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慕容秋水和无双在宴宾楼喝酒的时候,杜凉夜在吃面。
她坐在狭长的小巷口,一边吃着张老汉的阳春面,一边抬眼打量会春楼。会春楼的地理位置极佳,左右均有巷子胡同,四通八达,洛河宛如玉带般从它的背后缓缓流过,将整个洛阳城一分为二。
深夜,寂寥的小巷中有三四个醉鬼步履踉跄,东倒西歪地寻找回家的路。杜凉夜目光敏锐地扫过他们。这时,面摊老板张老汉说话了。
他们几个都是附近的老酒鬼,十天有九天醉生梦死。
他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口吻像是和熟人扯家常。他说话的时候,正蹲在水桶边清洗碗筷,并没有抬头看一下杜凉夜。
杜凉夜瞥见他手里的活计,忽然就没了胃口。
她放下筷子,将面前的碗推开一点,道:范大人明日午时进城,从北门到府衙这段路程,不容有任何闪失,明天你亲自带人去帮冯二压阵。
张老汉没有说话,手里的碗却发出两声轻响。
杜凉夜沉默一下,又道:这位温老板果然是一位老板?
昨晚之前,是的。
哦?
她的婢女悦意,师出唐门。
有意思杜凉夜的唇边勾起一抹笑影,曲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沉吟半晌方才道,我看,还是将她交给景门的贾老四
我可是盯了整整两个月啊。张老汉的语气很不甘心。
杜凉夜的笑意更大了:我有一个直觉,老张,这位温老板是一个非常厉害的角色,你不是她的对手。
难道贾老四反倒是她的对手?张老汉几乎要笑出来了。
贾老四有一项别人没有的特点,就是很会偷懒。老张,凡事要张弛有度,你盯得这样紧,别人只有更加谨慎。
张老汉很不服气:随她怎么狡猾,昨晚还不是露出了马脚
杜凉夜不以为然地笑笑,站起身道:那你就继续盯下去吧,别忘了明天的事。我先走了。
她说完丢下一锭银子就走了。
老张的不合作是意料中事,他要是肯合作反倒奇怪了。杜凉夜无声冷笑,转过西大街的拐角一路向东,顺着洛河折道往北,途经新琴街的府衙,横穿北大街,直达北城门。
她所经过的每一处,都有熟识的人热情招呼。杜公子回来了!
即便她身着妖娆女装,人们依旧习惯叫她杜公子,她本人也十分钟意这个称呼,直到进入杜宅大门,老管家恭恭敬敬迎上来,道:小姐回来了,老爷还在书房等你。
她微微蹙眉,随即展颜一笑道:我这就过去,天色不早了,您老去歇着吧。
老管家应声去了。杜凉夜穿过花苑,便看见书房透出一片淡黄灯光,窗纸上映着一道消瘦身影,看上去心事重重,难以成眠。
她推开书房的门,叫一声:爹。杜大人转过身来,皱眉道:你总算回来了,这一整天都跑到哪里去了?你范伯父明天就到,我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杜凉夜倒了一杯茶递到父亲手里,顺势将他按坐在椅子里,道:您就别操心了,凡事有我
杜大人的茶杯已经送到了嘴巴,闻言又停了下来:你一个女孩子家
杜凉夜面色微变,用一种半是撒娇半是抗议的口吻道:爹!您可别忘了,就连王爷都夸我是女中豪杰呢。
杜大人越发烦恼:这你就信了?傻孩子,你太天真了
杜凉夜挺身静立,但笑不语。
范大人这一路,遇刺十多次,死伤侍卫二十多人,这些侍卫哪一个不是江湖高手,结果还不是被那群贼人给他停顿一下,再次发出深长的叹息,忧心忡忡道,他若是在洛阳出了什么意外的话,我如何对上面交代?
杜凉夜微笑:您放心,范伯父决不会出任何意外的。
杜大人皱眉不语。
幽暗室内,一灯如豆。杜凉夜待要劝父亲前去休息,他忽然叹道:千古艰难唯一死。我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之书
父亲!杜凉夜好像忽然被针刺了一下,忍不住出声打断他:明朝体制腐朽,奸佞横行,乃是天命所弃,就连钱谦益、方以智这些文坛大儒都纷纷归顺,做了贰臣,您又何必整天她猛地一眼看见父亲的脸色,连忙闭嘴。
看来王爷把你调教得很好!杜大人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可是你别忘记了,你始终是一个汉人。
杜凉夜垂下一双浓密的眼睫,不再言语。
杜大人缓和一下语气,道:无论如何,当初若是没有你范伯父,也就没有我杜某人。世人道他是叛臣贼子,都欲除之而后快,我们决不能掉以轻心。
杜凉夜道:我刚刚在城里转了一圈,从北门到府衙这一段路都已安排妥当,任何可供藏身的地方,我都安插了人仔细巡查,您就放心吧。
杜大人仍是忧心忡忡,最后在她的再三劝慰之下方才回房就寝。
杜凉夜独自回到房中,褪下那身罗裙,仅着一件雪白单衣便一头扑倒在温软舒适的锦绣被褥上,沉沉睡去。
梦境里,她缓缓走过洛阳城头,仪态万方,像一朵夜游的牡丹。
夜色下的洛阳城,仿佛酣睡的婴儿。宁谧而祥和。
她看见年轻的慕容秋水在曙光初绽的清晨,走过她家墙外的青灰色小巷,伸手折取攀出墙头的一枝桂花放在鼻端轻嗅,脸上的那种神情,仿佛能闻到一缕桂花的香气就是这世上顶顶幸福的事。
他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走过一条条大街小巷;抑或是在她经过的路上装作不期而遇,然后胡扯一个连自己也不相信的借口。月光下,少年羞涩的笑容,笨拙而可爱。蓦然之间,一道寒光疾闪,鲜血宛如梅花一样绽开在他俊秀的脸上。
妖艳至极,叫人心惊。
她猝然自梦中醒来,抬头见窗外一弯弦月如钩,一只不知名的鸟儿清凌凌地叫了一两声,振翼飞离枝头,淡青的天色将明未明,无限孤寂。
她披头散发,拥着一床艳丽锦被静静沉思。
一直以来,天下无双阁都没有放弃调查她。她如履薄冰、步步为营。自认是足够小心谨慎的了,想不到仍旧被无双看出端倪不单是无双,慕容秋水大概也知道了,没准比无双知道得更早,他并非真的笨蛋,总该能察觉出什么吧。
对于他当年的跟踪,她起初也认定是别有用意的,不免暗自冷笑。直到有一天在八通赌坊,她才恍然大悟,猛地意识到这个少年原来是喜欢自己的。
那一天的情况是这样的。
女扮男装的惯犯杜凉夜在洛阳城南一家新开不久的八通赌坊里,厮混消磨了一整晚,身上的银子全部输光了,还欠下五百两银子的债,只得好言请教可否暂时欠账,明天来还钱。
答案当然是不可以。
原因有三:一来,那晚看场子的两个武师是外地新来的,急于给主子立功;二来,五百两也确实不是小数目;三则,他们并不认识杜凉夜是谁。双方交涉之时,旁边有人给出暗示她乃是府台大人的公子。谁知不给暗示还好,这一暗示反而坏了事。这两位武师虽刚进洛阳不久,倒也晓得府台杜老爷只得一位掌上明珠,但对这位明珠的作风做派却不曾摸清。
于是,认定她是一个骗子,把她着实羞辱了一番。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江湖粗人的下流词汇量总是相当的惊人,他们嘻皮笑脸地对她品头论足,言语极尽粗鲁污秽,直把她气得脸色红胀若不是怕父亲责骂,兼之理亏在先,她真想立刻便将这家赌坊拆了。幸亏慕容秋水及时现身,为她解围。
两人出门后,慕容秋水开始笨嘴拙舌地解释自己何以会突然出现在赌坊。她一边听,脸上一边露出莲花般洁白的笑容,一边在心里骂道:去你娘的,鬼才相信你。
但嘴上是决不能这样说的。她满脸笑容,先是对他的慷慨救急表达了十二分的感谢,紧接着表示自己明日定会将五百两银子奉上,然后进一步说明自己将在宴宾楼设宴,请他务必大驾光临。
最后彼此客套两句,就在街上分手了。
她走到半途,思来想去,终究是咽不下这一口恶气,撕了块布蒙住面,决定折返回去教训一下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武师。谁知尚没进门,就听里面一连串杀猪般的哀号声,凄惨至极。
慕容秋水拿脚狠狠踹着地上的人,骂道:你们俩是什么鬼东西,居然敢那样说她?敢对她不敬!
他骂人的本领和这两位武师委实不在一个水平,翻来覆去也只得这两句,但下脚却是不遗余力,那两人疼得哇哇直叫。
彼时,赌坊里高高挂着两排红灯笼,使她得以非常清晰地窥见慕容秋水的脸:红红烛光下,他的黑亮双眸堪比宝石璀璨,冷冽发狠的声音宛如天籁般动人。在她思维的某一个空间里,仿佛划过一道强光,闪电般劈开她混沌未开的感情世界。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蓓蕾,一眨眼的工夫,忽然就盛开了。
那一霎时,她心似琉璃,里里外外澄澈透明。
原来是这样的。原来他跟踪自己,是因为喜欢自己。
那一年,杜凉夜十七岁。虽说她有爱穿男装、性格豪爽、乱交朋友等一系列类似男人的缺点,然而,她是一个貌比花艳的标准美人,而且是府台大人的千金,总应该有一些追求者吧。
假如你这样想,那你就错了。事实是没有,一个也没有!直到慕容秋水的出现,才打破了零的纪录。
但我们不妨往前回想一下,然后你会发现,最早对杜凉夜表示好感表示欣赏的人,其实是天下无双。但他被杜凉夜自动忽略了。
十四岁的顽皮少年,呵呵!那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的。
慕容秋水才是她青春时光的守护神。
约摸是寅时三刻的光景,昼夜交替之际,这是洛阳城一天之中最安静的时刻。
慕容秋水和无双分手之后,带着微醺的酒意,走过萧瑟的洛阳街头。他途经洛阳府衙,然后顺着洛水河畔一路往北,横穿北大街,来到杜宅外的小巷子里。
月色下的小巷静谧幽绝,细碎淡白的桂花萧萧落了一地,空气里残存着隐约的桂花香气。他倚在墙壁上,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这时墙头上冒出一个脑袋,亮晶晶黑漆漆的一双大眼直勾勾地望着他,轻声斥道:大胆淫贼,深更半夜你意欲何为?
慕容秋水抬眸看定她,轻声道:忽然很想你,就来看看!
杜凉夜首次见他这么坦白,心里感动,却板着脸问道:此话当真?
慕容秋水正经答道:当真!
你后天晚上有空了?
还是没有。
这个答案本在杜凉夜的意料之中,但他这样说出来,依旧感到很失望,撇嘴道:刚刚才见过面,现在就想我,骗谁呢?
就是想你了。慕容秋水极难得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杜凉夜的身子立刻从墙头飞了出来,他双臂一伸,软玉温香抱个满怀,低头瞧着怀里的人儿,满头乌发披拂如镜,小小一抹秀丽鼻梁,一对澄亮乌眸里有抑制不住的笑意流出。两只胳膊圈在他颈上,宽大的衣袖褪至臂弯里,露出两只冰雪皓腕,看得慕容秋水心驰神摇。
杜凉夜仿佛知道他的心思,低头吻上他的唇。
过了片刻,慕容秋水放开她,深深凝视怀里的人,眼神深情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终于,向来不知害羞为何物的杜凉夜也被他看得低下头去。
慕容秋水的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温柔到疼痛般的感觉。
他收紧手臂,将杜凉夜拥在胸前,柔声道:你知道,这三年来,我最专心致志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杜凉夜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方才低低哼一句:反清复明?
不,不是这个。这三年我全心致力的事,就是要忘记你他苦笑一下,轻声道,但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凉夜。
他说着将脸埋在她的肩窝处,一滴热泪自她的单薄晨衣侵入皮肤。
杜凉夜感觉像被烙铁烙了一下,隐隐有一种灼痛自她的肌肤,一路燃烧至心底。她靠在他的怀里很久也没有动一下。
良久良久。
她放开手,自他身上跃到地面,道: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着便拉起他的手,往后面的一片绿竹林走去。
慕容秋水跟着她,一路走到河边站定。杜凉夜自芦苇丛里引出乌篷船,红艳艳的一个同心结在篷前晃荡不绝,正是她昨日上午划的那一艘。
他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她一笑:去了你就知道。
这时天色即将破晓,水面笼了一层轻烟似的白雾,一弯冷冷的弦月倒映在清澈的水波里,随波轻轻摆荡。杜凉夜握浆荡开水面,沿着洛河一路划过去,乌黑头发自两颊披拂直下,衬得一张小小脸蛋越发莹白如玉,皎洁面上笑意盈盈,明眸似星。
慕容秋水盯着她看,有些痴痴了。许久,方才问道:冷不?
时值深秋,河面上凉意颇重,水雾润湿,杜凉夜只穿了一件白色单衣,却摇头笑道:不冷。
慕容秋水不禁莞尔。
她在这方面向来没有半点娇气,委实不大像女子,她甚至很少撒娇,即便说几句情话也是直来直去,顶多是红着脸,咬唇不语,可那满脸高兴的神气却丝毫不知道遮掩,说好听一点,叫纯真无邪,说不好听一点,叫不够矜持。她也全然不懂得利用自身的优势,仿佛不知道自己是美丽的,而美丽是一项非常难得的资本当然,这句话是江瑟瑟说的。
江瑟瑟还说,假如一个女人不跟你撒娇,说明她根本不爱你。
他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困惑极了,患得患失,反反复复琢磨好长一段时间:杜凉夜究竟是不是爱着他呢?她有时非常主动,拖着他东游西荡,看他的时候两眼含情脉脉,一脸似笑非笑,仿佛堪破他什么秘密似的。有几次,他觉得她像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可她最终什么也没说。有时候,她会忽然消失个把两个月,再次见到他,依旧是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倒显得是他单方面想多了尽管,他确实在单方面想得挺多的。
事情有实质性的进展,是在他们去白马寺踏雪寻梅的那一晚。
想起那一晚,慕容秋水的脸上就不自觉浮起了笑容,然后便有一道冰凉的水线直泼上来,他躲闪不及,被淋了一头一脸。
傻小子,在想什么呢?杜凉夜轻笑一声,问道。
他睁圆一双漆黑眼眸瞪住她,佯怒道:不告诉你。
话音未落。又一道清亮的水线溅了起来。这一次他有了防备,也不见他起身抬腿,倏忽间已经移到杜凉夜身边,将她搂在怀里。
杜凉夜手里握着两支桨,一脸娇嗔地用胳膊肘抵住他的胸口。
慕容秋水只觉得鼻息间尽是她的幽凉清香,禁不住心神一荡,侧头吻在她艳丽的嘴唇上。过得片刻,只听啪嗒一声,两支船桨双双落入水中。
慕容秋水贴着她的耳朵说道:我刚才在想白马寺的那一晚
杜凉夜的身子在他怀里酥软成泥,从鼻腔里哼一声:坏蛋,你个大坏蛋。
我坏么?
很坏!
怎么个坏法?你倒说说看
就是这样。
就是怎样?
杜凉夜哼了一声,却不言语。过得一会儿,慕容秋水方才低笑一声:那一晚在白马寺,你本来应该这样,然后我就这样,这样,可你总是这样,这样,我也只好这样
你真是太坏了。杜凉夜终于不胜娇羞,在他胸口打了一下,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乌篷船在河面荡漾,红色的同心结摇曳不绝,那一抹艳丽的色彩倒映在清澈水波里,越发显得波光潋滟,无限旖旎。
良久。
杜凉夜的声音方才响起:天快亮了,起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慕容秋水兀自拥抱着她,埋首在她发问,声音沙沙道:你穿这么薄的衣裳,不要冻着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杜凉夜坚决道:不行!
慕容秋水放开她,抬头一看,不由得笑了:桨都漂远了,你拿什么划船?
笨!不是还有船篙吗?
杜凉夜说着伸脚勾起一支竹篙,慕容秋水泄气地重新倒回舱里,打心底发出良宵苦短的感叹。乌篷船逆流而上,一路弯弯曲曲绕了好大一圈,忽然驶入一条极为宽广的流域。河岸右侧是一处破落的宫殿,断壁残垣,萧条不堪,大约是遭到战争破坏的前朝遗宫。左侧便是洛阳城的西大街,那是最著名的一条花柳街,即便天色将明,仍可见隔岸灯火点点,红烛华灯不灭,真正是不夜之城……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划船来这里,看着对岸的风景,那里永远是热闹的,快乐的,各色各样的人都有,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欢歌笑语不断隔水传送过来。我感受到他们的快乐,心情好像也就慢慢变好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慕容秋水本来是半躺在舱里,随着船的行驶,他慢慢坐直了身体,两只漆黑眼眸打量两岸的风光,对杜凉夜的问题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笑嘻嘻将竹篙在水面轻轻一击,一串水珠飞溅起来。
慕容秋水本能地偏一下头,抬眸看住她,戏谑道:你这样子,我会当作是一种邀请。
杜凉夜的脸一红,抬高下巴,哼道:你下船吧!我要回去了。
啊,你要将我丢在这水草中吗?
我没有将你丢在水中央,已经很客气了。
真要命,我已经开始想念你了。
杜凉夜不作声,眼睛却忍不住弯成一道漂亮的月牙状。
慕容秋水起身亲吻一下她的脸颊,果真跳下船去。
她也真的调转船头,一会儿工夫,就消失在大片芦苇丛里。
慕容秋水踏着松软的泥草,穿过河边的芦苇丛,来到那座废弃的殿宇前。顺着石阶慢慢踏上去,只见殿内残墙破壁,地上落叶枯草重重堆积,仿佛经年人迹罕至。
他在里面转了一圈,从后门出去一会儿,然后又绕墙走了回来,站在阶前隔着宽阔的水域,遥望对岸的西大街。不过是一水之隔,那里朱楼会馆,鳞次栉比,要富丽繁华许多。
会春楼就坐落在西大街上。
天色大亮仿佛是一眨眼之间的事。东方的绚丽朝霞有如火烧,硕大的一轮红日跃出山头,金光四射,远处的山林屋舍都仿佛镀了一层金似的,静谧的洛阳城翻动身躯,正在缓缓醒来。
慕容秋水静立一会儿,然后展开轻身功夫顺着河岸飞掠如闪电。因尚是清晨光景,城外河边连个人影也没有。他寻到一个流域较窄的渡口,折取两支稍硬的芦苇梗,先掷一根在水面上,然后飞身跃起,待要落下时再奋力掷出另一根,如此相接渡过河面,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城中西北方的一条小巷。
他熟悉这座城,就像熟悉自己掌心的纹路。
这么多天以来。他一直在城中寻找出口,不曾想原来突破口在城外。
不论此举是否成功,他们势必不能继续留在洛阳城了,而官府方面的戒备森严是毋庸置疑的,这大概是唯一能够安全离开的路了。
只是,这条路真的安全吗?老天作证!他是多么痛恨此刻的自己,痛恨自己的小心谨慎。然而,他不得不如此,他担负着三十六名兄弟的生命,以及更多人的命运,更长远、艰难的事业。
他不得不如此!三年前,许掌门一行七人在杏花村神秘被杀,无一活口。官府四处张贴布告,疯狂抓人,闹得满城风雨。他和师父曲澜被迫在第二天晚上离开洛阳。
自许掌门和六名重要首领全部遇害之后,蜀中幻月剑派屡遭官府围剿,就此一蹶不振,门下弟子犹如一盘散沙,七零八落,不知所终。
这对曲澜和他的反清复明会来说是一个非常沉重的打击,他们本打算携手合作,壮大抗清的队伍,现在却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为此,慕容秋水的日子也更加难熬了。
曲澜是他的师父,对他有着养育栽培之恩,在那个饿殍满道的年月,带着他历经九死一生才有今日,他们不是父子,胜似父子。倘若师父所言不假,那么,他还是大顺王的儿子,是众人的领袖,肩负重任。
说是反清复明,可南明的那几个王爷纷纷致力于争夺皇统,硬没一个能叫曲澜看上眼的。于是,慕容秋水不得已被推上这个位置,站到了命运的风口浪尖,曲澜则从旁督促辅导,俨然当自己是个内阁首辅。
他不想做什么英雄首领,但是他没得选择。他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他跟师父说,我不要做这个头领,我不干了。师父会不会毫不留情地砍下他的头,或是将他废了。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他亲眼见过师父是怎么处置叛徒。一刀下去,鲜血就像蔷薇一样绽开在他的衣服上,他的目光犹如荒原上饥饿的狼。毫不留情!
慕容秋水当然不怕死。但是,他惧怕师父那种沉痛哀惜的目光,仿佛自己是一个不知道感恩图报的小人,一个扶不上墙的阿斗,一个令他失望至极的人。这是他最最不愿看到的,所以,即使他并不真心热爱这份事业,但仍全力以赴,竭力而为。
生活是一件很令人无奈的事,它教会慕容秋水,凡事要谨慎。一个人在江湖上历练的时间久了,很多原本笃定十足的东西,都颠覆了。
其中慕容秋水最深有体会的,就是人性。
他自然不是怀疑杜凉夜,但他怀疑杜凉夜的父亲杜大人。
三年前,大力派人捉拿反贼,把洛阳城搞得满城风雨、鸡犬不宁的,正是这位杜大人。那么,他的手里究竟掌握了多少情报?对于自己,以及自己和杜凉夜的关系。他又知道多少?他会不会连自己的女儿一并利用?
换言之,这条路会不会是一个挖好的陷阱,等着他往下跳?
他沉思着转过街角,三两步就踏进了凤翔客栈的大门。迈上楼去,在自己的客房门前静立一下,然后径直推门进去,整个人和衣倒在床上。连鞋子也不脱就沉睡过去。
慕容秋水是在一阵礼乐鞭炮声中醒来的。
阳光金子一般在窗棂上跳跃不停。好像也被外面那股惊天动地的鞭炮声给吓坏了。
他起床伸了一个懒腰,然后脱下身上的长袍,换上一身干净衣裳,束起一头黑亮的长发,这才踱步到窗边朝下看,只见大队人马已经过去了,只余一小簇带刀护卫在后面跟着,尽管大街上人不是很多,但仍有两队官兵在街道两旁维持秩序。
他微微探出身子,偏头远目望过去,齐整整的一队人群里,大红软轿旁边走着一骑,马上的人身材秀挑,依旧是亮珊瑚色的衣裳,长发高高束起。一尾青丝在消瘦的背上荡来荡去。不用看到她的脸,也知道此刻必定是一派敛眉冷目的萧肃之气。
慕容秋水的嘴角不自觉浮起一丝微笑,直到那群人消失在街角方才恋恋不舍地转过身来。
刚一转过来,他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
房间里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人。约五十来岁。身材魁梧健壮,浓髯黑面,双目精光毕露,脸色阴沉地盯住他:如果我是你的敌人,你此刻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他的声音不大,有点冷,语调平平,透出一种阴柔的味道,跟他的外表给人的第一印象形成非常强烈的反差。
慕容秋水微微垂眸:对不起,师父。
他冷冷道:你是对不起你自己。慕容,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放松警惕。你要牢牢记住,死亡无处不在。
是,师父。
曲澜缓和一下语气,问道:事情都安排好了?
慕容秋水点点头,从裹着宝剑的蓝色布条里抽出一卷羊皮纸,在桌面上徐徐展开,将纸上的图呈给师父过目。
曲澜细看了良久,方才抬起头来,脸色更加舒缓了,显然比较满意。
这一次,你有几成把握?
七成。
七成?曲澜不禁皱眉,还有什么地方,你没有考虑到吗?
慕容秋水苦笑:没有人能够真正掌握一个计划的全部细节,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曲澜忽然咬牙切齿地低吼起来:无论如何,这一次,一定要杀了姓范的狗贼!当年若不是这个狗贼为清狗出谋划策,清狗岂能这么顺利就入关?慕容秋水垂下眼睑,在师父发怒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沉默不语。
曲澜冷静一下,又问:那个温良辰到底是什么来路?
慕容秋水摇头道:到目前为此,我还摸不透她的立场。不过,她的婢女悦意乃是唐门中人,下毒的本领非常高明。
他略顿一下,沉吟道,我们另外的三成把握,或许,就在她的身上。
怎么说?
我虽然还不知道她的具体来历,但可以肯定,在她背后有一个强有力的组织。她身边的人,个个都是会家子,本来跑戏班的,会两下子也不奇怪,可是连唐门的人也牵扯其中,似乎有些说不过去慕容秋水说着微微皱眉,以温良辰如今的名气和行情,她手底下的人决不会缺钱花,但他们却是非常节俭,甚至连她本人也不见什么稍微贵重点的衣裳首饰,节俭到这个地步,未免也太奇怪了。
这么说,她有可能和咱们是一条道上的?
很有可能,只是不知道她背后的人是谁?
咱们没时间了,明天就是重阳节。曲澜沉声提醒他,顺手将桌上的图纸卷起拢入袖中,我和高健他们还有些事要商量,这张图我先带走了,你多加小心!
慕容秋水点点头,眼见他的背影消失在窗外,一轮烈日金币般挂在半空,这才觉得腹中饥饿,出门吩咐伙计拿几式饭菜进来。
他吃到一半,忽然蹙起眉头,一双黝黑眼瞳微微收缩,侧耳凝神细听。
依稀有一小股骚动自凤翔客栈的西北方向传过来。此时,约摸是午时三刻的光景,整个洛阳城因为范大人的到来,气氛显得颇为沉重,人们事先接到布告:若非要事最好闭门不出,故而今日的大街上人不多,纵然有,也鲜有大声喧哗的。
于是,慕容秋水能够听到隐约的打斗之声。然后,他整个人宛如一只大鸟般掠过凤翔客栈的屋脊,朝着声音的来源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