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是在宴賓樓吃的。
這是洛陽城最好的酒樓,位於洛陽府衙和鳳翔客棧之間,可謂是得天獨厚,佔盡優勢。
範大人一路東來,屢受刺客驚擾,雖説是有驚無險,但這一頓飯依舊絲毫不敢馬虎。偌大的二樓只有他們一桌十來個人,樓梯口以及四面臨窗的位置盡是帶刀護衞,宴賓樓外十二名巡捕二人一組,分守着四面八方。酒席之上,當地官員們對這位清朝皇帝跟前的大紅人極盡逢迎、阿諛之能事。好在杜涼夜自幼就聽慣了此類言辭,方能做到充耳不聞。
酒足飯飽之後,再由眾人一路護送範大人至府衙休息。夜間的安全隱患自然較白日更大些,她特意安排了幾名得力下屬夜間當值,然後才與父親一道步出府衙大門。
其時新月初升,涼風徐來。杜大人酒至微醺,被這晚秋的涼風一吹,頓時覺得身上清爽了許多,便揮退階下等候多時的轎伕。順着長街向北漫步而行。
杜涼夜隨行一旁,沉默不語。
杜父邊走邊道:涼夜,你回來這些天,我一直沒得空兒跟你好好談談
杜涼夜心內慚愧,忙道:對不起爹爹!我
杜父擺擺手,道:你不用解釋,我都明白的,肯定是王爺又給你派了什麼差事涼夜,你可別怪我囉唆,王爺是對咱們不薄,但你畢竟是個女孩子,成天打打殺殺的,我擔心
杜涼夜最怕聽這個,忙賠笑道:爹,我的武功可是王爺專門請高手教的,沒那麼容易就死
胡説八道!杜父喝斥一聲,瞪着女兒面露怒容。
杜涼夜自知失言,不禁調皮地吐了吐舌頭。
杜父無奈搖頭,父女二人繼續朝前走。
説起來,這事也怪我,當年我要是態度堅決一點,不讓你跟他去的話。或許一
爹,那是我自己的選擇,杜涼夜看着自己的父親,語音清堅地道,您別總是自責。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
杜父側目看她,苦笑道:可你那個時候太小,還不明白,這條路對你來説,真正意味着什麼?
我至今沒有後悔過。
你不後悔?涼夜,你是不能後悔,也不敢後悔啊!王爺的手段朝野皆知他目露憐憫,話説得卻是一針見血、毫不留情。他停頓一下,繼而長嘆道,傻孩子,那是一條不歸路啊。
杜涼夜不語。
她知道父親指的是什麼,她也見識過王爺的手段。從前她小,不知道怕,長大後,才漸漸明白其中的厲害深淺,尤其是她臨行前,他説的那一番話,使她有些不安,甚至惶恐。她説不上來這種情緒是為什麼,就是一種感覺。明明是捧你、看得起你,卻叫你感覺戰戰兢兢,惴惴不安或許,這也是他的一種手段?
杜父繼續道:你現在給王爺當差,有很多事情,我雖然是你父親,卻也不方便過問。我只要求你一件事你辦妥了這件差事,到王爺跟前求個情,求他放你回洛陽來吧,我的年紀也大了,只有你一個女兒,我們也不圖什麼大富大貴,只求個平平安安
杜涼夜鼻頭髮酸,低低叫一聲:爹!
杜父苦笑一聲,道:他會同意的,趁他現在還寵着你,你去求他,他會同意的。
杜涼夜聞言身子一僵,彷彿被某個極鋒利的兵刃刺中要害,有一種尖鋭到極處的疼。
原來在自己的父親心目中,她的今時今日,亦不過是仗着王爺的寵愛!他一句話,就將她的辛苦努力全部否定了。她能做這個統領,不過是仗着一個男人的寵愛!
這些年她走南訪北,也曾立下過不少功勳,單説三年前圍剿幻月劍派,七名首領全部殲滅,餘黨幾乎被斬盡殺絕,在八門數百名密探之中論為第一功,至今無人超越。然而,王爺手下的那一幫男人仍舊是瞧不起她,他們在背後議論紛紛,笑稱她最最了得的功夫乃在牀笫之間。這一次她被派遣來洛陽,統領景、殺二門,老張第一個就跟她唱反調,什麼為兄弟報仇,哼!不過是個藉口這些她都可以忍,但是萬萬沒想到連自己的父親也這樣認為。
她不由得微笑起來。
涼夜?我説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
杜父還想説什麼,忽然看見她的臉色,便頓住了,半晌才道:明天是重陽節,範大人要在城中考察巡視,下午登邙山,晚上到會春樓聽戲
他説到這裏,杜涼夜猛地想起什麼,問道:洛陽城不也是有兩個名角嗎,怎麼忽然想起請這位温老闆?
這是範大人的意思,前些時候,他派人來傳訊説,聽聞最近出了個温良辰,紅極一時,想在洛陽聽聽她的戲。
原來是這樣杜涼夜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習慣性地眯起眼睛。
説起來,你範伯父這幾年變化挺大的,這次見面,感覺也生疏了許多。杜父自嘲地笑了一聲,以前,他是從不聽這些戲曲歌舞什麼的,説是玩物喪志。想不到如今呵呵
他又笑了兩聲,沒有繼續説下去。
杜涼夜聽得心跳突突,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一時又想不起來。
她一路將父親送進家門,又到院子周圍查看一番,吩咐守夜的幾個護衞多加留神,然後才回到自己房裏,脱下那身亮珊瑚的長衫,挑了一件純黑勁裝換上,將一頭長髮細細盤髻於頂,最後戴上面罩,拿起寶劍,推開窗户,像一隻夜鶯般飛了出去。
直奔洛陽府衙。
她一來輕車熟路,二來暗哨明崗盡在胸中,故而一路暢通無阻地潛入了府衙內室,範大人大概是喝高了酒,正卧牀酣睡,室內殘留一盞小燈,光線微弱。
她悄無聲息地翻開範大人的行李,撿起幾封信箋,湊着燈火快速查閲了一下,面罩下的臉也看不出什麼表情,唯有一雙眼睛清澄透亮。少頃,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杜涼夜離開府衙,一路向西飛掠,直至洛水河畔方才站定身子,望着月光下的洛河怔怔出神。頭頂上的夜空深邃而廣袤,高不可及的碧青天幕上,幾點星辰閃爍,越發襯托得天幕深不可測。
深不可測。
杜涼夜忽然之間發覺,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深不可測。人心難測,天威難測,命運更難測。她這樣想着,身上便一陣陣地發涼,兼之河邊的濕氣濃重,夜風尤寒,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她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肩膀,這才發現一身夜行衣已經全部汗濕。
遠方的天邊隱約有焦雷滾滾,由遠及近地傳過來,轟炸得她兩腿發軟,腳下的泥土鬆軟潮濕,每走一步便留下一個深深腳印,她走得謹慎極了。
遠遠地,她望見會春樓下東南角的麪攤。
麪攤上坐着一襲白衣的慕容秋水。他似乎在等一碗麪條,等得無聊便把玩起筷子來,兩根尖細的竹筷子在他靈活的手指間飛快地轉動,像要凌空飛去似的。杜涼夜的心不由得繃緊了。
這時,老張端了一碗冒着熱氣的陽春麪走過來,彎腰將碗放在桌子上的時候,身子好像停滯了一下。慕容秋水緊跟着就失去了蹤影。
杜涼夜覺察出自己的呼吸急促,十幾丈的距離縱身掠過,越過靜謐的河流,來到麪攤跟前。老張的上身斜倒在矮桌上,一根竹筷刺穿了他的咽喉。鮮紅的血一點點傾流到筷子上,再慢慢滴到他的前襟上,緩緩洇染開來,血色由深及淺她緊緊盯看着血流的速度,感覺到一種不可名狀的興奮,彷彿有人在她的身體裏燒了一把火。
她已經不記得,究竟是在什麼時候,她發現,自己的體內其實藏匿着近乎瘋狂的嗜血因子。
她想起很多年前的遼東馬場,在那瘋狂殺戮與沖天的血腥氣味裏,年輕高大的男子目如冷電般掃視過跪倒在泥巴里的人們,冷冷地説:我不會再問你們第二遍,生,或死,掌握在你們自己的手裏。
事實證明,貪生怕死是人們的本性。
他在無數雙恐懼畏縮的眼睛裏,發現一雙純淨如秋泓的眸子,清澈、明亮如冬夜的寒星,毫不畏懼地看着自己。
他擰緊濃黑的眉毛,大步走過去。
年幼的少女仰起頭來,目光坦然地迎視着他,聲音清脆地説:你真威風!
他怔住了,英俊黝黑的臉陰沉着,久久沒有露出一絲表情。周圍靜謐得連喘息聲也不聞一絲,所有人屏息靜氣、噤若寒蟬。
終於,他笑起來,露出皓白整齊的牙齒,伸臂將她從泥地提到自己的懷裏,大掌粗魯地擦去她臉上的泥巴,兩團緋紅從少女鮮嫩的臉龐暈開去,好似最豔麗的一抹桃花。
後來的某天他不知怎地想起這件事,便問她:你那天怎麼一點也不怕?
她回答説:我喜歡血的顏色。紅得好看。
他一時沒有説話,只是深深地看着她,忽然嘴角勾起淺淺一笑,神色極淡然而悠遠。
那天之後,他給她換了兩名來自西方的武師,專門教習她如何用最快速、最直接的方法殺死一個人。她學的武功很雜,沒有哪一門哪一派之説,每一招每一式都淒厲決絕,直截了當,非生即死,不給敵人、也不給自己留一絲一毫的餘地。
她的性格里有這種凌厲狠絕的成分。
所以,三年前,她能夠接下風雷刀曲瀾的一百零四刀。
杜涼夜覺得自己的身份很可能就是在那一次暴露的。畢竟,在當時的江湖上,有她這種身手的人實屬罕見。最重要的是,武學世家的子弟都有門派師承可尋,而她沒有。她的劍法毒辣陰狠,專為殺人而習。
慕容秋水到底有沒有懷疑過她呢?
曾經,她很為這個問題苦惱過。現在,沒有這個必要了。他們是毋庸置疑的兩路人,是被烙上記號的,是兩面截然不同的、鮮明得不能再鮮明的旗幟,分別代表着官和賊。
老張的屍體就是最有力的説明。
總有一天,即使慕容秋水不將筷子插進她的喉嚨,她也會將劍鋒刺入他的胸口,總有那麼一天的。可恨她一向自命是這世上最灑脱、最不羈的人,偏偏有一個慕容秋水來拖累她,更要命的是,這故事一點兒也不新鮮,跟戲文裏頭的那些個陳詞濫調壓根兒沒有區別。但,這卻是她今生最初的,也將是最後的愛。
這真要命。
她不能再這樣順其自然、聽天由命了。與其讓那些不相干的人毀掉她的愛情,不如由她自己親手來寫這個結局。
杜涼夜停下腳步,舉起手中的劍,鏗然一聲輕響,雪亮利劍出鞘。她自明亮的劍鋒上看見自己的眉眼,炯然且決絕,有酷烈的殺氣流露。
與此同時,一道刺目的閃電撕裂長空,少頃,驚雷滾滾響過耳畔。
她欲在雨滴落下之前跨進家門,身後忽然傳來輕輕的擊掌聲,一道人影消失在偏門轉角。她的嘴角微微上揚,緩步跟了過去。
小屋裏坐着姿態各異的五個人。
賈老四歪躺在椅子裏,半閉着眼睛,永遠是一副懶散的,快要睡着的模樣。
馮二正襟危坐,面色冷峻,彷彿隨時準備去見什麼大人物,正經得不能再正經。
景門的老大司馬卓是一個非常消瘦的老頭,眼窩深陷,像兩個黑洞,很能給初次見面的陌生人一種威懾感。一眾人裏唯有他對杜涼夜最是尊敬,甭管這種敬意是否真誠,至少他願意做出姿態,有些人連姿態也不屑做,比如這兩個黑色勁裝、佩帶短刀的年輕人,經常能在老張的屁股後面看見他們,叫什麼來着?杜涼夜想了一下,哦對了,周夢寒、楊初雪。
周夢寒搶先説話了:我們要為張老大報仇!
楊初雪立刻表示同意:不錯!為了這夥肥羊,咱們跟老大辛辛苦苦熬了半年,眼看這塊肥肉就要到嘴了,卻讓別人給搶去了。
周夢寒唱和道:老大這個時候死,實在太他媽的冤了,讓別人平白撿了個大便宜。
其餘三人默不作聲。
杜涼夜當然知道他們的這個別人指的是自己,卻不露一絲聲色,淡淡道:你們到底是要替張老大報仇呢,還是要替他報冤啊?
周楊二人一愣,道:自然是替老大報仇,咱們
很好!杜涼夜有力地截斷他們下面的話,那你們現在就去替張老大報仇吧。
二人又是一愣。
杜涼夜繼續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們兩人分別是死門天干甲乙兩組的組長。那兩組人馬依舊歸你們調遣,去吧!
小屋裏異常安靜。一盞燭火搖曳過眾人的臉,顯得各懷鬼胎。
周夢寒和楊初雪互看一眼,終於昂首走了出去。
杜涼夜沉默一下,淡淡道:張老大在這個時候被殺,確實是一個非常大的損失,但這也提醒我們,對手不容小覷,各位萬萬不要大意。我本想明日再找各位談談,既然大家都在,我就把話一起説了。
她踱步到窗邊,道:王爺突然調我來洛陽,我知道你們都很有意見
這時。馮二張口欲言,杜涼夜抬手阻止他,微微一笑道,不必否認!就是換作我,也是要有意見的,辛辛苦苦的功勞被別人搶了,沒有意見那才叫奇怪呢。不過
她停頓下來,目光倏忽變得鋒鋭,一一掃過眼前的三個人,語音驀地清堅凌厲起來:我希望三位,能夠把這些牢騷、意見統統先放到一邊去。不要讓它影響了你們的情緒和判斷,我們現在有一個共同的敵人要面對,解決了他們,再來算籌大家的功勞也不遲!
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司馬卓出聲了:杜統領説得對!老張要是沉得住氣,安分一點,也不會出這檔子事。
賈老四懶洋洋地睜開眼,問道:一切還是照原計劃?
杜涼夜沉吟道:老張死了,他的位置由馮二爺暫時頂上。鳳凰就交給賈四爺負責了。其他照原計劃進行。
少頃,馮二揮袖滅了屋內的燈。
雨,終於落下來。
雨勢很大,風更大,整個洛陽城都籠罩在一片巨大的、瘋狂的雨幕裏。
杜涼夜搬了張椅子在廊檐底下坐着,偶爾一陣狂風席捲了雨水、劈頭蓋臉打過來,她也不躲不閃,神色木木的,好像也不覺得疼。
這可把隨伺的丫頭憐香給嚇壞了,連忙拿了雨披給她穿了,又反覆哄勸好一陣子,她卻無動於衷,好像根本沒聽見,神色木然地望着南牆下的一株桂花樹發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憐香待要下樓去稟告老爺,她卻説話了:你去休息吧,我坐一會兒。
聲音清凌凌的,沒有語調語氣可言,聽不出任何感情。
憐香沒辦法,只好搬個凳子在旁邊陪坐着。雨勢驚人的大,風吹得周遭樹木嘩啦啦地響。勁風夾雜着冰涼的雨點迎面打得兩頰刺痛,火辣辣的疼,更兼晚秋寒意侵體,這真不是鬧着玩的,她忙起身再勸:小姐,您真的不能
一句話沒説完,忽然一陣狂風猛掃過來,將她後面的話硬生生撲回喉嚨,差點回不過氣來。
杜涼夜淡淡道:你自己去睡,不用管我。
憐香無奈,只得進房去,但她哪敢真的去睡,便披了一件厚衣裳在窗户邊上坐着,方便看顧小姐。
早幾年,她就覺得小姐的脾氣有些怪,這次回來後,感覺更怪了,完全不像個姑娘家,都二十出頭了仍然不找婆家,老爺居然也不着急。真是的,唉!整個洛陽城,再找不出這麼大的姑娘了,這個年紀的女子,要不是流落勾欄梨園之類的地方,都已經做了孩子的母親了憐香這樣想着,心裏就有些怨氣。
其實也難怪她有怨氣,她今年都十八歲了,換作別個丫環,早就跟她們的主子嫁出去了,唯獨自己跟了這麼一位奇怪的主子,眼看就要步她的後塵,成為老姑娘了。
她懷着一腔思春的幽怨,恍恍惚惚就睡着了。一覺醒來,只見天光大亮,温煦的陽光自窗口灑進來,刺得她幾乎睜不開眼,全身痠疼得不敢動一動,忽而靈光一閃:小姐!
步履踉蹌地開門一看,廊下只餘一張椅子,小姐已經不知去向了。
天地被雨水清洗了一整晚上,空氣聞起來格外新鮮。她深深吸一口氣,走到欄杆前一看,只見滿地斷紅殘綠累累積了滿園,南牆根下的三株桂花樹,樹葉碧翠欲滴,可那最後一季盛開的細白桂花也落了個乾乾淨淨,盡數化作塵泥,再沒有一點兒了,連殘香也不聞一絲。
她站了一會兒,忽然想起擱在後排窗沿上的兩盆菊花,天啊!那可是小姐最愛的花,連忙奔過去一看,窗沿上哪裏還有花盆的影子。她趴在窗沿上,探頭朝下看,這一低頭,猛地瞥見牆外的樹陰裏隱約有個人影,看不清面目身材,單覺得那人服飾華麗,氣勢不凡。
那人好像感覺到她的注視,舉頭看過來。
她本能地往後一縮,在窗後靜立一下,到底沒能按捺住好奇心,又探出頭去看。那裏空空如也,只有幾點陽光在樹葉間跳躍,剛剛那道身影彷彿是光影造成的錯覺。
這時,前院傳來一陣嬉笑打鬧之聲,頗有些肆無忌憚。她微一皺眉,疑惑是誰這麼放肆,忽然想起今天是重陽節,老爺和小姐肯定是去陪那位範大人了,難怪下人們都活潑起來了。
但是,她猜錯了。
杜涼夜並沒有陪着範大人去巡查,而是獨自漫步在洛陽城外的水域。她身穿一件純白的廣袖長袍,腰束一抹絳紅鑲珠帶,尤為鮮豔奪目,越發襯得人神采飄逸,秀色奪人。
她踏着潮軟的水草,微微感到有點兒頭重腳輕,伸手摸摸額頭,燙得厲害。不由得在心裏埋怨起來那麼大的雨,怎麼就沒把她淋死過去?或者乾脆徹底病倒、動都不動一下也好啊,偏偏這樣半死不活的,腦子稍稍清醒一點,理智就紛紛回來。
還有老張,他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這個時候死了,這事若是出點兒岔子。漏掉個把魚什麼的,她連個推諉的人都沒有,真正是把她唯一的退路也給堵死了,一點念想都不留給她。偏偏殺死老張的人還是慕容秋水,這等於是他逼得自己無路可走。
杜涼夜的心裏悲哀極了。
她步伐沉重地朝那座廢棄的宮殿走過去,在一堵殘敗的牆根下站了良久。陽光從她的背後照過來,將她的影子投射在長滿青苔的牆壁上。上半身和下半身之間成直角,像被人攔腰斬斷似的,又像是上半身和下半身彼此叛逆,到一種劍拔弩張、無法調和的地步,感覺極為怪異。
終於,她緩緩抽出寶劍,在左下角的第三塊青磚上畫了一個圓,然後在圓裏畫一個叉。每一下都非常緩慢,好像那劍有千斤重,而她不勝重負這本是她對慕容秋水敞開的一扇門,現在卻不得不親手把它堵死。
完成這個動作,她退後一步,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冷,容顏慘白無一絲血色。然後,她轉身離開了廢殿,動作敏捷地在蘆葦叢中穿梭。渡過彼岸,蹲下身子在河邊用絲帕洗了一把臉,讓冰涼的河水稍稍消減一下額頭的熱度。
忽然,她似乎覺察到什麼,一把將絲帕從臉上扯了下來。睜眼就見淡淡水波之中一抹修長倒影。慕容秋水臨水而立,丰神俊秀,清澈眸中帶着一種皎花照水般的温柔,微笑望定她。
她仰着臉。有些呆呆的,細緻白晳的肌膚上蒙一層薄薄水汽,被早晨的陽光一照。整個臉龐都發出淡淡的微光,柔潤純淨。看在慕容秋水的眼裏,既柔和又聖潔。
杜涼夜心裏有些驚訝,沒想到這個時候他還來找她,臉上卻浮起温柔的笑意,但不知道怎麼的,笑容裏格外有股悲哀的意味。
兩人並肩向前走,她走在他的身邊,心裏空蕩蕩的,明知道幸福離自己一尺之遙。觸手可及,可是她抓不住,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它像流水一樣地淌過去。
她知道他的心意,他也知道她的,可是他們這兩份一模一樣的心意,無論如何也匯不到一處,擰成一個共同的結。
她恍恍惚惚的,不知怎麼忽然想起昨日下午在鳳翔客棧聽到的那句話,心裏更加有了一種説不出來的感覺。他的風流不羈,她是一早就知道的。卻從不曾有幸聽過他的幾句俏皮話,他若是天性木訥也就罷了,偏偏在別的女人跟前巧舌如簧,天花亂墜真是遺憾啊!今生大概都沒有機會了吧!
杜涼夜不無悵惘地想。
怎麼不説話?慕容秋水伸手去握她的手,出乎意料的熱,頓時驚呼一聲。這麼燙?生病了嗎?説着又伸手去摸她的額頭,她急忙偏頭躲過,這個舉動叫他一怔,怎麼?
杜涼夜盯牢他的眼睛,靜默不語,他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問道:出什麼事了?
她忽然笑起來,道:如果,我是説如果,我現在要和你一起離開洛陽,你同意嗎?
慕容秋水看着她,沉默好一會兒,終於垂下眼睫,唇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影。
杜涼夜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仍然不死心這好像是女人的通病,但在她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
假如曲瀾死了,你會不會
涼夜,這不是遊戲。慕容秋水忍不住打斷她,不是誰想玩就玩,不想玩就能退出的。
他停頓一下,終於還是補充一句,還有,請不要在我面前咒我的師父,我看待他的生命,勝過我自己。
杜涼夜不語,眸中漸有瑩光流轉,似乎要哭了,但她竭力控制着。
慕容秋水的心裏又產生了一種強烈的逼仄感,呼吸艱難。於是,他不得不轉過身去。不再看她一眼。
然後。他聽見杜涼夜清絕的聲音:慕容秋水,我會親手殺了你!
他靜默一下,隨後有一絲温柔的笑意爬上眼角:求之不得!
杜涼夜伸臂自身後抱住他,將臉貼在他温暖寬厚的背上。慕容秋水握着她的手,誰也沒有説話。她的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跌落在他的絲質長袍上,來不及洇開,便無聲地滑落下去,摔得粉碎。
慕容秋水的心也跟着碎了。
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被某種看不見的東西一分為二,那種疼痛的感覺鋒利而清晰,從裏到外,徹徹底底地撕裂了他。有那麼一個短暫的瞬間,他想:算了吧,管他什麼反清復明,統統見鬼去吧。
他剛剛張開口,杜涼夜已經放開了他:我得走了。
她説完就飛快地消失了。幾乎像是逃命。
她怕自己會控制不住,將一切都告訴他。但他們之間的愛情,是他決意要放棄的,他都不要的東西,她也決不會撿起來。這世上縱有一個人是知道她。懂得她的,可最終也不能夠是她的。
命運不允許她忠於愛情,那麼她將忠於自己,做一個心狠手辣,言出必行的人。
只是,為什麼她的心,那麼那麼的疼?
慕容秋水的一口血全噴在了青灰色的牆壁上,四濺開來,像一朵絕望的薔薇。
他知道杜涼夜的眼淚意味着什麼。
三年前,她本有機會將他們一網打盡,連根拔起,但她沒有。此後她銷聲匿跡,音訊全無,現在突然在這個節骨眼上回來,説明事情已經到了破釜沉舟、魚死網破的境地,沒有一絲一毫的退路了。
這世上有一些事情原是不需要講究邏輯和收集證據的,僅是憑藉着冥冥中的一種直覺,混沌感知裏的某個意念,他不必求證什麼人或事,他就是知道,杜涼夜就是那個人。然而奇怪的是,即便如此,他依舊執拗地相信她。
赫連忘雪曾經評價他説,慕容鋒芒內斂,外表看似沉靜温和,內裏實則情濃如火,可在某些方面卻又天真得可笑。誠然,在杜涼夜這件事上,他篤定得近乎天真可笑,但是在他的心裏,在某個最最柔軟的地方,他就是相信她,沒有理由。
假如相信自己所愛的人就是天真的話,那麼,他大概是有一些天真的吧!
慕容秋水微微苦笑,單手撐在牆壁上,額頭因為疼痛而滲出細汗。他絕望地閉上眼,將頭輕輕擱在手臂上,往事就像戲台上的摺子戲,一折一折地紛至沓來,清晰恍如昨日。
他記起那些年,杜涼夜是怎樣揹負雙手昂着頭,以一種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姿態走過洛陽街頭,來到醉花陰的樓下,朝他的窗户彈射石子。他聽到聲響,便趴在窗户上,探頭出去和她説話,一方面極力想做出正經嚴肅的樣子,一方面又控制不住喜滋滋的表情,自覺或不自覺的,往往説了好半天的話,他忽然發覺彼此的身份錯位,位置顛倒,從來只有少年書生到後花園去私會小姐,還沒聽説過哪家小姐主動勾搭書生的。
將這個想法説給她聽,原也是本着講俏皮話的意思,誰知換得她一聲冷笑,好幾天不見蹤影,直把他的腸子都悔青了,實在煩惱得不行,便無限感慨地來一句:女人心海底針,難測啊!
杜涼夜有個怪癖,她若是生起氣來,那是萬萬不能去解釋的,解釋只有更討她的嫌,除非等她主動消氣。那時候她自個兒想通了,倘若意識到自身有不對的地方,反倒要跟你道歉的。她也不知道害臊,別管之前話説得怎麼樣決絕,總有辦法給你哄轉過來,叫你惱她不是恨她也不是,唯有自認倒黴。這種厚臉皮的本領和無雙真是半斤八兩,不相上下。
所以,無雙每每襲用《世説新語》的標準,品評杜涼夜説她神情蕭散,有林下風氣。但切莫上當,這話聽起來像是讚美杜涼夜呢,實則乃是無雙的自誇,畢竟在臉皮的厚度上,他終究是略勝一籌。
這些年來,每當慕容秋水想起杜涼夜,他發現自己記憶最深刻的,總是那些彼此鬧彆扭的瑣事。後來他意識到,那是因為杜涼夜每每流露出一些小女人的温柔情態,總是在她鬧完彆扭,磨磨蹭蹭、温言軟語跟你賠不是的時候,真是可愛極了。
後來的後來他又意識到,杜涼夜之所以經常鬧彆扭,是因為她有一顆驕傲的心。
一個人若是太驕傲,就會顯得與生活、與環境格格不入。而她的驕傲,是從來不予任何人以任何解釋,有時甚至連別人的理解也不稀罕的。這樣倔強執拗的性子,簡直要惹人厭,若是換了別人,他也未必看得慣,可是擱在杜涼夜的身上,他就看得心疼。
可不是嘛,這樣驕傲。將來吃虧受苦的終歸是自己。
只要一想起她那張清妍的臉,以及嘴角那份近乎傻氣的倔強,他就覺得非常心疼。他那時是想永遠寵着她,決不讓她受一丁點兒委屈的。可是最常使她受委屈的人,總是他自己。
他覺得自己真是蠢笨極了,滿肚子的俏皮話一句也説不出,偶爾説兩句吧,卻總也不對她的路數,反倒是跟些不相干的女子説得暢快,連他自己也費解。有一天,在無雙的書房裏看到一張紙,上面抄寫着密密麻麻的佛偈。有一句叫大愛無言,他就很恬不知恥地對應到了自己的身上
那時候到底還年輕,只得二十歲。直到離開洛陽以後,他有了大把的時間去冷靜思考,隔了相當一段時間和空間上的距離,回顧過去在洛陽的兩年時光及細碎點滴。
然後,他忽然意識到,杜涼夜的不同尋常。
這一點,師父曲瀾無疑也想到了。但出乎意料的,他沒有發作。漸漸地,他隱隱約約地明白了一點師父的盤算企圖利用杜涼夜對他的感情,在未來的某天將她獵殺在這方面,師父一向都很深謀遠慮。
有時候,慕容秋水覺得他簡直是為陰謀而生的。他敏鋭的頭腦和直覺,幾乎不曾料錯過什麼事,就好比昨晚的那場突如其來的襲擊吧,他好像算準了他們會來似的,早早安排好人手,好整以暇地坐等敵人。
那兩隊人馬大約有二十來個人,身手都不弱,氣勢也足夠狠。可惜的是敵明我暗,更兼狂風暴雨肆虐,搞得自身就有些慌了。所以,他們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就將來人悉數收拾了,再以劇毒腐屍成水,隨着傾盆的暴雨流入臭水溝,於是一切照舊,唯有被風雨打落滿地的殘紅斷綠,或許會使隔日晨起的某個人發出聽雨歌樓小巷杏花之感亦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