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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路蚩尤

    末路蚩尤

    馬蹄疾響,金光一閃,黑衣騎士的青銅長刀猶如映亮晨霧的一記驚雷,破空而至,往那手持白旗的白盔戰士頭上劈去。

    那白盔戰士眼望迅馬利刀襲來,神情微黯,身形卻依然不避不讓,挺立如山,只在口中發出一聲絕望的大喝,伸劍格擋

    就聽刀鋒掠處發出連續的清脆撞擊聲,與短劍、旗杆同時斷折的,還有白盔士兵的脖頸。那大好頭顱被頸腔噴出的鮮血激得沖天飛起,在空中翻滾幾圈後,被斷裂的半爿白旗包裹着,一同重重砸在地上。

    或許是青銅長刀太過鋒利,白盔士兵無頭的身軀並沒有立即倒下,雙手還依然緊握着那半截旗杆。在他腳下不遠處,是另一具手持白旗、身首異處的屍體,那雙失去生命的眸子依然圓睜着,充滿着不甘與憤怒,無神地瞪視着藍得透明、近於妖異的天空。

    那黑衣騎士一刀命中,胯下戰馬並不停留,掉頭朝百步外的一座小山丘奔去。山丘上另還並列着十位騎士,除了九位同樣裝束、黑衣黑馬的騎士外,領頭者是一位身材魁梧、上身赤裸的虯髯大漢。

    那大汗遙望己方的騎士大勝,神情卻無喜無憂,眉間更是隱含着凝重的愁緒。就聽他仰天一聲長嘯:姬軒轅,下令進攻吧,不要再派人前來送死了。

    雲合四荒,烽火連天。

    涿鹿平原的北端,是三十萬白盔戰士組成的整齊陣列。而與這三十萬大軍遙遙對峙的,竟然只有十一個人!所有的白盔戰士都看到了方才戰友被殺的慘烈一幕,此刻雖然皆面帶憤色,卻寂靜無聲,他們的目光中飽含着期盼與敬重,齊齊望向昂然挺立於陣列最前的白馬和巨劍,靜靜等待着長劍的主人首領姬軒轅發出號令。

    姬軒轅神情鎮定,手中那柄重達近百斤的巨劍依然筆直指向天空,似乎已凝固為擎天巨柱,沒有絲毫顫動。他鋭利的眼神穿過廣闊的涿鹿平原,投向最南端的那座小山丘,最終定定落在發話的那個身材高大、體形壯碩的虯髯大漢身上。雖然相距甚遠,他根本看不清大漢臉上的表情,卻無比確定,對方這一瞬也一定正在凝視着自己。

    姬軒轅輕輕嘆了一口氣,轉眼將目光掃過身邊的幾位白盔戰士,最終停留在一人身上:祁蒙出列!

    勇士祁蒙沒有絲毫猶豫,昂然出列。他相貌清俊非凡,而面容上一道深入眉骨的傷痕,更為其增添了一份難描難述的男子氣概。

    姬軒轅拍拍祁蒙的肩膀,眼中似帶着一份期待,還有一絲惋惜。良久,他方才緩緩吐出四個字:活着回來!聽到這話,祁蒙面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他手持白旗,長吸一口氣,大踏步朝前行去。

    姬軒轅素懷仁義,每次衝陣大戰前都會先派三人持白旗招降敵人。作為他帳下最有名的勇士,祁蒙身經百戰,他那驚世的武功和麪對生死的從容無數次令敵人不戰而降。但這一次,前兩位招降的猛士都被對方一舉輕易斬殺,而他,是否能夠倖免?

    更何況,祁蒙此次要面對的,是姬軒轅一生中最為強大的敵人九黎族首領蚩尤!

    自盤古開天闢地以來,神州大地的數百民族一直處於各自為政的分裂狀態,各部落間常常發生衝突,時停時歇的戰亂令田園貧瘠荒蕪,百姓妻離子散,眾生苦不堪言。直到神農氏促成各部落聯盟,又教授百姓耕種之術,更創下醫學治病救人,終於得到各族首領的尊敬,共奉其為炎帝。至此,中原大地終得一統。

    然而,五年前炎帝率親衞外出,卻莫名其妙地枉死於華怡山中。他的屍身體表並無創傷,亦無中毒跡象,但是面色古怪,似乎死亡的一瞬十分驚恐。後經人細細檢查後方才發現,炎帝的內臟竟然已經盡碎,而緊隨他的十六名親衞則全數消失不見。

    沒有人知道炎帝的真正死因,而短暫的悲痛之後,便是各部落族長之間的互相嫉恨猜忌。就在炎帝的靈柩之前,一眾人的爭吵拼鬥持續了整整十九天,中原聯盟名存實亡,行將瓦解。

    這時,中原各族中勢力最大的軒轅族首領姬軒轅挺身而出。他劍斬四名趁亂暴動的部族首領,一舉懾服眾人,隨後率部征戰兩載,終於統一了北方。三十七名西北方遊牧部族族長遂歃血為盟,奉姬軒轅為主,號為黃帝。然而,本已渙散的人心還來不及全然收束,新的動亂卻已開始。九黎異人族在族長蚩尤的率領下,首先起兵反抗,南方十九族亦加入其中,各部聯兵二十萬,與姬軒轅的黃帝部落在涿鹿平原大戰三年。

    十五天前,雙方集結兵力,約定在此作最後的決戰,共有近五十萬兵將在這巨大的蠻荒戰場上,生死相搏。

    北方黃帝部落雖是人心所向,兵多將廣,但經過幾年征戰,驍勇的士卒早已疲憊不堪,刀卷矛鈍,人人思歸;而南方部落聯盟不但有神力無窮、能征善戰的統領蚩尤,而且異人族戰士可召喚猛禽野獸助戰,再憑藉着南方資源豐富,兵器堅利,相較之下,這一戰本是蚩尤贏面居多。

    然而善於謀略、道術精深的姬軒轅早有計策。戰況一觸即發之際,他帳下數百名軒轅族人齊運高深法術,霎時間,涿鹿平原的上空突降濃霧,四周方向難辨,令人寸步難行。就趁着南方部落陣腳大亂,猛禽野獸驚慌不安之際,姬軒轅以自創的指南車為引,率數萬戰士衝破濃霧,迅疾掩殺至蚩尤大軍陣前

    最終,北方的黃帝部落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而南方部落聯盟二十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沒。姬軒轅以仁義治理天下,並不願趕盡殺絕,於是派人招降,得到十五天之後蚩尤將率眾歸降的答覆。然而今日半月之期已至,蚩尤卻言而無信,看來並不甘願束手就擒,而且他竟然派人就在姬軒轅蓄勢以待的三十萬大軍面前,連斬兩位招降使者。

    祁蒙走得很慢,很堅定。

    無雲的天空藍得純淨,讓他想起扶江温軟的身體;而腳下的大地卻是血紅的,讓他想起扶江火一般的熱情。在這生死一線的時刻,他的心竟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軟弱,開始無比思念遠在家鄉、數年未見的親愛情人。

    祁蒙放慢了腳步,深深吸了一口氣,鼻端聞到一股春日山野特有的芬芳。在他這三年的記憶中,涿鹿平原的空氣從未如此清新。不久以前,還有幾十萬人在此處進行着生死搏鬥,然而僅僅半個月之後,彷彿有一雙充滿魔力的手從涿鹿平原上方輕輕撫過,那被鮮血浸透的大地已零落地生出了柔軟的花草,頑強地展示着不容摧折的勃勃生機。

    可是,當祁蒙望到三十步外那兩具熟悉的屍體時,眼中這片空闊蒼茫的土地卻重新化作半月前的血腥戰場那些已慘然倒下的戰友和敵人依然遍佈原野,他們艱難地挪動着傷殘的軀體,無意識地發出生命中最後的抽搐

    今日,已然持續五年的戰爭將會有一個結局;或許,這也是他最終的結局!

    嘚嘚的馬蹄聲又從對面傳來,祁蒙沒有停步,只是將白旗交於左手,青筋虯結的右手則按在腰間,緊緊握住戰刀。

    就聽蹄聲更疾,祁蒙微微抬頭,望向越奔越近的敵人。

    那黑衣騎士身披重甲,護盔罩面,只露出一雙利眼,但祁蒙依然認出他那充滿殘酷與譏諷的眼神。來者必是蚩尤帳下的勇將龍釧子。

    雙方猶如約定好一般,當祁蒙來到兩名陣亡戰友的屍身之前時,龍釧子亦同時馳到,急速的戰馬帶起一股狂風,吹得祁蒙的頭髮飄揚而起。

    嘿!龍釧子一聲冷喝,七尺的長柄巨斧掠過空中,朝着祁蒙攔腰斜劈而下,在半空畫出一道優美的死亡弧線。

    眼看巨斧就要劈中祁蒙昂然挺立的身軀,祁蒙驀地一矮身,手中白旗平放,正攔住戰馬的前蹄。龍釧子顯然沒料到黃帝帳下的一位招降官也能有如此身手,那必殺一斧從祁矇頭頂半寸處滑過。胯下戰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馬背上的龍釧子不由微微一晃。

    迅即,祁蒙就像被馬兒帶來的狂風吹起,猛地在原地打了個旋,一道雪亮的刀光從他腰間閃出,精準無比地一舉剖開馬腹。熱辣辣的鮮血頓時噴射而出,如同一朵乍開的血花。龍釧子應聲倒翻落馬,趁他身形不穩之際,祁蒙的戰刀已朝他頭頸狠狠砍下。

    龍釧子遇慌不亂,他丟開揮動不便的巨斧,拔出隨身短刃,及時格在祁蒙下劈的戰刀之上。短刃與長刀相撞,發出刺耳的鋭響。

    那是祁蒙蓄勢良久的一擊,而龍釧子則腳步輕浮,加之重甲在身,轉動不靈,未能使出十成勁道。一招之下,他的右手被震得麻木不已,短刃亦被祁蒙的戰刀磕飛。

    千鈞一髮之際,龍釧子猛喝一聲,左手一把握住戰刀的刀鋒,鮮血頓時泉湧而出。而龍釧子似乎全然感覺不到疼痛,奮起聳身,一頭狠狠撞向祁蒙胸口。

    龍釧子作為蚩尤帳下第一勇將,素以狠辣殘忍聞名,更兼力大無窮、出招快捷,儘管失了先機,卻仍能在短時間內審時度勢。雖然拼掉一隻左手,但這勢大力沉的一頭若是撞實了,只怕祁蒙立時便會吐血而亡。

    電光石火之間,祁蒙已抬起左肘護住胸膛。他清晰地聽到自己肘骨碎裂的脆響,右手戰刀卻毫不遲疑,猛然一擰,龍釧子的三根手指便被鋒利的刀芒瞬時切下。一聲淒厲的慘呼尚未出口,那雪亮的戰刀已輕輕順勢撫過龍釧子的脖頸,精準地從那道頭盔與甲冑的窄小縫隙間穿過,割開了他的咽喉。

    祁蒙拭去額邊滲出的汗水,那不僅僅是因為左肘盡碎的疼痛,還有一分難以言喻的後怕。雖然方才雙方交手只有兩招,但生死卻僅有一線之隔,如果不是龍釧子開戰輕敵,他決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擊殺這員蚩尤的猛將。在此種短兵相接的貼身肉搏中,要想生存下去,只能比對方更狠更準!

    眼觀這無比險迫的一幕,三十萬白盔戰士一齊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戰場上的規則從來就是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只有敵人的鮮血才能洗清己方兩名招降使者被當場斬殺所帶來的恥辱。

    然而,一聲大吼驀地傳來,就像一道來自地獄深處的咆哮,竟然全然壓住了三十萬兵將的齊聲吶喊。當此之時,軒轅帳下近千匹久經訓練的戰馬同發哀鳴,人立不已,數百名防備不及的白盔戰士頓時被坐騎拋下馬背。

    隨着這令人獸膽戰心寒的恐怖吼叫,蚩尤已旋風般衝至祁蒙面前。

    蚩尤跨下坐騎名曰騰龍,乃是南海千年神獸,近百步的距離瞬息即至。據説此獸吼聲如雷,可令半里內的牲畜渾身癱軟,任其咬噬,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祁蒙猛然抬頭,正對上一柄兜頭而下的狼牙棒。只見棒至卻不帶絲毫風聲,是因為棒速太快,以致聲音都不及傳來

    那柄巨棒長足丈二,勢大力沉,如同一座猛然壓來的沉沉小山,祁蒙的十步之內都在其籠罩之下,眼看躲避無門!他只得大喝一聲,鼓起全力,以手中戰刀迎向迎面砸來的狼牙棒。

    噹的一聲大響,祁蒙全身劇震,戰刀應聲斷為兩截,他的右肩骨骼也已全碎,不由一跤坐倒在地。而蚩尤的狼牙棒僅被阻得稍偏一線,險險從祁蒙的頭側掠過,重重擊在地上,激起漫天煙塵。直到這時,祁蒙的耳邊才傳來狼牙棒帶起的風聲,鑽入他腦中,嗡嗡狂響。

    藉着坐騎騰龍的急速,再加上本身的神力,蚩尤這驚天一擊簡直不是人力所為,完全無可抗拒!

    祁蒙吐出一大口鮮血,勉強坐穩身體,緩緩抬眼直視蚩尤。他的身體雖被這一棒擊潰,但心頭頑強的鬥志卻並沒有因此稍減。

    蚩尤上身赤裸,叢生的亂髮和虯髯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能隱約看清那雙憤怒明亮的眼睛。兩道噴着怒火的眼神就像能熔鍊萬物的妖火,卻並沒有令祁蒙驚慌失措,反而更激起了他的勇氣。

    他抬眼定定直視着蚩尤,作為姬軒轅帳中勇士,就算自問無法勝過眼前被稱為半人半魔的蚩尤,決不會乞哀求生。

    奇怪的是,對上祁蒙鎮定清澈的眼神,蚩尤眼中無可抑制的怒火卻漸漸平息下來。忽然,他一把拉起祁蒙,狂笑道:能殺我愛將者,必是名好漢,速速報上名來!

    祁蒙!

    可惜。蚩尤仰天長嘆,如果是十日之前,我必會留你性命,但今天,卻不行。

    祁蒙大笑:要殺就殺,哪有這麼多廢話?

    蚩尤眼中閃過一絲寒光,回答卻不見憤怒,反而顯得無比古怪:你記住,我此刻殺你並不是為給龍釧子報仇,而是因為,今日必須要死足十名悍不畏死的勇士!

    祁蒙尚不及回話,對面姬軒轅的聲音已遙遙傳來:蚩尤,放了祁蒙,投降後我定保你性命。

    聽到此處,祁蒙心裏翻湧起一股難言的感激此戰不殺蚩尤,無疑將會給神州一統留下極大的隱患。姬軒轅卻肯做下如此承諾,這份恩情自己粉身難報。若不是此刻他已全無半點兒力氣,必會自殺以謝。

    蚩尤朗然大笑:降你有何好處?就算你不殺我,軟禁一生,每日跪拜叩首,對我蚩尤來説只不過是生不如死,倒不如在此時此地來個乾脆痛快!

    姬軒轅微一沉吟:好,我成全你戰死的光榮。但你的手下、你的族人呢?你又何必為了一己私利浪費他們珍貴的生命。我可以軒轅族先祖之名對你立誓,用祁蒙換你剩餘手下之命

    蚩尤打斷了姬軒轅的提議,神情傲然:他們也決不會求你饒命。我們生是十人,死是十鬼!

    伴隨着他的言語,山丘上的九名黑衣騎士同時振臂高呼,策騎圍在蚩尤身邊。蚩尤一方此刻雖然僅餘十人,但這份漠視生死的氣勢卻足可匹敵三十萬大軍!

    姬軒轅的面容一如既往的平靜,他朗聲發話:蚩尤,你帳下二十萬大軍已然全軍覆沒,而半月之期又至,你拖延至此便是要給我一個這樣的回答嗎?

    蚩尤冷哼:你暗殺炎帝篡位,又故意給我時間投降,好成就自己的仁義之名,可我卻偏偏不讓你得逞!

    聽到蚩尤誣陷姬軒轅暗殺炎帝,白盔戰士們紛紛開聲喝罵。姬軒轅輕輕揮手,三十萬人的亂聲立時靜了下來。

    就聽姬軒轅嘆道:那麼你為何讓我給你半月時間?

    蚩尤大笑:哈哈,這個秘密我是不會告訴你的,就算殺了我,你也永遠不會明白我想做什麼

    這時,就聽姬奸轅身旁一位將領低聲上前稟告:半月前,經過清點戰場死屍,加上俘虜傷卒的數目,再除去潰敗逃竄的南方各族大軍,忠於蚩尤的九黎族人應該還剩三千七百三十八人。可此地現在卻只有十人出現,其他人等雖不知身在何處,但絕沒有離開涿鹿平原。

    姬軒轅微一皺眉,喃喃道:蚩尤性情剛烈,但此次一敗塗地後竟會請我緩兵半月,其中定有陰謀。想到此處,他又朝蚩尤高喊,蚩尤,你不妨再作考慮,降我者可保不被滅族。

    二十萬兒郎皆死,蚩尤亦不獨生!蚩尤暴喝一聲,寧死,不降!他的聲音猶如一記炸雷,在空曠的平原上久久迴響。

    姬軒轅終於怒了!他長吸一口氣,原本指向天穹的劍尖如同挽着千斤重物,一寸一寸地緩緩下落,最終指向蚩尤和他的九名黑衣手下。

    隨之而來的是三十萬將士驚破雲霄的齊聲吶喊。整個涿鹿平原彷彿也因此而顫抖。隆隆的馬蹄聲亦同時響起,疾如奔雷,震耳欲聾,喊殺聲如潮水般向蚩尤湧去。

    這一瞬,連午後的熾陽似乎也失去了輝彩,只有刀尖與槍矛的精光映射在戰場上每一個人的眼瞳中。

    姬軒轅和蚩尤,這兩位神州大地上最具盛名的絕世英雄,他們之間的決戰終於到了最後時刻,倆人中只能有一個活下來!

    聽着四周震天的喊殺聲越來越近,蚩尤卻不為所動,而是低頭望着祁蒙,語氣竟十分平靜:勇士祁蒙,你有什麼心願?

    祁矇眼前閃過扶江的影子那秀美的容顏、那銀鈴般的笑聲、那窈窕的身體,他再也見不到最愛的人了

    可頹喪的心情瞬息隱去,祁蒙昂首挺胸,朗然道:祁蒙只求速死。而你也絕無可能在三十萬戰士的圍攻下逃生,我有何心願皆與你無關。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將會完成你的心願。蚩尤的笑聲聽起來那樣詭異,令人不由懷疑,他才會是這一場雙雄之爭的勝利者。

    説時遲、那時快,蚩尤巨手疾張,卻是一掌洞穿了坐騎騰龍的腹腔。那騰龍驚痛下張嘴嘶聲大吼,卻毫不反抗,而是帶着一份哀傷順從,慢慢跪卧下來,似乎明白主人已是窮途末路

    這一刻,祁蒙幾乎以為蚩尤瘋了。就算以十人之力無法抵擋三十萬大軍,但蚩尤憑着天生神力,再借助騰龍之速,亦足可讓姬軒轅一族付出慘重的代價,但大軍尚未殺至,他卻為何先自殘愛騎?

    祁蒙一念未絕,蚩尤已從騰龍腹中掏出血淋淋的一物,塞入他口中,緊接着,大手捏合祁蒙下頜,迫他吞下。祁蒙只覺緊隨着那令人作嘔的血腥之氣的,還有一股滲入骨髓的苦澀酸楚。

    面對生死關頭,祁蒙猶然可以從容不迫,但此刻他卻禁不住自己心頭的駭異。蚩尤逼他吃下的,竟是神獸騰龍的苦膽!

    猛然,他彷彿聽到了無數雜亂的聲響,就像耳邊有好多好多人在齊聲誠心禱告;瞬時之後,他眼前驀然一暗,似乎有一陣無形的利風吹過,為天地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而原本無雲的天空剎那間翻滾起層層烏雲,雲濤上奇音怪聲起伏不休,又隱現出道道詭異的色彩。

    轟隆隆幾聲巨響,就見無數道電光忽然從雲層奔下。那閃電卻並非銀白,而是呈現七彩,相互交織糾纏,如同在天與地之間織起了一張闊大的瑰麗電網。正在全速衝鋒的三十萬白盔戰士皆瞧見了這令人驚悸的一幕,隊形一時大亂。

    姬軒轅身邊一位謀士猛然靈機一現,揚聲大叫:黃帝誅兇,所以天降吉兆!白盔戰士頓時士氣大振,齊聲狂喝。

    天降吉兆?蚩尤望着已衝至百步內的白盔戰士,咬牙低聲冷笑,姬軒轅,我便要讓你的子孫後代知道什麼叫凶兆臨身,永不安寧!

    他垂下頭,口中開始喃喃哼吟,聲音越來越低,漸與那天地間隱隱傳來的禱告聲合為一體。

    聽着蚩尤口中那彷彿充注着無數怨毒的詛咒聲,祁蒙無力的身體不禁一震,神志剎那間恍惚起來。他雖然不明白蚩尤的意圖,但卻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姬軒轅與蚩尤的這場爭鬥,決不會在今天結束!

    片刻之後,就聽蚩尤一聲大叫,狼牙棒高高舉起,朝着祁矇頭頂狠狠落下:勇士祁蒙,記住你的心願!

    這,便是祁蒙此生聽到的最後聲音!

    統率黃帝部落的大軍征戰五年以來,姬軒轅第一次感覺到無力和惶惑:此刻的他似乎已不再是一位能掌控整個戰局的統帥,而僅是一名旁觀者。因為,在涿鹿平原上的最後的戰爭,主角竟然不是他。

    三十萬大軍已全部停下,所有的人都呆在當場,怔怔望着蚩尤。

    當蚩尤的狼牙棒擊碎祁蒙的天靈蓋後,再度揮出時卻並不是面對潮水般奔湧而來的白盔戰士,而是他自己忠貞的部下們。

    蚩尤身邊的九位黑衣騎士全無反抗,一個個下馬跪坐於地,雙掌合十,靜靜等待着蚩尤的狼牙棒終結自己的生命。

    天空中瑰麗的電光更盛,每個人都從雷轟電鳴中聽到了那奇怪的禱告聲。那聲音像是帶有魔力,讓充斥着死亡和鮮血的戰場立時沉靜下來,又令每一名原本熱血沸騰的戰士心煩意亂、彷徨無措。

    就見一道巨大的閃電正正擊中蚩尤頭頂,他的滿頭亂髮乍然放射出刺目的紅光,彷彿烈焰燃燒。而他卻似乎一無所覺,繼續穩穩地用手中的狼牙巨棒一一砸向靜坐着的黑衣騎士。

    那妖異的熊熊火光掩映着蚩尤猙獰可怖的面容,他的神情顯得出奇的肅穆端嚴。伴隨着天空中越來越響的禱告聲,他就如同是在用最虔誠慈悲的態度,完成最殘忍暴力的殺戮。

    三十萬大軍已將蚩尤團團圍住,卻沒有人敢上前拼殺。叮噹,一位白盔戰士的長刀不由自主掉落在地上,他試着去撿,但那雙身經百戰的手卻不停顫抖着,怎麼也握不穩長刀,而他的雙眸中更是藴滿了濃濃的畏懼。緊接着,更多的兵器不絕砸落在地上,那不僅僅是因為對蚩尤驚人神力的畏懼,而是因為根本沒人知道他究竟正在做什麼。對未知的恐慌已然淹沒了整個涿鹿平原。

    此刻,每個人心頭都不由浮現起那個關於蚩尤身世的詭秘傳説半人半魔,人魔一體!

    十血祭!突然,一位緊伴於姬軒轅身旁的白衣謀士瘋狂地大叫起來,這是異人族的十血祭啊!快阻止蚩尤繼續殺人!

    眾多白盔戰士中從來無人聽説過十血祭之名,聞得這一聲驚呼,皆面面相覷,惶然無措,但姬軒轅的臉色卻陡然劇變。

    只因他清楚地知道,十血祭是一種來自遠古傳説的秘術,僅有神農、軒轅、異人這三大族中的精英方知內情。相傳此術一旦完成,將會洞開魔界之門,屆時被禁錮於地底深處的魔族將會重臨人間,天地眾生再無寧日。

    據説施展十血祭的方法極其血腥歹毒,不但要流盡十名勇士的鮮血,而且起咒之人將會遭天雷擊毀,形神俱滅,其靈魂永世不得超生。因而天地初蒙至今,從未有人擅用。數百年前,三大族首領更曾互相達成協議,銷燬掉了所有十血祭相關咒語的記載,想不到一向崇尚自由、行事詭秘的異人族中竟還暗中傳下了禁忌的秘法。

    而此刻,蚩尤便正在施行這世間最為可怕的秘術!

    蚩尤,快住手!姬軒轅戟指大喝,趕緊停止天絕地怨的十血祭,我可留你全屍!他的聲音聽起來依然冷靜,可是眼神里卻有一抹掩不住的驚恐。

    蚩尤意外地停頓一下,轉頭惡狠狠地望向姬軒轅身邊的那位謀士,冷冷道:十血祭是異人族的不傳之秘,軒轅族中決不會有人知曉,你是我族中叛徒吧?

    即使身處萬軍叢中、姬軒轅身旁,那謀士的身軀也禁不住瑟瑟顫抖。他清楚知悉,如果此刻蚩尤在盛怒之下拼死殺他,只怕誰也無力阻攔。

    姬軒轅聞言策馬上前,隔斷蚩尤陰沉的目光,沉聲道:不錯,他本是你族中謀臣,卻不能為你所用,這才降我。蚩尤,你難道不知我為何能夠勝你嗎?那就是因為我比你能容人!

    蚩尤一時愣住!沉寂片刻,他一直高昂的頭顱第一次微微垂下,長嘆道:你説得不錯,我輸給你,亦算不枉。

    身處這蠻荒亂世,大凡部落交戰皆是不死不休,就算是俘虜也皆斬首,以絕後患。而在眾多首領中,唯有心懷仁義的姬軒轅才會容忍敵將投靠。便是這份超然的氣度,決定了他能贏得一場場大戰的勝利。

    就聽姬軒轅誠聲道:既然如此,何不放棄最後的抵抗,不為你我的恩怨,只為這天下的百姓蒼生。

    蚩尤靜默許久,終於抬頭正視姬軒轅:姬兄,如果炎帝不死,我們或許會是最好的兄弟!

    姬軒轅從未想過蚩尤會以姬兄稱呼自己,更想不到他會説出這樣的話,一股相惜之情頓時湧上心頭。或許,一個時代最大的悲哀,並不是沒有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而是這樣的絕代英豪,卻同時出現了兩位。

    然而,蚩尤卻只是繼續無奈地搖了搖頭,説出一句讓姬軒轅心寒如冰的話:來不及了,魔界之靈已然啓程,如果我現在停止,將造成最大的災難!此次災劫姬兄憑藉自身精深的道術或可避過,但你的子子孫孫卻將從此萬劫不復!隨着蚩尤沉重的語聲,那柄狼牙巨棒已然擊碎了第八名黑衣騎士的頭顱。

    這一刻,就聽姬軒轅口中冷冷擠出一個字:殺!

    三十萬大軍如夢初醒一般齊聲應諾,當先的百餘人手中長矛戰刀齊出,朝蚩尤掩殺而去。

    姬軒轅從不嗜殺,向來信奉不戰而屈人,若非此時情況緊急,決不會發出這樣冷絕的命令。

    蚩尤暴喝一聲,狼牙棒急速揮舞,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圈,激起一陣狂風。最先衝至的幾名白盔戰士登時被迎面而來的狼牙棒擊中,一人胸肩全碎,三人被大力撞飛數尺,還有兩人竟被攔腰擊斷。

    幾具血肉模糊的屍體猛地反彈回來,又撞倒陣中十餘名白盔戰士。沒承想這許多人竟然無人接近蚩尤身畔五尺之內。

    就見蚩尤的狼牙棒反圈而回,又擊碎了第九名黑衣騎士的頭顱。如果等他把最後一名黑衣騎士殺死,這一場殘酷的十血祭就將完成,而蚩尤棒下的第一個祭品,正是殺死龍釧子的祁蒙。

    終於,姬軒轅動了!

    他手中巨劍迎風,憑空接引下一束電光,口中默唸法訣,那電光在空中蜿蜒盤旋,如同一條靈蛇,筆直射向蚩尤的胸口。

    九黎族人大多神力驚人,性格堅韌,又有運用非凡的意念力召喚猛獸的奇異法術,所以才被稱為異人族;而軒轅族中則大多是修身養氣之士,洞悉陰陽五行的哲理,深明天道變化的規律,可以藉助天地間冥冥流轉的地、水、火、風四大元素的力量。

    姬軒轅身為軒轅族首領,道術精深,方才一擊乃是軒轅族中的秘技雷動九天。此術本身可爆發雷霆之力,再借助強大的閃電光能,足可令受擊者於瞬間化為齏粉。

    蚩尤四周都包圍着白盔戰士,根本躲避無路。他眼見電光迅捷而至,眨眼間便將沾身,已來不及殺死最後一名黑衣騎士,只好把掌中的狼牙棒橫於胸前,硬接了姬軒轅這一招。

    就聽一聲轟然炸響,那柄精銅所制的狼牙棒竟被姬奸轅一招震為兩截。蚩尤雙手被炙得焦黑,身形卻挺立如山,紋絲不動。看來那狼牙棒已化去雷動九天的巨大威力,令他自身絲毫無損。

    就見蚩尤猛一揚手,半截狼牙棒帶着勁風射向姬軒轅,接着巨掌疾伸,迅速從身旁一名白盔戰士的手中奪來一把長刀,冷喝一聲,不再顧及其他數百戰士向自己身體襲來的諸多兵器,而是利落地反手一刀,劈向身邊的最後一名黑衣騎士。

    啊!那名一直端坐的黑衣騎士突然發出一聲慘叫,身體驀地彈起,人還在半空,卻從體內傳出串串沉悶的爆響,就如同正有一隻巨大的怪物從他體內鑽出,撕開了他的胸膛。就見黑衣騎士的身體於瞬間崩裂成塊,血雨紛揚而下,令方圓二十步內的白盔戰士身上都沾滿了鮮血碎肉。

    好一個姬軒轅,好一個五嶽朝宗!蚩尤望着最後一名黑衣騎士殘缺不全的屍體,黯然長嘆口氣。

    這正是姬軒轅發出的土系道術終極殺招,終於一舉借地傳力,轟殺了最後一名黑衣騎士。這一式名為五嶽朝宗,威力奇大,中招者身體四分五裂,死狀悽慘無比,姬軒轅從不輕用。然而此刻情形危急,他不得不搶先將最後一名死祭殺死,只要此人並非死在蚩尤手裏,十血祭即告失敗。

    眾位白盔戰士素來極少看到姬軒轅出手傷人,此時看到這驚人一幕,頓時被震於當場。

    姬軒轅盯住蚩尤,語氣誠懇:不管你剛才所説是真是假,想來只要此刻你我同心協力,總能挽回

    蚩尤苦笑一聲:姬兄大概以為已就此破了十血祭,不過你千算萬算,卻少算了一件事。

    姬軒轅奇道:什麼事?

    蚩尤的目光從密密麻麻的白盔戰士中一路掃過,似傷感、似傲然、似激昂、似寥落,戰士們不覺紛紛避開他的凌厲目光,根本沒人敢正面迎向他的注視。

    蚩尤一時放聲狂笑:你忘了,至少我還可以殺了我自己。他話音未落,手中戰刀已經毫無遲疑地剖開了自己的胸膛。

    一刀劃下,一股血箭頓由蚩尤胸口朝天射出數尺!

    剎那間,眾人只覺迎面吹來一道詭異的狂風,人人眼迷心亂,矇矓中只見那道狂風在蚩尤猶自滴血的高大軀幹周圍急速盤旋不止,竟將他那飛濺而出、尚未落地的鮮血裹住,倒卷向青天。

    便似狂風中裹挾着一股極大的吸力,瞬間已將蚩尤的全身之血盡數抽出。蚩尤發出一聲慘然怪叫:姬軒轅,你贏得了我,卻永遠也贏不了魔靈!話剛落音,便即重重倒地!

    那吮吸完蚩尤全身血液的狂風幻化出萬千奇形怪狀,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牽引着,螺旋升入空中,越來越高,最後只能隱隱看到一片血霧在空中翻騰而上,終於消失在一片密佈的雲霾之中。

    一代曠世梟雄,終於殞命於斯!

    天空中狂暴的閃電猛然間止息,無邊的寂靜倏忽吞噬了闊大的涿鹿平原。方才發生的一切令所有人目瞪口呆,每個人心裏都彷彿壓上了一塊無比沉重的大石。眼下雖然蚩尤已死,卻無人歡慶這歷經數年、得之不易的勝利。

    報!一位負責巡查的飛騎從遠處疾馳而來。他跪伏在姬軒轅面前,聲音裏帶着説不出的驚慌恐懼,在涿鹿以南八里處的無名山中,發現異人族殘部三千七百餘人,全都靜坐於地,以兵器互斬而亡,死者面色安然,身體尚温

    這個消息再次令所有人大吃一驚。異人族向來信奉生命輪迴,除非上場拼殺,素日決不肯稍損身體髮膚,而這三千多異人族人竟然會一起用利刃自盡,此狀可説是匪夷所思,其所圖之事定然非同小可!以此情形來看,剛才大家在戰場上恍惚聽到的禱告之聲,大約就是來自於這些蚩尤族中最後的死士。

    姬軒轅面沉如水:可還留有活口?

    將領答道:有四百餘人重傷尚未就死,但無論老幼皆是問而不答,死志甚堅。

    姬軒轅目射神光,仰首望天,扼腕高呼:蚩尤,我決不會讓你如願,我的子孫後代也決不會被魔界禍害,我定會和你戰鬥到最後一刻!

    聽着姬軒轅這近於失態的嘶吼,每個白盔戰士的心中都是一片茫然,他們可以為了姬軒轅捨棄性命、忘情戰鬥,但面對異人族這詭秘莫測的詛咒,卻不知道應該何去何從。

    怎麼辦?終於,一名將領問出了大家心底盤旋良久的問題。

    姬軒轅沒有回答,而是閉目冥思。

    良久,姬軒轅略顯疲憊的聲音方才沉沉響起:傳我命令,收集全部兵器,集於具茨山,任何私藏兵刃者、任何泄露今日之事者,皆以叛軍罪斬首。

    一位謀士小心翼翼地勸道:南方尚未完全平定,餘下多部族人隨時可能捲土重來,此刻收集兵器,恐怕為時過早。

    姬軒轅冷冷地看他一眼,並沒有説話。但那眼神中所傳遞的鋒芒,卻令在場的每個人都暗暗心驚。因為還從沒有人見過一向仁義厚情的姬軒轅面上出現過如此凌厲的神情。

    姬軒轅的目光重重落在了自己腳下蚩尤的屍體上,隨着那股怪風吸乾了他體內的血液,那屍體便開始在空氣中慢慢分崩離析這也證實了十血祭一旦完成,起咒之人形魂俱滅、永世不得超生的傳説。

    蚩尤那魔鬼般焦黑的面容上,雙眼依然大睜,無神的目光從灰靄的面容上透射而出,直直瞪着天空,彷彿在那雲海深處,他依然指揮着一支無形的大軍,正向敵人們做出最後的瘋狂反撲。

    收集齊兵器後,立刻全部熔掉,煉製九鼎!説完這句話後,姬軒轅轉身大步離開。

    他的腳步一如既往的穩定,他的背影依然是那樣挺拔,他的聲音也還是一貫的堅定,這一切都讓所有人重拾信心。

    這一刻,所有人都堅信姬軒轅、黃帝、神州之主,必能挽救這一場即將到來的血腥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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