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蚩尤
马蹄疾响,金光一闪,黑衣骑士的青铜长刀犹如映亮晨雾的一记惊雷,破空而至,往那手持白旗的白盔战士头上劈去。
那白盔战士眼望迅马利刀袭来,神情微黯,身形却依然不避不让,挺立如山,只在口中发出一声绝望的大喝,伸剑格挡
就听刀锋掠处发出连续的清脆撞击声,与短剑、旗杆同时断折的,还有白盔士兵的脖颈。那大好头颅被颈腔喷出的鲜血激得冲天飞起,在空中翻滚几圈后,被断裂的半爿白旗包裹着,一同重重砸在地上。
或许是青铜长刀太过锋利,白盔士兵无头的身躯并没有立即倒下,双手还依然紧握着那半截旗杆。在他脚下不远处,是另一具手持白旗、身首异处的尸体,那双失去生命的眸子依然圆睁着,充满着不甘与愤怒,无神地瞪视着蓝得透明、近于妖异的天空。
那黑衣骑士一刀命中,胯下战马并不停留,掉头朝百步外的一座小山丘奔去。山丘上另还并列着十位骑士,除了九位同样装束、黑衣黑马的骑士外,领头者是一位身材魁梧、上身赤裸的虬髯大汉。
那大汗遥望己方的骑士大胜,神情却无喜无忧,眉间更是隐含着凝重的愁绪。就听他仰天一声长啸:姬轩辕,下令进攻吧,不要再派人前来送死了。
云合四荒,烽火连天。
涿鹿平原的北端,是三十万白盔战士组成的整齐阵列。而与这三十万大军遥遥对峙的,竟然只有十一个人!所有的白盔战士都看到了方才战友被杀的惨烈一幕,此刻虽然皆面带愤色,却寂静无声,他们的目光中饱含着期盼与敬重,齐齐望向昂然挺立于阵列最前的白马和巨剑,静静等待着长剑的主人首领姬轩辕发出号令。
姬轩辕神情镇定,手中那柄重达近百斤的巨剑依然笔直指向天空,似乎已凝固为擎天巨柱,没有丝毫颤动。他锐利的眼神穿过广阔的涿鹿平原,投向最南端的那座小山丘,最终定定落在发话的那个身材高大、体形壮硕的虬髯大汉身上。虽然相距甚远,他根本看不清大汉脸上的表情,却无比确定,对方这一瞬也一定正在凝视着自己。
姬轩辕轻轻叹了一口气,转眼将目光扫过身边的几位白盔战士,最终停留在一人身上:祁蒙出列!
勇士祁蒙没有丝毫犹豫,昂然出列。他相貌清俊非凡,而面容上一道深入眉骨的伤痕,更为其增添了一份难描难述的男子气概。
姬轩辕拍拍祁蒙的肩膀,眼中似带着一份期待,还有一丝惋惜。良久,他方才缓缓吐出四个字:活着回来!听到这话,祁蒙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他手持白旗,长吸一口气,大踏步朝前行去。
姬轩辕素怀仁义,每次冲阵大战前都会先派三人持白旗招降敌人。作为他帐下最有名的勇士,祁蒙身经百战,他那惊世的武功和面对生死的从容无数次令敌人不战而降。但这一次,前两位招降的猛士都被对方一举轻易斩杀,而他,是否能够幸免?
更何况,祁蒙此次要面对的,是姬轩辕一生中最为强大的敌人九黎族首领蚩尤!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神州大地的数百民族一直处于各自为政的分裂状态,各部落间常常发生冲突,时停时歇的战乱令田园贫瘠荒芜,百姓妻离子散,众生苦不堪言。直到神农氏促成各部落联盟,又教授百姓耕种之术,更创下医学治病救人,终于得到各族首领的尊敬,共奉其为炎帝。至此,中原大地终得一统。
然而,五年前炎帝率亲卫外出,却莫名其妙地枉死于华怡山中。他的尸身体表并无创伤,亦无中毒迹象,但是面色古怪,似乎死亡的一瞬十分惊恐。后经人细细检查后方才发现,炎帝的内脏竟然已经尽碎,而紧随他的十六名亲卫则全数消失不见。
没有人知道炎帝的真正死因,而短暂的悲痛之后,便是各部落族长之间的互相嫉恨猜忌。就在炎帝的灵柩之前,一众人的争吵拼斗持续了整整十九天,中原联盟名存实亡,行将瓦解。
这时,中原各族中势力最大的轩辕族首领姬轩辕挺身而出。他剑斩四名趁乱暴动的部族首领,一举慑服众人,随后率部征战两载,终于统一了北方。三十七名西北方游牧部族族长遂歃血为盟,奉姬轩辕为主,号为黄帝。然而,本已涣散的人心还来不及全然收束,新的动乱却已开始。九黎异人族在族长蚩尤的率领下,首先起兵反抗,南方十九族亦加入其中,各部联兵二十万,与姬轩辕的黄帝部落在涿鹿平原大战三年。
十五天前,双方集结兵力,约定在此作最后的决战,共有近五十万兵将在这巨大的蛮荒战场上,生死相搏。
北方黄帝部落虽是人心所向,兵多将广,但经过几年征战,骁勇的士卒早已疲惫不堪,刀卷矛钝,人人思归;而南方部落联盟不但有神力无穷、能征善战的统领蚩尤,而且异人族战士可召唤猛禽野兽助战,再凭借着南方资源丰富,兵器坚利,相较之下,这一战本是蚩尤赢面居多。
然而善于谋略、道术精深的姬轩辕早有计策。战况一触即发之际,他帐下数百名轩辕族人齐运高深法术,霎时间,涿鹿平原的上空突降浓雾,四周方向难辨,令人寸步难行。就趁着南方部落阵脚大乱,猛禽野兽惊慌不安之际,姬轩辕以自创的指南车为引,率数万战士冲破浓雾,迅疾掩杀至蚩尤大军阵前
最终,北方的黄帝部落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而南方部落联盟二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姬轩辕以仁义治理天下,并不愿赶尽杀绝,于是派人招降,得到十五天之后蚩尤将率众归降的答复。然而今日半月之期已至,蚩尤却言而无信,看来并不甘愿束手就擒,而且他竟然派人就在姬轩辕蓄势以待的三十万大军面前,连斩两位招降使者。
祁蒙走得很慢,很坚定。
无云的天空蓝得纯净,让他想起扶江温软的身体;而脚下的大地却是血红的,让他想起扶江火一般的热情。在这生死一线的时刻,他的心竟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软弱,开始无比思念远在家乡、数年未见的亲爱情人。
祁蒙放慢了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鼻端闻到一股春日山野特有的芬芳。在他这三年的记忆中,涿鹿平原的空气从未如此清新。不久以前,还有几十万人在此处进行着生死搏斗,然而仅仅半个月之后,仿佛有一双充满魔力的手从涿鹿平原上方轻轻抚过,那被鲜血浸透的大地已零落地生出了柔软的花草,顽强地展示着不容摧折的勃勃生机。
可是,当祁蒙望到三十步外那两具熟悉的尸体时,眼中这片空阔苍茫的土地却重新化作半月前的血腥战场那些已惨然倒下的战友和敌人依然遍布原野,他们艰难地挪动着伤残的躯体,无意识地发出生命中最后的抽搐
今日,已然持续五年的战争将会有一个结局;或许,这也是他最终的结局!
嘚嘚的马蹄声又从对面传来,祁蒙没有停步,只是将白旗交于左手,青筋虬结的右手则按在腰间,紧紧握住战刀。
就听蹄声更疾,祁蒙微微抬头,望向越奔越近的敌人。
那黑衣骑士身披重甲,护盔罩面,只露出一双利眼,但祁蒙依然认出他那充满残酷与讥讽的眼神。来者必是蚩尤帐下的勇将龙钏子。
双方犹如约定好一般,当祁蒙来到两名阵亡战友的尸身之前时,龙钏子亦同时驰到,急速的战马带起一股狂风,吹得祁蒙的头发飘扬而起。
嘿!龙钏子一声冷喝,七尺的长柄巨斧掠过空中,朝着祁蒙拦腰斜劈而下,在半空画出一道优美的死亡弧线。
眼看巨斧就要劈中祁蒙昂然挺立的身躯,祁蒙蓦地一矮身,手中白旗平放,正拦住战马的前蹄。龙钏子显然没料到黄帝帐下的一位招降官也能有如此身手,那必杀一斧从祁蒙头顶半寸处滑过。胯下战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马背上的龙钏子不由微微一晃。
迅即,祁蒙就像被马儿带来的狂风吹起,猛地在原地打了个旋,一道雪亮的刀光从他腰间闪出,精准无比地一举剖开马腹。热辣辣的鲜血顿时喷射而出,如同一朵乍开的血花。龙钏子应声倒翻落马,趁他身形不稳之际,祁蒙的战刀已朝他头颈狠狠砍下。
龙钏子遇慌不乱,他丢开挥动不便的巨斧,拔出随身短刃,及时格在祁蒙下劈的战刀之上。短刃与长刀相撞,发出刺耳的锐响。
那是祁蒙蓄势良久的一击,而龙钏子则脚步轻浮,加之重甲在身,转动不灵,未能使出十成劲道。一招之下,他的右手被震得麻木不已,短刃亦被祁蒙的战刀磕飞。
千钧一发之际,龙钏子猛喝一声,左手一把握住战刀的刀锋,鲜血顿时泉涌而出。而龙钏子似乎全然感觉不到疼痛,奋起耸身,一头狠狠撞向祁蒙胸口。
龙钏子作为蚩尤帐下第一勇将,素以狠辣残忍闻名,更兼力大无穷、出招快捷,尽管失了先机,却仍能在短时间内审时度势。虽然拼掉一只左手,但这势大力沉的一头若是撞实了,只怕祁蒙立时便会吐血而亡。
电光石火之间,祁蒙已抬起左肘护住胸膛。他清晰地听到自己肘骨碎裂的脆响,右手战刀却毫不迟疑,猛然一拧,龙钏子的三根手指便被锋利的刀芒瞬时切下。一声凄厉的惨呼尚未出口,那雪亮的战刀已轻轻顺势抚过龙钏子的脖颈,精准地从那道头盔与甲胄的窄小缝隙间穿过,割开了他的咽喉。
祁蒙拭去额边渗出的汗水,那不仅仅是因为左肘尽碎的疼痛,还有一分难以言喻的后怕。虽然方才双方交手只有两招,但生死却仅有一线之隔,如果不是龙钏子开战轻敌,他决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击杀这员蚩尤的猛将。在此种短兵相接的贴身肉搏中,要想生存下去,只能比对方更狠更准!
眼观这无比险迫的一幕,三十万白盔战士一齐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战场上的规则从来就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只有敌人的鲜血才能洗清己方两名招降使者被当场斩杀所带来的耻辱。
然而,一声大吼蓦地传来,就像一道来自地狱深处的咆哮,竟然全然压住了三十万兵将的齐声呐喊。当此之时,轩辕帐下近千匹久经训练的战马同发哀鸣,人立不已,数百名防备不及的白盔战士顿时被坐骑抛下马背。
随着这令人兽胆战心寒的恐怖吼叫,蚩尤已旋风般冲至祁蒙面前。
蚩尤跨下坐骑名曰腾龙,乃是南海千年神兽,近百步的距离瞬息即至。据说此兽吼声如雷,可令半里内的牲畜浑身瘫软,任其咬噬,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祁蒙猛然抬头,正对上一柄兜头而下的狼牙棒。只见棒至却不带丝毫风声,是因为棒速太快,以致声音都不及传来
那柄巨棒长足丈二,势大力沉,如同一座猛然压来的沉沉小山,祁蒙的十步之内都在其笼罩之下,眼看躲避无门!他只得大喝一声,鼓起全力,以手中战刀迎向迎面砸来的狼牙棒。
当的一声大响,祁蒙全身剧震,战刀应声断为两截,他的右肩骨骼也已全碎,不由一跤坐倒在地。而蚩尤的狼牙棒仅被阻得稍偏一线,险险从祁蒙的头侧掠过,重重击在地上,激起漫天烟尘。直到这时,祁蒙的耳边才传来狼牙棒带起的风声,钻入他脑中,嗡嗡狂响。
借着坐骑腾龙的急速,再加上本身的神力,蚩尤这惊天一击简直不是人力所为,完全无可抗拒!
祁蒙吐出一大口鲜血,勉强坐稳身体,缓缓抬眼直视蚩尤。他的身体虽被这一棒击溃,但心头顽强的斗志却并没有因此稍减。
蚩尤上身赤裸,丛生的乱发和虬髯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能隐约看清那双愤怒明亮的眼睛。两道喷着怒火的眼神就像能熔炼万物的妖火,却并没有令祁蒙惊慌失措,反而更激起了他的勇气。
他抬眼定定直视着蚩尤,作为姬轩辕帐中勇士,就算自问无法胜过眼前被称为半人半魔的蚩尤,决不会乞哀求生。
奇怪的是,对上祁蒙镇定清澈的眼神,蚩尤眼中无可抑制的怒火却渐渐平息下来。忽然,他一把拉起祁蒙,狂笑道:能杀我爱将者,必是名好汉,速速报上名来!
祁蒙!
可惜。蚩尤仰天长叹,如果是十日之前,我必会留你性命,但今天,却不行。
祁蒙大笑:要杀就杀,哪有这么多废话?
蚩尤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回答却不见愤怒,反而显得无比古怪:你记住,我此刻杀你并不是为给龙钏子报仇,而是因为,今日必须要死足十名悍不畏死的勇士!
祁蒙尚不及回话,对面姬轩辕的声音已遥遥传来:蚩尤,放了祁蒙,投降后我定保你性命。
听到此处,祁蒙心里翻涌起一股难言的感激此战不杀蚩尤,无疑将会给神州一统留下极大的隐患。姬轩辕却肯做下如此承诺,这份恩情自己粉身难报。若不是此刻他已全无半点儿力气,必会自杀以谢。
蚩尤朗然大笑:降你有何好处?就算你不杀我,软禁一生,每日跪拜叩首,对我蚩尤来说只不过是生不如死,倒不如在此时此地来个干脆痛快!
姬轩辕微一沉吟:好,我成全你战死的光荣。但你的手下、你的族人呢?你又何必为了一己私利浪费他们珍贵的生命。我可以轩辕族先祖之名对你立誓,用祁蒙换你剩余手下之命
蚩尤打断了姬轩辕的提议,神情傲然:他们也决不会求你饶命。我们生是十人,死是十鬼!
伴随着他的言语,山丘上的九名黑衣骑士同时振臂高呼,策骑围在蚩尤身边。蚩尤一方此刻虽然仅余十人,但这份漠视生死的气势却足可匹敌三十万大军!
姬轩辕的面容一如既往的平静,他朗声发话:蚩尤,你帐下二十万大军已然全军覆没,而半月之期又至,你拖延至此便是要给我一个这样的回答吗?
蚩尤冷哼:你暗杀炎帝篡位,又故意给我时间投降,好成就自己的仁义之名,可我却偏偏不让你得逞!
听到蚩尤诬陷姬轩辕暗杀炎帝,白盔战士们纷纷开声喝骂。姬轩辕轻轻挥手,三十万人的乱声立时静了下来。
就听姬轩辕叹道:那么你为何让我给你半月时间?
蚩尤大笑:哈哈,这个秘密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就算杀了我,你也永远不会明白我想做什么
这时,就听姬奸辕身旁一位将领低声上前禀告:半月前,经过清点战场死尸,加上俘虏伤卒的数目,再除去溃败逃窜的南方各族大军,忠于蚩尤的九黎族人应该还剩三千七百三十八人。可此地现在却只有十人出现,其他人等虽不知身在何处,但绝没有离开涿鹿平原。
姬轩辕微一皱眉,喃喃道:蚩尤性情刚烈,但此次一败涂地后竟会请我缓兵半月,其中定有阴谋。想到此处,他又朝蚩尤高喊,蚩尤,你不妨再作考虑,降我者可保不被灭族。
二十万儿郎皆死,蚩尤亦不独生!蚩尤暴喝一声,宁死,不降!他的声音犹如一记炸雷,在空旷的平原上久久回响。
姬轩辕终于怒了!他长吸一口气,原本指向天穹的剑尖如同挽着千斤重物,一寸一寸地缓缓下落,最终指向蚩尤和他的九名黑衣手下。
随之而来的是三十万将士惊破云霄的齐声呐喊。整个涿鹿平原仿佛也因此而颤抖。隆隆的马蹄声亦同时响起,疾如奔雷,震耳欲聋,喊杀声如潮水般向蚩尤涌去。
这一瞬,连午后的炽阳似乎也失去了辉彩,只有刀尖与枪矛的精光映射在战场上每一个人的眼瞳中。
姬轩辕和蚩尤,这两位神州大地上最具盛名的绝世英雄,他们之间的决战终于到了最后时刻,俩人中只能有一个活下来!
听着四周震天的喊杀声越来越近,蚩尤却不为所动,而是低头望着祁蒙,语气竟十分平静:勇士祁蒙,你有什么心愿?
祁蒙眼前闪过扶江的影子那秀美的容颜、那银铃般的笑声、那窈窕的身体,他再也见不到最爱的人了
可颓丧的心情瞬息隐去,祁蒙昂首挺胸,朗然道:祁蒙只求速死。而你也绝无可能在三十万战士的围攻下逃生,我有何心愿皆与你无关。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将会完成你的心愿。蚩尤的笑声听起来那样诡异,令人不由怀疑,他才会是这一场双雄之争的胜利者。
说时迟、那时快,蚩尤巨手疾张,却是一掌洞穿了坐骑腾龙的腹腔。那腾龙惊痛下张嘴嘶声大吼,却毫不反抗,而是带着一份哀伤顺从,慢慢跪卧下来,似乎明白主人已是穷途末路
这一刻,祁蒙几乎以为蚩尤疯了。就算以十人之力无法抵挡三十万大军,但蚩尤凭着天生神力,再借助腾龙之速,亦足可让姬轩辕一族付出惨重的代价,但大军尚未杀至,他却为何先自残爱骑?
祁蒙一念未绝,蚩尤已从腾龙腹中掏出血淋淋的一物,塞入他口中,紧接着,大手捏合祁蒙下颌,迫他吞下。祁蒙只觉紧随着那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的,还有一股渗入骨髓的苦涩酸楚。
面对生死关头,祁蒙犹然可以从容不迫,但此刻他却禁不住自己心头的骇异。蚩尤逼他吃下的,竟是神兽腾龙的苦胆!
猛然,他仿佛听到了无数杂乱的声响,就像耳边有好多好多人在齐声诚心祷告;瞬时之后,他眼前蓦然一暗,似乎有一阵无形的利风吹过,为天地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而原本无云的天空刹那间翻滚起层层乌云,云涛上奇音怪声起伏不休,又隐现出道道诡异的色彩。
轰隆隆几声巨响,就见无数道电光忽然从云层奔下。那闪电却并非银白,而是呈现七彩,相互交织纠缠,如同在天与地之间织起了一张阔大的瑰丽电网。正在全速冲锋的三十万白盔战士皆瞧见了这令人惊悸的一幕,队形一时大乱。
姬轩辕身边一位谋士猛然灵机一现,扬声大叫:黄帝诛凶,所以天降吉兆!白盔战士顿时士气大振,齐声狂喝。
天降吉兆?蚩尤望着已冲至百步内的白盔战士,咬牙低声冷笑,姬轩辕,我便要让你的子孙后代知道什么叫凶兆临身,永不安宁!
他垂下头,口中开始喃喃哼吟,声音越来越低,渐与那天地间隐隐传来的祷告声合为一体。
听着蚩尤口中那仿佛充注着无数怨毒的诅咒声,祁蒙无力的身体不禁一震,神志刹那间恍惚起来。他虽然不明白蚩尤的意图,但却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姬轩辕与蚩尤的这场争斗,决不会在今天结束!
片刻之后,就听蚩尤一声大叫,狼牙棒高高举起,朝着祁蒙头顶狠狠落下:勇士祁蒙,记住你的心愿!
这,便是祁蒙此生听到的最后声音!
统率黄帝部落的大军征战五年以来,姬轩辕第一次感觉到无力和惶惑:此刻的他似乎已不再是一位能掌控整个战局的统帅,而仅是一名旁观者。因为,在涿鹿平原上的最后的战争,主角竟然不是他。
三十万大军已全部停下,所有的人都呆在当场,怔怔望着蚩尤。
当蚩尤的狼牙棒击碎祁蒙的天灵盖后,再度挥出时却并不是面对潮水般奔涌而来的白盔战士,而是他自己忠贞的部下们。
蚩尤身边的九位黑衣骑士全无反抗,一个个下马跪坐于地,双掌合十,静静等待着蚩尤的狼牙棒终结自己的生命。
天空中瑰丽的电光更盛,每个人都从雷轰电鸣中听到了那奇怪的祷告声。那声音像是带有魔力,让充斥着死亡和鲜血的战场立时沉静下来,又令每一名原本热血沸腾的战士心烦意乱、彷徨无措。
就见一道巨大的闪电正正击中蚩尤头顶,他的满头乱发乍然放射出刺目的红光,仿佛烈焰燃烧。而他却似乎一无所觉,继续稳稳地用手中的狼牙巨棒一一砸向静坐着的黑衣骑士。
那妖异的熊熊火光掩映着蚩尤狰狞可怖的面容,他的神情显得出奇的肃穆端严。伴随着天空中越来越响的祷告声,他就如同是在用最虔诚慈悲的态度,完成最残忍暴力的杀戮。
三十万大军已将蚩尤团团围住,却没有人敢上前拼杀。叮当,一位白盔战士的长刀不由自主掉落在地上,他试着去捡,但那双身经百战的手却不停颤抖着,怎么也握不稳长刀,而他的双眸中更是蕴满了浓浓的畏惧。紧接着,更多的兵器不绝砸落在地上,那不仅仅是因为对蚩尤惊人神力的畏惧,而是因为根本没人知道他究竟正在做什么。对未知的恐慌已然淹没了整个涿鹿平原。
此刻,每个人心头都不由浮现起那个关于蚩尤身世的诡秘传说半人半魔,人魔一体!
十血祭!突然,一位紧伴于姬轩辕身旁的白衣谋士疯狂地大叫起来,这是异人族的十血祭啊!快阻止蚩尤继续杀人!
众多白盔战士中从来无人听说过十血祭之名,闻得这一声惊呼,皆面面相觑,惶然无措,但姬轩辕的脸色却陡然剧变。
只因他清楚地知道,十血祭是一种来自远古传说的秘术,仅有神农、轩辕、异人这三大族中的精英方知内情。相传此术一旦完成,将会洞开魔界之门,届时被禁锢于地底深处的魔族将会重临人间,天地众生再无宁日。
据说施展十血祭的方法极其血腥歹毒,不但要流尽十名勇士的鲜血,而且起咒之人将会遭天雷击毁,形神俱灭,其灵魂永世不得超生。因而天地初蒙至今,从未有人擅用。数百年前,三大族首领更曾互相达成协议,销毁掉了所有十血祭相关咒语的记载,想不到一向崇尚自由、行事诡秘的异人族中竟还暗中传下了禁忌的秘法。
而此刻,蚩尤便正在施行这世间最为可怕的秘术!
蚩尤,快住手!姬轩辕戟指大喝,赶紧停止天绝地怨的十血祭,我可留你全尸!他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冷静,可是眼神里却有一抹掩不住的惊恐。
蚩尤意外地停顿一下,转头恶狠狠地望向姬轩辕身边的那位谋士,冷冷道:十血祭是异人族的不传之秘,轩辕族中决不会有人知晓,你是我族中叛徒吧?
即使身处万军丛中、姬轩辕身旁,那谋士的身躯也禁不住瑟瑟颤抖。他清楚知悉,如果此刻蚩尤在盛怒之下拼死杀他,只怕谁也无力阻拦。
姬轩辕闻言策马上前,隔断蚩尤阴沉的目光,沉声道:不错,他本是你族中谋臣,却不能为你所用,这才降我。蚩尤,你难道不知我为何能够胜你吗?那就是因为我比你能容人!
蚩尤一时愣住!沉寂片刻,他一直高昂的头颅第一次微微垂下,长叹道:你说得不错,我输给你,亦算不枉。
身处这蛮荒乱世,大凡部落交战皆是不死不休,就算是俘虏也皆斩首,以绝后患。而在众多首领中,唯有心怀仁义的姬轩辕才会容忍敌将投靠。便是这份超然的气度,决定了他能赢得一场场大战的胜利。
就听姬轩辕诚声道:既然如此,何不放弃最后的抵抗,不为你我的恩怨,只为这天下的百姓苍生。
蚩尤静默许久,终于抬头正视姬轩辕:姬兄,如果炎帝不死,我们或许会是最好的兄弟!
姬轩辕从未想过蚩尤会以姬兄称呼自己,更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股相惜之情顿时涌上心头。或许,一个时代最大的悲哀,并不是没有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而是这样的绝代英豪,却同时出现了两位。
然而,蚩尤却只是继续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出一句让姬轩辕心寒如冰的话:来不及了,魔界之灵已然启程,如果我现在停止,将造成最大的灾难!此次灾劫姬兄凭借自身精深的道术或可避过,但你的子子孙孙却将从此万劫不复!随着蚩尤沉重的语声,那柄狼牙巨棒已然击碎了第八名黑衣骑士的头颅。
这一刻,就听姬轩辕口中冷冷挤出一个字:杀!
三十万大军如梦初醒一般齐声应诺,当先的百余人手中长矛战刀齐出,朝蚩尤掩杀而去。
姬轩辕从不嗜杀,向来信奉不战而屈人,若非此时情况紧急,决不会发出这样冷绝的命令。
蚩尤暴喝一声,狼牙棒急速挥舞,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激起一阵狂风。最先冲至的几名白盔战士登时被迎面而来的狼牙棒击中,一人胸肩全碎,三人被大力撞飞数尺,还有两人竟被拦腰击断。
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猛地反弹回来,又撞倒阵中十余名白盔战士。没承想这许多人竟然无人接近蚩尤身畔五尺之内。
就见蚩尤的狼牙棒反圈而回,又击碎了第九名黑衣骑士的头颅。如果等他把最后一名黑衣骑士杀死,这一场残酷的十血祭就将完成,而蚩尤棒下的第一个祭品,正是杀死龙钏子的祁蒙。
终于,姬轩辕动了!
他手中巨剑迎风,凭空接引下一束电光,口中默念法诀,那电光在空中蜿蜒盘旋,如同一条灵蛇,笔直射向蚩尤的胸口。
九黎族人大多神力惊人,性格坚韧,又有运用非凡的意念力召唤猛兽的奇异法术,所以才被称为异人族;而轩辕族中则大多是修身养气之士,洞悉阴阳五行的哲理,深明天道变化的规律,可以借助天地间冥冥流转的地、水、火、风四大元素的力量。
姬轩辕身为轩辕族首领,道术精深,方才一击乃是轩辕族中的秘技雷动九天。此术本身可爆发雷霆之力,再借助强大的闪电光能,足可令受击者于瞬间化为齑粉。
蚩尤四周都包围着白盔战士,根本躲避无路。他眼见电光迅捷而至,眨眼间便将沾身,已来不及杀死最后一名黑衣骑士,只好把掌中的狼牙棒横于胸前,硬接了姬轩辕这一招。
就听一声轰然炸响,那柄精铜所制的狼牙棒竟被姬奸辕一招震为两截。蚩尤双手被炙得焦黑,身形却挺立如山,纹丝不动。看来那狼牙棒已化去雷动九天的巨大威力,令他自身丝毫无损。
就见蚩尤猛一扬手,半截狼牙棒带着劲风射向姬轩辕,接着巨掌疾伸,迅速从身旁一名白盔战士的手中夺来一把长刀,冷喝一声,不再顾及其他数百战士向自己身体袭来的诸多兵器,而是利落地反手一刀,劈向身边的最后一名黑衣骑士。
啊!那名一直端坐的黑衣骑士突然发出一声惨叫,身体蓦地弹起,人还在半空,却从体内传出串串沉闷的爆响,就如同正有一只巨大的怪物从他体内钻出,撕开了他的胸膛。就见黑衣骑士的身体于瞬间崩裂成块,血雨纷扬而下,令方圆二十步内的白盔战士身上都沾满了鲜血碎肉。
好一个姬轩辕,好一个五岳朝宗!蚩尤望着最后一名黑衣骑士残缺不全的尸体,黯然长叹口气。
这正是姬轩辕发出的土系道术终极杀招,终于一举借地传力,轰杀了最后一名黑衣骑士。这一式名为五岳朝宗,威力奇大,中招者身体四分五裂,死状凄惨无比,姬轩辕从不轻用。然而此刻情形危急,他不得不抢先将最后一名死祭杀死,只要此人并非死在蚩尤手里,十血祭即告失败。
众位白盔战士素来极少看到姬轩辕出手伤人,此时看到这惊人一幕,顿时被震于当场。
姬轩辕盯住蚩尤,语气诚恳:不管你刚才所说是真是假,想来只要此刻你我同心协力,总能挽回
蚩尤苦笑一声:姬兄大概以为已就此破了十血祭,不过你千算万算,却少算了一件事。
姬轩辕奇道:什么事?
蚩尤的目光从密密麻麻的白盔战士中一路扫过,似伤感、似傲然、似激昂、似寥落,战士们不觉纷纷避开他的凌厉目光,根本没人敢正面迎向他的注视。
蚩尤一时放声狂笑:你忘了,至少我还可以杀了我自己。他话音未落,手中战刀已经毫无迟疑地剖开了自己的胸膛。
一刀划下,一股血箭顿由蚩尤胸口朝天射出数尺!
刹那间,众人只觉迎面吹来一道诡异的狂风,人人眼迷心乱,蒙眬中只见那道狂风在蚩尤犹自滴血的高大躯干周围急速盘旋不止,竟将他那飞溅而出、尚未落地的鲜血裹住,倒卷向青天。
便似狂风中裹挟着一股极大的吸力,瞬间已将蚩尤的全身之血尽数抽出。蚩尤发出一声惨然怪叫:姬轩辕,你赢得了我,却永远也赢不了魔灵!话刚落音,便即重重倒地!
那吮吸完蚩尤全身血液的狂风幻化出万千奇形怪状,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牵引着,螺旋升入空中,越来越高,最后只能隐隐看到一片血雾在空中翻腾而上,终于消失在一片密布的云霾之中。
一代旷世枭雄,终于殒命于斯!
天空中狂暴的闪电猛然间止息,无边的寂静倏忽吞噬了阔大的涿鹿平原。方才发生的一切令所有人目瞪口呆,每个人心里都仿佛压上了一块无比沉重的大石。眼下虽然蚩尤已死,却无人欢庆这历经数年、得之不易的胜利。
报!一位负责巡查的飞骑从远处疾驰而来。他跪伏在姬轩辕面前,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惊慌恐惧,在涿鹿以南八里处的无名山中,发现异人族残部三千七百余人,全都静坐于地,以兵器互斩而亡,死者面色安然,身体尚温
这个消息再次令所有人大吃一惊。异人族向来信奉生命轮回,除非上场拼杀,素日决不肯稍损身体发肤,而这三千多异人族人竟然会一起用利刃自尽,此状可说是匪夷所思,其所图之事定然非同小可!以此情形来看,刚才大家在战场上恍惚听到的祷告之声,大约就是来自于这些蚩尤族中最后的死士。
姬轩辕面沉如水:可还留有活口?
将领答道:有四百余人重伤尚未就死,但无论老幼皆是问而不答,死志甚坚。
姬轩辕目射神光,仰首望天,扼腕高呼:蚩尤,我决不会让你如愿,我的子孙后代也决不会被魔界祸害,我定会和你战斗到最后一刻!
听着姬轩辕这近于失态的嘶吼,每个白盔战士的心中都是一片茫然,他们可以为了姬轩辕舍弃性命、忘情战斗,但面对异人族这诡秘莫测的诅咒,却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
怎么办?终于,一名将领问出了大家心底盘旋良久的问题。
姬轩辕没有回答,而是闭目冥思。
良久,姬轩辕略显疲惫的声音方才沉沉响起:传我命令,收集全部兵器,集于具茨山,任何私藏兵刃者、任何泄露今日之事者,皆以叛军罪斩首。
一位谋士小心翼翼地劝道:南方尚未完全平定,余下多部族人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此刻收集兵器,恐怕为时过早。
姬轩辕冷冷地看他一眼,并没有说话。但那眼神中所传递的锋芒,却令在场的每个人都暗暗心惊。因为还从没有人见过一向仁义厚情的姬轩辕面上出现过如此凌厉的神情。
姬轩辕的目光重重落在了自己脚下蚩尤的尸体上,随着那股怪风吸干了他体内的血液,那尸体便开始在空气中慢慢分崩离析这也证实了十血祭一旦完成,起咒之人形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的传说。
蚩尤那魔鬼般焦黑的面容上,双眼依然大睁,无神的目光从灰霭的面容上透射而出,直直瞪着天空,仿佛在那云海深处,他依然指挥着一支无形的大军,正向敌人们做出最后的疯狂反扑。
收集齐兵器后,立刻全部熔掉,炼制九鼎!说完这句话后,姬轩辕转身大步离开。
他的脚步一如既往的稳定,他的背影依然是那样挺拔,他的声音也还是一贯的坚定,这一切都让所有人重拾信心。
这一刻,所有人都坚信姬轩辕、黄帝、神州之主,必能挽救这一场即将到来的血腥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