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寄風挾着雙虎,疾奔如電,往荒野深山的方向而去。不料才奔出一里,便聽見呼叱:“賤人,哪裏走?”他還未弄清這聲“賤人”指的是誰,一道氣功自背後襲來。陸寄風隨手抓去,握住鞭梢,將那人一把扯了過來,竟是黑衣蒙面人。陸寄風心中一憂,蒙面的黑衣人另一手竟已握了把匕首,便往陸寄風腰腹刺去。陸寄風比對方更快一步,抓住對方的手,施力一扭,“喀”地一聲,那人的手已被扭斷,悶哼了一聲,昏了過去,倒在陸寄風懷裏。陸寄風反倒吃了一驚,他親自見識過那黑衣蒙面人的奸詐兇狠,想不到會被自己輕易擒住。陸寄風不曾在近處見過他,不知他的身材。此時他倒在陸寄風身上,竟然十分纖瘦單薄。陸寄風不知這其間是否有詐,因此他一朝陸寄風靠上來,陸寄風同時已蓄氣在指,一指朝他天樞穴點去。如果他是裝的,見陸寄風剌下這一指,必會運起真氣相抗。陸寄風貫上了一成的內力,往對方的天樞穴一點,他“噗”地噴出了一口血,竟然真的受了這一指!此時雲府內燈火大亮,人聲呼喝,奔走及刀槍襁鐺之聲大作,有人喊着:“小姐的風將軍、紫將軍被抓啦!”“快追!”“快找啊!”雲府各處的大門都湧出了民兵。此時,另一批騎着馬的官兵,也自樹林中奔了出來,與雲府的民兵顯然是不同的兩批人馬,都衝着陸寄風。陸寄風搞不清怎麼會一瞬間就有千軍萬馬,全都朝他包圍,他只得一把抓住昏過去的黑衣人,朝樹林內奔去,身後的兩頭猛虎疾奔如電,緊跟而上。陸寄風迎着那批從樹林中冒出的官兵,一面蓄氣在掌,打算一接近眾官兵,便以上清含象功中的柔和挪移法將眾人給推得遠遠的,以免擋路。不料尚未接近,那羣官兵已自動讓開,讓陸寄風與雙虎排闊直入,奔向黑夜的森林中。陸寄風差點一掌擊空,腳下奔速不變,及時收氣回身,化去將發的掌氣。身後又響起了官兵的叱叫:“抓住那賊子!”“放下公主!”叫歸叫,根本沒人追上來。以陸寄風的輕功之速,也很快將所有的聲音都遠遠地拋到身後了。陸寄風直到奔至荒野,四下無人,才停下了腳步。回頭一看,兩頭猛虎雖還在後方遠處,兩團發出光澤的白點卻非常顯眼,它們追了上來,停在陸寄風身邊,咻咻吐着熱氣。陸寄風放下了那名黑衣蒙面人,他已完全失去了知覺,氣若游絲了。“蒙面偷襲,看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陸寄風一把扯下他的面罩,在月光下看清了那人的瞼孔之後,卻差點説不出話來。那人竟是個女子,五官端正美麗,雙眼緊閉,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生氣。那是司馬貞。陸寄風呆了好半晌,司馬貞眼皮一動,微睜開眼,目露兇光,才一開口又“哇”地吐出了大口的黑血。陸寄風吶吶地問:“怎麼是你?”司馬貞喘着氣,道:“你……不是雲賤人?……可惡……”陸寄風總算想通了,原來司馬貞帶了人埋伏在雲府外,見到陸寄風帶着兩虎奔出雲宅,誤將他當成雲若紫而攻擊,才會失手受傷。司馬貞再度暈轉過去,陸寄風猛然想到自己一指截傷了她的心脈,由她吐出的已不是鮮血,而是黑色的血看來,很可能心脈已斷。陸寄風連忙將她的身子扶正,雙掌抵着她的後背,由血氣的流動感覺出她體內的脈動。陸寄風閉上眼睛,將自己的精神化出一縷,進入她的體內,搜索她的心脈,在雜亂無章的真氣中,感應到一股強烈的酸楚與悲憤。陸寄風暗自奇怪,司馬貞這樣蠻橫兇惡的公主,應該是隻有驕傲之氣才是,為何充塞的竟然是悲傷、絕望?陸寄風暫時不去注意她的心緒,一縷精神來到她的心脈所在之處,果然已被震斷,真氣在心槽中奔竄衝擊,逆流的血液也自斷處溢出,將整個心口塞得污亂不堪。陸寄風的雙掌掌心傳出兩道柔勁,將斷裂的心脈管道一一接續起來,這是極費時的細功,好不容易才將她的心脈都接上了,陸寄風才收功而起,已是滿頭大汗。陸寄風擦了擦汗,又順便幫她把左手腕的碎骨一一挪推就位,以木條固定住。司馬貞仍昏迷不醒,但生命已無大礙。陸寄風暗想:“她原來會武功?她守在若紫家外,想殺若紫?唉!還好被我攔住了。這個惡女子,我實在不該救她!”一想到雲若紫,陸寄風的心海陣陣起伏,他躺在司馬貞身邊,雙手枕在後腦,望着天上的星星。兩虎摩蹭着他,不一會兒竟跑走了,陸寄風本想叫住,但轉念又想:“罷了,如果小風和小紫還是要跟着若紫,就讓它們去吧!”陸寄風心頭沉痛,天上一輪明月當空,孤寂地懸掛在深藍色天上,冷風蕭颯,更增淒涼。這麼多年來,回想起雲若紫,總是心頭悸動不安,也許是他也隱隱預感出:雲若紫是有些天生的邪氣與魔性,並非自己所想像中的那樣純真。陸寄風想道:“她是個天生的魔女,長大了便與舞玄姬同出一類,我不該再記掛着她!”他伸手探向掛在頸上十年的虎爪絲練,正要用力扯落,低頭望去,絲練早已陳舊。但耳檔紅玉還是燦美如新,與虎爪相映。陸寄風怔怔地望了許久,慢慢又鬆了手,讓絲練留在胸前。陸寄風閉上了眼睛,索性什麼也不想,就這樣倒頭而睡。迷糊中,那陣女子身上的香氣又幽幽地傳入鼻端,陸寄風明知是司馬貞的女兒之香,卻閉上了眼睛,彷彿又回到當年與若紫在虎穴中相擁而眠的時光,心中感到無比平靜,很快便進入了夢鄉。不知過了多久,陸寄風才在一陣暖意中醒來。睜眼一看,天色已經大亮,小風窩在他身邊而眠,十分温暖。陸寄風摸了摸它,正奇怪小紫怎麼不見了,突然一滴鮮血自空中滴了下來,陸寄風一怔,仰頭便看見樹上掛着鹿的殘屍,小紫正躺在樹幹上守着。見陸寄風醒了,便叼起那半頭鹿,丟了下來,自己也輕巧地躍下,走到小風身邊輕輕蹭着。陸寄風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兩虎夜裏是去獵食,還替他帶了回來。陸寄風忍不住莞爾一笑,自己有了辟穀的道行,不需飲食,卻十分感激兩虎的靈性。“啊!”一聲虛弱的驚呼在身邊響起,陸寄風轉頭望去,原來是司馬貞醒了,那半頭鹿正好丟在她身邊,把她嚇得尖叫了出來。她正想撐起身,但內傷沉重,根本動彈不得。陸寄風走了過去,伸出了手,司馬貞尖叫得更大聲:“你……你這賤民,你想怎麼樣?”陸寄風問道:“你餓不餓?看,有鹿肉你吃不吃?”司馬貞鐵青着臉道:“不必!平民吃的髒東西,我看了就咽心!”陸寄風笑道:“你不吃我可要吃。”司馬貞“哼”了一聲,別過臉去不理他。陸寄風割了一塊鹿肉,道:“哪,我要吃了。”那肉還血淋淋的,司馬貞心中欲嘔,皺起眉頭用力別過了臉。陸寄風道:“好吃,好吃,鮮嫩多汁,真是人間美味!”司馬貞一呆,偷偷轉過頭,以眼角瞄見陸寄風口角帶血,砸嘴砸舌的,好像真的在享受生肉。司馬貞嚇得連忙別過了臉,不敢看他茹毛飲血的樣子。陸寄風道:“你要不要吃吃看?來呀!”他又割了一塊,往司馬貞口邊遞,司馬貞尖叫道:“別過來!我不吃!你倒底打算怎樣?快放了我!否則本公主誅你九族!”陸寄風笑道:“我們家九族合起來總共就我一個人,我還怕你嗎?”司馬貞總算打心底怕了起來,自她被陸寄風撞見與劉義真的幽會,她就對陸寄風的武功感到很害怕,她作夢都沒想過:有人武功可以高到這樣的程度。司馬貞自幼活潑好動,執意要習武,在王府中也收了不少身負絕藝的高人,她東學一招,西拿一式,仗着天資不錯,也給她學出了點樣子。可是自從她知道劉義真不喜歡別人比他強之後,她便盡力裝出不會武功,在他面前絕對不展現出任何身手。而劉義真對雲若紫討好遷就,連雲家的奴僕都被劉義真待若上賓,令司馬貞萬難忍受,因此,她不時會帶着親信的侍衞埋伏在雲家外,打算一有機會就親手殺了雲若紫,剷除情敵。可是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隻身落入陸寄風手中,向來身邊都有大批護衞的她,認清了勢單力孤的可怕,眼前的陸寄風也不知是什麼來歷,會怎樣對她?而且此時她的左腕傳出的陣陣劇痛,是連男子漢都很難忍得住的。她在醒來時便看見自己的左腕固定了木條,回想起昨夜被陸寄風硬生生扭碎手骨的情景,她不由得心悸,手腕的疼痛也更加劇烈了。司馬貞拚命咬牙強忍,不發出呻吟聲,反倒更加剛強:“你不要以為本公主不敢殺你!我會將你凌遲處死,將你活活丟到蠍子坑中,一口一口螫死!哼,你嘗過那滋味沒有?你會全身腫成黑色,哀叫好幾天才死!”陸寄風知道皇族間是有這種慘無人道的酷刑,但想不到年紀輕輕的司馬貞竟也會這一招。陸寄風抓住她沒斷的右手,冷冷地説道:“你先示範凌遲處死的樣子給我看,可能我就會害怕點了。”司馬貞尖叫道:“你想幹什麼?”陸寄風道:“昨天捏碎了你的左腕,今天換右腕,明天再扭斷你的左腳,後天扭斷你的右腳,人有三百六十五塊骨,我一天揑碎一塊,讓你成為全身都癱了的廢人,這樣的凌遲怎樣?放心,不會死的,我會留着你的神智,絕不讓你昏過去。”司馬貞越聽越害怕,罵道:“臭百姓,賤刁民!你有膽量就一刀殺了本公主,省得我零碎受苦!”陸寄風厲聲問道:“你一共亂殺了多少百姓?”司馬貞道:“我不知道!他們不過像螞蟻一樣,誰知道殺了幾個?”陸寄風怒道:“你太可惡了!”他忍不住一掌舉起,幾乎就要擊碎她的心口。司馬貞閉目待死,陸寄風及時省悟她是故意激自己動手,一掌殺了她,省得受苦。對這樣視死如歸的女子,陸寄風也不禁暗自佩服。他口頭上説得狠毒,其實他心性仁慈,根本不可能那樣對待一介女流。昨晚耗了不少內力接好司馬貞的心脈之後,陸寄風本可放她不管,自己回劍仙崖去,可是陸寄風想到她現在若是亂動,剛接好的心脈可能又會斷裂,那時還是要死。陸寄風只好硬着頭皮照顧她,直到她復元為止。這段時間裏,陸寄風也不能再容她騎在頭上,要馴服這匹目中無人的悍馬,只有比她更兇惡才行。陸寄風冷冷説道:“我可不會一次就把你殺了,我要慢慢折磨你,然後把變得不人不鬼的你交給劉義真,讓他看看你變得多醜陋。”司馬貞性氣剛烈,並不怕死,直到聽見陸寄風説的最後一句,卻魂不附體,驚道:“你……你敢?”她的口氣雖兇,卻在發抖,陸寄風才知道這是制住她的不二罩門,更嚴肅地説道:“我為什麼不敢?哼,你現在的樣子就不怎麼美,全身癱瘓那就更醜,或許你的劉大哥見了,反而會同情你,收留你也説不一定。”“不!你……你不會這麼做的。”司馬貞聲音還在發抖,但是卻説出讓陸寄風驚訝的話來。陸寄風故意仍裝着兇惡的樣子問道:“我為何不會這麼做?嘿嘿,我最想把你折磨得死去活來,讓天下百姓看看你的下場。”司馬貞顫聲道:“你不會這樣對我的,否則你也不會替我接骨了。”她果然聰明,想到了這一層。陸寄風冷笑道:“我救你就是不想讓你死得太乾脆,要讓你清醒地看着自己骨節盡碎,變得不人不鬼,然後看見劉義真見到你時的眼神……”司馬貞越聽,臉色越是蒼白。陸寄風對她十分討厭,見她氣成這樣,心裏不無幾分興災樂禍。司馬貞突然“噗”地吐出一大口鮮血,昏死了過去。陸寄風大驚,伸掌抵住她的心口,察覺她憂怒之火攻心,竟將昨晚才接起的心脈又震斷了,連忙端坐在她身邊,以內力將她胸中的怒火給引出。這股燥氣被內力漸漸化了出去,司馬貞的氣息總算復歸平穩。陸寄風才放下心來,正要重新接好她的心脈之時,官兵的馬蹄與交談聲,自遠而近傳了過來。陸寄風連忙抱起司馬貞,腳下一點,便凌躍至樹梢之上,揮手要小風與小紫藏身在草叢後。小風、小紫像完全與陸寄風心意相通一般,很快便消失不見,連陸寄風都看不清它們藏身在何處。那幾名官兵的馬越來越近,突然馬匹全驚恐地人立起來,發出長嘶,差點把官兵蹶下馬,那幾名官兵拉繮穩住,喝道:“怎麼了?”“畜牲!瘋了麼?”那幾匹馬被好不容易才被安撫住,但鼻間咻咻地喘着氣,不肯前進半步,連幾頭原本在前面領路的獒犬都停了下來,東張西望,聚在一起,顯得有些害怕。其中一名官兵一面用力鞭打着馬,一面怒道:“怎麼了?走哇!畜牲!”不管官兵們怎麼鞭馬,馬及狗都不進反退,陸寄風認出了帶隊的就是從前他見過的李衞和張業,也是司馬貞的貼身護衞隊長。陸寄風暗想:“定是馬和拘都嗅到了小風、小紫的氣味,才不敢亂動。”張業拉住了鞭打馬匹的李衞,道:“別打啦,人一定就在這兒。”李衞一愣,道:“什……什麼?你説……那兩頭老虎在這兒?”張業道:“你瞧,這是什麼?”張業一鞭揮掃過去,削掉了一大片樹叢的枝葉,露出了陸寄風隨便踢藏在樹叢底下的那殘餘鹿屍。見到那半截血淋淋的鹿屍,觸目驚心地攤在地上,獒犬們非但沒有因見血而興奮,反而連耳朵都往後豎,半蹲着往後退縮。張業仔細查看那半截鹿屍,道:“這是利齒所咬,也有被刀子割下的痕跡,一定是那兩頭老虎和劫走公主的匪徒吃剩的,血還未乾,他們一定沒走遠。”“什麼?還沒走遠?”李衞頭一縮,不安地東張西望。張業倒是處變不驚,道:“我們就在這裏找找!你們十人往東,你們十人往西去找!你們五人回去通報王爺,請他圍山,我們救出了公主就放火燒山!”李衞忙道:“我帶隊!我帶這五人回去報告王爺!”張業點了點頭,由得他去。眾兵領了命,散去找人,大聲叫着:“富陽公主!你在哪裏?”“公主殿下,我們找到你啦……!”他們邊叫邊找,一面不時揮着劍鞘掃着草叢,但是陸寄風和司馬貞都在高處,十分隱蔽,他們根本不會想到有人飛得上那麼高的地方。司馬貞的唇邊又滑下一道血流,陸寄風暗叫糟糕,在高處樹枝上,轉寰不便,陸寄風只好將司馬貞抱在臂彎裏,一手按着她的乳下胸側的心口部位,繼續傳送真氣,護住她的一口殘息。這道純陽真氣暖暖地送進司馬貞心口,令她緩然甦醒,精神也復元了,赫然發現陸寄風的手掌緊貼着自己的身體緊要處,臉色大變,抬手便一掌擊向陸寄風,喝道:“淫賊,放開!”陸寄風頭一偏閃過了司馬貞這一掌,手掌仍緊貼着她的乳下,繼續傳送真氣,若是他的掌心鬆開,真氣斷絕,司馬貞恐怕會斷氣身亡。司馬貞羞憤欲絕,緊接着又是一拳用力打向陸寄風的心頭,陸寄風連忙抽手,擋住她的拳,道:“你誤會了……”這一騷動,底下的眾官兵已聽見了,紛紛奔至樹下,張業仰頭喚道:“殿下?殿下!”司馬貞聽見侍衞的叫喚,大喜過望,叫道:“我在這……嗚!”話未説完,眼前一黑,又昏了過去。陸寄風急忙再按住她的心口傳送真氣,司馬貞登時醒轉,叫道:“張業!我在這裏,快救我……”陸寄風忙搗住她的口,這一放開手,不必陸寄風搗口,司馬貞已再度失去了神智。眾官兵都圍了上來,張業聽出司馬貞受人挾持,無奈樹蔭茂密,他根本看不清高處的情況,不敢輕舉妄動。陸寄風往下看去,至少有三名官兵正沿着樹爬上來,張業則指揮手下砍木為梯,幾名弓箭手也就定位,瞄準了高處。陸寄風暗叫無奈,氣沉丹田,發出一聲長嘯。由遠處也傳出陣陣虎嘯,震得樹葉片片飛落,陸寄風身子一點,飛躍至另一樹端,底下的眾官兵立刻叫道:“在那裏!”“放箭!”矢箭颼颼,朝陸寄風射來,陸寄風聽音辨位,足尖點着箭桿,借力又脱出數十丈,身後虎嘯震天,一對白虎飛撲而上,嚇得眾兵哇哇大叫,四散逃命。兩虎朝陸寄風的去向而奔,張業叫道:“放箭!快射!”零星的幾箭射過,強弩之末,也追不到陸寄風等人了。陸寄風在樹梢間朝深山奔去,張業重新集結眾兵,也往深山追去,只留兩人在此接應劉義真的援軍。越追到入深山,路就越是崎嶇難行,處處是茂密的雜樹叢與嶙峋亂石,路又陡峭,很快就連再前進一步都難了。張業下了馬,和其它的侍衞一樣牽馬而行,路越來越陡,連馬都牽不上去。張業道:“這山路馬走不上去,你們兩個,在此顧着馬匹,有事放煙為號。”那兩名被指定在此顧馬的士兵,好像聽見免死令一般,喜出望外。張業奉領其它十六個人繼續深入追捕陸寄風,起初還能勉強登上陡坡,越走越陡峭,眾人無不是手腳並用地爬行,好不容易爬到地勢稍緩之處,眾人個個武器在手,—面揮砍着茂密雜亂的樹枝,一面前進。不知胡亂走了多麼久,到處是橫生遮眼的樹葉,張業已經揮砍到頭腦不清,突然聽見前面的人説道:“參軍,你們回來了?”“公主呢?找到了沒有?”張業定神一看,不禁大驚,對他説話的,就是那兩名守在這裏顧馬的侍衞,馬也還好好地牽在其中一人手上。張業身後的十幾名官兵面面相覷,一羣人走了半天,竟回到原地,這山林的路不知是怎麼回事。一人有心虛地開口問道:“我們……怎麼會繞回來了?”另一人道:“這是不是鬼擋牆?撞邪了?”張業道:“什麼撞邪?別胡説,一定是不知不覺繞回了原路,咱們再回頭找!”他率先要再入山,但十八名衞兵卻都立着不動,有人道:“張參軍,我看……我們還是退回去,請示王爺吧?”“是啊,那個劫持公主的匪犯,武功高強,還會邪術……”張業斥道:“胡説!劫匪哪裏會什麼邪術?他只是武功不錯而已!”一名手下道:“如果不是他會迷神的邪術,怎麼雲家的兩頭猛虎肯聽他的,跟他走?”“是啊,聽説那兩頭老虎已經有兩百多歲,是有根基的,普通人怎麼牽得走?那個姓陸的一定有妖法……”“或許我們就是被他施法迷了眼,才繞回來的!”張業怒道:“別亂説!咱們受國家俸祿,就該保護好公主,快隨我上山找去!”顯然眾人都不大服,一人道:“我們退回去,等王爺的援軍,一塊兒殺上去,不是更妥當?”“對,咱們只有十幾個人,怎麼搜一整座山?”眾人紛紛附和,張業長嘆了一聲,道:“各位兄弟,別發夢了,王爺他……不會派人來救公主的,要派早就派來啦!”這句話一説出口,眾人都安靜了。張業沉重地續道:“你們瞧,從昨晚公主被抓走到今天,太陽都下山了,廬陵王派了人沒有?只回説叫我們有事通知他,根本就沒有救公主的意思!”眾人沉默,他們早就清楚這個事實,只是不願意承認而已。張業道:“咱們再找找,找不到再説吧!”他也不等眾人跟上,便轉身再往方才走過的路走去。身後的十八名衞士,有的跟着,有的卻還停留在原地。張業與跟上來的十人攀爬險路,這回刻意避開了上次走過的路,雖然仍處處都有茂密雜亂的樹擋路,但都沒有被砍伐過的痕跡,可見很有可能是別的路。天色漸漸黑了,張業等人視物不清,心下更加虛惶。突然間又聽見幾聲驚呼,道:“你們……你們又回來了?”張業定神一看,竟又回到了原地。那幾名不肯跟上的兄弟們還在原處,見他們依舊繞了回來,也更加驚慌。這下子張業不得不承認是有些邪門,慎重考慮之後,道:“好吧,天色已黑了,我們還是先退下山再説!”大家當然全無異議,便循着原路撤退,雖是來時之路,但眾人越走越是奇怪,總感到哪裏不對勁。有人大叫了一聲:“我們又回來啦!”他們果然又繞回了方才牽馬等候的斜坡。眾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曉得這是怎麼回事,恐怖的氣氛登時籠罩,沒有人敢發出一點聲音。“這……這怎麼辦?”“我們會不會困死在這裏?”張業強作鎮定,道:“我們一定是迷了路,放煙!山腰的弟兄見了也會放煙相應,我們就知道方向了。”魏晉之際丹鼎之學十分興盛,王府中養了些精於練製藥物的方士,他們所研製的通訊煙火不但顏色鮮明,而且凝聚力特強,就算有強風也很難被吹散。此地靠近虎牢關,也是劉宋與北魏的未明之界,一點起信號煙火,很可能引來北魏敵軍的注意,但是此時他們也顧不了這麼多了。士兵們精神一振,立刻點起信號煙火。着灰煙滾滾沖天,許久方散,但是過了許久,不管是四面八方哪一邊,都沒有同樣的煙升起。“怪了,怎麼沒回應啊……?”張業一咬牙,道:“總不能困在這裏,我們一定可以闖回去!走!”眾兵只好又跟着張業再找找路。連續三次走不同的路都繞到同樣的地方,已令所有的人都人心惶惶,不知所措,只能聽命而行。但是人人心裏都在想:萬一大家是被鬼魅所困,一生一世都走不出嵩山的樹林,那不就完了?一直亂走到午夜,他們最後總是會回到原地,就是走不出去。眾人都已經累得無法再動,椅着劍隨地坐倒,垂頭喪氣。張業突然道:“怪了……”“張參軍,又怎麼了?”一名衞士問道。張業道:“這山怪怪的。”一人沒好氣地問道:“這是嵩山,哪裏會怪?”另一人又餓又渴,又累又氣,道:“什麼節骨眼了,你還想在這裏説志怪嗎?”張業神情凝重地側耳傾聽,道:“難道你們都沒發現不對勁?你們聽……”所有的人都閉住氣,專心地聽着。茂密的山林裏,靜得像個死城。“什麼聲音都沒有哇!”張業道:“我一直覺得哪裏不對,可是就是説不出來!現在我明白了,這山上沒有蟲叫,沒有鳥叫,咱們走了半天,連蛇都沒見到一條,不是太奇怪了?”話一説出口,所有的人都凜了凜,確實,荒野中不可能靜到這種程度,這種死寂,倒像是在墳墓堆裏一樣。就在所有的人都毛骨悚然時,張業突然眼前一亮,道:“那是什麼?”眾人望去,黑幽幽的前方,竟有一兩盞燈火,發出濛濛光亮。“有人家!”、“快去問問路!”眾人絕處逢生,喜出望外,毫不遲疑地往前奔去。但是,不管他們怎麼追,那兩盞燈火的距離都是那麼遠,眾人追了半天,終於發現不對勁,都有些猶豫起來。“這……怎麼走不到那盞燈?”“好像有點怪怪的……”就在眾人猶豫遲疑之時,那光芒也像停住了一樣,而且還漸漸變得微弱。張業道:“或許不是人家,也是個山裏的人提了燈在走,我們走,他也走,當然走不到,別傻了,大家走快些!”仗着人多,眾人膽子也大了,便同時發足追去,果然很快便看見了前方的提燈人影。一見之下,眾人全部呆了。由背影看來,那竟是三個妙齡女子,兩名綁着角髻的丫鬟約莫十五六歲,各自提着燈,身後則是一位身材修長,服飾華貴的婦人,背影曲線玲瓏,充滿了誘惑力。就在眾兵追上來時,兩盞燈也巧合地熄滅了。“啊呀,大人,燈滅了!”其中一名丫鬂驚呼,聲音十分嬌甜。那身材婀娜的貴婦聲音沉穩高雅,道:“滅了再點便成。”另一名丫鬟道:“沒有火摺子,沒法子點火啊!”貴婦道:“這……這可怎麼好呢?”丫鬟道:“唉,找不着路,回去晚了可就糟啦!”張業大著膽子,發話道:“夫人勿憂!”“啊!”那夫人驚呼,三女都轉過了頭望向他們,果然是豔的豔,嬌的嬌,三個全是讓人目瞪口呆的美女。眾兵又驚又喜,沒想到在荒山野嶺,會遇上這三個大美人,由那夫人衣飾氣度看來,很可能是富貴人家,張業等人倒也不敢造次,趨前道:“夫人,我等不是壞人,乃富陽公主府中侍衞。”那貴婦臉上難掩驚慌,道:“富陽公主?妾身沒聽過。”張業等人都有點吃驚,司馬貞在這一帶橫行霸道,居民提到她比提起胡夏的虜騎還怕,這名貴婦竟説不知?張業道:“敢問夫人是何府人氏,為何以千金之體,深夜在山野跋涉?”貴婦容色愁慘,幽幽嘆氣,道:“各位軍爺,我本是將軍之妾獨孤氏,因陋質見棄,流落民間,在這嵩山隱居,等死而已,怎配稱什麼千金之體?”張業和兵士們互望了一眼,才道:“獨孤夫人既然住在此山,是否知道下山之路?”自稱獨孤氏的貴婦道:“軍爺此言差矣,妾身不能離山半步,又怎知下山之路呢?”“這……?”眾人都不大相信她不知道路,就在不知該如何問下去時,那貴婦竟微微一笑,道:“各位軍爺似乎都累了,不如到寒舍歇歇,再做打算。”張業等人喜出望外,道:“不知是否叨擾?”獨孤氏道:“只恐寒舍簡陋,怠慢了各位。霞兒,霽兒,帶路。”丫鬢們笑着應了一聲,提燈對張業等人一揖,道:“各位軍爺請。”張業突然一愣,道:“咦,你們的燈又亮了?”霞兒道:“唉呦,真的又亮了,真是託大爺們的福,請。”二女俏生生地笑着帶路,張業雖覺奇怪,但心想或許方才只是火花微弱,她們站了一會兒不動,快滅的火花又穩定地燒起,才會不知不覺燈又亮了。但是他還是心裏有塊疙瘩,總是感到不對勁。而越看那兩盞燈,就越覺得透着點綠慘,一點也沒有火光的温暖之感。除了他之外,眾人都有如吃了定心丸,放心地跟着三女走,兩名俏丫鬟不時回過頭對眾侍衞微笑,美目流盼,笑靨殷然,望之令人倦意全消,大家也跟得更緊,生怕落後。但張業卻不禁想着:“這兩個丫鬢好像故意在勾着人?”在三女的帶路下,果真很快就走出密林,來到曠野。只不過天上無星無月,張業還是分不出東西南北。走了沒多久,前方赫然有扇宏偉的大門,雖已陳舊,朱漆爛然,微有些斑駁的銅虎門環還發着沉穩的光芒。張業暗暗詫異,這户人家圍牆連綿,牆內花木扶疏,黑暗的樓影飛檐此起彼落,應是大户人家,他從不知嵩山裏有這樣一户隱居的巨户。霞兒敲了敲門環,道:“老孺,老孺,夫人回來啦,還不快開門?”大門發出“咿”聲被推開,門縫裏竟沒有人。張業心裏打了個突,聲音由低處發了出來:“喔,是夫人。”張業低頭一看,十分訝異,門內的老頭大約只有普通人的一半高,衰老的白髮頭顱比一般人大了些,腿和身體卻出奇的短,因此乍看之下,簡直像個大頭怪。獨孤氏道:“是這些軍爺護送我回來的,可得好好謝謝人家。”老孺看了一下,才拉開門,道:“是,夫人,請進;軍爺,請進。”霞兒與霽兒先走入門內,道:“各位小心,門後的階梯是往下的,可別跌了。”眾人一愣,進了門後才發現果然就是往下的石梯,牆內的整個大宅,地面比外頭低了許多,好像是故意挖了一個巨大無比的坑,然後在坑裏建屋造園。這樣的建築法前所末見,張業一面走下階梯,心裏一面暗自嘀咕:“這不就像是走進陵墓裏一樣嗎?”大門又在背後關起,仰頭看去,更感到十分詭異。獨孤氏回頭,對眾軍官欠了欠身,道:“有什麼需要,請交待家人奴才,妾身不便久陪了。”望着獨孤氏與二婢嫋婷生姿的身影遠去,眾人都留戀地看着,直到消失在黑暗之中。老孺道:“各位軍爺,這裏請。”老孺將眾人帶至一所廣大舒適的廂房,裏面以白玉為地,紫檀設榻,華麗得讓人瞠目。好幾名白衣僕婢捧着燈具几案,川流而入,不久便擺出酒席,山珍海味,美酒佳釀,殷勤地招侍眾人。眾侍衞又驚又喜,沒想到在荒野迷路之後,會遇上這樣的好事,很快便拋開拘束,喧譁作樂,大吃大喝了起來。只有張業總是感到十分不對勁,因此酒菜也沒吃幾口,不管手下兵士們怎麼鼓動取笑,都不為所動。天色一直陰暗沉重,眾人也不管幾更了,酒足飯飽,都東倒西歪地呼呼大睡。張業也正角落躺下,身上蓋着輕暖的絲被,不知不覺間,睡意漸生,也含糊睡去。不知睡了多久,張業被輕微的聲音給吵醒了。他睜眼一看,還是在客房中,眾兵們也都還睡得酣聲如雷,可是卻不是原先的東倒西歪,而是一個個都整齊地一字排開,身上也都蓋了被子,不知是何時被排好的。窗紙上映出老孺的身影,輕聲説道:“夫人的花種都排好啦,姥姥可以去灑水了。”霞兒道:“姥姥,今天這些花是夫人親自找回來的,你可得細心灑水。”張業聽他們的對話只是園藝雜事,沒什麼特別。但又覺得奇怪,怎有人三更半夜的特別交待園丁給花灑水?蒼老顫抖的老婦語聲,宛如由地面傳出來的,説道:“我知道,我知道了。唉,花就快集完了,老身也可以輕鬆了。”霞兒忽然有些奇怪地問道:“咦?姥姥,你的枴杖呢?”那老婦道:“叫得匆忙,我沒帶來。”霞兒笑道:“姥姥不知偷吃了多少好東西,人變苗條了,枴杖也不用拿了,看來馬上要回春了呢!”被稱作姥姥的婦人啐道:“小蹄子,就會説些瘋話!”霞兒道:“不跟你説了,你可得快些,夫人還有事找你。”姥姥問道:“出了什麼事?”霞兒道:“夫人説小主人帶了兩個外地的人,還有兩頭聖獸進來,可能要鬧事。”張業不由得豎直了耳朵,兩個外地的人和兩頭動物,那除了劫走司馬貞的陸寄風之外,不可能是別人了。原來他們也寄宿在此,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張業暗想:“天亮再強要搜這宅子,未免太過無禮,也不知那刁民和這裏的少主是什麼關係,若是主人袒護刁民,難道公主便不救了?不成,我得趁夜搜索。”他暗自慶幸自己方才沒有喝酒,否則只能呼呼大睡,不會聽見這麼重要的對話。張業一面無聲地掀被起身,躡手躡腳地藏身在柱子後,打算等外面的人走了之後,再摸出去。窗外,那老婦説道:“唉,少主人越來越不像話了,這怎麼得了?”霞兒道:“別羅唆了,天快亮了,天亮就來不及啦。”老婦道:“好,好,你們先回去吧。”老孺和霞兒的足音遠去之後,張業正想偷偷出去,房門竟慢慢地打了開來。張業一怔,連忙又藏身在柱子後。進來的是個肥胖矮小的老婦,臉上皺紋層層疊疊,雙眼火紅,鬆垮下垂的眼臉像兩塊腐爛的皮一樣,望之極令人生厭。她邊走還邊由鼻中沉重地呼吸着,好像一口氣隨時會喘不過來似的,搖搖顫顫地走了進來。張業屏住了氣,看她要幹什麼。只見她蓄着長長指甲的手上,拎着一個銅水壺,她站在躺得最靠門的那名士兵身邊,看了看他,露出猙獰的微笑,喃喃道:“好,好。”接着她含了—口水,然後“噗”地噴在那名沉睡的士兵臉上,便又走了進來,再打量下一人。張業滿腹莫名其妙,看不出這是什麼名堂。姥姥含了口水,又“噗”地噴在下一人臉上,然後再慢慢地走向下一個。張業想:“這是下藥奪財的新法?”姥姥一個一個噴過去,張業突然看見第一個士兵的臉色,已經變得灰死,胸口雖還在起伏呼吸,但是卻比平時緩慢了很多。張業大驚,姥姥一個一個地噴水,被她噴過水的人,都很快生氣退去,變得像是活死人一樣。眼前這個邪門的老太婆渾身都詭異莫名,令張業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牙關抖個不已,上下兩排牙齒得得撞擊,他拚命用力咬住牙,才沒有發出聲音。眼看着老太婆已走到原先躺在張業身邊的那人之旁,一口水往他臉上噴,張業一清二楚地看見那人的臉變成一張死人的面孔,可是身體還在微微的呼吸。老太婆再往下一個走去,張業的鋪是空鋪,老太婆見無人在被中,有些奇怪,摸了摸被子,喃喃道:“沒有了嗎?”她緩緩地伸指數着整齊排好的眾人,道:“一、二、三、四、五……十七、十八,十九……夫人説是二十個,還有一個呢?嗯,還有一個呢?嗯……我看看還有一個在哪裏……”老婦佝僂的身子像仰起上半身的蠶一樣,鼻頭抖動,一面找尋着,一面喃喃道:“還有一個在哪裏……?施了肥,該入土好好兒長啦……”張業感覺自己連呼吸都快停了,冷汗也沁濕了衣服,那老婦喃喃自語,找了一會兒,朝向張業所在的方向緩緩走來,露出笑容,道:“還有一個在這裏。”張業嚇得腿都軟了,跪倒在地,還暗自祈禱不會被發現。那老太婆又含了口水,筆直地走過來,張業清楚地聽見自己兩排牙齒打戰的聲音,一點力氣也沒有,好不容易才兩手着地,想拚命爬開,一抬眼,那老婦赫然已蹲在地上和他眼對眼而望。張業嚇得眼前一黑,那老太婆“噗”地一口水噴到他臉上,他便昏了過去,人事不知——will掃描破邪OCR、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