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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章 义血在山林

    已是将近天明,云萃的书房里,还有烛光朦胧,款款低语。榻上,云萃与眼前的俊雅文士各倚一侧,抵足长谈,不知天色将明。原来他们是交情过命的结义兄弟,已有四、五年不见。封秋华并未特意退隐,只是行事低调,不出头争胜,因此没有事迹流传江湖。他听说云萃发帖邀请了许多关、陇高手,便也来拜会义弟。好不容易有了单独相处的时间,两人一谈起话来,似有千言万语,说之不尽。一直说到今日发生之事,封秋华道∶“一叶知秋,观宋王之子,其馀可知矣。我看,晋朝是不久了。”云萃道∶“大哥,你的意思是┅┅”“宋王恐非人臣,迟早要行出曹操之事来。这些年我观他的作为,虽权倾天下,却不脱奴隶性情,刻薄阴险,用兵也只普通,比起魏武,远远不如。这样的人因缘济会,得了名望兵权,恐怕百姓还有苦日子要过呢!”“唉,遍地都是烽火,何时了局!”封秋华道∶“贤弟,你心地慈善,又是个聪明的人,富也富够了,何不看破尘世,修真习道,免得在战火中汲营呢?”云萃苦笑了一下,道∶“我有事放不下。”“莫非是那女孩儿┅┅?”云萃点了点头。“这几年都无事吗?”“这几年,她生长得与一般孩童无别,但总是不知会怎样。”封秋华略为一想,道∶“若是不妨,我明日告辞前,替你看看。”云萃忙道∶“多谢大哥。”封秋华一摆手,又道∶“贤弟,你的家僮柳衡,是什麽来历?”云萃道∶“小弟实在不知,他并非我家长丁,只是有时来帮帮忙的,我也不知他的剑法如此高妙。”封秋华沉吟着道∶“他的剑法┅┅我瞧着有几分像一个人。”“像谁?”“剑仙──眉间尺。”云萃差点从榻上跳下来,失声道∶“剑┅┅剑仙┅┅眉间尺?”封秋华神情凝重,道∶“也许是我看走眼了,只是他的招式路数,有剑无人,有点儿眉间尺剑里无痕的意思。柳衡没有根基,招式反来覆去,不出三招┅┅”“只有三招?”“没错,使起来却变化自如,有如无穷,这也是眉间尺当年成名的特色。或许这三招是有人模仿了他的剑意,所创写的新剑法,学成这样,也算高明了。”云萃听毕怔了半晌,才道∶“柳衡那孩子,我见他平日还好,没想到身怀绝学,可是又怎麽这样爱财,唉,有才无德,真是可叹!”封秋华似对云萃的话不以为然,但也不加辩驳,道∶“他的剑法如何来的,应略加留心为是。若是眉间尺有传人,绝不会默默无闻,为何这几十年来,绝无消息,此间必有玄机。”“大哥说得对,我会查访此事。”封秋华仰首望着窗外欲曙的天色,轻道∶“这些年来,我也对人世厌烦了,今日见你一面,便要寻一处深山绝岭,永坐闭关┅┅”“大哥!”云萃欲言,被封秋华抬手止住,封秋华微笑道∶“吾乃道门弃徒,这一生错得多,对得少,就让我绝足红尘,自得清静吧!”云萃明白他为了年轻时的恨事,一直沉郁不欢。他本是疾风道长的入门爱徒,疾风道长出自通明真人司空无,为通明门下大弟子,乃道门嫡宗。算起来封秋华乃是通明宫第三代嫡长传人。通明真人司空无的弟子有七人,合称道教七子;这七子的传人之中,较成名的只有三个,封秋华在这三人之中,不但辈份最长,而且能力最为杰出,是疾风道长最得意的心血结晶。疾风道长将道法真诀倾心传授,似乎原本有件极重大的任务要交给他。不料封秋华落入情网,犯了道戒,被逐出师门。道门修习首重“降龙伏虎”,所谓“龙虎”便是指情欲爱念,封秋华无法通过这层试炼,当然没有办法完成期望,担任师父要他去做的那件重大任务。封秋华痛悔莫及,与那名女子断绝往来,遁入深山苦修,经历两年非人的磨炼,依然无法降伏心魔。最後他终於看破,决定回到世俗红尘做个凡夫俗子。然而当他回来找他的爱人时,只找到一座新坟。才知道她一年多前已抑郁而亡,死时腹中还有他的骨肉。这带给封秋华的痛苦与後悔,绝不下於被逐出师门。他恨自己定性不够而辜负师门期许,更恨自己薄情寡义而害死至亲之人,这些谴责,多年以来难以解脱。以他的神采英俊,地位修为,为了这件恨事,後半生也只落得自我放逐,绝技沉埋。这件隐私,除了道门的少数人之外,只有云萃知道。一想到此後永远无法再见到他的风采言语,云萃心中一痛,不禁落下泪来。封秋华淡淡一笑,道∶“堪破名利恩仇,是为小休歇;堪破生死爱憎,方为大休歇。贤弟,你应为我欢喜才是。”云萃觉得兄长并未堪破,只是逃避,但是他也不便说出这样的想法,只好点了点头,怅叹不已。次日清晨,云萃与封秋华来到僻静的丹室,命後堂带出小姐。等待期间,静坐调息的封秋华陡地皱起一双剑眉,沉稳的脸上出现一丝惊疑。在他内息将要纳入元神,吸阴得阳之际,竟被一股力量给牵引着而散乱了。封秋华连忙抱元守一,将三宝沉汇丹田,敛收於内,但是那股拉力依然牵扯不已,使得封秋华的气息难以调稳,气流不通,额间也渗出了一些汗珠。一旁的云萃从未见他坐修时出现这种样子,大惊失色,却不敢出声,以免害他走火入魔。这股拉力柔弱却坚韧,封秋华心中有数,遂定下了心,真气沿督脉而上,引至脾土,渐化为虚无,气若虚无,拉力也自然无所着力而消去了,封秋华尽量使气归虚,满慢地收回,总算完成这个小周天之功。封秋华敛袍下榻,云萃见他神清气裕,应该没出差错,才松了口气。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响亮的哭声,声音娇脆可爱,哭得教人极为不忍。追随了云家两代的亲信管家出现在门口∶“老爷,小姐来了。”云萃脸色有点焦急∶“怎麽哭成这样,是不是给摔到了?”“没、没有,只听小姐在叫什麽龙、龙的,不知是怎样了。”“快带进来,教她们小心点。”“是。”不久,两个中年妇女恭敬地进入丹室中,捧着小小的软座轿,软座轿中传出轻微的抽噎声。妇女将软座小心地放在榻上,掀起湖青色的绸轿帘,抱出里面还在哭泣的小女孩。封秋华眼前一亮,妇人捧出的,犹如一团妆裹着绫纱华服的白雪一般,那女孩约莫七八岁,发蔓青黛,垂坠若瀑,一双水的眼睛流转着,光色照耀,简直令人不敢直视。小女孩脸上挂着泪珠,伸出手来,娇怯怯地叫道∶“爹,抱。”云萃似乎不敢碰她,封秋华走上前去,抱起了小女孩,笑道∶“小丫头,你方才胡闹,是不是?”小女孩瞪大了眼睛望着封秋华半晌,突然拍手笑道∶“我知道,龙是你的,你把小龙藏哪里?快叫它出来跟我玩儿!”云萃一脸莫名其妙,封秋华道∶“方才我的真气,就是被令千金给拉了去,她竟能见到内丹元神之物,还能捉玩自如,绝不是凡种。”云萃道∶“唉,你说是吉是凶?”封秋华并不回答,转头望向小女孩,女孩抱着他的颈子,也正好奇地看着他。“丫头,你告诉我你叫什麽名字。”“我叫若紫,我会写字!”说着,便抓着封秋华的左手,粉嫩的手一只托着封秋华的手背,一只伸出青葱般白里透红的手指,在封秋华的手心划上“若紫”两个字。“喔,很好,很好。”封秋华和霭地笑着,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拍向云若紫的头顶。云若紫全身一震,只见一股浓烟自顶窜出,滑动,又渐渐缩了回去,而云若紫灵敏慧黠的气色不见了,面孔呆呆地望着前方。云萃吓了一大跳,张口结舌,看着封秋华神情凝重,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封秋华将呆滞的云若紫放在榻上,道∶“我暂时封住了她的灵窍。”“怎┅┅怎麽回事┅┅?”封秋华正要回答,又望向门外,云萃往门口一望,也瞧见了,喝道∶“拭松!出来!”原本在门後鬼鬼祟祟的人影,只好硬着头皮转了出来,唤道∶“爹,封伯伯。”“你在干什麽?”“我┅┅”云拭松不敢说,但是眼睛不时瞄向呆坐在榻上,雪娃娃一般的云若紫。“你又想去招惹若紫,对不对?你怎麽老是不听话!”云拭松道∶“为什麽我不能跟妹妹玩?我又不会欺负她!”“你粗手笨脚,会伤到她。”云拭松更不服气,道∶“可是爹你连她的面都不让我看。”“有什麽好看的?”“她是我妹妹,不能跟她玩、不能跟她说话,连面也不能见,为什麽,爹,这是为什麽!”云拭松忍不住叫道。云萃怒道∶“若紫身份贵重,我是不想让你闯祸!”见父亲发了怒,云拭松不敢再顶撞,心里只是不服,喃喃道∶“不就是我妹妹而已吗┅┅?”云萃挥手道∶“快滚出去,别在这里胡闹。”云拭松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出去,还屡屡回头看,而差点被门槛绊倒。云萃叹道∶“唉!这个小子真不知轻重,也不知能防着多久!”封秋华道∶“这要看你打算瞒他多久。”“这个秘密,我会守到我死前才让他知道。”云萃道,“大哥,你看若紫┅┅?”“是妖。”封秋华沉声道。云萃脸都白了,踉跄退了一步,看了看那呆呆的若紫,又看了看封秋华。“她身边是否有什麽异像?”云萃苦着脸道∶“异象?异象已经多得普通事情才叫异象了!她的园里花木不分季节乱长,鸟雀从不敢飞过,再凶猛的猎犬一经过,也是趴在地上,动都不敢动,不知是见到了什麽?”封秋华道∶“她的元灵恐非人类,但颖悟恋亲,又应该是人,真是教人疑惑。”“连你也看不出来?”“她这股妖气萌而未长,便已能识破我的道行,若是长成,恐怕祖师爷通明真人也不是对手。”苏萃目瞪口呆,想不到封秋华会说出这麽严重的话。通明真人司空无的道行成仙,可以说是道门最高深的人物,竟然或许不敌眼前这小女娃,叫他如何能接受?封秋华也长叹了一声,若是平常的妖物,威力又不可限量,他自应该一剑杀了,以除後患。但是此妖关系着他的结义兄弟的身家性命,他若是妄杀,必会连累云萃一家。几经思量,封秋华道∶“机缘若此,我也无话可说了!兄弟,你速备真铅八两,真汞八两,丹砂八两,玫瑰、芙蓉、梅花各九千,在鼎炉中烧起深井之水。”云萃连忙唤进家丁,吩咐准备诸物。铅汞及丹砂都是易得之物,花虽非一季可成,但是云若紫的庭院中,居然同时盛放着所需花朵,几十名家丁婢女很快便集全了这几万朵花,依封秋华之言,投入煮着沸水的鼎内。封秋华屏退众人,解下冠帽,披散着头发,拔剑出鞘,将剑横放在前,便於榻上打坐,将若紫放在他的怀中,双掌抵着云若紫小小的背部,专心摧动真元,不久,封秋华鼻、耳、头顶渐渐冒出白烟,白烟缠绕,越来越浓,几乎要完全遮蔽了烟中的两人。云萃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站在旁边盯着。白烟又逐渐淡去,原来烟雾被云若紫吸入,气息由封秋华的体内灌入云若紫五窍,两人的心律、脉动都缓步合拍,达到一体之境。横放在前的宝剑突然一动,灵光出鞘,冰般的剑气倏地贯穿了云若紫与封秋华,云萃差点惊呼出声,及时控制了住,免得扰乱他的术法。封秋华双掌圆抱,呈乾天坤地之形,一股真气渐渐成形,大鼎中滚沸的水突然哗啦一声,倾盆飞出,像漩涡一般急转,花、水、丹砂等物的香气散布在空气中,笼罩着两人,被这股真气牵引着化为水圈,蒸气水烟迷蒙,化作光芒,自东璇右转,在子、午、卯、酉四个方位出现光点,光点激闪,汇入中心,化成一颗丹珠,渐渐地沉落了下来。丹珠悄然落入封秋华手心里,原本刺目的光芒变得柔和,映着他的掌心。接着,封秋华将丹珠往云若紫眉间捺去,最後的金光一闪而逝,云若紫的一双柳眉之间,有如画上的一般,多了一颗艳丽的红砂,原本就粉嫩的面庞,更是容色充盈,娇艳欲滴。封秋华长吐了一口气,将云若紫抱了下来,便专心地静坐调了一回气息。云萃见他端俊的面庞略显出憔悴,惊疑不定。云若紫似已清醒,站在榻边,双手撑着小脸看着封秋华。云萃觉得她似乎有点不一样了,但是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这天机还是要等封秋华来说,才能了解。封秋华睁眼对着云若紫一笑,摸了摸她的头,才对云萃道∶“我以我的八成内丹,暂时封住了她的妖气,若是没有遇上法力更强的妖魔,外力是揭不去这层封印的。”云萃惊道∶“八┅┅八成的内丹?大哥,这┅┅”“吾已将闭关退隐,功力於我无用,不如发挥它最後的功能。也还好她的妖性尚未萌生,否则我也无能为力了。”云萃激动难忍,道∶“大哥,你为小弟牺牲了毕生功力,这┅┅”“这是你我的缘法,不必多说了。”封秋华下榻,正要佩上宝剑,转念一想,又将宝剑递与云萃,道∶“此剑名为斩情剑,已随我多年,方才斩去她的邪气,将来或许能发挥一些辟邪的作用,你将此剑挂在她的房中,不可轻易取下。”云萃双手接着剑,感激得不知要说什麽,拼命忍住泪水,道∶“大哥,你此去坐关,何时方出?仙山何处?也告诉小弟,让我将来还有机会一睹音容┅┅”“千山万水,朝夕无夕,何处何时我不能知,总之随缘吧!”封秋华道,“还有,眉间尺是否真有传人,你最好切实查清楚,我总感到这里头事情不单纯。此後尘世的事我不管了,你若真的想报答我,就多做几件大的义事,将来┅┅”他看了云若紫一眼,道∶“也不会因妖生害,无福消解。”“是,仅遵大哥教诲。”云若紫倚着封秋华,牵玩着他的衣带,对他似乎十分依恋,封秋华抽回自己的衣带,对云萃一拱手∶“我走了,你多加保重。”“这、这便要走?”云萃颤声问,眼泪忍不住已滴落在地。封秋华一笑,脚下泛出一股清烟,托起他的仙袂风飘,一眨眼便出了大门,消失在天际。云若紫“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叫道∶“叔叔不要走,不要走哇┅┅呜呜┅┅”云萃抱起云若紫,目送着已无踪迹的天边,许久许久,难解内心惆怅。望着泪痕满腮的云若紫,云萃不由得生出一股亲近之情。养她七八年以来,云萃对此女只有恐惧,如今她体内有了义兄八成的内丹,就彷佛义兄的分身一般,令云萃别感亲慰。暗下决心,此後要真正地将她当成自己的女儿来照顾。※※※自别了结义兄弟之後,云萃寻得一个空闲的日子,带了几名随从及独子云拭松,乘马往长安北郊,去寻柳衡的家。事先他已命人调查过,知道柳衡家中只有一个老母,无父无兄,会是何人传他剑法,更教云萃想不透。而柳衡跟着刘义真离开之後,便没有他的行踪消息,也许是与母亲一同搬离了。云萃等人行出长安市区,越往北行,虽然还在长安里,却已是人烟渐少,废墟处处,路上枯骨散布,树林间也偶尔可以见到溜窜的人影,鬼鬼祟祟,似乎是准备拦路打劫的盗匪。云萃父子衣着高贵,但是身边随从家丁皆是壮汉,料这些游离宵小也不敢轻举妄动。想不到这几百年的首都,自汉末以来,已残破如此,仅只城中维持着繁华。看着这残败的景象,云萃一路上自是连连叹气。前方领路的家丁突然止住了步子,还头道:“老爷,快到林间躲躲!”说着,不等云萃下令,便急忙拉扯着将马牵入林中,云萃与云拭松也听见了远方一阵震耳的大笑与喧哗声,间夹着微弱的哭泣或呻吟。躲入林间的密荫中,家丁将衔枚塞入马口,免得马匹发出嘶鸣,曝了行踪。喧笑而来的队伍渐渐行过,竟是一队穿着皮毛的匈奴军士,所骑的马匹上有的绑了妇女,有的驮着米粮财物,後面还以草绳牵拉一队汉人男子或老人、小孩,不是伤痕累累,就是垂头丧气,都绑成一串,像牵牲口一般。军士身上的刀或长矛上,没有一把不是血痕淋漓的。云拭松气得一动,被云萃拉了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匈奴士兵们扬长而过,胡语的嘻笑交谈声渐行渐远,直到听不见。家丁探头探脑地先出去趴在地上附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才起身去牵出云萃与云拭松的马匹,道∶“老爷,那些胡兵走远了。”云拭松道∶“爹,他们抓老人和小孩子做什麽?”云萃没有回答,专替云拭松牵马的马僮道∶“少爷,您不知道匈奴专拿活人练箭,射活靶子!他们的大王赫连勃勃,最爱射活人取乐!爱挖人眼珠子和心肝下酒,性子一起来,不要说是汉人,就连他的妃子也顺手就杀了,剖心剜腹,许多人都见过的。”云拭松咋舌,转头问道∶“爹,真的吗?”云萃眉心微聚,道∶“长安境内的守备如此不严,竟容胡兵光天化日,招摇劫掠,看来┅┅城里怕也守不久了。”“匈奴会打到城里?”云拭松惊问。云萃道∶“若是朝廷没召桂阳公回南方,就会再守一阵,再看看吧!”云拭松道∶“哼,那个桂阳公还是早滚回健康的好,关陇不希罕朝廷来管。”父子二人闲谈国是,已来到北郊的村庄里。荒地里零星地散布着许几排破旧的竹篱茅舍,云萃等人在较偏冷之处找到柳衡的家,只是一栋几乎不能挡雨的木屋,屋外堆积着像是废物的不知什麽东西,就算云萃家的柴房也比这还要体面几倍,一时之间,云萃还东张西望,没见到这幢近似废墟的屋子。马僮正要敲门,才发现门只是闭着,并没有上锁,推开门看,空空的四壁内,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不知之前是什麽样的人生活在里面。马僮奔到云萃马前,禀道:“老爷,里头没人住,都积了灰了。”云萃皱眉道:“去打听打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马僮领了命,在附近问了几户人家,才又奔回来道:“老爷,村里的人说,柳衡有个老娘,应该是被接到邻村竹林的陆家去了。”云萃抬了抬手,让马僮在前面领路,往秦家而去。行出这个小村不过七八里,又见到前面慢慢地踱来一队骑在马上的官兵,皆是右衽衣冠,神情沉重。云拭松道∶“是晋兵,爹。”云萃一喜原来还是有骑兵在此巡境,不料两名挑着柴经过的村人一见,吓得脸色如土,柴也不要了,往地上一丢转头跑进树林,一溜烟便不见人影。云萃愣了一下,几名家丁像是想到了什麽,面色也变得和村民一样恐惧,正要拉着云家父子的马躲进林中,那十来名晋兵已见到他们,皆露出惊喜之情,鞭马呼啸,喝道∶“围起来!”十来名官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刀剑出鞘,竟是打劫的样子。云拭松怒道∶“你们是官兵,还是强盗?”众官兵都哈哈大笑,以刀尖指着云萃父子,嘻嘻哈哈。家丁们有的已跪了下去,叫道∶“官爷饶命,官爷饶命!”其中一名官兵拍马上前,笑道∶“本将军是来剿贼的,你们几个聚党出没,绝非善类,快把赃物交了出来,本将军饶你们狗命!”云拭松骂道∶“我们是汉人百姓,你瞎了眼?方才胡兵才抓了一队人民过去,你们快去救人是正经!”众兵脸色都是一沉,喝道∶“刁贼!再废话连你也杀了!”“这一带给匈奴抢乾了,你老子正愁没开销!”云萃已然明白晋兵与匈奴干的是一样的勾当,只是匈奴更凶残暴戾,这一带的官兵不敢与匈奴兵争夺民膏民血,见到云萃这一行衣轻马肥,当然是格外欣喜,绝不会放他们了。来不及云萃阻止,云拭松怒气腾腾地斥道∶“你可知我们是长安云家,竟敢太岁头上动土!”众兵愣了一下,长安云家乃是首富,官府里不少达官显贵都有交情,不同於一般百姓,若是被上面知道了,他们几个定要人头落地。这样一想,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有人呼叱道∶“灭口!”便大力拍马奔腾,朝一名家丁身上踩踏,惨叫声中,其它众人挥刀抡枪,叱喝着大开杀戒,一时间鲜血哀鸣,遍地横尸。云萃大惊,护着儿子,拔出剑左击右刺,砍退两名挥剑而来的官兵,叫道∶“松儿,快跑!”云拭松习过武艺,但是从未真刀真枪地上过阵,更没有杀过人,此刻不时有鲜血喷到他身上,眼见日夜相处的侍从惨死,令他惊慌万分,随手抽出宝剑便砍,迎面一刺,一名扑来的官兵居然被剑刺穿胸口,口喷鲜血,歪倒下马。云拭松急忙抽出剑,背後一刀砍来,云拭松不及多想,连忙回剑相抗,对方人大力大,云拭松这一剑挡不住,“唉呦”一声,身子一侧,刀剑砍中了马背,马匹惨鸣着,撒足狂奔。云拭松惊恐地抱紧了马,回头叫道∶“爹!爹!”云萃见儿子的马奔远,再无顾忌,连刺几剑,逼退众兵,便鞭马追上儿子。後面残活的兵士们拍马急追,不让他们活着逃走。云萃很快追上云拭松,云拭松的马中了刀剑,血流不已,一跛一跛,口吐白沫,云萃将云拭松将抓到自己马上,父子两拍马急奔,往密林间逃去。林间翠竹郁郁,碧涛清幽,但父子两当然没有这闲情逸致看风景,只顾逃命,突然见到前方有一所庄园,以青竹为篱,园旁河流湍急,河上架着水车,引一道水流过屋後的园圃。父子两急忙奔往此庄,骏马撞进篱内,前园门传内出一声清脆的声音∶“什麽人?”奔出来的是一名少年,与云拭松年龄相彷,容貌英挺清秀,身穿青布衫裤,本来怒气腾腾地,一见到云萃父子,似有些意外。云萃喘息未定,道∶“有官兵追杀我们,小兄弟,是否能让我们躲躲?”少年立刻点了点头,道∶“快下马,藏到柴房里。”云萃和云拭松两人一下马,少年抽出柴棍,用力地往马臀打下,马嘶鸣着狂奔出去。云萃父子不知他为何如此,但也无暇多问,只好随着少年一同赶进柴房,少年挪开一个石墩,掀起板盖,底下竟有大洞,几层石阶通往下方,少年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躲进去。云萃父子两人入了密洞,少年很快盖上,再将大石墩般回原地。云萃父子眼前一片漆黑,不知道会有什麽遭遇,都是怔忡不安。只听外面一阵鸡鸣鹅叫,粗重的脚步杂沓地奔了来,有人喝道∶“小孩子,你把那两个钦犯藏哪里去了?”接着便是一阵翻倒杂物之声,少年的声音似乎十分害怕,道∶“大爷,我见他们掉到水里去了。”“什麽?好好的怎麽会掉到水里?”“我、我不知道,我见他们两个骑马奔来,马摔倒了,把他们摔得好远,然後┅┅然後老的那个要犯,就拉着小的那个,跳到水里┅┅”“他XX的,小表,你讲的是实话?”“真的,我不敢骗官爷,不信你们可以去找找看。”“哼!如果你乱说话,我就连你一起捉到牢里!”几名官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本以为少年会移开石墩放两人出来,不料上面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云拭松不安了起来,正要伸手槌打封住洞的门板,云萃似已知道他的想法,拉住云拭松,不让他乱动。约莫一盏茶时分,杂乱的脚步声又奔了过来,少年也奔来,声音中满是莫名其妙∶“官爷你们掉了东西吗?”“哼,果真没有。”“会不会是泅水逃走了?”“到下游找找,小子,算你运气好!”军装的叮咚声及脚步声远离,又过了不知多久,顶上响起沉重的移动声,接着一道光亮洒入洞中,少年道∶“两位,官兵走远了。”云萃拉云拭松步出地洞,柴房内已被翻得一片凌乱,绝无藏身之处。云萃感激地对少年深深一揖∶“小兄弟,你是我父子的大贵人,我定会好好答谢你。”少年笑道∶“老爷别这麽说,这些官兵老是干这样的勾当,大家不互相救命,这陆家庄有多少人也不够他们杀呀。”“这里是陆家庄?”云萃问。“是,我们这一带大都姓陆。”“这┅┅”云萃有些伤脑筋,问道∶“你们这里姓陆的有多少人家?”少年想了想,道∶“总有好几十户,老爷您要找哪一家?”“邻村有个叫柳衡的,你们这里有人认识他吗?”少年睁大了眼睛,道∶“止君是我拜把兄弟,老爷您找他做什麽?他现在人在刺史府。”“你就是柳衡的朋友?”苏萃也有些惊喜。少年点头,云萃这才发现这少年神色清朗,面目俊秀,十分令人喜欢,而且体态较为纤细,应该是纯正的汉人。经过这近百年来的混血,不要说长安一带,就连洛阳也到处是五胡,混血的後裔满街都是,已很难见到纯正的汉人了。云萃对他更生好感,道∶“听说柳衡有位母亲,可在你这儿?”少年迟疑不答,云萃忙道∶“我是长安云萃,柳衡常在蔽处帮忙。这是犬子云拭松。”“原来是云老爷、云公子。”少年放了心,道∶“晚辈陆寄风,请跟我来。”这名叫做陆寄风的少年,领二人进入内堂,烹茶招待,动作十分灵活俐落。陆寄风道∶“止君将母亲托我照看,她病重多年,我的老管家陆喜在替她煎药,不能来招呼两位。”“不要紧,你是本地的陆姓?”“不,是吴郡吴人。”云萃心念一动∶“难怪,我瞧着你的模样口音像是南方人。吴郡陆氏是世家呀!”“祖上在吴朝曾经为将。”云萃惊道∶“是陆逊之後?”“正是先祖。”云萃抚着须,感叹不已,也明白了他为何只说在吴国为将的祖先,而不说本朝。陆氏在本朝晋朝也任官,就是赫赫有名的陆云、陆羽,但是在政争中被诛杀,此後陆姓便不见於朝中,想来是避祸远迁。忠良流落,令人感慨。云萃问道∶“你的父母呢?”陆寄风淡淡地说道∶“都被匈奴杀了。”“你┅┅你一个人生活?”陆寄风微笑道∶“我就是被止君所救,才结了兄弟的。止君为人至孝,我很敬佩他。”云萃想起他为了赏银求宠显贵,有点不以为然,或许是陆寄风年纪太小,不会分辨善恶吧?云萃没说,云拭松忍不住,道∶“他有一身好功夫,却去投奔刘义真,刘义真不是好人!”陆寄风道∶“止君是不得已的,他母亲的病,每日得以上参调养,就算富家也吃穷了,况且他家徒四壁。”云萃一愣,道∶“他是为了医治母亲?”陆寄风点头,道∶“他骨鲠得很,不愿平白受人恩情。这回被桂阳公看中,他隔天就带母亲来我这里,还给了我一包金珠,说∶‘这是桂阳公的赏赐,桂阳公赏我不少东西,烦你替我收下,调理我娘的病,我弄够了钱,就带你们一起离开这里,找个安全地方生活。’他还把身上的刺史府令牌交给我,要我拓印贴在门上,这样官兵就不会来抢了。”云萃抚着须,连连颔首叹息,原来那少年果真如此需要钱财,自己错怪了他。“你知不知道柳衡的剑法,是谁教他的?”陆寄风摇头道∶“他没有师父。”云萃有点失望,很想入後堂问柳衡之母,又不方便,只好先将问题存在心里。陆寄风已接着道∶“那是他家传的柳枝剑法,他说是父传子,子传孙,不传妻女,不落文字的,还好他爹死前传给了他,否则就没有传人了。”云萃一听,希望已灭了大半,看来更早以前的来历,已不会有人知道。云拭松难掩好奇,问道∶“你跟他那麽要好,有没有跟他一块练过这套剑法?”“那是他家传之术,我不方便学。就算见他练过几次,我也忘了。”陆寄风淡淡地笑道。“真可惜┅┅”云拭松道。云萃笑骂∶“什麽可惜,你多跟人家学学知情达礼!”“是。”云拭松偷偷扮了个鬼脸,陆寄风见了只是一笑以应。天色渐暗,夜间山路崎岖,陆寄风留云氏父子住下一夜,天明再作打算。老家人陆喜送上晚膳,拜见过云萃,陆寄风问了一回柳衡母亲的情况,便交待一番药方及饮食,又要陆喜下去照顾她。在陆寄风的带领下,云萃闲步这个小庄园,庭中日晷精密,水流引导机关巧妙,不禁大为佩服,道∶“小兄弟,这院子虽小,大有丘壑。看来令尊精通阴阳之学,定是个饱学之士。”陆寄风笑而不答,见他神色,云萃陡然明白了,惊问∶“这是你整治的?”陆寄风道∶“我爹留下的帛册,有很多象数、阴阳、兵工、农稼之学,我胡乱读了一些,试着做的。”“喔,喔,奇才,奇才。”云萃惊佩不已。云拭松奔到水流边,水边架着一座木马,马身虽大,在微风吹拂下竟会左右晃动,云拭松好奇地问道∶“这是什麽?”陆寄风拾起落在地上的席子重新盖在木马上,腼腆地笑道∶“这个还没做好,有个机关我没想通,等想通了再说吧!”“倒底是什麽,跟我说嘛!我可以帮你想想!”云拭松的好奇被挑起来,就不肯罢休,掀开草席,又看又摸个没完。陆寄风好像也拿云拭松这样任性的公子没法子,迟疑了一下,才道∶“我学着武侯书上的写法做的,也不知对不对┅┅诸葛武侯从前出祁山时,以木牛流马运送粮米,川流不息,我想试着做做看,这就是流马。”云萃惊讶得合不拢嘴,详细地看着这灵巧的机关,停在水上而不沉,似乎真有几分传说中的流马姿态。云萃问了些原理,他也都能仔细回答,果真是他的作品,云萃想不到民间有如此聪慧的少年,又见他事奉朋友之母,态度恭敬谨慎,言谈清隽大方,真是越看越喜爱,恨不得再有这样一个儿子。一时不便说出这想法,只准备将来结识得深了,再提出收为义子之计——天鹰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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