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將近天明,雲萃的書房裡,還有燭光朦朧,款款低語。榻上,雲萃與眼前的俊雅文士各倚一側,抵足長談,不知天色將明。原來他們是交情過命的結義兄弟,已有四、五年不見。封秋華並未特意退隱,只是行事低調,不出頭爭勝,因此沒有事蹟流傳江湖。他聽說雲萃發帖邀請了許多關、隴高手,便也來拜會義弟。好不容易有了單獨相處的時間,兩人一談起話來,似有千言萬語,說之不盡。一直說到今日發生之事,封秋華道∶“一葉知秋,觀宋王之子,其餘可知矣。我看,晉朝是不久了。”雲萃道∶“大哥,你的意思是┅┅”“宋王恐非人臣,遲早要行出曹操之事來。這些年我觀他的作為,雖權傾天下,卻不脫奴隸性情,刻薄陰險,用兵也只普通,比起魏武,遠遠不如。這樣的人因緣濟會,得了名望兵權,恐怕百姓還有苦日子要過呢!”“唉,遍地都是烽火,何時了局!”封秋華道∶“賢弟,你心地慈善,又是個聰明的人,富也富夠了,何不看破塵世,修真習道,免得在戰火中汲營呢?”雲萃苦笑了一下,道∶“我有事放不下。”“莫非是那女孩兒┅┅?”雲萃點了點頭。“這幾年都無事嗎?”“這幾年,她生長得與一般孩童無別,但總是不知會怎樣。”封秋華略為一想,道∶“若是不妨,我明日告辭前,替你看看。”雲萃忙道∶“多謝大哥。”封秋華一擺手,又道∶“賢弟,你的家僮柳衡,是什麼來歷?”雲萃道∶“小弟實在不知,他並非我家長丁,只是有時來幫幫忙的,我也不知他的劍法如此高妙。”封秋華沉吟著道∶“他的劍法┅┅我瞧著有幾分像一個人。”“像誰?”“劍仙──眉間尺。”雲萃差點從榻上跳下來,失聲道∶“劍┅┅劍仙┅┅眉間尺?”封秋華神情凝重,道∶“也許是我看走眼了,只是他的招式路數,有劍無人,有點兒眉間尺劍裡無痕的意思。柳衡沒有根基,招式反來覆去,不出三招┅┅”“只有三招?”“沒錯,使起來卻變化自如,有如無窮,這也是眉間尺當年成名的特色。或許這三招是有人模仿了他的劍意,所創寫的新劍法,學成這樣,也算高明瞭。”雲萃聽畢怔了半晌,才道∶“柳衡那孩子,我見他平日還好,沒想到身懷絕學,可是又怎麼這樣愛財,唉,有才無德,真是可嘆!”封秋華似對雲萃的話不以為然,但也不加辯駁,道∶“他的劍法如何來的,應略加留心為是。若是眉間尺有傳人,絕不會默默無聞,為何這幾十年來,絕無消息,此間必有玄機。”“大哥說得對,我會查訪此事。”封秋華仰首望著窗外慾曙的天色,輕道∶“這些年來,我也對人世厭煩了,今日見你一面,便要尋一處深山絕嶺,永坐閉關┅┅”“大哥!”雲萃欲言,被封秋華抬手止住,封秋華微笑道∶“吾乃道門棄徒,這一生錯得多,對得少,就讓我絕足紅塵,自得清靜吧!”雲萃明白他為了年輕時的恨事,一直沉鬱不歡。他本是疾風道長的入門愛徒,疾風道長出自通明真人司空無,為通明門下大弟子,乃道門嫡宗。算起來封秋華乃是通明宮第三代嫡長傳人。通明真人司空無的弟子有七人,合稱道教七子;這七子的傳人之中,較成名的只有三個,封秋華在這三人之中,不但輩份最長,而且能力最為傑出,是疾風道長最得意的心血結晶。疾風道長將道法真訣傾心傳授,似乎原本有件極重大的任務要交給他。不料封秋華落入情網,犯了道戒,被逐出師門。道門修習首重“降龍伏虎”,所謂“龍虎”便是指情慾愛念,封秋華無法通過這層試煉,當然沒有辦法完成期望,擔任師父要他去做的那件重大任務。封秋華痛悔莫及,與那名女子斷絕往來,遁入深山苦修,經歷兩年非人的磨鍊,依然無法降伏心魔。最後他終於看破,決定回到世俗紅塵做個凡夫俗子。然而當他回來找他的愛人時,只找到一座新墳。才知道她一年多前已抑鬱而亡,死時腹中還有他的骨肉。這帶給封秋華的痛苦與後悔,絕不下於被逐出師門。他恨自己定性不夠而辜負師門期許,更恨自己薄情寡義而害死至親之人,這些譴責,多年以來難以解脫。以他的神采英俊,地位修為,為了這件恨事,後半生也只落得自我放逐,絕技沉埋。這件隱私,除了道門的少數人之外,只有雲萃知道。一想到此後永遠無法再見到他的風采言語,雲萃心中一痛,不禁落下淚來。封秋華淡淡一笑,道∶“堪破名利恩仇,是為小休歇;堪破生死愛憎,方為大休歇。賢弟,你應為我歡喜才是。”雲萃覺得兄長並未堪破,只是逃避,但是他也不便說出這樣的想法,只好點了點頭,悵嘆不已。次日清晨,雲萃與封秋華來到僻靜的丹室,命後堂帶出小姐。等待期間,靜坐調息的封秋華陡地皺起一雙劍眉,沉穩的臉上出現一絲驚疑。在他內息將要納入元神,吸陰得陽之際,竟被一股力量給牽引著而散亂了。封秋華連忙抱元守一,將三寶沉匯丹田,斂收於內,但是那股拉力依然牽扯不已,使得封秋華的氣息難以調穩,氣流不通,額間也滲出了一些汗珠。一旁的雲萃從未見他坐修時出現這種樣子,大驚失色,卻不敢出聲,以免害他走火入魔。這股拉力柔弱卻堅韌,封秋華心中有數,遂定下了心,真氣沿督脈而上,引至脾土,漸化為虛無,氣若虛無,拉力也自然無所著力而消去了,封秋華儘量使氣歸虛,滿慢地收回,總算完成這個小周天之功。封秋華斂袍下榻,雲萃見他神清氣裕,應該沒出差錯,才鬆了口氣。外面突然響起一陣響亮的哭聲,聲音嬌脆可愛,哭得教人極為不忍。追隨了雲家兩代的親信管家出現在門口∶“老爺,小姐來了。”雲萃臉色有點焦急∶“怎麼哭成這樣,是不是給摔到了?”“沒、沒有,只聽小姐在叫什麼龍、龍的,不知是怎樣了。”“快帶進來,教她們小心點。”“是。”不久,兩個中年婦女恭敬地進入丹室中,捧著小小的軟座轎,軟座轎中傳出輕微的抽噎聲。婦女將軟座小心地放在榻上,掀起湖青色的綢轎簾,抱出裡面還在哭泣的小女孩。封秋華眼前一亮,婦人捧出的,猶如一團妝裹著綾紗華服的白雪一般,那女孩約莫七八歲,發蔓青黛,垂墜若瀑,一雙水的眼睛流轉著,光色照耀,簡直令人不敢直視。小女孩臉上掛著淚珠,伸出手來,嬌怯怯地叫道∶“爹,抱。”雲萃似乎不敢碰她,封秋華走上前去,抱起了小女孩,笑道∶“小丫頭,你方才胡鬧,是不是?”小女孩瞪大了眼睛望著封秋華半晌,突然拍手笑道∶“我知道,龍是你的,你把小龍藏哪裡?快叫它出來跟我玩兒!”雲萃一臉莫名其妙,封秋華道∶“方才我的真氣,就是被令千金給拉了去,她竟能見到內丹元神之物,還能捉玩自如,絕不是凡種。”雲萃道∶“唉,你說是吉是兇?”封秋華並不回答,轉頭望向小女孩,女孩抱著他的頸子,也正好奇地看著他。“丫頭,你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我叫若紫,我會寫字!”說著,便抓著封秋華的左手,粉嫩的手一隻託著封秋華的手背,一隻伸出青蔥般白裡透紅的手指,在封秋華的手心劃上“若紫”兩個字。“喔,很好,很好。”封秋華和靄地笑著,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掌拍向雲若紫的頭頂。雲若紫全身一震,只見一股濃煙自頂竄出,滑動,又漸漸縮了回去,而云若紫靈敏慧黠的氣色不見了,面孔呆呆地望著前方。雲萃嚇了一大跳,張口結舌,看著封秋華神情凝重,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封秋華將呆滯的雲若紫放在榻上,道∶“我暫時封住了她的靈竅。”“怎┅┅怎麼回事┅┅?”封秋華正要回答,又望向門外,雲萃往門口一望,也瞧見了,喝道∶“拭松!出來!”原本在門後鬼鬼祟祟的人影,只好硬著頭皮轉了出來,喚道∶“爹,封伯伯。”“你在幹什麼?”“我┅┅”雲拭松不敢說,但是眼睛不時瞄向呆坐在榻上,雪娃娃一般的雲若紫。“你又想去招惹若紫,對不對?你怎麼老是不聽話!”雲拭松道∶“為什麼我不能跟妹妹玩?我又不會欺負她!”“你粗手笨腳,會傷到她。”雲拭松更不服氣,道∶“可是爹你連她的面都不讓我看。”“有什麼好看的?”“她是我妹妹,不能跟她玩、不能跟她說話,連面也不能見,為什麼,爹,這是為什麼!”雲拭松忍不住叫道。雲萃怒道∶“若紫身份貴重,我是不想讓你闖禍!”見父親發了怒,雲拭松不敢再頂撞,心裡只是不服,喃喃道∶“不就是我妹妹而已嗎┅┅?”雲萃揮手道∶“快滾出去,別在這裡胡鬧。”雲拭松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走了出去,還屢屢回頭看,而差點被門檻絆倒。雲萃嘆道∶“唉!這個小子真不知輕重,也不知能防著多久!”封秋華道∶“這要看你打算瞞他多久。”“這個秘密,我會守到我死前才讓他知道。”雲萃道,“大哥,你看若紫┅┅?”“是妖。”封秋華沉聲道。雲萃臉都白了,踉蹌退了一步,看了看那呆呆的若紫,又看了看封秋華。“她身邊是否有什麼異像?”雲萃苦著臉道∶“異象?異象已經多得普通事情才叫異象了!她的園裡花木不分季節亂長,鳥雀從不敢飛過,再兇猛的獵犬一經過,也是趴在地上,動都不敢動,不知是見到了什麼?”封秋華道∶“她的元靈恐非人類,但穎悟戀親,又應該是人,真是教人疑惑。”“連你也看不出來?”“她這股妖氣萌而未長,便已能識破我的道行,若是長成,恐怕祖師爺通明真人也不是對手。”蘇萃目瞪口呆,想不到封秋華會說出這麼嚴重的話。通明真人司空無的道行成仙,可以說是道門最高深的人物,竟然或許不敵眼前這小女娃,叫他如何能接受?封秋華也長嘆了一聲,若是平常的妖物,威力又不可限量,他自應該一劍殺了,以除後患。但是此妖關係著他的結義兄弟的身家性命,他若是妄殺,必會連累雲萃一家。幾經思量,封秋華道∶“機緣若此,我也無話可說了!兄弟,你速備真鉛八兩,真汞八兩,丹砂八兩,玫瑰、芙蓉、梅花各九千,在鼎爐中燒起深井之水。”雲萃連忙喚進家丁,吩咐準備諸物。鉛汞及丹砂都是易得之物,花雖非一季可成,但是雲若紫的庭院中,居然同時盛放著所需花朵,幾十名家丁婢女很快便集全了這幾萬朵花,依封秋華之言,投入煮著沸水的鼎內。封秋華屏退眾人,解下冠帽,披散著頭髮,拔劍出鞘,將劍橫放在前,便於榻上打坐,將若紫放在他的懷中,雙掌抵著雲若紫小小的背部,專心摧動真元,不久,封秋華鼻、耳、頭頂漸漸冒出白煙,白煙纏繞,越來越濃,幾乎要完全遮蔽了煙中的兩人。雲萃大氣也不敢透一口,站在旁邊盯著。白煙又逐漸淡去,原來煙霧被雲若紫吸入,氣息由封秋華的體內灌入雲若紫五竅,兩人的心律、脈動都緩步合拍,達到一體之境。橫放在前的寶劍突然一動,靈光出鞘,冰般的劍氣倏地貫穿了雲若紫與封秋華,雲萃差點驚呼出聲,及時控制了住,免得擾亂他的術法。封秋華雙掌圓抱,呈乾天坤地之形,一股真氣漸漸成形,大鼎中滾沸的水突然嘩啦一聲,傾盆飛出,像漩渦一般急轉,花、水、丹砂等物的香氣散佈在空氣中,籠罩著兩人,被這股真氣牽引著化為水圈,蒸氣水煙迷濛,化作光芒,自東璇右轉,在子、午、卯、酉四個方位出現光點,光點激閃,匯入中心,化成一顆丹珠,漸漸地沉落了下來。丹珠悄然落入封秋華手心裡,原本刺目的光芒變得柔和,映著他的掌心。接著,封秋華將丹珠往雲若紫眉間捺去,最後的金光一閃而逝,雲若紫的一雙柳眉之間,有如畫上的一般,多了一顆豔麗的紅砂,原本就粉嫩的面龐,更是容色充盈,嬌豔欲滴。封秋華長吐了一口氣,將雲若紫抱了下來,便專心地靜坐調了一回氣息。雲萃見他端俊的面龐略顯出憔悴,驚疑不定。雲若紫似已清醒,站在榻邊,雙手撐著小臉看著封秋華。雲萃覺得她似乎有點不一樣了,但是又說不出哪裡不一樣,這天機還是要等封秋華來說,才能瞭解。封秋華睜眼對著雲若紫一笑,摸了摸她的頭,才對雲萃道∶“我以我的八成內丹,暫時封住了她的妖氣,若是沒有遇上法力更強的妖魔,外力是揭不去這層封印的。”雲萃驚道∶“八┅┅八成的內丹?大哥,這┅┅”“吾已將閉關退隱,功力於我無用,不如發揮它最後的功能。也還好她的妖性尚未萌生,否則我也無能為力了。”雲萃激動難忍,道∶“大哥,你為小弟犧牲了畢生功力,這┅┅”“這是你我的緣法,不必多說了。”封秋華下榻,正要佩上寶劍,轉念一想,又將寶劍遞與雲萃,道∶“此劍名為斬情劍,已隨我多年,方才斬去她的邪氣,將來或許能發揮一些辟邪的作用,你將此劍掛在她的房中,不可輕易取下。”雲萃雙手接著劍,感激得不知要說什麼,拼命忍住淚水,道∶“大哥,你此去坐關,何時方出?仙山何處?也告訴小弟,讓我將來還有機會一睹音容┅┅”“千山萬水,朝夕無夕,何處何時我不能知,總之隨緣吧!”封秋華道,“還有,眉間尺是否真有傳人,你最好切實查清楚,我總感到這裡頭事情不單純。此後塵世的事我不管了,你若真的想報答我,就多做幾件大的義事,將來┅┅”他看了雲若紫一眼,道∶“也不會因妖生害,無福消解。”“是,僅遵大哥教誨。”雲若紫倚著封秋華,牽玩著他的衣帶,對他似乎十分依戀,封秋華抽回自己的衣帶,對雲萃一拱手∶“我走了,你多加保重。”“這、這便要走?”雲萃顫聲問,眼淚忍不住已滴落在地。封秋華一笑,腳下泛出一股清煙,托起他的仙袂風飄,一眨眼便出了大門,消失在天際。雲若紫“哇”地一聲又哭了起來,叫道∶“叔叔不要走,不要走哇┅┅嗚嗚┅┅”雲萃抱起雲若紫,目送著已無蹤跡的天邊,許久許久,難解內心惆悵。望著淚痕滿腮的雲若紫,雲萃不由得生出一股親近之情。養她七八年以來,雲萃對此女只有恐懼,如今她體內有了義兄八成的內丹,就彷佛義兄的分身一般,令雲萃別感親慰。暗下決心,此後要真正地將她當成自己的女兒來照顧。※※※自別了結義兄弟之後,雲萃尋得一個空閒的日子,帶了幾名隨從及獨子云拭松,乘馬往長安北郊,去尋柳衡的家。事先他已命人調查過,知道柳衡家中只有一個老母,無父無兄,會是何人傳他劍法,更教雲萃想不透。而柳衡跟著劉義真離開之後,便沒有他的行蹤消息,也許是與母親一同搬離了。雲萃等人行出長安市區,越往北行,雖然還在長安裡,卻已是人煙漸少,廢墟處處,路上枯骨散佈,樹林間也偶爾可以見到溜竄的人影,鬼鬼祟祟,似乎是準備攔路打劫的盜匪。雲萃父子衣著高貴,但是身邊隨從家丁皆是壯漢,料這些遊離宵小也不敢輕舉妄動。想不到這幾百年的首都,自漢末以來,已殘破如此,僅只城中維持著繁華。看著這殘敗的景象,雲萃一路上自是連連嘆氣。前方領路的家丁突然止住了步子,還頭道:“老爺,快到林間躲躲!”說著,不等雲萃下令,便急忙拉扯著將馬牽入林中,雲萃與雲拭松也聽見了遠方一陣震耳的大笑與喧譁聲,間夾著微弱的哭泣或呻吟。躲入林間的密蔭中,家丁將銜枚塞入馬口,免得馬匹發出嘶鳴,曝了行蹤。喧笑而來的隊伍漸漸行過,竟是一隊穿著皮毛的匈奴軍士,所騎的馬匹上有的綁了婦女,有的馱著米糧財物,後面還以草繩牽拉一隊漢人男子或老人、小孩,不是傷痕累累,就是垂頭喪氣,都綁成一串,像牽牲口一般。軍士身上的刀或長矛上,沒有一把不是血痕淋漓的。雲拭鬆氣得一動,被雲萃拉了住,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匈奴士兵們揚長而過,胡語的嘻笑交談聲漸行漸遠,直到聽不見。家丁探頭探腦地先出去趴在地上附著耳朵聽了一會兒,才起身去牽出雲萃與雲拭松的馬匹,道∶“老爺,那些胡兵走遠了。”雲拭松道∶“爹,他們抓老人和小孩子做什麼?”雲萃沒有回答,專替雲拭松牽馬的馬僮道∶“少爺,您不知道匈奴專拿活人練箭,射活靶子!他們的大王赫連勃勃,最愛射活人取樂!愛挖人眼珠子和心肝下酒,性子一起來,不要說是漢人,就連他的妃子也順手就殺了,剖心剜腹,許多人都見過的。”雲拭松咋舌,轉頭問道∶“爹,真的嗎?”雲萃眉心微聚,道∶“長安境內的守備如此不嚴,竟容胡兵光天化日,招搖劫掠,看來┅┅城裡怕也守不久了。”“匈奴會打到城裡?”雲拭松驚問。雲萃道∶“若是朝廷沒召桂陽公回南方,就會再守一陣,再看看吧!”雲拭松道∶“哼,那個桂陽公還是早滾回健康的好,關隴不希罕朝廷來管。”父子二人閒談國是,已來到北郊的村莊裡。荒地裡零星地散佈著許幾排破舊的竹籬茅舍,雲萃等人在較偏冷之處找到柳衡的家,只是一棟幾乎不能擋雨的木屋,屋外堆積著像是廢物的不知什麼東西,就算雲萃家的柴房也比這還要體面幾倍,一時之間,雲萃還東張西望,沒見到這幢近似廢墟的屋子。馬僮正要敲門,才發現門只是閉著,並沒有上鎖,推開門看,空空的四壁內,瀰漫著一股奇怪的氣味,不知之前是什麼樣的人生活在裡面。馬僮奔到雲萃馬前,稟道:“老爺,裡頭沒人住,都積了灰了。”雲萃皺眉道:“去打聽打聽,是不是找錯地方了。”馬僮領了命,在附近問了幾戶人家,才又奔回來道:“老爺,村裡的人說,柳衡有個老孃,應該是被接到鄰村竹林的陸家去了。”雲萃抬了抬手,讓馬僮在前面領路,往秦家而去。行出這個小村不過七八里,又見到前面慢慢地踱來一隊騎在馬上的官兵,皆是右衽衣冠,神情沉重。雲拭松道∶“是晉兵,爹。”雲萃一喜原來還是有騎兵在此巡境,不料兩名挑著柴經過的村人一見,嚇得臉色如土,柴也不要了,往地上一丟轉頭跑進樹林,一溜煙便不見人影。雲萃愣了一下,幾名家丁像是想到了什麼,面色也變得和村民一樣恐懼,正要拉著雲家父子的馬躲進林中,那十來名晉兵已見到他們,皆露出驚喜之情,鞭馬呼嘯,喝道∶“圍起來!”十來名官兵將他們團團圍住,刀劍出鞘,竟是打劫的樣子。雲拭松怒道∶“你們是官兵,還是強盜?”眾官兵都哈哈大笑,以刀尖指著雲萃父子,嘻嘻哈哈。家丁們有的已跪了下去,叫道∶“官爺饒命,官爺饒命!”其中一名官兵拍馬上前,笑道∶“本將軍是來剿賊的,你們幾個聚黨出沒,絕非善類,快把贓物交了出來,本將軍饒你們狗命!”雲拭松罵道∶“我們是漢人百姓,你瞎了眼?方才胡兵才抓了一隊人民過去,你們快去救人是正經!”眾兵臉色都是一沉,喝道∶“刁賊!再廢話連你也殺了!”“這一帶給匈奴搶乾了,你老子正愁沒開銷!”雲萃已然明白晉兵與匈奴乾的是一樣的勾當,只是匈奴更兇殘暴戾,這一帶的官兵不敢與匈奴兵爭奪民膏民血,見到雲萃這一行衣輕馬肥,當然是格外欣喜,絕不會放他們了。來不及雲萃阻止,雲拭松怒氣騰騰地斥道∶“你可知我們是長安雲家,竟敢太歲頭上動土!”眾兵愣了一下,長安雲家乃是首富,官府裡不少達官顯貴都有交情,不同於一般百姓,若是被上面知道了,他們幾個定要人頭落地。這樣一想,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有人呼叱道∶“滅口!”便大力拍馬奔騰,朝一名家丁身上踩踏,慘叫聲中,其它眾人揮刀掄槍,叱喝著大開殺戒,一時間鮮血哀鳴,遍地橫屍。雲萃大驚,護著兒子,拔出劍左擊右刺,砍退兩名揮劍而來的官兵,叫道∶“松兒,快跑!”雲拭松習過武藝,但是從未真刀真槍地上過陣,更沒有殺過人,此刻不時有鮮血噴到他身上,眼見日夜相處的侍從慘死,令他驚慌萬分,隨手抽出寶劍便砍,迎面一刺,一名撲來的官兵居然被劍刺穿胸口,口噴鮮血,歪倒下馬。雲拭松急忙抽出劍,背後一刀砍來,雲拭松不及多想,連忙回劍相抗,對方人大力大,雲拭松這一劍擋不住,“唉呦”一聲,身子一側,刀劍砍中了馬背,馬匹慘鳴著,撒足狂奔。雲拭松驚恐地抱緊了馬,回頭叫道∶“爹!爹!”雲萃見兒子的馬奔遠,再無顧忌,連刺幾劍,逼退眾兵,便鞭馬追上兒子。後面殘活的兵士們拍馬急追,不讓他們活著逃走。雲萃很快追上雲拭松,雲拭松的馬中了刀劍,血流不已,一跛一跛,口吐白沫,雲萃將雲拭松將抓到自己馬上,父子兩拍馬急奔,往密林間逃去。林間翠竹鬱郁,碧濤清幽,但父子兩當然沒有這閒情逸致看風景,只顧逃命,突然見到前方有一所莊園,以青竹為籬,園旁河流湍急,河上架著水車,引一道水流過屋後的園圃。父子兩急忙奔往此莊,駿馬撞進籬內,前園門傳內出一聲清脆的聲音∶“什麼人?”奔出來的是一名少年,與雲拭松年齡相彷,容貌英挺清秀,身穿青布衫褲,本來怒氣騰騰地,一見到雲萃父子,似有些意外。雲萃喘息未定,道∶“有官兵追殺我們,小兄弟,是否能讓我們躲躲?”少年立刻點了點頭,道∶“快下馬,藏到柴房裡。”雲萃和雲拭松兩人一下馬,少年抽出柴棍,用力地往馬臀打下,馬嘶鳴著狂奔出去。雲萃父子不知他為何如此,但也無暇多問,只好隨著少年一同趕進柴房,少年挪開一個石墩,掀起板蓋,底下竟有大洞,幾層石階通往下方,少年招了招手,示意他們躲進去。雲萃父子兩人入了密洞,少年很快蓋上,再將大石墩般回原地。雲萃父子眼前一片漆黑,不知道會有什麼遭遇,都是怔忡不安。只聽外面一陣雞鳴鵝叫,粗重的腳步雜沓地奔了來,有人喝道∶“小孩子,你把那兩個欽犯藏哪裡去了?”接著便是一陣翻倒雜物之聲,少年的聲音似乎十分害怕,道∶“大爺,我見他們掉到水裡去了。”“什麼?好好的怎麼會掉到水裡?”“我、我不知道,我見他們兩個騎馬奔來,馬摔倒了,把他們摔得好遠,然後┅┅然後老的那個要犯,就拉著小的那個,跳到水裡┅┅”“他XX的,小表,你講的是實話?”“真的,我不敢騙官爺,不信你們可以去找找看。”“哼!如果你亂說話,我就連你一起捉到牢裡!”幾名官兵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本以為少年會移開石墩放兩人出來,不料上面靜悄悄的,一點動靜也沒有。雲拭松不安了起來,正要伸手槌打封住洞的門板,雲萃似已知道他的想法,拉住雲拭松,不讓他亂動。約莫一盞茶時分,雜亂的腳步聲又奔了過來,少年也奔來,聲音中滿是莫名其妙∶“官爺你們掉了東西嗎?”“哼,果真沒有。”“會不會是泅水逃走了?”“到下游找找,小子,算你運氣好!”軍裝的叮咚聲及腳步聲遠離,又過了不知多久,頂上響起沉重的移動聲,接著一道光亮灑入洞中,少年道∶“兩位,官兵走遠了。”雲萃拉雲拭松步出地洞,柴房內已被翻得一片凌亂,絕無藏身之處。雲萃感激地對少年深深一揖∶“小兄弟,你是我父子的大貴人,我定會好好答謝你。”少年笑道∶“老爺別這麼說,這些官兵老是幹這樣的勾當,大家不互相救命,這陸家莊有多少人也不夠他們殺呀。”“這裡是陸家莊?”雲萃問。“是,我們這一帶大都姓陸。”“這┅┅”雲萃有些傷腦筋,問道∶“你們這裡姓陸的有多少人家?”少年想了想,道∶“總有好幾十戶,老爺您要找哪一家?”“鄰村有個叫柳衡的,你們這裡有人認識他嗎?”少年睜大了眼睛,道∶“止君是我拜把兄弟,老爺您找他做什麼?他現在人在刺史府。”“你就是柳衡的朋友?”蘇萃也有些驚喜。少年點頭,雲萃這才發現這少年神色清朗,面目俊秀,十分令人喜歡,而且體態較為纖細,應該是純正的漢人。經過這近百年來的混血,不要說長安一帶,就連洛陽也到處是五胡,混血的後裔滿街都是,已很難見到純正的漢人了。雲萃對他更生好感,道∶“聽說柳衡有位母親,可在你這兒?”少年遲疑不答,雲萃忙道∶“我是長安雲萃,柳衡常在蔽處幫忙。這是犬子云拭松。”“原來是雲老爺、雲公子。”少年放了心,道∶“晚輩陸寄風,請跟我來。”這名叫做陸寄風的少年,領二人進入內堂,烹茶招待,動作十分靈活俐落。陸寄風道∶“止君將母親託我照看,她病重多年,我的老管家陸喜在替她煎藥,不能來招呼兩位。”“不要緊,你是本地的陸姓?”“不,是吳郡吳人。”雲萃心念一動∶“難怪,我瞧著你的模樣口音像是南方人。吳郡陸氏是世家呀!”“祖上在吳朝曾經為將。”雲萃驚道∶“是陸遜之後?”“正是先祖。”雲萃撫著須,感嘆不已,也明白了他為何只說在吳國為將的祖先,而不說本朝。陸氏在本朝晉朝也任官,就是赫赫有名的陸雲、陸羽,但是在政爭中被誅殺,此後陸姓便不見於朝中,想來是避禍遠遷。忠良流落,令人感慨。雲萃問道∶“你的父母呢?”陸寄風淡淡地說道∶“都被匈奴殺了。”“你┅┅你一個人生活?”陸寄風微笑道∶“我就是被止君所救,才結了兄弟的。止君為人至孝,我很敬佩他。”雲萃想起他為了賞銀求寵顯貴,有點不以為然,或許是陸寄風年紀太小,不會分辨善惡吧?雲萃沒說,雲拭松忍不住,道∶“他有一身好功夫,卻去投奔劉義真,劉義真不是好人!”陸寄風道∶“止君是不得已的,他母親的病,每日得以上參調養,就算富家也吃窮了,況且他家徒四壁。”雲萃一愣,道∶“他是為了醫治母親?”陸寄風點頭,道∶“他骨鯁得很,不願平白受人恩情。這回被桂陽公看中,他隔天就帶母親來我這裡,還給了我一包金珠,說∶‘這是桂陽公的賞賜,桂陽公賞我不少東西,煩你替我收下,調理我孃的病,我弄夠了錢,就帶你們一起離開這裡,找個安全地方生活。’他還把身上的刺史府令牌交給我,要我拓印貼在門上,這樣官兵就不會來搶了。”雲萃撫著須,連連頷首嘆息,原來那少年果真如此需要錢財,自己錯怪了他。“你知不知道柳衡的劍法,是誰教他的?”陸寄風搖頭道∶“他沒有師父。”雲萃有點失望,很想入後堂問柳衡之母,又不方便,只好先將問題存在心裡。陸寄風已接著道∶“那是他家傳的柳枝劍法,他說是父傳子,子傳孫,不傳妻女,不落文字的,還好他爹死前傳給了他,否則就沒有傳人了。”雲萃一聽,希望已滅了大半,看來更早以前的來歷,已不會有人知道。雲拭松難掩好奇,問道∶“你跟他那麼要好,有沒有跟他一塊練過這套劍法?”“那是他家傳之術,我不方便學。就算見他練過幾次,我也忘了。”陸寄風淡淡地笑道。“真可惜┅┅”雲拭松道。雲萃笑罵∶“什麼可惜,你多跟人家學學知情達禮!”“是。”雲拭松偷偷扮了個鬼臉,陸寄風見了只是一笑以應。天色漸暗,夜間山路崎嶇,陸寄風留雲氏父子住下一夜,天明再作打算。老家人陸喜送上晚膳,拜見過雲萃,陸寄風問了一回柳衡母親的情況,便交待一番藥方及飲食,又要陸喜下去照顧她。在陸寄風的帶領下,雲萃閒步這個小莊園,庭中日晷精密,水流引導機關巧妙,不禁大為佩服,道∶“小兄弟,這院子雖小,大有丘壑。看來令尊精通陰陽之學,定是個飽學之士。”陸寄風笑而不答,見他神色,雲萃陡然明白了,驚問∶“這是你整治的?”陸寄風道∶“我爹留下的帛冊,有很多象數、陰陽、兵工、農稼之學,我胡亂讀了一些,試著做的。”“喔,喔,奇才,奇才。”雲萃驚佩不已。雲拭松奔到水流邊,水邊架著一座木馬,馬身雖大,在微風吹拂下竟會左右晃動,雲拭松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麼?”陸寄風拾起落在地上的席子重新蓋在木馬上,靦腆地笑道∶“這個還沒做好,有個機關我沒想通,等想通了再說吧!”“倒底是什麼,跟我說嘛!我可以幫你想想!”雲拭松的好奇被挑起來,就不肯罷休,掀開草蓆,又看又摸個沒完。陸寄風好像也拿雲拭松這樣任性的公子沒法子,遲疑了一下,才道∶“我學著武侯書上的寫法做的,也不知對不對┅┅諸葛武侯從前出祁山時,以木牛流馬運送糧米,川流不息,我想試著做做看,這就是流馬。”雲萃驚訝得合不攏嘴,詳細地看著這靈巧的機關,停在水上而不沉,似乎真有幾分傳說中的流馬姿態。雲萃問了些原理,他也都能仔細回答,果真是他的作品,雲萃想不到民間有如此聰慧的少年,又見他事奉朋友之母,態度恭敬謹慎,言談清雋大方,真是越看越喜愛,恨不得再有這樣一個兒子。一時不便說出這想法,只准備將來結識得深了,再提出收為義子之計——天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