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最終的勝利依然十分遙遠,遠得望不到影子.一轉眼,就是三年了.
這三年裏發生了很多事.奪回東平城是天保二十八年年初.這一年的好消息僅僅這一次而已,正當我們挾餘勝之威,躊躇滿志,準備一路南下,掃平蛇人,這年的四月就遭到了一次大挫,石虎城被蛇人攻破,全城兵民被斬殺迨盡.
石虎城是名將褚聞中鎮守.褚聞中的兩萬狼兵頗負盛名,我在隨畢煒赴援東平城時,曾有一支狼兵臨時編入我麾下,對他們的戰鬥力我是深有體會.加上蛇人攻擊符敦城失利,人人都以為,比符敦城更堅實的石虎城自無問題,褚聞中自保有餘.沒想到大約有一萬餘蛇人如同天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破了城池,狼兵居然沒能組織起有效的防禦.石虎城位於大江上游南岸,是上游的門户,此城一失,中游符敦城、下游東平城這兩道門户就形同虛設,蛇人可以從石虎城繞道渡過大江這道天塹,一路殺來.文侯聽得這個消息時,正召集我與鄧滄瀾、畢煒和邵風觀四人舉行家宴,報事人遞上羽書,文侯驚得失箸更色,不語竟日.第二天,他立刻命令鄧滄瀾與畢煒兩軍火速沿江而上,務必要阻住蛇人北渡.
當時新軍訓練依然不足,反攻東平,損兵不少,新訓練出來的士兵大多補充入諸軍中,東平城甫奪回,也需要大兵鎮守,實在派不出更多的部隊了.幸好鄧滄瀾與畢煒的水火兩軍團不負重託,在石虎城與蛇人鏖戰二月,纏鬥之下,雖然未能擊潰蛇人,但蛇人也被他們拖住了,未能大舉北上,結果到了六月,文侯調發狄騎一萬,加上調拔的青月公援軍二萬,共三萬人赴援,八月告捷,蛇人終於退卻,石虎又被奪回,但諸軍傷亡慘重,據説連畢煒的神龍炮也失落了兩門.
而這時,蛇人又向東平發動了進攻.
此時駐守東平的只有地軍團.雖然屠方指揮得力,我們橫野、折衝、鎮威、揚威四部算是力戰不止,可是水火兩軍團已被調走,地軍團孤掌難鳴,死守到八月,正是石虎奪回的捷報傳來時,東平城再度易手,地軍團退守東陽城.
幸好東平城經過接連兩番戰役,已是殘破不堪,蛇人又缺乏船隻,一時不能渡江攻擊,而此時五羊城終於出擊了,一舉收復了周邊幾個城池,蛇人大概覺得後院起火,加上天氣又轉冷,於十月底全軍退卻,我們才算僥倖奪回東平城.
天保二十八年十一月一直到天保二十九年夏,帝國與蛇人沒什麼戰事,文侯也舒了口氣,帝國軍算是有了個難得的喘息機會,但是五羊城卻陷入了危機,蛇人惱怒何從景突然發難,派兵圍困五羊城.我們離得太遠,加上自顧不暇,只能盼望上天護佑,讓五羊城脱得此劫.説來好笑,五羊城是共和軍的大本營,以前帝國視之為若仇讎,恨不得他們早早毀滅,現在卻從上到下都盼着他們撐過去,連重病在身的帝君,也破天荒地率監國太子一同以太牢祭天,為五羊城祈福.誰都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五羊城一旦覆滅,蛇人下一輪的攻勢會極其凌厲,就算文侯自己,也沒有再一次勝利的信心了.
沒想到的是,五羊城的守禦強得超出我們意料.從這年七月一直到年底,雖然謠言滿天飛,説是蛇人已經攻破五羊城,馬上就會北上,但事後都被證實只是謠言而已,五羊城守得固若金湯.可是南疆不比帝都,冬天也不是太冷,蛇人又下了狠心,定要破城而後已,這一戰曠日持久,一直持續到次年七月,蛇人終於知道啃不下這塊硬骨頭,廢然而退.
消息傳來的這一天,帝都上下歡聲雷動,簡直就和當初帝國破圍成功時一般.也因為五羊城苦戰整整一年終於守住了城池,而這一年天下大熟,糧草取得大豐收,尤其是句羅島,據説太倉粟米幾乎要滿溢出來,句羅王入貢的糧草馬匹比往常多了一倍,帝都的底氣也為之一振,人人都覺得勝利終於快要來了.可是誰也沒想到,此時倭島又開始向句羅島發動進攻,句羅王以血書告急.
據説倭島此番進攻,竟然是受蛇人挑撥.我不太相信蛇人竟能挑動倭王,但倭人進攻句羅島卻是事實.文侯權衡之下,決定派李堯天率一萬水軍團,會同三萬句羅水軍遠征倭人,一舉解決倭王.
這一戰我不太贊成,鄧滄瀾的水軍團在石虎城損傷很大,此時補充了不少新軍,還有待訓練,但李堯天自己躍躍欲試.倭人與句羅人是世仇,能有這個機會遠征倭人,他是求之不得.
這一年,薛文亦得子,張龍友則因為改良鐵甲車,加封為工部侍郎.更因為與葉台一共獻上丹藥,帝君服用後病情大見起色,連帶着上清丹鼎派的地位都大見上升.
天保二十九年九月,李堯天率水軍團精兵一萬,會同三萬句羅水軍,戰船八百餘艘,開始遠征,鄧滄瀾則在帝都加緊訓練新軍.水軍團因為元氣大傷,文侯決定是年大力扶持水軍團,從諸軍中抽調能手,這一年軍校畢業生中有不少便編入了水軍團.唐開報了名,被水軍團收錄.他是軍人,一直不甘於在軍校當教官,此時終於得償所願.這一年畢業生中,有一班就是我當初教過一段時間的,其中有幾個也入了水軍團,成了唐開的同僚.
李堯天九月出發.我對他極有信心,便是文侯也相信李堯天的能力,但不幸的是,李堯天一去便無消息.直到第二年開春,有殘兵逃回帝都,我們才知道李堯天的結局.當時水軍在海上曾遇到倭人攔截,被李堯天輕鬆擊敗,倭人惶惶不可終日,於是死守本島.李堯天列隊待攻,哪知就在總攻的前一夜,颶風忽起,八百艘戰船全軍覆沒.
聽到這個消息,我不禁怔忡了半天.李堯天是不世出的將才,我總以為他這一去,定能奏凱而還,做夢也想不到他居然會死在颶風之下!當初路恭行自盡前説是天命有歸,也許,冥冥中真的有天命在註定一切.
李堯天遠征軍的失利,使得共和軍越發重要起來.以前文侯一直有的讓共和軍與蛇人去拼命,我們坐收漁人之利的念頭,直到這時才終於完全打消,帝國與共和軍的合作越發密切起來,甚至,文侯允許共和軍在帝都設立議事處,負責與五羊城之間的日常談判.
天保三十年,號稱太陽王的天保帝因為積勞成疾,國師玉馨子上疏保舉他的師弟玉清子為帝君向海外仙山取藥.由於上清丹鼎派的丹藥立竿見影,清虛吐納派那些養生之道顯得難見成效,玉馨子一定盼望借這機會重獲寵信.只是要派人尋藥,花費不少,現在因為戰事,國庫空虛,御史台右班御史齊裕輝上疏辦諫.因為在進諫時有些衝動,向來不問政事的帝君竟然破天荒地大發雷霆,對齊御史動用廷杖,結果齊御史被活活打死.而齊裕輝正是地軍團折衝將軍齊雅輝的親哥哥,齊雅輝因此事連坐而斬首,地軍團進行整編.這件事對地軍團震動很大,齊雅輝有功無罪,卻因為無妄之災而斬首,不僅是地軍團上下,全軍都為齊雅輝不平.好在此時與蛇人的戰事不算激烈,否則因為此事,已漸漸成為主力的地軍團只怕會因為軍心渙散而一蹶不振.文侯也有鑑於此,對地軍團進行了一番大調整,我因為屬於文侯班底中的大將,被提拔為地軍團副都督,僅名列屠方之下,橫野軍由錢文義接手,折衝軍則交給了曹聞道.雖然我也很想升官,可是在這種情況下升官,我實在並不高興.
天保三十年,玉清子率眾如期入海求藥,唐開正被選中成為護衞的兩個百夫長之一,結果一去再無消息.十二月,帝君駕崩.
天保三十年的冬天,是二十年不遇的寒天,天氣極為寒冷.雖然因為寒冷,與蛇人沒有太多戰事,可是因為連年戰爭,無家可歸的貧民日益增多,這年冬天因為凍餒而死的貧民極多,屍首狼藉於道.就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季節裏,太子登基為帝,改元自新.
自新元年二月,春雪連綿.
這一年是因為帝都之亂而載入史冊的.起因去天保三十年年底太陽王終於病重不治,去世前遺詔命江妃自縊以殉.遺詔下到江妃所居靜婉宮,江妃不從,説這是太子矯詔,命宮中衞士斬殺傳旨黃門,緊閉宮門不讓人出入.太子針鋒相對,命文侯率軍進攻.文侯調火軍團炮轟宮門,畢煒率人殺入江妃所居靜婉宮,將裏面一干人等斬盡殺絕,江妃因絕望而自縊.路翔是江妃表兄,這些年他這個兵部尚書被文侯架空,根本不得過問軍事,等如閒職,但他一直隨遇而安,似乎根本不以為意,此時終於再也按耐不住,與文侯發生了正面衝突.
帝都的變亂髮生前,我因為對事態的處理上與文侯相左,被文侯調到前線.後來聽説,帝都之變,死傷上千,而事後文侯大肆搜捕路翔餘黨,刑罰極為殘酷,單是刑法上被折磨而死的就不下三千人,因連坐獲罪的超過兩萬,以致這一年帝都的棺材價格大漲,人們背後傳説自新這年號不好,自是如傾盆血,新則是斤斧加所親.
然而這一年對蛇人的戰事卻捷報頻傳,地軍團與風軍團、水軍團會同八千共和軍在東平城下與來犯的五萬蛇人野戰,取得大勝,但地軍團同樣損失慘重.可是這一戰使得地軍團名噪一時,勇名之盛,一時無兩.以往我們不敢與蛇人野戰,因此敵退我進,敵進則我退,總在進行拉鋸式的消耗戰,但此時張龍友終於已將鐵甲車改善完全,蛇人在鐵甲車的衝擊下潰不成軍,全軍覆沒,而這一戰因為屠方當時留在帝都,我擔任前敵全權指揮.戰後屠方晉升為兵部尚書,我則升為地軍團都督,可是我與文侯之間,也因為帝都之亂的處理產生了無法彌合的裂縫.
這一年,陳忠也結婚了.地軍團在齊雅輝被連坐後進行過一次大的整編,這一年因為左部鎮威將軍宗敏和右部揚威將軍陳澎戰死,地軍團又補充了一次兵員,總兵力達到了四萬,因此又進行了一次整編.本來錢文義、曹聞道兩人已分統一營,此時我將全軍分為五部,取名為仁義信廉勇五營,簡稱為五德營.錢文義統義字營,信字營交給陳忠,廉字營自然是廉百策,剩下曹聞道和楊易兩人不太好安排,權衡這下,曹聞道為人有些莽撞,仁字營需要節制全軍,需要一個大將之才,相比較之下,楊易有勇有謀,才堪大用,這些年立功甚多,便是與他不甚相投的曹聞道,對他的軍事才能也佩服得五體投地,因此勇字營便交給了曹聞道,楊易成為仁字營統領.
楊易一直對我頗為不忿,甚至曾經出走過,要投奔五羊城.那一次是我孤身追上了他,請他留下來.他雖然要前往五羊城,但我知道他實是因為自己與路翔沾親帶故,見文侯搜捕餘黨極酷,生怕自己遭殃,並不是真的仰慕共和軍的信條.楊易文武全才,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這幾年立功很多,因此他成為五德營五大統領之首,另幾人,包括曹聞道在內也都沒有多説什麼.
雖然仕途得意,可是我心裏仍然痛苦.當沒有人的時候,我總是拿出那塊沉香木來細細雕琢.現在我琢刻之技已頗為有名,樸士免若還在生,只怕也要甘拜下風.可是,每當我拿出那個毛坯時卻覺得無從下手,她的樣子在我記憶中越來越模糊,終於已成為一團幻影,我不知道今生是否還有可能雕得出來.
她現在是帝君的妃子.因為為帝君生下了長子,母憑子貴,她現在已是最得帝君寵愛的嬪妃了.帝君除了一正二側三妃,其餘嬪妃很少,即位後居然甚為勤政,頗有勵精圖治之名,與做太子時整天只知吃喝玩樂大為不同.他將軍事全部交給文侯,自己一心關注政事.帝都之亂後,帝國文校又進行了一番變故,徹底打破門閥之見,一律以開科取士,不問出身.南宮聞禮甚得太子信任,全權辦理此事.他的確是個能吏,做事井井有條,剛正不阿.蛇人的威脅雖然還未消除,但帝國上下已呈現出一派生機勃勃的景像.
薛文亦已被提升為工部侍郎,張龍友更是青雲直上,已是工部主事侍郎.現在的工部尚書蒲峙再過一兩年就要致仕,尚書一職多半便是張龍友了.吳萬齡在火軍團中也已成為中軍,是畢煒的得力臂膀.薛文亦的兒子薛庭軒今年四歲了,甚是活潑.
現在是自新元年七月.蛇人迭遭失敗,勢力已大不如前,四相軍團成為帝國軍的絕對主力,帝國民間甚至還有兒歌説什麼楚畢鄧邵,國家之寶云云,我想多半是文侯命人造的流言,抬高四相軍團地位的.
戰爭還在繼續,仍然看不到盡頭.
砰一聲,曹聞道肩頭被我刺中,雖然槍頭只是白堊,但這一槍力量仍然很大,曹聞道一個趔趄,在馬上摔了下來.我吃了一驚,慌忙帶住馬,跳下來道:曹兄,怎麼樣了?
曹聞道摔得呲牙咧嘴,不過看來並沒受傷.他揉了揉肩頭,苦笑道:統制,練槍時用不着這樣狠吧.
我有些過意不去.帝都之亂後,我心情一直極壞,出手也往往失了分寸.我道:是,是我過份了.
曹聞道見我居然道歉,倒有些不安,道:不能怪統制你,是末將現在養尊處優,槍法也生疏了.他現在是勇字營統領,平時主要是指揮作戰,已很少上陣衝鋒,槍法確實有些生疏.我道:曹兄,槍馬一道,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你是要多練練了.
有了鐵甲車,騎兵的用處一下減弱了許多,現在地軍團還是步兵較多,馬匹多用來運輸物資.可是我總覺得鐵甲車雖然威力巨大,終究不能一味迷信.曹聞道站起來動了動四肢,抓起白堊槍,道:再來一次.
他這人倒是很不服輸.我笑了笑,道:還要再來?
曹聞道嘿嘿一笑,道:我鬥不過你,現在兩打一吧,我叫個人一塊來玩玩.
我笑罵道:得了,你非要報仇,我讓你打一下就是,你和陳忠兩人一塊兒上來我哪兒鬥得過,非要我出醜麼.
他和陳忠最為相投,叫的人肯定也是陳忠.陳忠力大無窮,他練習槍馬又遠比曹聞道勤勉,如果生死相搏,我還可以用陰招狠招取勝,可是這種練習,他若和曹聞道聯手,我肯定不是對手了.曹聞道卻搖搖頭,道:不是陳忠,是個新來的.
新來的?我有些詫異.地軍團編制最大,此次回帝都休整,補充了不少兵員,也許曹聞道發現有個槍法很出色的新兵了.我的好奇心被撩了起來,兵法有云:人盡其才,物盡其用.而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這個新兵如果槍法出色,再多學兵法,日後説不定堪當大用.我道:好啊,讓他來吧.
曹聞道嘿嘿笑了笑,對邊上一個親兵説了句什麼,自己跳上馬,道:統制,你可別小看他了,這人雖然新來,但我和他鬥過一回槍法,居然敗在他手裏.
我吃了一驚,道:你輸了?真的假的?曹聞道槍法雖然還不算頂尖,但也是出類拔萃了,這新兵如果真能在槍法上擊敗他,實在讓人想不到.
曹聞道正撥馬往回帶,轉過頭來道:自然是真的,反正你不要輕敵便是.
我握了握白堊槍,也帶着飛羽向後走.這個新兵真有如此強麼?我有些不敢相信.剛帶着馬走到一邊,便聽得有個老人高聲道:楚將軍.
這是武昭老師!我急忙過去,跳下馬來躬身施禮道:武昭老師,你好,今天怎麼有空過來?現在我的官職已經遠遠高過武昭了,但每次見他都不敢缺了禮數.
武昭老師看了看我,微笑道:楚將軍,你的槍法越來越出色了.
我低頭道:那是老師教導有方.武昭是公認的軍中第一槍,他也輕易不誇獎人,被他誇了一句,我不禁大為得意.
武昭臉上仍帶着微笑,道:這個人是今年剛畢業的,不過他槍法很好,你也別大意.
我道:他也是武昭老師的高足吧?學生一定注意.軍校學生的槍法或多或少都受過武昭指教,不過武昭也如此説,看來這人多半確是不凡.
此時曹聞道遠遠地在那邊叫道:統制,你準備好了麼?我抬頭看去,卻見他提槍立馬,身邊是一個騎着白馬的士兵.這人身上也只穿着軟甲,不過卻戴着護面.我向武昭道:武昭老師,請稍候.跳上飛羽,舉槍示意.
當中的一個士兵舉旗一揚,我一催戰馬,登時衝了過去.哪知對面曹聞道卻立於原地不動,只是那個士兵催馬衝過來.
他是要與我單挑?我倒是略略有些詫異.單挑的話,地軍團中連楊易和陳忠都不是我的對手,這新兵實在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不過看他在馬上提槍之勢,極是中規中矩,一杆白堊槍握在手中紋絲不動,確有幾分真實本領.
十幾丈的距離,對於快馬來説一蹴而就,眨眼間便到了近前了.我看準了,挺槍向他前心刺去.因為我有些惱他狂妄,有心要一個照面便將他挑下馬來,這一槍速度極快,便是曹聞道也未必擋得住.哪知槍剛一刺出,卻聽喀一聲,那人的槍竟然同時探出,一下格住我的槍頭.
鎖槍術!我吃了一驚.這種鎖槍術已非一般人能使得出來,看來他確是武昭老師的高足了.我只覺槍尖上傳來的力道不輕,此人力量也不算小,不過還比不上我,雙臂一沉,正待強行衝開他的鎖槍術,哪知力量剛加上去,那人的槍忽地一沉,人幾乎伏到了馬背上,槍尖則自下而上挑了起來.這一招如行雲流水,極是流暢,我用力太過,已迴轉不及,索性將左手一推,白堊槍橫了過來,壓向他的槍頭.
這同樣是鎖槍術.原本是我攻他守,可是這人手法熟練,眨眼間就迫得我不得不防,確是不錯.此時兩馬已經交錯,照理他的槍被我鎖住,如果仍要強攻,只怕要被我拖下馬來,哪知這人的槍尖晃了晃,長槍一伸一縮,一下脱出我的槍稈,竟然橫着掃過來.
這一槍不拘泥成法,大是可圈可點,我聽得曹聞道在那邊大聲叫道:好!心底也暗暗讚了一聲好.不過這一槍雖然出人意料,但他已經衝過我身前,這般回掃的力量已經不夠,我的左手猛地一壓,槍尖有肋後直翻上來,他這一槍正砸在槍桿上,砰一聲,我只覺掌心略略有些發麻,左手忽地一探,喝道:去吧!
我在戰場上廝殺過不知多少次了,只怕馬蹄聲便可知道他的方位,他正在攻擊,定然料不到此時我還能反擊.這一槍刺出,我已覺得槍尖上傳來一點份量,定已刺中,正要再接再勵將他頂下馬來,但槍尖上卻覺一滑,居然受不上力.我吃了一驚,扭了扭頭用眼角餘光看去,只道他多半是伏在鞍上躲過,哪知卻見我這一槍竟然刺在他的槍桿上,正沿着槍桿滑去.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間,他居然能用槍桿接住我的槍頭,這份眼力和槍法當真不凡.我吐出一口氣,不禁脱口道:好槍法!手腕一抖,已準備將槍擲出.
此人槍法高明,但畢竟不知變通.這般以槍桿來接住我的槍,高明則高明矣,卻實在華而不實.他的槍已只能防守,如果我以投槍術將白堊槍擲出,則正中他背心,他哪裏還逃得過去.哪知我的槍正要脱手,那人卻笑了笑道:真的麼?嘿嘿.
這聲音還帶了些稚氣,語氣又驚又喜.我一聽這聲音,驚叫道:小殿下!白堊槍已脱手擲出,我的右手一把抓住槍尾,用力拖了回來.
這正是小王子的聲音!每次我回到帝都休整,都去掃一下郡主的墓,而小王子每次都來陪我.我算是他名義上的姐夫,他對我極為佩服,每次都纏着要我比試,甚至在郡主墓前都用筷子比試過一次.我恍然大悟,才知道曹聞道為什麼會對這新兵如此恭敬遷就.屈指算來,小王子今年已滿十七,虛歲也已十八,正是軍校畢業了.
我帶轉馬,跳下來道:真是小殿下麼?
他也帶住馬,摘下護面,笑道:楚將軍,我的槍法真的好麼?護面下,正是小王子那張俊秀之極的臉.一年多不見,他又長高了許多,只是臉上還帶了些稚氣.
看到他,我心裏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名義上我也算是宗室,但不知為何,看到那些宗室子弟總是氣不打一處來,唯一的例外大概只有小王子了.我道:當然好,已經比我高明許多了.
小王子撇了撇嘴,正要説什麼,武昭已走了過來,他的臉有些發白.方才我要以投槍術,他定然已看在眼裏.這點距離,白堊槍雖傷不了人,但一旦擲中,小王子定然坐不穩馬鞍,會被我打下來.他一到我們跟前,跳下馬來道:小殿下,我説你現在尚不是楚將軍對手,你還不信.
小王子嘻嘻一笑,道:是啊是啊,我險些被楚將軍的投槍打下來.
武昭道:你還笑!楚將軍不明底細,若誤傷了你,我和他如何向王爺交待.
小王子將護面掛到馬鞍上,道:武昭老師,這你也太小看我了,要連這一下都頂不住,我這幾年軍校也白上了,怎麼能到地軍團來.
我大吃一驚,道:什麼?小殿下,你要到地軍團?
小王子又是一笑,武昭在一邊突然正色道:地軍團都督楚休紅接旨.
他從懷裏摸出一卷帛書,我連忙跪下,道:臣楚休紅接旨.
自新帝元年七月十七日詔曰:查安樂王世子弓馬嫺熟,公忠體國,才堪大用,即日起為地軍團監軍,共赴國難,欽此.
小王子要做監軍了?我又吃了一驚.監軍是從今年開始的設立的,大概太子即位後,覺得諸軍將領手握重兵,不可不防,因此設立監軍一職.各部監軍不是內監就是宗室,可與帝君直接聯繫,地軍團此番休整,正是等着上面派監軍下來.我和諸將説起此事,都覺得不知來個什麼人,若是個毫不知兵卻又頤指氣使的宗室內監之類,實在是件麻煩的事,沒想到居然會是小王子.我不禁有些喜出望外,磕了個頭道:臣遵旨.
等武昭收好聖旨,小王子馬上過來道:楚將軍,我們什麼時候出發?這回我要大殺一陣了!他年紀雖小,卻膽大包天,當初還是個半大小孩就敢和蛇人正面相抗,現在長成了,更是天不怕地不怕,聽他的意思,恨不得馬上就要上陣.
我笑了笑,道:沒有這麼急.另外,監軍可不是上陣的,你可不能隨便衝殺.
什麼!小王子叫了起來,那可不成,我要和帝君大哥説一下,不要當監軍了,還是當個驍騎.對,這名字威風.
驍騎只是箇中下級軍官,和監軍根本不可相提並論,可也沒有軍校生一畢業就當驍騎的.我怕小王子真的心血來潮,非要當驍騎不可,他毫無經驗,只怕連我也指揮不動,反而添亂,再另外派個內監來做監軍,更是麻煩,忙道:小殿下,監軍之職極其重要,非你不可,帝君深思熟慮,你也不要讓他為難.
小王子想了想,半信半疑地道:是麼?那能不能和蛇人廝殺的?
我暗自嘆了口氣.雖然小王子做監軍比旁人要好得多,可仍然是件叫人頭痛的事.我道:當然也要的.軍中每個人都是戰士,我也不例外.
小王子這才道:那也好.他看了看四周,又笑道:楚將軍,那以後我就是你手下的大將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監軍並不是將領,而且監軍的位置其實比主將還高,我應該説是小王子手下的將領才對.不過我怕這般一説,小王子又要節外生枝,也不再多説,只是道:小殿下,軍人以服從為天職,軍令如山,令行禁止.小殿下現在是軍人了,這一點千萬不可忘記.
小王子心不在焉地道:我知道了,定然服從你的指揮,放心吧.地軍團什麼時候才出發啊?
我道:還要休整一段日子吧.小殿下,趁這時候,你多熟悉一下鐵甲車.
鐵甲車已經成為地軍團的主力戰具,比騎兵的地位更重要.小王子點點頭,又道:對了,楚將軍,還有一件事.
我道:什麼?
共和軍在霧雲城設立的議事處,現在換了一個主事的,那個人好像還認識你.
我怔了怔,道:認識我?我在共和軍中認識的人不多,較為相投的大概只有丁亨利.但丁亨利是共和軍現在的第一大將,總在前線廝殺,不太有可能會來帝都當議事處主事人.我道:他叫什麼?
小王子想了想,道:他還帶了家眷.父王帶我去拜訪過一次,這人倒是很會説話,好像,叫什麼鄭昭.
鄭昭!我吃了一驚.鄭昭身有讀心術,他來這兒自然可以揣測別人的心思了.不過文侯已經知道他有讀心術,只怕這一番暗鬥會極其激烈.而讓我吃驚的還是他説的家眷.我道:是他妻子兒子麼?
他就有一個妻子,聽説叫什麼段白薇的,是個女將,槍法很不錯,還沒兒子呢.小王子也沒聽出我的聲音有些異樣,只是緩緩説着.共和軍的人物,看來也很有些出類拔萃的.對了,和那個鄭昭一塊兒來的,還有個法統的人,居然也認識你.
我詫道:法統的人?這回我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我道:是誰?
我也忘了.小王子抓了抓頭皮,看來實在想不起來.我暗自嘆了口氣,沒再説什麼.
白薇也來帝都了.我知道她對我有種異樣的感情,鄭昭也知道,在五羊城時就大為吃醋,所以來帝都才特意打聽我在什麼地方吧.他是何從景的股肱之臣,何從景對他極為倚重,此番前來霧雲城,看來帝國和共和軍的合作又深了一步.不管怎麼説,這總是一件好事.
小王子來到地軍團後,雖然沒什麼作為,不過他與陳忠和曹聞道兩人混得倒是極熟,反是廉百策,大概還在擔心我對他有成見,總不敢與小王子太接近.
休整一月有餘,時間已交八月.文侯也來地軍團視察了幾次,問了我一些地軍團近況.每次見到他,我總覺得文侯又憔悴了許多.帝都之亂後,官吏經過一番大清洗,凡是江妃與路翔一黨,不是遭貶斥,就是被調任閒官,而文侯手下得力之人尚不足以填補空缺,文侯這段時間也一定累壞了.看着他的樣子,我因為帝都之亂中與文侯意見分歧而產生的不滿了消除了許多.不管怎麼説,文侯手段雖然狠辣,卻遠遠比路翔和江妃一黨高明.帝都文校經過這一番動亂,徹底對平民開放,官宦子弟最後的特權也被剝奪,似乎倒是件好事,郡主所説的新時代,似乎更近了.
也許,沒有文侯這樣的權臣,帝國也沒救了.醫者常説沉痾當下以虎狼藥,文侯恐怕就是一劑虎狼藥吧.
這一天,我陪着文侯檢閲完地軍團,自己也累得要命.回到住處,讓人燒了水洗了個澡,坐在桌前看着天機法師的《皇輿周行記》.這本書介紹了許多地方的風物特產,有些地方我也去過.只是天機法師在書中所説的盛產珠玉或盛產牛羊之類的繁華地方,現在卻多半已成一片廢墟了.
白天文侯和我説起,共和軍提出了一個南北夾擊的計劃.這計劃相當大膽,但也確實有效.以往我們和共和軍各自為戰,總是缺乏呼應,現在帝國軍已經在東平城站穩腳跟,共和軍也已收復閩榕、廣陽二省,只是閩榕省尚有兩萬餘蛇人佔住了南安城,死戰不退.南安是閩榕首府,城池雖然不算如何高峻,終究也是十二名城之一,共和軍屢攻不克,但南安是後防腹地,如果這地方不解決掉,廣陽閩榕二省終究不得安寧,因此何從景便讓鄭昭攜來這個計劃,要求地軍團和水軍團助戰.文侯權衡之下,覺得此計劃雖然也是何從景想利用我們,但南安城確實不可丟失,何從景也答應一旦攻下,南安城可以由帝國控制.閩榕一省是共和軍收復的,現在是他們的勢力範圍,但南安城如果被帝國控制,那麼帝國的勢力便可插到五羊城邊上了,自然對帝國有利.他想來想去,覺得此事對雙方都有利,但要我們出征時儘量保存實力,不要打消耗戰.
文侯的心思,鄭昭肯定也知道.何從景需要的,也只是讓後防安定吧,他現在在往西南一方擴展,已打入南寧省,閩榕安定後,就可以全力經營西南,為將來與帝國對峙做打算了.而何從景的打算也一定在文侯的算計中,只是他們都心照不宣而已.初步定下是八月初出發,鄧滄瀾的水兵團帶我們到東平城後,就分兵兩路,地軍團從陸路南下,水軍團沿海而行,九到十月開始對南安發動攻擊.如果順利,年底前一定要拿下南安城,明年就要開始正式的大反攻.
整個計劃就是這樣.地軍團作為主力作戰部隊,將十分吃重.我趁現在這個機會多看些南疆地形,到時不至於措手不及.只是我有些不明白的是,文侯既然不要我們全力進攻,為什麼又要讓徵調四相軍團的大部助攻.我本想問問文侯,但看他高深莫測的樣子,又不敢問.文侯雖然説過把我當兒子看待,但我也知道這絕無可能的,我在文侯心目中,頂多只是一個親信部將而已.
正看着,書房門口被人敲了敲,我抬起頭,道:進來.
進來的是我家的一個差人.他躬身行了一禮,道:將軍,外面有輛馬車,是來請將軍出去.
馬車?我怔了怔.白天文侯剛視察過,也與我長談過一次,晚上照理不會來叫我了.我道:是誰?
那位大人沒有説,只説將軍出來便知.
來叫我出去,居然連車都不下,這人的架子也真夠大的.我把那本書收了起來,道:我去看看.走出去時,心裏想着這到底是誰?難道是白薇?她來帝都也沒多少天,今天大概有空,便來叫我麼?我有些猶豫,白薇並不知道鄭昭有讀心術,她想的一切鄭昭全能知道,恐怕會惹出麻煩來.
剛走到門口,卻見門外停了一輛黑色的大車.這車也沒有家徽,看樣子只是尋常商賈所乘.我又是一怔,走到門前,道:在下楚休紅,請問是哪一位.
楚兄,快上來吧.
門開了,露出的竟然是張龍友的臉.他現在已是工部主事侍郎,官職不低了,自然可以坐這等大車.我呆了呆,道:張兄?這麼有空麼?進來坐吧.
張龍友笑了笑,道:不必了,城東新開了一家勝友樓,我們去看看吧.
我對喝酒並沒有多大興趣,但張龍友這般相邀,倒也不好回絕.我上了車,道:叫一下薛文亦吧,不知他有沒有空.
我們現在各自都十分忙碌,偶爾才能聚一聚,每次相聚都是四人一起.現在吳萬齡跟隨畢煒守在東平城,只能把薛文亦叫出來.哪知我剛説出口,張龍友卻道:不用了,今天還有別人在,不要叫他.
別人?我一怔.張龍友算是與人交往很少的,除了我們幾個沒什麼相熟的朋友,我不知道還會有誰在.張龍友只是道:到了你便會知道,開車.
車伕趕着馬車緩緩向前駛去.這車伕馭車之術倒也高明,一路平平穩穩,走得甚快.我心中狐疑,道:張兄,到底還有什麼人?
到時你就知道了.張龍友低着頭,低低説着.我覺得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心裏也有些疑惑.張龍友以前不算多嘴,但喜怒總是掛在臉上,現在城府越來越深,我總覺得他似乎戴着一副厚厚的面具,看不清他的真面目.正想着,張龍友忽然從座位下拿出一套衣服,道:楚兄,來,換件衣服.
我呆了呆,看了看身上道:怎麼?這衣服不成?平時幾個老友小酌,我總是穿一身便服,他拿出的這套衣服也只是件極其普通的衣服,實在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意思.張龍友低聲道:換上再説.
我莫名其妙,脱下外套,穿上他給我的衣服.此時車子駛進一條很黑的小巷子裏,忽然停了停,張龍友從車簾縫隙看着外面,低聲道:下去吧.
勝友樓是城南新開的一家酒樓,我雖然沒來過,但名聲已如雷灌耳,聽説連廁所裏都裝飾滿了雕花板,可是這條小巷子黑漆漆的,根本不像是有個酒樓的樣子.我不禁一呆,道:這是哪裏?張龍友卻又低下頭,似乎躲開我的目光,道:快下車吧.他先行推開門,跳了下去.我滿腹狐疑,幾乎懷疑這是個要害我的圈套,但還是跟了下去.
剛一下車,張龍友敲了敲一邊的一扇小門,門一下開了,張龍友閃身進去,扭頭道:快進來.一進門,那輛馬車卻又向前駛去,門也一下關上了.我莫名其妙,道:究竟是怎麼回事?這是哪裏?
黑暗中,張龍友的目光顯得十分明亮.他低低道:有個人要見你.
這絕不是閒來喝杯酒了.我皺起了眉頭,道:是誰?張龍友如此神秘,讓我忐忑不安.他沒抬頭,只是道:見了你就會知道.
這是個尋常的院落.張龍友帶着我走進去,裏面黑漆漆地,只點了幾支蠟燭,光線十分昏暗.他走到一間屋前,輕輕敲了敲,道:大人,楚休紅將軍到了.
我聽他稱什麼大人,心中猛地一跳.難道是文侯?可是文侯叫我來為什麼要做得如此詭秘?難道有什麼秘事要吩咐我麼?只是即使文侯真的有秘事要我做,似乎也不該由張龍友牽線.我詫異地看了一眼張龍友,但張龍友躲開我的目光,把頭偏到一側.這更讓我生疑,我伸手要去推門,又有些遲疑,低聲道:究竟是誰?
張龍友抬起頭.燭光昏暗,映得他的臉也閃爍不定.他遲疑了一下,道:楚兄,天下是何人的天下?
我也抬起頭,心中卻升起一股涼意.張龍友這話似有深意,我也隱隱約約猜測到了他的意思.我心頭有些微微地疼痛,聲道:是帝君?
張龍友眉頭一揚,閃過一絲詫異,馬上又回覆平靜,只是輕輕點了點頭,道:楚兄,不要怪我,我不想成為你的敵人.
我也不想.只是心頭更是一陣陣地絞痛.郡主在世時就擔心文侯會太過跋扈而產生不臣之心,那時覺得雖然這一天終究會來,但來得還是太早了些.我低聲道:我懂了.
張龍友站得筆直,道:楚兄,現在你要回去還來得及.不過我想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你換衣服.你以為甄礪之對你推心置腹,視若子侄麼?其實,你們四相軍團的都督每日做些什麼都在他耳目的監視之下,所以我才讓人穿了你的衣服去勝友樓飲宴.
文侯在監視我?我呆了呆.雖然我沒有發現,但我知道這不是空穴來風.文侯對人絕不會完全信任,當初我赴援符敦城時,在符敦城的所作所為他都瞭若指掌,自是那裏也有他的耳目在.可是,文侯畢竟對我有恩,要我就此反叛他,我也做不出來.我呆呆地站着,只覺腳下似有千鈞之重.一切都在我的一念之間了.可是我也知道,雖然張龍友説是我要回去還來得及,但如果我轉身離去,一定已走不出這個院子.
他是要逼我表明立場了.我看着他,張龍友被我看得轉過臉去,一張臉卻沒一絲表情.我低聲道:張大人,你對我真是恩重如山.
友情,原來也是這般靠不住的東西.張龍友的臉騰一下漲紅了,卻沒有説話.他官越做越大,卻也讓我覺得越來越陌生,以前那個樸實厚道的張龍友已不復存在了.我還想再説幾句挖苦的話,卻忽然想到當初他與我一同反對武侯殺人為食之議的情景,心頭不由一軟,接下來的挖苦話都吞了回去,只是嘆道:張兄,你好自為之吧.伸手推開門走了進去.
裏面只點了兩支小蠟燭,有個人正坐在那兒.這人身上穿着一件黑袍,又靠牆坐着,整個人都似乎要隱入黑暗.我剛走進門,那人忽然道:楚將軍,把門關上,你坐吧.
這聲音圓潤動聽,但我耳邊卻如同響起一個霹靂.這正是帝君!帝君還是太子時,話語中總有些輕佻,但現在聲音雖然沒有變,卻顯得極其沉穩.我張了張嘴,也説不出來,只是向前走了兩步,跪倒在地,道:陛下,臣楚休紅有禮.
還沒説完,他微微一笑,道:免禮吧.楚將軍,你是我堂妹夫,不必如此多禮.
帝君尚是太子時,只知尋花問柳,愛好除了女人以外,就是音樂.登基後我也曾謁見過他一次,在朝中他自是一本正經,但以前那個紈絝子弟的印像太深了,我怎麼都想不到僅僅大半年他就變成現在這樣子.我低下頭,低低道:微臣不敢.
他道:朝中為君臣,現在卻只論親屬.妹夫,你坐吧.
我一坐下來,他已倒了一杯酒,遞給我道:楚將軍,這春梨酒是今年的新釀.別的酒越陳越好,這個酒有些不同,新酒才有雪梨果的清香,你嚐嚐.
我對酒並無什麼嗜好,但帝君親自為我斟酒,不能不喝.我接了過來,道:微臣惶恐
跟你説了,不必這樣稱呼,現在只論親屬.
我接過酒來喝了一口.這酒十分清冽,喝的時候幾乎喝不出酒味,一喝下去才感到喉嚨口如同燒起來一般.聽他説什麼只論親屬,我不禁苦笑.郡主還活着的話,我才是他堂妹夫,現在卻只是個名義上的堂妹夫而已.而帝君叫我來,自然不會是讓我喝一杯春梨酒,我已轉過了十多個念頭,猜不透他到底要説什麼.
他顯然也發現了我臉色的異樣,手指在案上輕輕叩了叩,嘆道:茵妹巾幗不讓鬚眉,原是我朝不可多得的人材,可惜天不假年.楚兄,我們是至親,還該多走動才是.
他居然和我稱兄道弟了.其實郡主只是帝君的堂妹,帝君同父異母的弟妹還有十多個,我根本算不上什麼至親,他越這樣説,我心中就越發惶恐.我低下頭,道:微臣不敢,微臣只是臣子,豈敢與帝君如此相稱.
他嘆了口氣,道:人主與常人豈有異哉?楚將軍,你也多慮了.只是他雖然説我多慮,卻已不再和我稱兄道弟.聽他這樣説,我才覺得自在些,低頭行了一禮道:君臣之禮,微臣切切不敢忘.
與其説我不敢忘君臣之禮,不如説我不想與帝君太過接近吧.帝君叫我過來,做得這般隱密,又瞞過文侯,我已經猜出他的用意來了,十之八九,他是想建立自己的私人班底.他可以説是文侯一手扶持上去的,同樣,如果文侯哪一天想推他下台,也是容易得很.現在帝國軍最精鋭的四相軍團指揮官,全是文侯的私人,他又軍權在握,就算想起兵造反,也是毫無困難.只是最讓我想不到的是一向只知醇酒美人的帝君,居然也會有這等想法了.看來,大帝的血脈即使已經稀薄得如同清水,畢竟還在帝君體內奔流着.我被張龍友騙來,實在不想這樣表態,心中只是轉着念頭,希望能含糊矇混過去.
帝君聽我這般説,也垂下了頭,喝了口酒.我不知該説些什麼,只好也啜飲着杯中的酒.文侯掌握了朝中一切,帝君只能算是個傀儡,而文侯的手段我想起來就要不寒而慄,無論如何都不敢投靠其他人的,即使那人是帝君.我在心底暗自罵着張龍友.張龍友定已成為帝君的私人了,如果我向文侯告密,文侯雖然不會對帝君下手,但張龍友的地位肯定會一落千丈,説不定就不明不白暴屍街頭.只是這樣的事我是絕對做不出來的.可如果我明説不肯成為帝君班子中的一員,今天恐怕也走不出去,其中利害,我自是洞若觀火.
半晌,帝君忽然抬起頭,道:楚將軍,普天之下,皆何人之臣?
我一凜,抬起頭來,道:稟帝君,普天之下,莫非王臣.
王者之臣,心屬何人?
我誰也不屬,我只是我自己.我想着,忽然一陣煩亂,口中卻低低道:臣之心身,皆屬帝君.
這是套話,除了這等回答也沒有其他了.帝君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但這笑意一閃即沒,他又嘆了口氣道:若茵妹在日,楚將軍你説這話,只怕就不會這般猶豫了.
他一説到郡主,我只覺胸口有些疼痛,説不出的難受.郡主活着時,我曾經答應她,就算有朝一日要與文侯為敵,我也會站在她這一邊.可是郡主已經死了,這句話我幾乎要忘了.我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説什麼好,又閉上了.
帝君忽然道:楚休紅,世事變幻莫測.當初二弟要害我,多虧你救駕,我方有今日.日後若有什麼變故,還望你記得今日之言.
我的心頭又猛地一震.帝君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文侯與帝君之間真的已經產生了裂痕?我不禁抬起頭,看着帝君.他那張俊朗的臉此時已多了幾分凝重,以前那種紈絝子弟的輕佻已蕩然無存.
帝君也開始有自己的主見了,不再對文侯言聽計從.我心頭一陣亂,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明君自是萬民之福,但君主昏庸,把政事全權委派給賢臣,其實比一個自以為是的明君更好一些.我低下頭,道:臣不敢.
從我這兒看過去,帝君的臉隱沒在燭光後,陰沉而又威嚴,不知為什麼,在我的心底,他的臉與文侯似乎重合到一處了.沉默了半晌,帝君忽道:楚休紅,好自為之,帝國大帥之位,朕給你留着.
我突然顫抖了一下.我現在是偏將軍,已是第四等的高級軍官,元帥卻只有文侯一人.帝君這話,已經暗示了他要與文侯決裂了吧?我只覺得一陣暈眩.該不該向文侯報告?可是如果真能取文侯而代之,成為元帥的話,那不是我從小就有的夢想麼?原來,帝君叫我來,是逼我表明立場吧.可是儘管現在我對文侯也有很多不滿,但文侯將我一手提拔起來,我實在無法想像有朝一日真要與文侯為敵.
帝君見我沒説話,哼了一聲,道:楚將軍,難道你連元帥都不滿足麼?
他的話中有些不滿,甚至我能聽得出他語氣中露出的殺機.我只覺背後一涼,道:陛下,臣不敢.
雖然看不清他的樣子,但也感得到帝君淡淡笑了笑,道:起來吧.他從懷裏摸出一方玉玦,道:這枚鎮嶽玦乃是那庭天當初的隨身之物,向來都由宗室至戚有勳功者佩帶.雖然晚了點,你收起來吧.
那庭天的佩刀叫鎮嶽刀,以前由二太子執掌,鎮嶽玦多半也是他隨身佩帶的.二太子被誅殺,鎮嶽刀賜給了文侯,沒想到這枚鎮嶽玦卻沒有隨同刀一起給他.我遲疑了一下,心知只要接過玉玦,就要站在帝君一方了.文侯對我有大恩,他也説過會把我當兒子一樣看,但我知道這絕對是套話而已,在文侯心目中,我同樣是一件工具.我遲疑了一下,看着他,帝君也看出了我的遲疑,道:楚休紅,這並不是我給你的,是替你侄子給你的.
他口中的侄子,自然是從郡主那一方説的,指他的幼子吧.
是她生下的王子.帝君只有三妃,帝后因為容貌不佳,不受寵愛,秦豔春也一直不能懷孕,日後的太子肯定就是她所生的這位王子了.我心如刀絞,晃了晃,幾乎要摔倒.帝君卻又嘆了口氣,道:朕知道甄卿對你恩重如山,也不該太勉強你.只是,昨日為赦免江妃與路兵部親屬一事,甄卿竟然毫無人臣之禮.為大臣者,跋扈如此,朕只怕將來難以預料,能依靠的,唯有楚卿你了.他頓了頓,又道:茵妹當初對我説過,若有這一天,務必要向你説明,她説你定會站在朕這一邊的.
我心中又是一陣絞痛.如果帝君只是拿些高官厚祿來引誘我,我連聽都不會聽,但他又提起了郡主.如果我的心已被戰火煉成了鐵石,郡主就是一道深深裂痕.我咬了咬牙,終於伸出雙手接過,道:臣不敢,願為陛下效死,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如果文侯有一天真與帝君反目,以帝君的能力,肯定不會是文侯的對手.我知道自己絕對是選錯了,可是想到文侯對江妃一黨那殘酷的手段,我連想都不敢想一旦帝君被推翻後她的下場.
只是為了報答你,郡主.我在心底暗暗地想着.
帝君微笑道:我知道你會收下的.妹夫,快回去吧,龍友在外面等急了.他方才已改口叫我名字,此時才又叫我妹夫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急趕我走,又磕了個頭,道:謝主隆恩.這才走出門去.
一出門,張龍友正站在門外.他見了我,躬身行了一禮,道:楚將軍,我送你回去吧.聽聲音,竟是如釋重負.我一言不發,只是跟着他走到門口.又等一會,聽得門外傳來馬車聲,他拉開門,道:上車吧.
上了車,我那件衣服已經摺好放在座位上.我換好衣服,一路上仍是一聲不吭.到了我的住處,張龍友替我打開車門,微笑道:楚兄,恭喜.
我仍然有些不安,見他居然眉開眼笑的,我淡然道:都是你安排的?
張龍友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道:豈敢,我哪有這等權力,只是舉薦你而已.楚兄,説實話,我真怕你出不來.
如果那時帝君覺得我不能站在他這一邊,只怕我馬上就會被殺吧.只是就算他埋伏下刀斧手,我想我也不會束手待斃的.只是如果真到了這種地步,張龍友便難逃薦舉非人之責了.我嘆了口氣,道:算了,效命君王,本是軍人的本份.
他笑了笑,道:自然,我向帝君説楚兄你素懷忠義,是靠得住的人.他猶豫了一下,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包,又道:還有,這裏有兩包藥粉,你回去後馬上用酒將紅藥服下,白藥灑到洗澡水裏,浸半個時辰,等水變黑後換清水再浸半個時辰.
我接過來,詫道:這是什麼?
他臉上閃過一絲尷尬,看看四周,道:別問了,你照做就是,不然三日後會吐血而亡.
我大吃一驚,這才恍然大悟.帝君給我喝的那杯酒裏一定下了毒.可是我明明見帝君從自己喝的壺中倒出來的,做夢也想不到會有毒.能調出這種無色無臭的毒藥的,除了精擅藥石的張龍友,還有什麼人?怪不得是他帶我過去,原來一旦覺得我靠不住,就要殺我滅口了.我有些怔忡,心裏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好半晌,才冷冷道:那多謝你了.
我轉過身,不再理睬他,重重關上了門.我怕再晚一點,他就會看到我眼中湧出的淚水.
雖然現在我和他站在同一邊,但是我們之間那一份友情終於化為烏有.我想到過太多的可能,卻從來不曾料到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