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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咫尺天涯隔两端

    晚饭是在宴宾楼吃的。

    这是洛阳城最好的酒楼,位于洛阳府衙和凤翔客栈之间,可谓是得天独厚,占尽优势。

    范大人一路东来,屡受刺客惊扰,虽说是有惊无险,但这一顿饭依旧丝毫不敢马虎。偌大的二楼只有他们一桌十来个人,楼梯口以及四面临窗的位置尽是带刀护卫,宴宾楼外十二名巡捕二人一组,分守着四面八方。酒席之上,当地官员们对这位清朝皇帝跟前的大红人极尽逢迎、阿谀之能事。好在杜凉夜自幼就听惯了此类言辞,方能做到充耳不闻。

    酒足饭饱之后,再由众人一路护送范大人至府衙休息。夜间的安全隐患自然较白日更大些,她特意安排了几名得力下属夜间当值,然后才与父亲一道步出府衙大门。

    其时新月初升,凉风徐来。杜大人酒至微醺,被这晚秋的凉风一吹,顿时觉得身上清爽了许多,便挥退阶下等候多时的轿夫。顺着长街向北漫步而行。

    杜凉夜随行一旁,沉默不语。

    杜父边走边道:凉夜,你回来这些天,我一直没得空儿跟你好好谈谈

    杜凉夜心内惭愧,忙道:对不起爹爹!我

    杜父摆摆手,道:你不用解释,我都明白的,肯定是王爷又给你派了什么差事凉夜,你可别怪我啰唆,王爷是对咱们不薄,但你毕竟是个女孩子,成天打打杀杀的,我担心

    杜凉夜最怕听这个,忙赔笑道:爹,我的武功可是王爷专门请高手教的,没那么容易就死

    胡说八道!杜父喝斥一声,瞪着女儿面露怒容。

    杜凉夜自知失言,不禁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杜父无奈摇头,父女二人继续朝前走。

    说起来,这事也怪我,当年我要是态度坚决一点,不让你跟他去的话。或许一

    爹,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杜凉夜看着自己的父亲,语音清坚地道,您别总是自责。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杜父侧目看她,苦笑道:可你那个时候太小,还不明白,这条路对你来说,真正意味着什么?

    我至今没有后悔过。

    你不后悔?凉夜,你是不能后悔,也不敢后悔啊!王爷的手段朝野皆知他目露怜悯,话说得却是一针见血、毫不留情。他停顿一下,继而长叹道,傻孩子,那是一条不归路啊。

    杜凉夜不语。

    她知道父亲指的是什么,她也见识过王爷的手段。从前她小,不知道怕,长大后,才渐渐明白其中的厉害深浅,尤其是她临行前,他说的那一番话,使她有些不安,甚至惶恐。她说不上来这种情绪是为什么,就是一种感觉。明明是捧你、看得起你,却叫你感觉战战兢兢,惴惴不安或许,这也是他的一种手段?

    杜父继续道:你现在给王爷当差,有很多事情,我虽然是你父亲,却也不方便过问。我只要求你一件事你办妥了这件差事,到王爷跟前求个情,求他放你回洛阳来吧,我的年纪也大了,只有你一个女儿,我们也不图什么大富大贵,只求个平平安安

    杜凉夜鼻头发酸,低低叫一声:爹!

    杜父苦笑一声,道:他会同意的,趁他现在还宠着你,你去求他,他会同意的。

    杜凉夜闻言身子一僵,仿佛被某个极锋利的兵刃刺中要害,有一种尖锐到极处的疼。

    原来在自己的父亲心目中,她的今时今日,亦不过是仗着王爷的宠爱!他一句话,就将她的辛苦努力全部否定了。她能做这个统领,不过是仗着一个男人的宠爱!

    这些年她走南访北,也曾立下过不少功勋,单说三年前围剿幻月剑派,七名首领全部歼灭,余党几乎被斩尽杀绝,在八门数百名密探之中论为第一功,至今无人超越。然而,王爷手下的那一帮男人仍旧是瞧不起她,他们在背后议论纷纷,笑称她最最了得的功夫乃在床笫之间。这一次她被派遣来洛阳,统领景、杀二门,老张第一个就跟她唱反调,什么为兄弟报仇,哼!不过是个借口这些她都可以忍,但是万万没想到连自己的父亲也这样认为。

    她不由得微笑起来。

    凉夜?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杜父还想说什么,忽然看见她的脸色,便顿住了,半晌才道:明天是重阳节,范大人要在城中考察巡视,下午登邙山,晚上到会春楼听戏

    他说到这里,杜凉夜猛地想起什么,问道:洛阳城不也是有两个名角吗,怎么忽然想起请这位温老板?

    这是范大人的意思,前些时候,他派人来传讯说,听闻最近出了个温良辰,红极一时,想在洛阳听听她的戏。

    原来是这样杜凉夜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习惯性地眯起眼睛。

    说起来,你范伯父这几年变化挺大的,这次见面,感觉也生疏了许多。杜父自嘲地笑了一声,以前,他是从不听这些戏曲歌舞什么的,说是玩物丧志。想不到如今呵呵

    他又笑了两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杜凉夜听得心跳突突,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一时又想不起来。

    她一路将父亲送进家门,又到院子周围查看一番,吩咐守夜的几个护卫多加留神,然后才回到自己房里,脱下那身亮珊瑚的长衫,挑了一件纯黑劲装换上,将一头长发细细盘髻于顶,最后戴上面罩,拿起宝剑,推开窗户,像一只夜莺般飞了出去。

    直奔洛阳府衙。

    她一来轻车熟路,二来暗哨明岗尽在胸中,故而一路畅通无阻地潜入了府衙内室,范大人大概是喝高了酒,正卧床酣睡,室内残留一盏小灯,光线微弱。

    她悄无声息地翻开范大人的行李,捡起几封信笺,凑着灯火快速查阅了一下,面罩下的脸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一双眼睛清澄透亮。少顷,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杜凉夜离开府衙,一路向西飞掠,直至洛水河畔方才站定身子,望着月光下的洛河怔怔出神。头顶上的夜空深邃而广袤,高不可及的碧青天幕上,几点星辰闪烁,越发衬托得天幕深不可测。

    深不可测。

    杜凉夜忽然之间发觉,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深不可测。人心难测,天威难测,命运更难测。她这样想着,身上便一阵阵地发凉,兼之河边的湿气浓重,夜风尤寒,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肩膀,这才发现一身夜行衣已经全部汗湿。

    远方的天边隐约有焦雷滚滚,由远及近地传过来,轰炸得她两腿发软,脚下的泥土松软潮湿,每走一步便留下一个深深脚印,她走得谨慎极了。

    远远地,她望见会春楼下东南角的面摊。

    面摊上坐着一袭白衣的慕容秋水。他似乎在等一碗面条,等得无聊便把玩起筷子来,两根尖细的竹筷子在他灵活的手指间飞快地转动,像要凌空飞去似的。杜凉夜的心不由得绷紧了。

    这时,老张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阳春面走过来,弯腰将碗放在桌子上的时候,身子好像停滞了一下。慕容秋水紧跟着就失去了踪影。

    杜凉夜觉察出自己的呼吸急促,十几丈的距离纵身掠过,越过静谧的河流,来到面摊跟前。老张的上身斜倒在矮桌上,一根竹筷刺穿了他的咽喉。鲜红的血一点点倾流到筷子上,再慢慢滴到他的前襟上,缓缓洇染开来,血色由深及浅她紧紧盯看着血流的速度,感觉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兴奋,仿佛有人在她的身体里烧了一把火。

    她已经不记得,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她发现,自己的体内其实藏匿着近乎疯狂的嗜血因子。

    她想起很多年前的辽东马场,在那疯狂杀戮与冲天的血腥气味里,年轻高大的男子目如冷电般扫视过跪倒在泥巴里的人们,冷冷地说:我不会再问你们第二遍,生,或死,掌握在你们自己的手里。

    事实证明,贪生怕死是人们的本性。

    他在无数双恐惧畏缩的眼睛里,发现一双纯净如秋泓的眸子,清澈、明亮如冬夜的寒星,毫不畏惧地看着自己。

    他拧紧浓黑的眉毛,大步走过去。

    年幼的少女仰起头来,目光坦然地迎视着他,声音清脆地说:你真威风!

    他怔住了,英俊黝黑的脸阴沉着,久久没有露出一丝表情。周围静谧得连喘息声也不闻一丝,所有人屏息静气、噤若寒蝉。

    终于,他笑起来,露出皓白整齐的牙齿,伸臂将她从泥地提到自己的怀里,大掌粗鲁地擦去她脸上的泥巴,两团绯红从少女鲜嫩的脸庞晕开去,好似最艳丽的一抹桃花。

    后来的某天他不知怎地想起这件事,便问她:你那天怎么一点也不怕?

    她回答说:我喜欢血的颜色。红得好看。

    他一时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忽然嘴角勾起浅浅一笑,神色极淡然而悠远。

    那天之后,他给她换了两名来自西方的武师,专门教习她如何用最快速、最直接的方法杀死一个人。她学的武功很杂,没有哪一门哪一派之说,每一招每一式都凄厉决绝,直截了当,非生即死,不给敌人、也不给自己留一丝一毫的余地。

    她的性格里有这种凌厉狠绝的成分。

    所以,三年前,她能够接下风雷刀曲澜的一百零四刀。

    杜凉夜觉得自己的身份很可能就是在那一次暴露的。毕竟,在当时的江湖上,有她这种身手的人实属罕见。最重要的是,武学世家的子弟都有门派师承可寻,而她没有。她的剑法毒辣阴狠,专为杀人而习。

    慕容秋水到底有没有怀疑过她呢?

    曾经,她很为这个问题苦恼过。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他们是毋庸置疑的两路人,是被烙上记号的,是两面截然不同的、鲜明得不能再鲜明的旗帜,分别代表着官和贼。

    老张的尸体就是最有力的说明。

    总有一天,即使慕容秋水不将筷子插进她的喉咙,她也会将剑锋刺入他的胸口,总有那么一天的。可恨她一向自命是这世上最洒脱、最不羁的人,偏偏有一个慕容秋水来拖累她,更要命的是,这故事一点儿也不新鲜,跟戏文里头的那些个陈词滥调压根儿没有区别。但,这却是她今生最初的,也将是最后的爱。

    这真要命。

    她不能再这样顺其自然、听天由命了。与其让那些不相干的人毁掉她的爱情,不如由她自己亲手来写这个结局。

    杜凉夜停下脚步,举起手中的剑,铿然一声轻响,雪亮利剑出鞘。她自明亮的剑锋上看见自己的眉眼,炯然且决绝,有酷烈的杀气流露。

    与此同时,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长空,少顷,惊雷滚滚响过耳畔。

    她欲在雨滴落下之前跨进家门,身后忽然传来轻轻的击掌声,一道人影消失在偏门转角。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缓步跟了过去。

    小屋里坐着姿态各异的五个人。

    贾老四歪躺在椅子里,半闭着眼睛,永远是一副懒散的,快要睡着的模样。

    冯二正襟危坐,面色冷峻,仿佛随时准备去见什么大人物,正经得不能再正经。

    景门的老大司马卓是一个非常消瘦的老头,眼窝深陷,像两个黑洞,很能给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一种威慑感。一众人里唯有他对杜凉夜最是尊敬,甭管这种敬意是否真诚,至少他愿意做出姿态,有些人连姿态也不屑做,比如这两个黑色劲装、佩带短刀的年轻人,经常能在老张的屁股后面看见他们,叫什么来着?杜凉夜想了一下,哦对了,周梦寒、杨初雪。

    周梦寒抢先说话了:我们要为张老大报仇!

    杨初雪立刻表示同意:不错!为了这伙肥羊,咱们跟老大辛辛苦苦熬了半年,眼看这块肥肉就要到嘴了,却让别人给抢去了。

    周梦寒唱和道:老大这个时候死,实在太他妈的冤了,让别人平白捡了个大便宜。

    其余三人默不作声。

    杜凉夜当然知道他们的这个别人指的是自己,却不露一丝声色,淡淡道:你们到底是要替张老大报仇呢,还是要替他报冤啊?

    周杨二人一愣,道:自然是替老大报仇,咱们

    很好!杜凉夜有力地截断他们下面的话,那你们现在就去替张老大报仇吧。

    二人又是一愣。

    杜凉夜继续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两人分别是死门天干甲乙两组的组长。那两组人马依旧归你们调遣,去吧!

    小屋里异常安静。一盏烛火摇曳过众人的脸,显得各怀鬼胎。

    周梦寒和杨初雪互看一眼,终于昂首走了出去。

    杜凉夜沉默一下,淡淡道:张老大在这个时候被杀,确实是一个非常大的损失,但这也提醒我们,对手不容小觑,各位万万不要大意。我本想明日再找各位谈谈,既然大家都在,我就把话一起说了。

    她踱步到窗边,道:王爷突然调我来洛阳,我知道你们都很有意见

    这时。冯二张口欲言,杜凉夜抬手阻止他,微微一笑道,不必否认!就是换作我,也是要有意见的,辛辛苦苦的功劳被别人抢了,没有意见那才叫奇怪呢。不过

    她停顿下来,目光倏忽变得锋锐,一一扫过眼前的三个人,语音蓦地清坚凌厉起来:我希望三位,能够把这些牢骚、意见统统先放到一边去。不要让它影响了你们的情绪和判断,我们现在有一个共同的敌人要面对,解决了他们,再来算筹大家的功劳也不迟!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司马卓出声了:杜统领说得对!老张要是沉得住气,安分一点,也不会出这档子事。

    贾老四懒洋洋地睁开眼,问道:一切还是照原计划?

    杜凉夜沉吟道:老张死了,他的位置由冯二爷暂时顶上。凤凰就交给贾四爷负责了。其他照原计划进行。

    少顷,冯二挥袖灭了屋内的灯。

    雨,终于落下来。

    雨势很大,风更大,整个洛阳城都笼罩在一片巨大的、疯狂的雨幕里。

    杜凉夜搬了张椅子在廊檐底下坐着,偶尔一阵狂风席卷了雨水、劈头盖脸打过来,她也不躲不闪,神色木木的,好像也不觉得疼。

    这可把随伺的丫头怜香给吓坏了,连忙拿了雨披给她穿了,又反复哄劝好一阵子,她却无动于衷,好像根本没听见,神色木然地望着南墙下的一株桂花树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怜香待要下楼去禀告老爷,她却说话了:你去休息吧,我坐一会儿。

    声音清凌凌的,没有语调语气可言,听不出任何感情。

    怜香没办法,只好搬个凳子在旁边陪坐着。雨势惊人的大,风吹得周遭树木哗啦啦地响。劲风夹杂着冰凉的雨点迎面打得两颊刺痛,火辣辣的疼,更兼晚秋寒意侵体,这真不是闹着玩的,她忙起身再劝:小姐,您真的不能

    一句话没说完,忽然一阵狂风猛扫过来,将她后面的话硬生生扑回喉咙,差点回不过气来。

    杜凉夜淡淡道:你自己去睡,不用管我。

    怜香无奈,只得进房去,但她哪敢真的去睡,便披了一件厚衣裳在窗户边上坐着,方便看顾小姐。

    早几年,她就觉得小姐的脾气有些怪,这次回来后,感觉更怪了,完全不像个姑娘家,都二十出头了仍然不找婆家,老爷居然也不着急。真是的,唉!整个洛阳城,再找不出这么大的姑娘了,这个年纪的女子,要不是流落勾栏梨园之类的地方,都已经做了孩子的母亲了怜香这样想着,心里就有些怨气。

    其实也难怪她有怨气,她今年都十八岁了,换作别个丫环,早就跟她们的主子嫁出去了,唯独自己跟了这么一位奇怪的主子,眼看就要步她的后尘,成为老姑娘了。

    她怀着一腔思春的幽怨,恍恍惚惚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只见天光大亮,温煦的阳光自窗口洒进来,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全身酸疼得不敢动一动,忽而灵光一闪:小姐!

    步履踉跄地开门一看,廊下只余一张椅子,小姐已经不知去向了。

    天地被雨水清洗了一整晚上,空气闻起来格外新鲜。她深深吸一口气,走到栏杆前一看,只见满地断红残绿累累积了满园,南墙根下的三株桂花树,树叶碧翠欲滴,可那最后一季盛开的细白桂花也落了个干干净净,尽数化作尘泥,再没有一点儿了,连残香也不闻一丝。

    她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搁在后排窗沿上的两盆菊花,天啊!那可是小姐最爱的花,连忙奔过去一看,窗沿上哪里还有花盆的影子。她趴在窗沿上,探头朝下看,这一低头,猛地瞥见墙外的树阴里隐约有个人影,看不清面目身材,单觉得那人服饰华丽,气势不凡。

    那人好像感觉到她的注视,举头看过来。

    她本能地往后一缩,在窗后静立一下,到底没能按捺住好奇心,又探出头去看。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几点阳光在树叶间跳跃,刚刚那道身影仿佛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这时,前院传来一阵嬉笑打闹之声,颇有些肆无忌惮。她微一皱眉,疑惑是谁这么放肆,忽然想起今天是重阳节,老爷和小姐肯定是去陪那位范大人了,难怪下人们都活泼起来了。

    但是,她猜错了。

    杜凉夜并没有陪着范大人去巡查,而是独自漫步在洛阳城外的水域。她身穿一件纯白的广袖长袍,腰束一抹绛红镶珠带,尤为鲜艳夺目,越发衬得人神采飘逸,秀色夺人。

    她踏着潮软的水草,微微感到有点儿头重脚轻,伸手摸摸额头,烫得厉害。不由得在心里埋怨起来那么大的雨,怎么就没把她淋死过去?或者干脆彻底病倒、动都不动一下也好啊,偏偏这样半死不活的,脑子稍稍清醒一点,理智就纷纷回来。

    还有老张,他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这个时候死了,这事若是出点儿岔子。漏掉个把鱼什么的,她连个推诿的人都没有,真正是把她唯一的退路也给堵死了,一点念想都不留给她。偏偏杀死老张的人还是慕容秋水,这等于是他逼得自己无路可走。

    杜凉夜的心里悲哀极了。

    她步伐沉重地朝那座废弃的宫殿走过去,在一堵残败的墙根下站了良久。阳光从她的背后照过来,将她的影子投射在长满青苔的墙壁上。上半身和下半身之间成直角,像被人拦腰斩断似的,又像是上半身和下半身彼此叛逆,到一种剑拔弩张、无法调和的地步,感觉极为怪异。

    终于,她缓缓抽出宝剑,在左下角的第三块青砖上画了一个圆,然后在圆里画一个叉。每一下都非常缓慢,好像那剑有千斤重,而她不胜重负这本是她对慕容秋水敞开的一扇门,现在却不得不亲手把它堵死。

    完成这个动作,她退后一步,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冷,容颜惨白无一丝血色。然后,她转身离开了废殿,动作敏捷地在芦苇丛中穿梭。渡过彼岸,蹲下身子在河边用丝帕洗了一把脸,让冰凉的河水稍稍消减一下额头的热度。

    忽然,她似乎觉察到什么,一把将丝帕从脸上扯了下来。睁眼就见淡淡水波之中一抹修长倒影。慕容秋水临水而立,丰神俊秀,清澈眸中带着一种皎花照水般的温柔,微笑望定她。

    她仰着脸。有些呆呆的,细致白晳的肌肤上蒙一层薄薄水汽,被早晨的阳光一照。整个脸庞都发出淡淡的微光,柔润纯净。看在慕容秋水的眼里,既柔和又圣洁。

    杜凉夜心里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个时候他还来找她,脸上却浮起温柔的笑意,但不知道怎么的,笑容里格外有股悲哀的意味。

    两人并肩向前走,她走在他的身边,心里空荡荡的,明知道幸福离自己一尺之遥。触手可及,可是她抓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像流水一样地淌过去。

    她知道他的心意,他也知道她的,可是他们这两份一模一样的心意,无论如何也汇不到一处,拧成一个共同的结。

    她恍恍惚惚的,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昨日下午在凤翔客栈听到的那句话,心里更加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的风流不羁,她是一早就知道的。却从不曾有幸听过他的几句俏皮话,他若是天性木讷也就罢了,偏偏在别的女人跟前巧舌如簧,天花乱坠真是遗憾啊!今生大概都没有机会了吧!

    杜凉夜不无怅惘地想。

    怎么不说话?慕容秋水伸手去握她的手,出乎意料的热,顿时惊呼一声。这么烫?生病了吗?说着又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她急忙偏头躲过,这个举动叫他一怔,怎么?

    杜凉夜盯牢他的眼睛,静默不语,他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问道:出什么事了?

    她忽然笑起来,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现在要和你一起离开洛阳,你同意吗?

    慕容秋水看着她,沉默好一会儿,终于垂下眼睫,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影。

    杜凉夜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仍然不死心这好像是女人的通病,但在她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

    假如曲澜死了,你会不会

    凉夜,这不是游戏。慕容秋水忍不住打断她,不是谁想玩就玩,不想玩就能退出的。

    他停顿一下,终于还是补充一句,还有,请不要在我面前咒我的师父,我看待他的生命,胜过我自己。

    杜凉夜不语,眸中渐有莹光流转,似乎要哭了,但她竭力控制着。

    慕容秋水的心里又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逼仄感,呼吸艰难。于是,他不得不转过身去。不再看她一眼。

    然后。他听见杜凉夜清绝的声音:慕容秋水,我会亲手杀了你!

    他静默一下,随后有一丝温柔的笑意爬上眼角:求之不得!

    杜凉夜伸臂自身后抱住他,将脸贴在他温暖宽厚的背上。慕容秋水握着她的手,谁也没有说话。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跌落在他的丝质长袍上,来不及洇开,便无声地滑落下去,摔得粉碎。

    慕容秋水的心也跟着碎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一分为二,那种疼痛的感觉锋利而清晰,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撕裂了他。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瞬间,他想:算了吧,管他什么反清复明,统统见鬼去吧。

    他刚刚张开口,杜凉夜已经放开了他:我得走了。

    她说完就飞快地消失了。几乎像是逃命。

    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将一切都告诉他。但他们之间的爱情,是他决意要放弃的,他都不要的东西,她也决不会捡起来。这世上纵有一个人是知道她。懂得她的,可最终也不能够是她的。

    命运不允许她忠于爱情,那么她将忠于自己,做一个心狠手辣,言出必行的人。

    只是,为什么她的心,那么那么的疼?

    慕容秋水的一口血全喷在了青灰色的墙壁上,四溅开来,像一朵绝望的蔷薇。

    他知道杜凉夜的眼泪意味着什么。

    三年前,她本有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连根拔起,但她没有。此后她销声匿迹,音讯全无,现在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说明事情已经到了破釜沉舟、鱼死网破的境地,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路了。

    这世上有一些事情原是不需要讲究逻辑和收集证据的,仅是凭借着冥冥中的一种直觉,混沌感知里的某个意念,他不必求证什么人或事,他就是知道,杜凉夜就是那个人。然而奇怪的是,即便如此,他依旧执拗地相信她。

    赫连忘雪曾经评价他说,慕容锋芒内敛,外表看似沉静温和,内里实则情浓如火,可在某些方面却又天真得可笑。诚然,在杜凉夜这件事上,他笃定得近乎天真可笑,但是在他的心里,在某个最最柔软的地方,他就是相信她,没有理由。

    假如相信自己所爱的人就是天真的话,那么,他大概是有一些天真的吧!

    慕容秋水微微苦笑,单手撑在墙壁上,额头因为疼痛而渗出细汗。他绝望地闭上眼,将头轻轻搁在手臂上,往事就像戏台上的折子戏,一折一折地纷至沓来,清晰恍如昨日。

    他记起那些年,杜凉夜是怎样背负双手昂着头,以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姿态走过洛阳街头,来到醉花阴的楼下,朝他的窗户弹射石子。他听到声响,便趴在窗户上,探头出去和她说话,一方面极力想做出正经严肃的样子,一方面又控制不住喜滋滋的表情,自觉或不自觉的,往往说了好半天的话,他忽然发觉彼此的身份错位,位置颠倒,从来只有少年书生到后花园去私会小姐,还没听说过哪家小姐主动勾搭书生的。

    将这个想法说给她听,原也是本着讲俏皮话的意思,谁知换得她一声冷笑,好几天不见踪影,直把他的肠子都悔青了,实在烦恼得不行,便无限感慨地来一句:女人心海底针,难测啊!

    杜凉夜有个怪癖,她若是生起气来,那是万万不能去解释的,解释只有更讨她的嫌,除非等她主动消气。那时候她自个儿想通了,倘若意识到自身有不对的地方,反倒要跟你道歉的。她也不知道害臊,别管之前话说得怎么样决绝,总有办法给你哄转过来,叫你恼她不是恨她也不是,唯有自认倒霉。这种厚脸皮的本领和无双真是半斤八两,不相上下。

    所以,无双每每袭用《世说新语》的标准,品评杜凉夜说她神情萧散,有林下风气。但切莫上当,这话听起来像是赞美杜凉夜呢,实则乃是无双的自夸,毕竟在脸皮的厚度上,他终究是略胜一筹。

    这些年来,每当慕容秋水想起杜凉夜,他发现自己记忆最深刻的,总是那些彼此闹别扭的琐事。后来他意识到,那是因为杜凉夜每每流露出一些小女人的温柔情态,总是在她闹完别扭,磨磨蹭蹭、温言软语跟你赔不是的时候,真是可爱极了。

    后来的后来他又意识到,杜凉夜之所以经常闹别扭,是因为她有一颗骄傲的心。

    一个人若是太骄傲,就会显得与生活、与环境格格不入。而她的骄傲,是从来不予任何人以任何解释,有时甚至连别人的理解也不稀罕的。这样倔强执拗的性子,简直要惹人厌,若是换了别人,他也未必看得惯,可是搁在杜凉夜的身上,他就看得心疼。

    可不是嘛,这样骄傲。将来吃亏受苦的终归是自己。

    只要一想起她那张清妍的脸,以及嘴角那份近乎傻气的倔强,他就觉得非常心疼。他那时是想永远宠着她,决不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的。可是最常使她受委屈的人,总是他自己。

    他觉得自己真是蠢笨极了,满肚子的俏皮话一句也说不出,偶尔说两句吧,却总也不对她的路数,反倒是跟些不相干的女子说得畅快,连他自己也费解。有一天,在无双的书房里看到一张纸,上面抄写着密密麻麻的佛偈。有一句叫大爱无言,他就很恬不知耻地对应到了自己的身上

    那时候到底还年轻,只得二十岁。直到离开洛阳以后,他有了大把的时间去冷静思考,隔了相当一段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回顾过去在洛阳的两年时光及细碎点滴。

    然后,他忽然意识到,杜凉夜的不同寻常。

    这一点,师父曲澜无疑也想到了。但出乎意料的,他没有发作。渐渐地,他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一点师父的盘算企图利用杜凉夜对他的感情,在未来的某天将她猎杀在这方面,师父一向都很深谋远虑。

    有时候,慕容秋水觉得他简直是为阴谋而生的。他敏锐的头脑和直觉,几乎不曾料错过什么事,就好比昨晚的那场突如其来的袭击吧,他好像算准了他们会来似的,早早安排好人手,好整以暇地坐等敌人。

    那两队人马大约有二十来个人,身手都不弱,气势也足够狠。可惜的是敌明我暗,更兼狂风暴雨肆虐,搞得自身就有些慌了。所以,他们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将来人悉数收拾了,再以剧毒腐尸成水,随着倾盆的暴雨流入臭水沟,于是一切照旧,唯有被风雨打落满地的残红断绿,或许会使隔日晨起的某个人发出听雨歌楼小巷杏花之感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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