他也是武昭老师的高足吧?学生一定注意.军校学生的枪法或多或少都受过武昭指教,不过武昭也如此说,看来这人多半确是不凡.
此时曹闻道远远地在那边叫道:统制,你准备好了么?我抬头看去,却见他提枪立马,身边是一个骑着白马的士兵.这人身上也只穿着软甲,不过却戴着护面.我向武昭道:武昭老师,请稍候.跳上飞羽,举枪示意.
当中的一个士兵举旗一扬,我一催战马,登时冲了过去.哪知对面曹闻道却立于原地不动,只是那个士兵催马冲过来.
他是要与我单挑?我倒是略略有些诧异.单挑的话,地军团中连杨易和陈忠都不是我的对手,这新兵实在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不过看他在马上提枪之势,极是中规中矩,一杆白垩枪握在手中纹丝不动,确有几分真实本领.
十几丈的距离,对于快马来说一蹴而就,眨眼间便到了近前了.我看准了,挺枪向他前心刺去.因为我有些恼他狂妄,有心要一个照面便将他挑下马来,这一枪速度极快,便是曹闻道也未必挡得住.哪知枪刚一刺出,却听喀一声,那人的枪竟然同时探出,一下格住我的枪头.
锁枪术!我吃了一惊.这种锁枪术已非一般人能使得出来,看来他确是武昭老师的高足了.我只觉枪尖上传来的力道不轻,此人力量也不算小,不过还比不上我,双臂一沉,正待强行冲开他的锁枪术,哪知力量刚加上去,那人的枪忽地一沉,人几乎伏到了马背上,枪尖则自下而上挑了起来.这一招如行云流水,极是流畅,我用力太过,已回转不及,索性将左手一推,白垩枪横了过来,压向他的枪头.
这同样是锁枪术.原本是我攻他守,可是这人手法熟练,眨眼间就迫得我不得不防,确是不错.此时两马已经交错,照理他的枪被我锁住,如果仍要强攻,只怕要被我拖下马来,哪知这人的枪尖晃了晃,长枪一伸一缩,一下脱出我的枪秆,竟然横着扫过来.
这一枪不拘泥成法,大是可圈可点,我听得曹闻道在那边大声叫道:好!心底也暗暗赞了一声好.不过这一枪虽然出人意料,但他已经冲过我身前,这般回扫的力量已经不够,我的左手猛地一压,枪尖有肋后直翻上来,他这一枪正砸在枪杆上,砰一声,我只觉掌心略略有些发麻,左手忽地一探,喝道:去吧!
我在战场上厮杀过不知多少次了,只怕马蹄声便可知道他的方位,他正在攻击,定然料不到此时我还能反击.这一枪刺出,我已觉得枪尖上传来一点份量,定已刺中,正要再接再励将他顶下马来,但枪尖上却觉一滑,居然受不上力.我吃了一惊,扭了扭头用眼角余光看去,只道他多半是伏在鞍上躲过,哪知却见我这一枪竟然刺在他的枪杆上,正沿着枪杆滑去.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他居然能用枪杆接住我的枪头,这份眼力和枪法当真不凡.我吐出一口气,不禁脱口道:好枪法!手腕一抖,已准备将枪掷出.
此人枪法高明,但毕竟不知变通.这般以枪杆来接住我的枪,高明则高明矣,却实在华而不实.他的枪已只能防守,如果我以投枪术将白垩枪掷出,则正中他背心,他哪里还逃得过去.哪知我的枪正要脱手,那人却笑了笑道:真的么?嘿嘿.
这声音还带了些稚气,语气又惊又喜.我一听这声音,惊叫道:小殿下!白垩枪已脱手掷出,我的右手一把抓住枪尾,用力拖了回来.
这正是小王子的声音!每次我回到帝都休整,都去扫一下郡主的墓,而小王子每次都来陪我.我算是他名义上的姐夫,他对我极为佩服,每次都缠着要我比试,甚至在郡主墓前都用筷子比试过一次.我恍然大悟,才知道曹闻道为什么会对这新兵如此恭敬迁就.屈指算来,小王子今年已满十七,虚岁也已十八,正是军校毕业了.
我带转马,跳下来道:真是小殿下么?
他也带住马,摘下护面,笑道:楚将军,我的枪法真的好么?护面下,正是小王子那张俊秀之极的脸.一年多不见,他又长高了许多,只是脸上还带了些稚气.
看到他,我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名义上我也算是宗室,但不知为何,看到那些宗室子弟总是气不打一处来,唯一的例外大概只有小王子了.我道:当然好,已经比我高明许多了.
小王子撇了撇嘴,正要说什么,武昭已走了过来,他的脸有些发白.方才我要以投枪术,他定然已看在眼里.这点距离,白垩枪虽伤不了人,但一旦掷中,小王子定然坐不稳马鞍,会被我打下来.他一到我们跟前,跳下马来道:小殿下,我说你现在尚不是楚将军对手,你还不信.
小王子嘻嘻一笑,道:是啊是啊,我险些被楚将军的投枪打下来.
武昭道:你还笑!楚将军不明底细,若误伤了你,我和他如何向王爷交待.
小王子将护面挂到马鞍上,道:武昭老师,这你也太小看我了,要连这一下都顶不住,我这几年军校也白上了,怎么能到地军团来.
我大吃一惊,道:什么?小殿下,你要到地军团?
小王子又是一笑,武昭在一边突然正色道:地军团都督楚休红接旨.
他从怀里摸出一卷帛书,我连忙跪下,道:臣楚休红接旨.
自新帝元年七月十七日诏曰:查安乐王世子弓马娴熟,公忠体国,才堪大用,即日起为地军团监军,共赴国难,钦此.
小王子要做监军了?我又吃了一惊.监军是从今年开始的设立的,大概太子即位后,觉得诸军将领手握重兵,不可不防,因此设立监军一职.各部监军不是内监就是宗室,可与帝君直接联系,地军团此番休整,正是等着上面派监军下来.我和诸将说起此事,都觉得不知来个什么人,若是个毫不知兵却又颐指气使的宗室内监之类,实在是件麻烦的事,没想到居然会是小王子.我不禁有些喜出望外,磕了个头道:臣遵旨.
等武昭收好圣旨,小王子马上过来道:楚将军,我们什么时候出发?这回我要大杀一阵了!他年纪虽小,却胆大包天,当初还是个半大小孩就敢和蛇人正面相抗,现在长成了,更是天不怕地不怕,听他的意思,恨不得马上就要上阵.
我笑了笑,道:没有这么急.另外,监军可不是上阵的,你可不能随便冲杀.
什么!小王子叫了起来,那可不成,我要和帝君大哥说一下,不要当监军了,还是当个骁骑.对,这名字威风.
骁骑只是个中下级军官,和监军根本不可相提并论,可也没有军校生一毕业就当骁骑的.我怕小王子真的心血来潮,非要当骁骑不可,他毫无经验,只怕连我也指挥不动,反而添乱,再另外派个内监来做监军,更是麻烦,忙道:小殿下,监军之职极其重要,非你不可,帝君深思熟虑,你也不要让他为难.
小王子想了想,半信半疑地道:是么?那能不能和蛇人厮杀的?
我暗自叹了口气.虽然小王子做监军比旁人要好得多,可仍然是件叫人头痛的事.我道:当然也要的.军中每个人都是战士,我也不例外.
小王子这才道:那也好.他看了看四周,又笑道:楚将军,那以后我就是你手下的大将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监军并不是将领,而且监军的位置其实比主将还高,我应该说是小王子手下的将领才对.不过我怕这般一说,小王子又要节外生枝,也不再多说,只是道:小殿下,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军令如山,令行禁止.小殿下现在是军人了,这一点千万不可忘记.
小王子心不在焉地道:我知道了,定然服从你的指挥,放心吧.地军团什么时候才出发啊?
我道:还要休整一段日子吧.小殿下,趁这时候,你多熟悉一下铁甲车.
铁甲车已经成为地军团的主力战具,比骑兵的地位更重要.小王子点点头,又道:对了,楚将军,还有一件事.
我道:什么?
共和军在雾云城设立的议事处,现在换了一个主事的,那个人好像还认识你.
我怔了怔,道:认识我?我在共和军中认识的人不多,较为相投的大概只有丁亨利.但丁亨利是共和军现在的第一大将,总在前线厮杀,不太有可能会来帝都当议事处主事人.我道:他叫什么?
小王子想了想,道:他还带了家眷.父王带我去拜访过一次,这人倒是很会说话,好像,叫什么郑昭.
郑昭!我吃了一惊.郑昭身有读心术,他来这儿自然可以揣测别人的心思了.不过文侯已经知道他有读心术,只怕这一番暗斗会极其激烈.而让我吃惊的还是他说的家眷.我道:是他妻子儿子么?
他就有一个妻子,听说叫什么段白薇的,是个女将,枪法很不错,还没儿子呢.小王子也没听出我的声音有些异样,只是缓缓说着.共和军的人物,看来也很有些出类拔萃的.对了,和那个郑昭一块儿来的,还有个法统的人,居然也认识你.
我诧道:法统的人?这回我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道:是谁?
我也忘了.小王子抓了抓头皮,看来实在想不起来.我暗自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白薇也来帝都了.我知道她对我有种异样的感情,郑昭也知道,在五羊城时就大为吃醋,所以来帝都才特意打听我在什么地方吧.他是何从景的股肱之臣,何从景对他极为倚重,此番前来雾云城,看来帝国和共和军的合作又深了一步.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一件好事.
小王子来到地军团后,虽然没什么作为,不过他与陈忠和曹闻道两人混得倒是极熟,反是廉百策,大概还在担心我对他有成见,总不敢与小王子太接近.
休整一月有余,时间已交八月.文侯也来地军团视察了几次,问了我一些地军团近况.每次见到他,我总觉得文侯又憔悴了许多.帝都之乱后,官吏经过一番大清洗,凡是江妃与路翔一党,不是遭贬斥,就是被调任闲官,而文侯手下得力之人尚不足以填补空缺,文侯这段时间也一定累坏了.看着他的样子,我因为帝都之乱中与文侯意见分歧而产生的不满了消除了许多.不管怎么说,文侯手段虽然狠辣,却远远比路翔和江妃一党高明.帝都文校经过这一番动乱,彻底对平民开放,官宦子弟最后的特权也被剥夺,似乎倒是件好事,郡主所说的新时代,似乎更近了.
也许,没有文侯这样的权臣,帝国也没救了.医者常说沉疴当下以虎狼药,文侯恐怕就是一剂虎狼药吧.
这一天,我陪着文侯检阅完地军团,自己也累得要命.回到住处,让人烧了水洗了个澡,坐在桌前看着天机法师的《皇舆周行记》.这本书介绍了许多地方的风物特产,有些地方我也去过.只是天机法师在书中所说的盛产珠玉或盛产牛羊之类的繁华地方,现在却多半已成一片废墟了.
白天文侯和我说起,共和军提出了一个南北夹击的计划.这计划相当大胆,但也确实有效.以往我们和共和军各自为战,总是缺乏呼应,现在帝国军已经在东平城站稳脚跟,共和军也已收复闽榕、广阳二省,只是闽榕省尚有两万余蛇人占住了南安城,死战不退.南安是闽榕首府,城池虽然不算如何高峻,终究也是十二名城之一,共和军屡攻不克,但南安是后防腹地,如果这地方不解决掉,广阳闽榕二省终究不得安宁,因此何从景便让郑昭携来这个计划,要求地军团和水军团助战.文侯权衡之下,觉得此计划虽然也是何从景想利用我们,但南安城确实不可丢失,何从景也答应一旦攻下,南安城可以由帝国控制.闽榕一省是共和军收复的,现在是他们的势力范围,但南安城如果被帝国控制,那么帝国的势力便可插到五羊城边上了,自然对帝国有利.他想来想去,觉得此事对双方都有利,但要我们出征时尽量保存实力,不要打消耗战.
文侯的心思,郑昭肯定也知道.何从景需要的,也只是让后防安定吧,他现在在往西南一方扩展,已打入南宁省,闽榕安定后,就可以全力经营西南,为将来与帝国对峙做打算了.而何从景的打算也一定在文侯的算计中,只是他们都心照不宣而已.初步定下是八月初出发,邓沧澜的水兵团带我们到东平城后,就分兵两路,地军团从陆路南下,水军团沿海而行,九到十月开始对南安发动攻击.如果顺利,年底前一定要拿下南安城,明年就要开始正式的大反攻.
整个计划就是这样.地军团作为主力作战部队,将十分吃重.我趁现在这个机会多看些南疆地形,到时不至于措手不及.只是我有些不明白的是,文侯既然不要我们全力进攻,为什么又要让征调四相军团的大部助攻.我本想问问文侯,但看他高深莫测的样子,又不敢问.文侯虽然说过把我当儿子看待,但我也知道这绝无可能的,我在文侯心目中,顶多只是一个亲信部将而已.
正看着,书房门口被人敲了敲,我抬起头,道:进来.
进来的是我家的一个差人.他躬身行了一礼,道:将军,外面有辆马车,是来请将军出去.
马车?我怔了怔.白天文侯刚视察过,也与我长谈过一次,晚上照理不会来叫我了.我道:是谁?
那位大人没有说,只说将军出来便知.
来叫我出去,居然连车都不下,这人的架子也真够大的.我把那本书收了起来,道:我去看看.走出去时,心里想着这到底是谁?难道是白薇?她来帝都也没多少天,今天大概有空,便来叫我么?我有些犹豫,白薇并不知道郑昭有读心术,她想的一切郑昭全能知道,恐怕会惹出麻烦来.
刚走到门口,却见门外停了一辆黑色的大车.这车也没有家徽,看样子只是寻常商贾所乘.我又是一怔,走到门前,道:在下楚休红,请问是哪一位.
楚兄,快上来吧.
门开了,露出的竟然是张龙友的脸.他现在已是工部主事侍郎,官职不低了,自然可以坐这等大车.我呆了呆,道:张兄?这么有空么?进来坐吧.
张龙友笑了笑,道:不必了,城东新开了一家胜友楼,我们去看看吧.
我对喝酒并没有多大兴趣,但张龙友这般相邀,倒也不好回绝.我上了车,道:叫一下薛文亦吧,不知他有没有空.
我们现在各自都十分忙碌,偶尔才能聚一聚,每次相聚都是四人一起.现在吴万龄跟随毕炜守在东平城,只能把薛文亦叫出来.哪知我刚说出口,张龙友却道:不用了,今天还有别人在,不要叫他.
别人?我一怔.张龙友算是与人交往很少的,除了我们几个没什么相熟的朋友,我不知道还会有谁在.张龙友只是道:到了你便会知道,开车.
车夫赶着马车缓缓向前驶去.这车夫驭车之术倒也高明,一路平平稳稳,走得甚快.我心中狐疑,道:张兄,到底还有什么人?
到时你就知道了.张龙友低着头,低低说着.我觉得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心里也有些疑惑.张龙友以前不算多嘴,但喜怒总是挂在脸上,现在城府越来越深,我总觉得他似乎戴着一副厚厚的面具,看不清他的真面目.正想着,张龙友忽然从座位下拿出一套衣服,道:楚兄,来,换件衣服.
我呆了呆,看了看身上道:怎么?这衣服不成?平时几个老友小酌,我总是穿一身便服,他拿出的这套衣服也只是件极其普通的衣服,实在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张龙友低声道:换上再说.
我莫名其妙,脱下外套,穿上他给我的衣服.此时车子驶进一条很黑的小巷子里,忽然停了停,张龙友从车帘缝隙看着外面,低声道:下去吧.
胜友楼是城南新开的一家酒楼,我虽然没来过,但名声已如雷灌耳,听说连厕所里都装饰满了雕花板,可是这条小巷子黑漆漆的,根本不像是有个酒楼的样子.我不禁一呆,道:这是哪里?张龙友却又低下头,似乎躲开我的目光,道:快下车吧.他先行推开门,跳了下去.我满腹狐疑,几乎怀疑这是个要害我的圈套,但还是跟了下去.
刚一下车,张龙友敲了敲一边的一扇小门,门一下开了,张龙友闪身进去,扭头道:快进来.一进门,那辆马车却又向前驶去,门也一下关上了.我莫名其妙,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哪里?
黑暗中,张龙友的目光显得十分明亮.他低低道:有个人要见你.
这绝不是闲来喝杯酒了.我皱起了眉头,道:是谁?张龙友如此神秘,让我忐忑不安.他没抬头,只是道:见了你就会知道.
这是个寻常的院落.张龙友带着我走进去,里面黑漆漆地,只点了几支蜡烛,光线十分昏暗.他走到一间屋前,轻轻敲了敲,道:大人,楚休红将军到了.
我听他称什么大人,心中猛地一跳.难道是文侯?可是文侯叫我来为什么要做得如此诡秘?难道有什么秘事要吩咐我么?只是即使文侯真的有秘事要我做,似乎也不该由张龙友牵线.我诧异地看了一眼张龙友,但张龙友躲开我的目光,把头偏到一侧.这更让我生疑,我伸手要去推门,又有些迟疑,低声道:究竟是谁?
张龙友抬起头.烛光昏暗,映得他的脸也闪烁不定.他迟疑了一下,道:楚兄,天下是何人的天下?
我也抬起头,心中却升起一股凉意.张龙友这话似有深意,我也隐隐约约猜测到了他的意思.我心头有些微微地疼痛,声道:是帝君?
张龙友眉头一扬,闪过一丝诧异,马上又回复平静,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道:楚兄,不要怪我,我不想成为你的敌人.
我也不想.只是心头更是一阵阵地绞痛.郡主在世时就担心文侯会太过跋扈而产生不臣之心,那时觉得虽然这一天终究会来,但来得还是太早了些.我低声道:我懂了.
张龙友站得笔直,道:楚兄,现在你要回去还来得及.不过我想让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换衣服.你以为甄砺之对你推心置腹,视若子侄么?其实,你们四相军团的都督每日做些什么都在他耳目的监视之下,所以我才让人穿了你的衣服去胜友楼饮宴.
文侯在监视我?我呆了呆.虽然我没有发现,但我知道这不是空穴来风.文侯对人绝不会完全信任,当初我赴援符敦城时,在符敦城的所作所为他都了若指掌,自是那里也有他的耳目在.可是,文侯毕竟对我有恩,要我就此反叛他,我也做不出来.我呆呆地站着,只觉脚下似有千钧之重.一切都在我的一念之间了.可是我也知道,虽然张龙友说是我要回去还来得及,但如果我转身离去,一定已走不出这个院子.
他是要逼我表明立场了.我看着他,张龙友被我看得转过脸去,一张脸却没一丝表情.我低声道:张大人,你对我真是恩重如山.
友情,原来也是这般靠不住的东西.张龙友的脸腾一下涨红了,却没有说话.他官越做越大,却也让我觉得越来越陌生,以前那个朴实厚道的张龙友已不复存在了.我还想再说几句挖苦的话,却忽然想到当初他与我一同反对武侯杀人为食之议的情景,心头不由一软,接下来的挖苦话都吞了回去,只是叹道:张兄,你好自为之吧.伸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里面只点了两支小蜡烛,有个人正坐在那儿.这人身上穿着一件黑袍,又靠墙坐着,整个人都似乎要隐入黑暗.我刚走进门,那人忽然道:楚将军,把门关上,你坐吧.
这声音圆润动听,但我耳边却如同响起一个霹雳.这正是帝君!帝君还是太子时,话语中总有些轻佻,但现在声音虽然没有变,却显得极其沉稳.我张了张嘴,也说不出来,只是向前走了两步,跪倒在地,道:陛下,臣楚休红有礼.
还没说完,他微微一笑,道:免礼吧.楚将军,你是我堂妹夫,不必如此多礼.
帝君尚是太子时,只知寻花问柳,爱好除了女人以外,就是音乐.登基后我也曾谒见过他一次,在朝中他自是一本正经,但以前那个纨绔子弟的印像太深了,我怎么都想不到仅仅大半年他就变成现在这样子.我低下头,低低道:微臣不敢.
他道:朝中为君臣,现在却只论亲属.妹夫,你坐吧.
我一坐下来,他已倒了一杯酒,递给我道:楚将军,这春梨酒是今年的新酿.别的酒越陈越好,这个酒有些不同,新酒才有雪梨果的清香,你尝尝.
我对酒并无什么嗜好,但帝君亲自为我斟酒,不能不喝.我接了过来,道:微臣惶恐
跟你说了,不必这样称呼,现在只论亲属.
我接过酒来喝了一口.这酒十分清冽,喝的时候几乎喝不出酒味,一喝下去才感到喉咙口如同烧起来一般.听他说什么只论亲属,我不禁苦笑.郡主还活着的话,我才是他堂妹夫,现在却只是个名义上的堂妹夫而已.而帝君叫我来,自然不会是让我喝一杯春梨酒,我已转过了十多个念头,猜不透他到底要说什么.
他显然也发现了我脸色的异样,手指在案上轻轻叩了叩,叹道:茵妹巾帼不让须眉,原是我朝不可多得的人材,可惜天不假年.楚兄,我们是至亲,还该多走动才是.
他居然和我称兄道弟了.其实郡主只是帝君的堂妹,帝君同父异母的弟妹还有十多个,我根本算不上什么至亲,他越这样说,我心中就越发惶恐.我低下头,道:微臣不敢,微臣只是臣子,岂敢与帝君如此相称.
他叹了口气,道:人主与常人岂有异哉?楚将军,你也多虑了.只是他虽然说我多虑,却已不再和我称兄道弟.听他这样说,我才觉得自在些,低头行了一礼道:君臣之礼,微臣切切不敢忘.
与其说我不敢忘君臣之礼,不如说我不想与帝君太过接近吧.帝君叫我过来,做得这般隐密,又瞒过文侯,我已经猜出他的用意来了,十之八九,他是想建立自己的私人班底.他可以说是文侯一手扶持上去的,同样,如果文侯哪一天想推他下台,也是容易得很.现在帝国军最精锐的四相军团指挥官,全是文侯的私人,他又军权在握,就算想起兵造反,也是毫无困难.只是最让我想不到的是一向只知醇酒美人的帝君,居然也会有这等想法了.看来,大帝的血脉即使已经稀薄得如同清水,毕竟还在帝君体内奔流着.我被张龙友骗来,实在不想这样表态,心中只是转着念头,希望能含糊蒙混过去.
帝君听我这般说,也垂下了头,喝了口酒.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也啜饮着杯中的酒.文侯掌握了朝中一切,帝君只能算是个傀儡,而文侯的手段我想起来就要不寒而栗,无论如何都不敢投靠其他人的,即使那人是帝君.我在心底暗自骂着张龙友.张龙友定已成为帝君的私人了,如果我向文侯告密,文侯虽然不会对帝君下手,但张龙友的地位肯定会一落千丈,说不定就不明不白暴尸街头.只是这样的事我是绝对做不出来的.可如果我明说不肯成为帝君班子中的一员,今天恐怕也走不出去,其中利害,我自是洞若观火.
半晌,帝君忽然抬起头,道:楚将军,普天之下,皆何人之臣?
我一凛,抬起头来,道:禀帝君,普天之下,莫非王臣.
王者之臣,心属何人?
我谁也不属,我只是我自己.我想着,忽然一阵烦乱,口中却低低道:臣之心身,皆属帝君.
这是套话,除了这等回答也没有其他了.帝君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这笑意一闪即没,他又叹了口气道:若茵妹在日,楚将军你说这话,只怕就不会这般犹豫了.
他一说到郡主,我只觉胸口有些疼痛,说不出的难受.郡主活着时,我曾经答应她,就算有朝一日要与文侯为敌,我也会站在她这一边.可是郡主已经死了,这句话我几乎要忘了.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又闭上了.
帝君忽然道:楚休红,世事变幻莫测.当初二弟要害我,多亏你救驾,我方有今日.日后若有什么变故,还望你记得今日之言.
我的心头又猛地一震.帝君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文侯与帝君之间真的已经产生了裂痕?我不禁抬起头,看着帝君.他那张俊朗的脸此时已多了几分凝重,以前那种纨绔子弟的轻佻已荡然无存.
帝君也开始有自己的主见了,不再对文侯言听计从.我心头一阵乱,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明君自是万民之福,但君主昏庸,把政事全权委派给贤臣,其实比一个自以为是的明君更好一些.我低下头,道:臣不敢.
从我这儿看过去,帝君的脸隐没在烛光后,阴沉而又威严,不知为什么,在我的心底,他的脸与文侯似乎重合到一处了.沉默了半晌,帝君忽道:楚休红,好自为之,帝国大帅之位,朕给你留着.
我突然颤抖了一下.我现在是偏将军,已是第四等的高级军官,元帅却只有文侯一人.帝君这话,已经暗示了他要与文侯决裂了吧?我只觉得一阵晕眩.该不该向文侯报告?可是如果真能取文侯而代之,成为元帅的话,那不是我从小就有的梦想么?原来,帝君叫我来,是逼我表明立场吧.可是尽管现在我对文侯也有很多不满,但文侯将我一手提拔起来,我实在无法想像有朝一日真要与文侯为敌.
帝君见我没说话,哼了一声,道:楚将军,难道你连元帅都不满足么?
他的话中有些不满,甚至我能听得出他语气中露出的杀机.我只觉背后一凉,道:陛下,臣不敢.
虽然看不清他的样子,但也感得到帝君淡淡笑了笑,道:起来吧.他从怀里摸出一方玉玦,道:这枚镇岳玦乃是那庭天当初的随身之物,向来都由宗室至戚有勋功者佩带.虽然晚了点,你收起来吧.
那庭天的佩刀叫镇岳刀,以前由二太子执掌,镇岳玦多半也是他随身佩带的.二太子被诛杀,镇岳刀赐给了文侯,没想到这枚镇岳玦却没有随同刀一起给他.我迟疑了一下,心知只要接过玉玦,就要站在帝君一方了.文侯对我有大恩,他也说过会把我当儿子一样看,但我知道这绝对是套话而已,在文侯心目中,我同样是一件工具.我迟疑了一下,看着他,帝君也看出了我的迟疑,道:楚休红,这并不是我给你的,是替你侄子给你的.
他口中的侄子,自然是从郡主那一方说的,指他的幼子吧.
是她生下的王子.帝君只有三妃,帝后因为容貌不佳,不受宠爱,秦艳春也一直不能怀孕,日后的太子肯定就是她所生的这位王子了.我心如刀绞,晃了晃,几乎要摔倒.帝君却又叹了口气,道:朕知道甄卿对你恩重如山,也不该太勉强你.只是,昨日为赦免江妃与路兵部亲属一事,甄卿竟然毫无人臣之礼.为大臣者,跋扈如此,朕只怕将来难以预料,能依靠的,唯有楚卿你了.他顿了顿,又道:茵妹当初对我说过,若有这一天,务必要向你说明,她说你定会站在朕这一边的.
我心中又是一阵绞痛.如果帝君只是拿些高官厚禄来引诱我,我连听都不会听,但他又提起了郡主.如果我的心已被战火炼成了铁石,郡主就是一道深深裂痕.我咬了咬牙,终于伸出双手接过,道:臣不敢,愿为陛下效死,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如果文侯有一天真与帝君反目,以帝君的能力,肯定不会是文侯的对手.我知道自己绝对是选错了,可是想到文侯对江妃一党那残酷的手段,我连想都不敢想一旦帝君被推翻后她的下场.
只是为了报答你,郡主.我在心底暗暗地想着.
帝君微笑道:我知道你会收下的.妹夫,快回去吧,龙友在外面等急了.他方才已改口叫我名字,此时才又叫我妹夫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急赶我走,又磕了个头,道:谢主隆恩.这才走出门去.
一出门,张龙友正站在门外.他见了我,躬身行了一礼,道:楚将军,我送你回去吧.听声音,竟是如释重负.我一言不发,只是跟着他走到门口.又等一会,听得门外传来马车声,他拉开门,道:上车吧.
上了车,我那件衣服已经折好放在座位上.我换好衣服,一路上仍是一声不吭.到了我的住处,张龙友替我打开车门,微笑道:楚兄,恭喜.
我仍然有些不安,见他居然眉开眼笑的,我淡然道:都是你安排的?
张龙友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岂敢,我哪有这等权力,只是举荐你而已.楚兄,说实话,我真怕你出不来.
如果那时帝君觉得我不能站在他这一边,只怕我马上就会被杀吧.只是就算他埋伏下刀斧手,我想我也不会束手待毙的.只是如果真到了这种地步,张龙友便难逃荐举非人之责了.我叹了口气,道:算了,效命君王,本是军人的本份.
他笑了笑,道:自然,我向帝君说楚兄你素怀忠义,是靠得住的人.他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又道:还有,这里有两包药粉,你回去后马上用酒将红药服下,白药洒到洗澡水里,浸半个时辰,等水变黑后换清水再浸半个时辰.
我接过来,诧道:这是什么?
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看看四周,道:别问了,你照做就是,不然三日后会吐血而亡.
我大吃一惊,这才恍然大悟.帝君给我喝的那杯酒里一定下了毒.可是我明明见帝君从自己喝的壶中倒出来的,做梦也想不到会有毒.能调出这种无色无臭的毒药的,除了精擅药石的张龙友,还有什么人?怪不得是他带我过去,原来一旦觉得我靠不住,就要杀我灭口了.我有些怔忡,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好半晌,才冷冷道:那多谢你了.
我转过身,不再理睬他,重重关上了门.我怕再晚一点,他就会看到我眼中涌出的泪水.
虽然现在我和他站在同一边,但是我们之间那一份友情终于化为乌有.我想到过太多的可能,却从来不曾料到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