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寄风挟着双虎,疾奔如电,往荒野深山的方向而去。不料才奔出一里,便听见呼叱:“贱人,哪里走?”他还未弄清这声“贱人”指的是谁,一道气功自背后袭来。陆寄风随手抓去,握住鞭梢,将那人一把扯了过来,竟是黑衣蒙面人。陆寄风心中一忧,蒙面的黑衣人另一手竟已握了把匕首,便往陆寄风腰腹刺去。陆寄风比对方更快一步,抓住对方的手,施力一扭,“喀”地一声,那人的手已被扭断,闷哼了一声,昏了过去,倒在陆寄风怀里。陆寄风反倒吃了一惊,他亲自见识过那黑衣蒙面人的奸诈凶狠,想不到会被自己轻易擒住。陆寄风不曾在近处见过他,不知他的身材。此时他倒在陆寄风身上,竟然十分纤瘦单薄。陆寄风不知这其间是否有诈,因此他一朝陆寄风靠上来,陆寄风同时已蓄气在指,一指朝他天枢穴点去。如果他是装的,见陆寄风剌下这一指,必会运起真气相抗。陆寄风贯上了一成的内力,往对方的天枢穴一点,他“噗”地喷出了一口血,竟然真的受了这一指!此时云府内灯火大亮,人声呼喝,奔走及刀枪襁铛之声大作,有人喊着:“小姐的风将军、紫将军被抓啦!”“快追!”“快找啊!”云府各处的大门都涌出了民兵。此时,另一批骑着马的官兵,也自树林中奔了出来,与云府的民兵显然是不同的两批人马,都冲着陆寄风。陆寄风搞不清怎么会一瞬间就有千军万马,全都朝他包围,他只得一把抓住昏过去的黑衣人,朝树林内奔去,身后的两头猛虎疾奔如电,紧跟而上。陆寄风迎着那批从树林中冒出的官兵,一面蓄气在掌,打算一接近众官兵,便以上清含象功中的柔和挪移法将众人给推得远远的,以免挡路。不料尚未接近,那群官兵已自动让开,让陆寄风与双虎排阔直入,奔向黑夜的森林中。陆寄风差点一掌击空,脚下奔速不变,及时收气回身,化去将发的掌气。身后又响起了官兵的叱叫:“抓住那贼子!”“放下公主!”叫归叫,根本没人追上来。以陆寄风的轻功之速,也很快将所有的声音都远远地抛到身后了。陆寄风直到奔至荒野,四下无人,才停下了脚步。回头一看,两头猛虎虽还在后方远处,两团发出光泽的白点却非常显眼,它们追了上来,停在陆寄风身边,咻咻吐着热气。陆寄风放下了那名黑衣蒙面人,他已完全失去了知觉,气若游丝了。“蒙面偷袭,看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陆寄风一把扯下他的面罩,在月光下看清了那人的睑孔之后,却差点说不出话来。那人竟是个女子,五官端正美丽,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生气。那是司马贞。陆寄风呆了好半晌,司马贞眼皮一动,微睁开眼,目露凶光,才一开口又“哇”地吐出了大口的黑血。陆寄风呐呐地问:“怎么是你?”司马贞喘着气,道:“你……不是云贱人?……可恶……”陆寄风总算想通了,原来司马贞带了人埋伏在云府外,见到陆寄风带着两虎奔出云宅,误将他当成云若紫而攻击,才会失手受伤。司马贞再度晕转过去,陆寄风猛然想到自己一指截伤了她的心脉,由她吐出的已不是鲜血,而是黑色的血看来,很可能心脉已断。陆寄风连忙将她的身子扶正,双掌抵着她的后背,由血气的流动感觉出她体内的脉动。陆寄风闭上眼睛,将自己的精神化出一缕,进入她的体内,搜索她的心脉,在杂乱无章的真气中,感应到一股强烈的酸楚与悲愤。陆寄风暗自奇怪,司马贞这样蛮横凶恶的公主,应该是只有骄傲之气才是,为何充塞的竟然是悲伤、绝望?陆寄风暂时不去注意她的心绪,一缕精神来到她的心脉所在之处,果然已被震断,真气在心槽中奔窜冲击,逆流的血液也自断处溢出,将整个心口塞得污乱不堪。陆寄风的双掌掌心传出两道柔劲,将断裂的心脉管道一一接续起来,这是极费时的细功,好不容易才将她的心脉都接上了,陆寄风才收功而起,已是满头大汗。陆寄风擦了擦汗,又顺便帮她把左手腕的碎骨一一挪推就位,以木条固定住。司马贞仍昏迷不醒,但生命已无大碍。陆寄风暗想:“她原来会武功?她守在若紫家外,想杀若紫?唉!还好被我拦住了。这个恶女子,我实在不该救她!”一想到云若紫,陆寄风的心海阵阵起伏,他躺在司马贞身边,双手枕在后脑,望着天上的星星。两虎摩蹭着他,不一会儿竟跑走了,陆寄风本想叫住,但转念又想:“罢了,如果小风和小紫还是要跟着若紫,就让它们去吧!”陆寄风心头沉痛,天上一轮明月当空,孤寂地悬挂在深蓝色天上,冷风萧飒,更增凄凉。这么多年来,回想起云若紫,总是心头悸动不安,也许是他也隐隐预感出:云若紫是有些天生的邪气与魔性,并非自己所想像中的那样纯真。陆寄风想道:“她是个天生的魔女,长大了便与舞玄姬同出一类,我不该再记挂着她!”他伸手探向挂在颈上十年的虎爪丝练,正要用力扯落,低头望去,丝练早已陈旧。但耳档红玉还是灿美如新,与虎爪相映。陆寄风怔怔地望了许久,慢慢又松了手,让丝练留在胸前。陆寄风闭上了眼睛,索性什么也不想,就这样倒头而睡。迷糊中,那阵女子身上的香气又幽幽地传入鼻端,陆寄风明知是司马贞的女儿之香,却闭上了眼睛,仿佛又回到当年与若紫在虎穴中相拥而眠的时光,心中感到无比平静,很快便进入了梦乡。不知过了多久,陆寄风才在一阵暖意中醒来。睁眼一看,天色已经大亮,小风窝在他身边而眠,十分温暖。陆寄风摸了摸它,正奇怪小紫怎么不见了,突然一滴鲜血自空中滴了下来,陆寄风一怔,仰头便看见树上挂着鹿的残尸,小紫正躺在树干上守着。见陆寄风醒了,便叼起那半头鹿,丢了下来,自己也轻巧地跃下,走到小风身边轻轻蹭着。陆寄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两虎夜里是去猎食,还替他带了回来。陆寄风忍不住莞尔一笑,自己有了辟谷的道行,不需饮食,却十分感激两虎的灵性。“啊!”一声虚弱的惊呼在身边响起,陆寄风转头望去,原来是司马贞醒了,那半头鹿正好丢在她身边,把她吓得尖叫了出来。她正想撑起身,但内伤沉重,根本动弹不得。陆寄风走了过去,伸出了手,司马贞尖叫得更大声:“你……你这贱民,你想怎么样?”陆寄风问道:“你饿不饿?看,有鹿肉你吃不吃?”司马贞铁青着脸道:“不必!平民吃的脏东西,我看了就咽心!”陆寄风笑道:“你不吃我可要吃。”司马贞“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理他。陆寄风割了一块鹿肉,道:“哪,我要吃了。”那肉还血淋淋的,司马贞心中欲呕,皱起眉头用力别过了脸。陆寄风道:“好吃,好吃,鲜嫩多汁,真是人间美味!”司马贞一呆,偷偷转过头,以眼角瞄见陆寄风口角带血,砸嘴砸舌的,好像真的在享受生肉。司马贞吓得连忙别过了脸,不敢看他茹毛饮血的样子。陆寄风道:“你要不要吃吃看?来呀!”他又割了一块,往司马贞口边递,司马贞尖叫道:“别过来!我不吃!你倒底打算怎样?快放了我!否则本公主诛你九族!”陆寄风笑道:“我们家九族合起来总共就我一个人,我还怕你吗?”司马贞总算打心底怕了起来,自她被陆寄风撞见与刘义真的幽会,她就对陆寄风的武功感到很害怕,她作梦都没想过:有人武功可以高到这样的程度。司马贞自幼活泼好动,执意要习武,在王府中也收了不少身负绝艺的高人,她东学一招,西拿一式,仗着天资不错,也给她学出了点样子。可是自从她知道刘义真不喜欢别人比他强之后,她便尽力装出不会武功,在他面前绝对不展现出任何身手。而刘义真对云若紫讨好迁就,连云家的奴仆都被刘义真待若上宾,令司马贞万难忍受,因此,她不时会带着亲信的侍卫埋伏在云家外,打算一有机会就亲手杀了云若紫,铲除情敌。可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只身落入陆寄风手中,向来身边都有大批护卫的她,认清了势单力孤的可怕,眼前的陆寄风也不知是什么来历,会怎样对她?而且此时她的左腕传出的阵阵剧痛,是连男子汉都很难忍得住的。她在醒来时便看见自己的左腕固定了木条,回想起昨夜被陆寄风硬生生扭碎手骨的情景,她不由得心悸,手腕的疼痛也更加剧烈了。司马贞拚命咬牙强忍,不发出呻吟声,反倒更加刚强:“你不要以为本公主不敢杀你!我会将你凌迟处死,将你活活丢到蝎子坑中,一口一口螫死!哼,你尝过那滋味没有?你会全身肿成黑色,哀叫好几天才死!”陆寄风知道皇族间是有这种惨无人道的酷刑,但想不到年纪轻轻的司马贞竟也会这一招。陆寄风抓住她没断的右手,冷冷地说道:“你先示范凌迟处死的样子给我看,可能我就会害怕点了。”司马贞尖叫道:“你想干什么?”陆寄风道:“昨天捏碎了你的左腕,今天换右腕,明天再扭断你的左脚,后天扭断你的右脚,人有三百六十五块骨,我一天揑碎一块,让你成为全身都瘫了的废人,这样的凌迟怎样?放心,不会死的,我会留着你的神智,绝不让你昏过去。”司马贞越听越害怕,骂道:“臭百姓,贱刁民!你有胆量就一刀杀了本公主,省得我零碎受苦!”陆寄风厉声问道:“你一共乱杀了多少百姓?”司马贞道:“我不知道!他们不过像蚂蚁一样,谁知道杀了几个?”陆寄风怒道:“你太可恶了!”他忍不住一掌举起,几乎就要击碎她的心口。司马贞闭目待死,陆寄风及时省悟她是故意激自己动手,一掌杀了她,省得受苦。对这样视死如归的女子,陆寄风也不禁暗自佩服。他口头上说得狠毒,其实他心性仁慈,根本不可能那样对待一介女流。昨晚耗了不少内力接好司马贞的心脉之后,陆寄风本可放她不管,自己回剑仙崖去,可是陆寄风想到她现在若是乱动,刚接好的心脉可能又会断裂,那时还是要死。陆寄风只好硬着头皮照顾她,直到她复元为止。这段时间里,陆寄风也不能再容她骑在头上,要驯服这匹目中无人的悍马,只有比她更凶恶才行。陆寄风冷冷说道:“我可不会一次就把你杀了,我要慢慢折磨你,然后把变得不人不鬼的你交给刘义真,让他看看你变得多丑陋。”司马贞性气刚烈,并不怕死,直到听见陆寄风说的最后一句,却魂不附体,惊道:“你……你敢?”她的口气虽凶,却在发抖,陆寄风才知道这是制住她的不二罩门,更严肃地说道:“我为什么不敢?哼,你现在的样子就不怎么美,全身瘫痪那就更丑,或许你的刘大哥见了,反而会同情你,收留你也说不一定。”“不!你……你不会这么做的。”司马贞声音还在发抖,但是却说出让陆寄风惊讶的话来。陆寄风故意仍装着凶恶的样子问道:“我为何不会这么做?嘿嘿,我最想把你折磨得死去活来,让天下百姓看看你的下场。”司马贞颤声道:“你不会这样对我的,否则你也不会替我接骨了。”她果然聪明,想到了这一层。陆寄风冷笑道:“我救你就是不想让你死得太干脆,要让你清醒地看着自己骨节尽碎,变得不人不鬼,然后看见刘义真见到你时的眼神……”司马贞越听,脸色越是苍白。陆寄风对她十分讨厌,见她气成这样,心里不无几分兴灾乐祸。司马贞突然“噗”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昏死了过去。陆寄风大惊,伸掌抵住她的心口,察觉她忧怒之火攻心,竟将昨晚才接起的心脉又震断了,连忙端坐在她身边,以内力将她胸中的怒火给引出。这股燥气被内力渐渐化了出去,司马贞的气息总算复归平稳。陆寄风才放下心来,正要重新接好她的心脉之时,官兵的马蹄与交谈声,自远而近传了过来。陆寄风连忙抱起司马贞,脚下一点,便凌跃至树梢之上,挥手要小风与小紫藏身在草丛后。小风、小紫像完全与陆寄风心意相通一般,很快便消失不见,连陆寄风都看不清它们藏身在何处。那几名官兵的马越来越近,突然马匹全惊恐地人立起来,发出长嘶,差点把官兵蹶下马,那几名官兵拉缰稳住,喝道:“怎么了?”“畜牲!疯了么?”那几匹马被好不容易才被安抚住,但鼻间咻咻地喘着气,不肯前进半步,连几头原本在前面领路的獒犬都停了下来,东张西望,聚在一起,显得有些害怕。其中一名官兵一面用力鞭打着马,一面怒道:“怎么了?走哇!畜牲!”不管官兵们怎么鞭马,马及狗都不进反退,陆寄风认出了带队的就是从前他见过的李卫和张业,也是司马贞的贴身护卫队长。陆寄风暗想:“定是马和拘都嗅到了小风、小紫的气味,才不敢乱动。”张业拉住了鞭打马匹的李卫,道:“别打啦,人一定就在这儿。”李卫一愣,道:“什……什么?你说……那两头老虎在这儿?”张业道:“你瞧,这是什么?”张业一鞭挥扫过去,削掉了一大片树丛的枝叶,露出了陆寄风随便踢藏在树丛底下的那残余鹿尸。见到那半截血淋淋的鹿尸,触目惊心地摊在地上,獒犬们非但没有因见血而兴奋,反而连耳朵都往后竖,半蹲着往后退缩。张业仔细查看那半截鹿尸,道:“这是利齿所咬,也有被刀子割下的痕迹,一定是那两头老虎和劫走公主的匪徒吃剩的,血还未干,他们一定没走远。”“什么?还没走远?”李卫头一缩,不安地东张西望。张业倒是处变不惊,道:“我们就在这里找找!你们十人往东,你们十人往西去找!你们五人回去通报王爷,请他围山,我们救出了公主就放火烧山!”李卫忙道:“我带队!我带这五人回去报告王爷!”张业点了点头,由得他去。众兵领了命,散去找人,大声叫着:“富阳公主!你在哪里?”“公主殿下,我们找到你啦……!”他们边叫边找,一面不时挥着剑鞘扫着草丛,但是陆寄风和司马贞都在高处,十分隐蔽,他们根本不会想到有人飞得上那么高的地方。司马贞的唇边又滑下一道血流,陆寄风暗叫糟糕,在高处树枝上,转寰不便,陆寄风只好将司马贞抱在臂弯里,一手按着她的乳下胸侧的心口部位,继续传送真气,护住她的一口残息。这道纯阳真气暖暖地送进司马贞心口,令她缓然苏醒,精神也复元了,赫然发现陆寄风的手掌紧贴着自己的身体紧要处,脸色大变,抬手便一掌击向陆寄风,喝道:“淫贼,放开!”陆寄风头一偏闪过了司马贞这一掌,手掌仍紧贴着她的乳下,继续传送真气,若是他的掌心松开,真气断绝,司马贞恐怕会断气身亡。司马贞羞愤欲绝,紧接着又是一拳用力打向陆寄风的心头,陆寄风连忙抽手,挡住她的拳,道:“你误会了……”这一骚动,底下的众官兵已听见了,纷纷奔至树下,张业仰头唤道:“殿下?殿下!”司马贞听见侍卫的叫唤,大喜过望,叫道:“我在这……呜!”话未说完,眼前一黑,又昏了过去。陆寄风急忙再按住她的心口传送真气,司马贞登时醒转,叫道:“张业!我在这里,快救我……”陆寄风忙捣住她的口,这一放开手,不必陆寄风捣口,司马贞已再度失去了神智。众官兵都围了上来,张业听出司马贞受人挟持,无奈树荫茂密,他根本看不清高处的情况,不敢轻举妄动。陆寄风往下看去,至少有三名官兵正沿着树爬上来,张业则指挥手下砍木为梯,几名弓箭手也就定位,瞄准了高处。陆寄风暗叫无奈,气沉丹田,发出一声长啸。由远处也传出阵阵虎啸,震得树叶片片飞落,陆寄风身子一点,飞跃至另一树端,底下的众官兵立刻叫道:“在那里!”“放箭!”矢箭飕飕,朝陆寄风射来,陆寄风听音辨位,足尖点着箭杆,借力又脱出数十丈,身后虎啸震天,一对白虎飞扑而上,吓得众兵哇哇大叫,四散逃命。两虎朝陆寄风的去向而奔,张业叫道:“放箭!快射!”零星的几箭射过,强弩之末,也追不到陆寄风等人了。陆寄风在树梢间朝深山奔去,张业重新集结众兵,也往深山追去,只留两人在此接应刘义真的援军。越追到入深山,路就越是崎岖难行,处处是茂密的杂树丛与嶙峋乱石,路又陡峭,很快就连再前进一步都难了。张业下了马,和其它的侍卫一样牵马而行,路越来越陡,连马都牵不上去。张业道:“这山路马走不上去,你们两个,在此顾着马匹,有事放烟为号。”那两名被指定在此顾马的士兵,好像听见免死令一般,喜出望外。张业奉领其它十六个人继续深入追捕陆寄风,起初还能勉强登上陡坡,越走越陡峭,众人无不是手脚并用地爬行,好不容易爬到地势稍缓之处,众人个个武器在手,—面挥砍着茂密杂乱的树枝,一面前进。不知胡乱走了多么久,到处是横生遮眼的树叶,张业已经挥砍到头脑不清,突然听见前面的人说道:“参军,你们回来了?”“公主呢?找到了没有?”张业定神一看,不禁大惊,对他说话的,就是那两名守在这里顾马的侍卫,马也还好好地牵在其中一人手上。张业身后的十几名官兵面面相觑,一群人走了半天,竟回到原地,这山林的路不知是怎么回事。一人有心虚地开口问道:“我们……怎么会绕回来了?”另一人道:“这是不是鬼挡墙?撞邪了?”张业道:“什么撞邪?别胡说,一定是不知不觉绕回了原路,咱们再回头找!”他率先要再入山,但十八名卫兵却都立着不动,有人道:“张参军,我看……我们还是退回去,请示王爷吧?”“是啊,那个劫持公主的匪犯,武功高强,还会邪术……”张业斥道:“胡说!劫匪哪里会什么邪术?他只是武功不错而已!”一名手下道:“如果不是他会迷神的邪术,怎么云家的两头猛虎肯听他的,跟他走?”“是啊,听说那两头老虎已经有两百多岁,是有根基的,普通人怎么牵得走?那个姓陆的一定有妖法……”“或许我们就是被他施法迷了眼,才绕回来的!”张业怒道:“别乱说!咱们受国家俸禄,就该保护好公主,快随我上山找去!”显然众人都不大服,一人道:“我们退回去,等王爷的援军,一块儿杀上去,不是更妥当?”“对,咱们只有十几个人,怎么搜一整座山?”众人纷纷附和,张业长叹了一声,道:“各位兄弟,别发梦了,王爷他……不会派人来救公主的,要派早就派来啦!”这句话一说出口,众人都安静了。张业沉重地续道:“你们瞧,从昨晚公主被抓走到今天,太阳都下山了,庐陵王派了人没有?只回说叫我们有事通知他,根本就没有救公主的意思!”众人沉默,他们早就清楚这个事实,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张业道:“咱们再找找,找不到再说吧!”他也不等众人跟上,便转身再往方才走过的路走去。身后的十八名卫士,有的跟着,有的却还停留在原地。张业与跟上来的十人攀爬险路,这回刻意避开了上次走过的路,虽然仍处处都有茂密杂乱的树挡路,但都没有被砍伐过的痕迹,可见很有可能是别的路。天色渐渐黑了,张业等人视物不清,心下更加虚惶。突然间又听见几声惊呼,道:“你们……你们又回来了?”张业定神一看,竟又回到了原地。那几名不肯跟上的兄弟们还在原处,见他们依旧绕了回来,也更加惊慌。这下子张业不得不承认是有些邪门,慎重考虑之后,道:“好吧,天色已黑了,我们还是先退下山再说!”大家当然全无异议,便循着原路撤退,虽是来时之路,但众人越走越是奇怪,总感到哪里不对劲。有人大叫了一声:“我们又回来啦!”他们果然又绕回了方才牵马等候的斜坡。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恐怖的气氛登时笼罩,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这……这怎么办?”“我们会不会困死在这里?”张业强作镇定,道:“我们一定是迷了路,放烟!山腰的弟兄见了也会放烟相应,我们就知道方向了。”魏晋之际丹鼎之学十分兴盛,王府中养了些精于练制药物的方士,他们所研制的通讯烟火不但颜色鲜明,而且凝聚力特强,就算有强风也很难被吹散。此地靠近虎牢关,也是刘宋与北魏的未明之界,一点起信号烟火,很可能引来北魏敌军的注意,但是此时他们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士兵们精神一振,立刻点起信号烟火。着灰烟滚滚冲天,许久方散,但是过了许久,不管是四面八方哪一边,都没有同样的烟升起。“怪了,怎么没回应啊……?”张业一咬牙,道:“总不能困在这里,我们一定可以闯回去!走!”众兵只好又跟着张业再找找路。连续三次走不同的路都绕到同样的地方,已令所有的人都人心惶惶,不知所措,只能听命而行。但是人人心里都在想:万一大家是被鬼魅所困,一生一世都走不出嵩山的树林,那不就完了?一直乱走到午夜,他们最后总是会回到原地,就是走不出去。众人都已经累得无法再动,椅着剑随地坐倒,垂头丧气。张业突然道:“怪了……”“张参军,又怎么了?”一名卫士问道。张业道:“这山怪怪的。”一人没好气地问道:“这是嵩山,哪里会怪?”另一人又饿又渴,又累又气,道:“什么节骨眼了,你还想在这里说志怪吗?”张业神情凝重地侧耳倾听,道:“难道你们都没发现不对劲?你们听……”所有的人都闭住气,专心地听着。茂密的山林里,静得像个死城。“什么声音都没有哇!”张业道:“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就是说不出来!现在我明白了,这山上没有虫叫,没有鸟叫,咱们走了半天,连蛇都没见到一条,不是太奇怪了?”话一说出口,所有的人都凛了凛,确实,荒野中不可能静到这种程度,这种死寂,倒像是在坟墓堆里一样。就在所有的人都毛骨悚然时,张业突然眼前一亮,道:“那是什么?”众人望去,黑幽幽的前方,竟有一两盏灯火,发出蒙蒙光亮。“有人家!”、“快去问问路!”众人绝处逢生,喜出望外,毫不迟疑地往前奔去。但是,不管他们怎么追,那两盏灯火的距离都是那么远,众人追了半天,终于发现不对劲,都有些犹豫起来。“这……怎么走不到那盏灯?”“好像有点怪怪的……”就在众人犹豫迟疑之时,那光芒也像停住了一样,而且还渐渐变得微弱。张业道:“或许不是人家,也是个山里的人提了灯在走,我们走,他也走,当然走不到,别傻了,大家走快些!”仗着人多,众人胆子也大了,便同时发足追去,果然很快便看见了前方的提灯人影。一见之下,众人全部呆了。由背影看来,那竟是三个妙龄女子,两名绑着角髻的丫鬟约莫十五六岁,各自提着灯,身后则是一位身材修长,服饰华贵的妇人,背影曲线玲珑,充满了诱惑力。就在众兵追上来时,两盏灯也巧合地熄灭了。“啊呀,大人,灯灭了!”其中一名丫鬂惊呼,声音十分娇甜。那身材婀娜的贵妇声音沉稳高雅,道:“灭了再点便成。”另一名丫鬟道:“没有火折子,没法子点火啊!”贵妇道:“这……这可怎么好呢?”丫鬟道:“唉,找不着路,回去晚了可就糟啦!”张业大著胆子,发话道:“夫人勿忧!”“啊!”那夫人惊呼,三女都转过了头望向他们,果然是艳的艳,娇的娇,三个全是让人目瞪口呆的美女。众兵又惊又喜,没想到在荒山野岭,会遇上这三个大美人,由那夫人衣饰气度看来,很可能是富贵人家,张业等人倒也不敢造次,趋前道:“夫人,我等不是坏人,乃富阳公主府中侍卫。”那贵妇脸上难掩惊慌,道:“富阳公主?妾身没听过。”张业等人都有点吃惊,司马贞在这一带横行霸道,居民提到她比提起胡夏的虏骑还怕,这名贵妇竟说不知?张业道:“敢问夫人是何府人氏,为何以千金之体,深夜在山野跋涉?”贵妇容色愁惨,幽幽叹气,道:“各位军爷,我本是将军之妾独孤氏,因陋质见弃,流落民间,在这嵩山隐居,等死而已,怎配称什么千金之体?”张业和兵士们互望了一眼,才道:“独孤夫人既然住在此山,是否知道下山之路?”自称独孤氏的贵妇道:“军爷此言差矣,妾身不能离山半步,又怎知下山之路呢?”“这……?”众人都不大相信她不知道路,就在不知该如何问下去时,那贵妇竟微微一笑,道:“各位军爷似乎都累了,不如到寒舍歇歇,再做打算。”张业等人喜出望外,道:“不知是否叨扰?”独孤氏道:“只恐寒舍简陋,怠慢了各位。霞儿,霁儿,带路。”丫鬓们笑着应了一声,提灯对张业等人一揖,道:“各位军爷请。”张业突然一愣,道:“咦,你们的灯又亮了?”霞儿道:“唉呦,真的又亮了,真是托大爷们的福,请。”二女俏生生地笑着带路,张业虽觉奇怪,但心想或许方才只是火花微弱,她们站了一会儿不动,快灭的火花又稳定地烧起,才会不知不觉灯又亮了。但是他还是心里有块疙瘩,总是感到不对劲。而越看那两盏灯,就越觉得透着点绿惨,一点也没有火光的温暖之感。除了他之外,众人都有如吃了定心丸,放心地跟着三女走,两名俏丫鬟不时回过头对众侍卫微笑,美目流盼,笑靥殷然,望之令人倦意全消,大家也跟得更紧,生怕落后。但张业却不禁想着:“这两个丫鬓好像故意在勾着人?”在三女的带路下,果真很快就走出密林,来到旷野。只不过天上无星无月,张业还是分不出东西南北。走了没多久,前方赫然有扇宏伟的大门,虽已陈旧,朱漆烂然,微有些斑驳的铜虎门环还发着沉稳的光芒。张业暗暗诧异,这户人家围墙连绵,墙内花木扶疏,黑暗的楼影飞檐此起彼落,应是大户人家,他从不知嵩山里有这样一户隐居的巨户。霞儿敲了敲门环,道:“老孺,老孺,夫人回来啦,还不快开门?”大门发出“咿”声被推开,门缝里竟没有人。张业心里打了个突,声音由低处发了出来:“喔,是夫人。”张业低头一看,十分讶异,门内的老头大约只有普通人的一半高,衰老的白发头颅比一般人大了些,腿和身体却出奇的短,因此乍看之下,简直像个大头怪。独孤氏道:“是这些军爷护送我回来的,可得好好谢谢人家。”老孺看了一下,才拉开门,道:“是,夫人,请进;军爷,请进。”霞儿与霁儿先走入门内,道:“各位小心,门后的阶梯是往下的,可别跌了。”众人一愣,进了门后才发现果然就是往下的石梯,墙内的整个大宅,地面比外头低了许多,好像是故意挖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坑,然后在坑里建屋造园。这样的建筑法前所末见,张业一面走下阶梯,心里一面暗自嘀咕:“这不就像是走进陵墓里一样吗?”大门又在背后关起,仰头看去,更感到十分诡异。独孤氏回头,对众军官欠了欠身,道:“有什么需要,请交待家人奴才,妾身不便久陪了。”望着独孤氏与二婢袅婷生姿的身影远去,众人都留恋地看着,直到消失在黑暗之中。老孺道:“各位军爷,这里请。”老孺将众人带至一所广大舒适的厢房,里面以白玉为地,紫檀设榻,华丽得让人瞠目。好几名白衣仆婢捧着灯具几案,川流而入,不久便摆出酒席,山珍海味,美酒佳酿,殷勤地招侍众人。众侍卫又惊又喜,没想到在荒野迷路之后,会遇上这样的好事,很快便抛开拘束,喧哗作乐,大吃大喝了起来。只有张业总是感到十分不对劲,因此酒菜也没吃几口,不管手下兵士们怎么鼓动取笑,都不为所动。天色一直阴暗沉重,众人也不管几更了,酒足饭饱,都东倒西歪地呼呼大睡。张业也正角落躺下,身上盖着轻暖的丝被,不知不觉间,睡意渐生,也含糊睡去。不知睡了多久,张业被轻微的声音给吵醒了。他睁眼一看,还是在客房中,众兵们也都还睡得酣声如雷,可是却不是原先的东倒西歪,而是一个个都整齐地一字排开,身上也都盖了被子,不知是何时被排好的。窗纸上映出老孺的身影,轻声说道:“夫人的花种都排好啦,姥姥可以去洒水了。”霞儿道:“姥姥,今天这些花是夫人亲自找回来的,你可得细心洒水。”张业听他们的对话只是园艺杂事,没什么特别。但又觉得奇怪,怎有人三更半夜的特别交待园丁给花洒水?苍老颤抖的老妇语声,宛如由地面传出来的,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了。唉,花就快集完了,老身也可以轻松了。”霞儿忽然有些奇怪地问道:“咦?姥姥,你的拐杖呢?”那老妇道:“叫得匆忙,我没带来。”霞儿笑道:“姥姥不知偷吃了多少好东西,人变苗条了,拐杖也不用拿了,看来马上要回春了呢!”被称作姥姥的妇人啐道:“小蹄子,就会说些疯话!”霞儿道:“不跟你说了,你可得快些,夫人还有事找你。”姥姥问道:“出了什么事?”霞儿道:“夫人说小主人带了两个外地的人,还有两头圣兽进来,可能要闹事。”张业不由得竖直了耳朵,两个外地的人和两头动物,那除了劫走司马贞的陆寄风之外,不可能是别人了。原来他们也寄宿在此,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张业暗想:“天亮再强要搜这宅子,未免太过无礼,也不知那刁民和这里的少主是什么关系,若是主人袒护刁民,难道公主便不救了?不成,我得趁夜搜索。”他暗自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喝酒,否则只能呼呼大睡,不会听见这么重要的对话。张业一面无声地掀被起身,蹑手蹑脚地藏身在柱子后,打算等外面的人走了之后,再摸出去。窗外,那老妇说道:“唉,少主人越来越不像话了,这怎么得了?”霞儿道:“别罗唆了,天快亮了,天亮就来不及啦。”老妇道:“好,好,你们先回去吧。”老孺和霞儿的足音远去之后,张业正想偷偷出去,房门竟慢慢地打了开来。张业一怔,连忙又藏身在柱子后。进来的是个肥胖矮小的老妇,脸上皱纹层层叠叠,双眼火红,松垮下垂的眼脸像两块腐烂的皮一样,望之极令人生厌。她边走还边由鼻中沉重地呼吸着,好像一口气随时会喘不过来似的,摇摇颤颤地走了进来。张业屏住了气,看她要干什么。只见她蓄着长长指甲的手上,拎着一个铜水壶,她站在躺得最靠门的那名士兵身边,看了看他,露出狰狞的微笑,喃喃道:“好,好。”接着她含了—口水,然后“噗”地喷在那名沉睡的士兵脸上,便又走了进来,再打量下一人。张业满腹莫名其妙,看不出这是什么名堂。姥姥含了口水,又“噗”地喷在下一人脸上,然后再慢慢地走向下一个。张业想:“这是下药夺财的新法?”姥姥一个一个喷过去,张业突然看见第一个士兵的脸色,已经变得灰死,胸口虽还在起伏呼吸,但是却比平时缓慢了很多。张业大惊,姥姥一个一个地喷水,被她喷过水的人,都很快生气退去,变得像是活死人一样。眼前这个邪门的老太婆浑身都诡异莫名,令张业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牙关抖个不已,上下两排牙齿得得撞击,他拚命用力咬住牙,才没有发出声音。眼看着老太婆已走到原先躺在张业身边的那人之旁,一口水往他脸上喷,张业一清二楚地看见那人的脸变成一张死人的面孔,可是身体还在微微的呼吸。老太婆再往下一个走去,张业的铺是空铺,老太婆见无人在被中,有些奇怪,摸了摸被子,喃喃道:“没有了吗?”她缓缓地伸指数着整齐排好的众人,道:“一、二、三、四、五……十七、十八,十九……夫人说是二十个,还有一个呢?嗯,还有一个呢?嗯……我看看还有一个在哪里……”老妇佝偻的身子像仰起上半身的蚕一样,鼻头抖动,一面找寻着,一面喃喃道:“还有一个在哪里……?施了肥,该入土好好儿长啦……”张业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快停了,冷汗也沁湿了衣服,那老妇喃喃自语,找了一会儿,朝向张业所在的方向缓缓走来,露出笑容,道:“还有一个在这里。”张业吓得腿都软了,跪倒在地,还暗自祈祷不会被发现。那老太婆又含了口水,笔直地走过来,张业清楚地听见自己两排牙齿打战的声音,一点力气也没有,好不容易才两手着地,想拚命爬开,一抬眼,那老妇赫然已蹲在地上和他眼对眼而望。张业吓得眼前一黑,那老太婆“噗”地一口水喷到他脸上,他便昏了过去,人事不知——will扫描破邪OCR、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