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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浪子情动,怎不回头

    杜凉夜没有想过,有一天她还会重回西江月。

    西江月是一座楼的名字,它的主人就是天下无双。倘若,把整个武林比喻成一个人的话,那么西江月就是这个人的心脏。天下无双阁的很多决策都在这里产生,命令由这里发出,向四面八方传达。这里的一举一动随时可能影响着整个江湖的格局和武林的命运。这里的一言一行决定着很多人是生、是死。抑或不生不死。

    在西江月的周围另有四座阁楼,分别是醉花阴、浪淘沙、凤孤飞、临江仙。它们依次属于天下无双阁的四位宗主,慕容秋水、云在天、赫连忘雪和江瑟瑟。

    从西江月到左侧的醉花阴,如果用步行的话,需要四十三步。如果用轻功的话,以杜凉夜的身手而论,只需要一秒钟。她以前常常干这样的事,只一眨眼的工夫,人就到了醉花阴的楼顶。透明的五彩琉璃瓦在月色下泛出幻艳的光芒,她赤足踩在瓦上,无声无息地来回走着,嘴角似笑非笑地弯起一抹弧度,远看似乎很神秘。近看就有些苦涩

    杜凉夜的心里苦涩极了,脸上却不得不做出淡然的微笑。

    现在,她站在午后的阳光里,抬高尖尖的下巴,眯着眼睛将眼前的五座阁楼一扫而过,然后,用一种半是自嘲半是调侃的口吻对无双说:咱们怎么进去呢?

    无双嘻皮笑脸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懒散地拖长嗓音:以前怎么进去,现在就怎么进去嘛

    杜凉夜也笑了,学着他的语调拖长声音道:我怕有人会拿刀砍我啊

    无双眼神一黯,咬着嘴巴不说话了。

    杜凉夜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嘻嘻道:现在想起来,我那时的武功算是很不错的了,试问当今江湖能够接下风雷刀曲澜一百零四刀的,能有几人?

    她嘴上说的轻松,心底也着实有些惊讶,自己当初究竟是怎么挡下那一百零四刀的?她只记得那冷冽深寒的刀光像海面迎头打过来的巨浪。突兀至极,迅猛至极,令人措手不及。二十招之后。她便白发地关闭了大脑,闭上双眼,完全凭借着直觉招架,最心爱的一柄宝剑被砍得严重变形,两只手臂麻木得好像不是自己的。

    那一天,曲澜一共向她砍出了一百零七刀。他的刀法以快、精、准闻名江湖,她只挡下了一百零四刀,最后的三刀没能挡过去,一刀砍在她胳膊上,另外两刀分别砍中了慕容秋水和无双。

    那天的场面似乎也不怎么混乱,只是气氛比较诡异。大家都没有说话,奋力闷头猛打,整个院子里只有铿然不绝的兵刃相交之声,直到她的剑被震飞出去。

    四周静默得吓人。

    她因为失血过多,有些眩晕,奄奄一息地靠在无双怀里。

    慕容秋水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却愈发显出一双眼瞳黑亮逼人,像有一小簇火焰在里面燃烧。他瞪着自己的师父,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杜凉夜看着他,心里愉快极了,仿佛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那一刻她想:这种死法,感觉真不错呢!

    然后,她听见云在天那独有的大嗓门:赫连,我请你去看戏,走吧!

    有什么戏,能比这里的戏更好看呢?赫连忘雪慢吞吞地说,他的声音终年如一日,宛如冰雪寒天。

    说的是啊!江瑟瑟的笑声清脆似屋檐下的风铃。

    都给我滚!慕容秋水忽然暴怒,吼声惊天动地。

    那平日里飞扬跋扈、眼高于顶的三个人听了这句话,竟然乖乖地现场蒸发了,无双抱着她也乘机消失了,算是给曲澜师父一个台阶。

    尽管曲澜很不喜欢她,但是好歹看在无双的面子上,一直隐忍不发,那天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突然像发疯一样地冲进来就砍人。

    后来,杜凉夜听人说起事情的起因。

    原来那一天慕容秋水本该去见一个来自蜀中的老大,据闻那人的江湖地位颇高,在蜀中的势力也十分惊人。那次会面对他们双方都至关重要。可是,她和无双两个人却把慕容秋水灌了个酩酊大醉,错过了彼此约定的见面时间。

    曲澜师父就是为此勃然大怒。

    至于,那次会面对他们双方究竟是怎么样一个至关重要法?杜凉夜没有问。她虽然是个官家千金小姐,对江湖规矩却十分谙熟,不该问的,从来不问。

    那件事发生之后的第二天晚上,慕容秋水就离开了洛阳城。

    他本来已经出了洛阳城门,忽然又折身返回,一路打马直闯进她家的后院,差点惊动她父亲和家里的护卫,幸亏她及时把他拖进洛水河畔的小树林里。他先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在她的逼问之下,也只得一句话,十六个字。

    北雁倦极,始终南飞,浪子情动,怎不回头?

    那是他说过最直白的一句话。

    二十岁的慕容秋水在感情上是一个非常含蓄的人。他在别的女人面前伶牙俐齿、花言巧语,说得天花乱坠,可一旦到了杜凉夜跟前,反倒变得木讷呆板,不苟言笑,实在是无趣得紧。

    慕容秋水不了解杜凉夜,杜凉夜其实也不了解他。在她的眼里,这个男人时而腼腆,时而豪放,他在某些方面聪明绝顶,一点即透,某些地方却又愚不可及。

    杜凉夜深知这世上有一些事情,女孩子是绝对不能够太主动的,但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于是,她赤裸双足踏在冰冷的琉璃瓦上,来回缓缓地走,让深秋的寒霜一点点冷却心头的火。

    在那个既美好又寂寞的纯真年代,这便是她最大的秘密了。

    这个秘密欺瞒了很多人,却瞒不过无双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瞒不过无双。

    他曾经问过杜凉夜:慕容秋水到底有什么好的?

    她躺在椅子里,宽大的袖袍遮盖住脸,懒洋洋地回复他:谁说他好了?他这个人不但不好,而且很坏,非常坏。

    无双提议道:既然这样,你不如喜欢我好了。

    她反问:你有他那么坏吗?

    无双睁圆眼睛,一脸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喜欢他的坏?

    她哼一声,没有说话。

    无双也没有说话。

    两人静默了好半天,她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的时候,依稀听到他自言自语地嘟囔一句:慕容也不是很坏啊,我比他坏多了

    三年后,当杜凉夜重新站在西江月的阁楼上,看着醉花阴楼顶上的七彩琉璃瓦在日光下发着幻丽迷离的光芒,她想起慕容秋水年轻而俊美的容颜,像一盏明媚璀璨的灯火,曾将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年华照亮。

    无双坐在梳妆台前,睁一双晶亮的眼自铜镜里细看杜凉夜。少女明眸朱唇,眉目如画,一对浓黑的睫毛扑闪如粉蝶的翅,皎白的脸上带着一种宠溺的温柔神气。无双看着她,感觉自己的心里好像盛着一池春水,浅荡不绝,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嗯?杜凉夜专心致志地梳理他那一头惊人的长发,随口应了一声。

    凉夜。无双又叫了一声。

    有话快说。杜凉夜不耐烦地停下来,抬眸自铜镜里看住他,略蹙一下眉头,雪白手指捏着墨绿色的梳子,越发衬得指若春葱。

    你真漂亮。无双由衷发出赞叹。

    这是整个洛阳城的共识。杜凉夜撇撇嘴,毫不脸红地笑纳了这句赞美。

    无双微笑着继续道:你不觉得我们俩是天生一对吗?

    杜凉夜面不改色:假如你是指脸皮厚度的话。

    无双极为不屑地嗤笑一声:当然不是。在这方面你远逊于我。

    杜凉夜忍俊不禁,用梳子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下,一双神韵天成的丹凤眼笑得弯起来,如同两道漂亮的月牙儿。

    别耍贫嘴了,去穿衣服吧。

    你帮我挑一件嘛,我不知道穿什么。无双睁着又圆又黑的眼睛望着她,用一种撒娇的语气道。

    杜凉夜万般无奈,只得去衣橱里给他找衣服,一边没好气地说:我不在洛阳的这几年,你每天都裸着身体出门吗?

    无双的脸色又阴了,嚷道:这三年,我都没出过门你真是没良心,信也不写一封,口讯也不传一个,难道你心里只有

    杜凉夜连忙打断他:我忙嘛!

    无双哼道:骗谁呢?你还不是一

    忽听嘶的一声响,一件华丽的袍子华丽丽地被撕裂开来。

    无双立刻闭嘴,全身肉疼不止。

    杜凉夜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一件黑色长袍,转身笑吟吟道:就这一件吧,来,我帮你穿。

    无双不乐意地撅着嘴,满脸委屈地看着她,半晌,终于还是慢腾腾地挪步过来,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杜凉夜帮他穿上那件黑色外衣。

    杜凉夜帮他束好腰带,退后一步打量他。嗯,少年身姿俊挺,丰神如玉,黑色不但没显得单调沉闷,反倒格外显出他的尊贵之气。她不由轻叹一声,悠悠道:原来你都长这么高了。

    无双也长长叹了一口气:你终于意识到了,真是不容易啊

    杜凉夜一笑,转头四下看了看,道:不过你这里的摆设倒是和从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无双不语。

    杜凉夜拍拍手,道:好了,我也该回去了。

    无双送她下楼,穿过庭院时,他忽然道:三年前的那天,你其实是救了慕容。

    杜凉夜一震,随即淡淡一笑:怎么说?

    那一天,幻月剑派的许掌门一行七人,在城外南郊的杏花村酒家全部被杀,无一活口。慕容因为错过约定时间而幸免于难。

    是什么人干的?杜凉夜沉默一下,问道。

    官府的人。

    我看未必。杜凉夜微微蹙眉。哦?

    官府的作风我最清楚,倘若真是他们干的,如何不留一个活口加以拷问?

    谁知道呢?他们另有深意也说不定啊无双轻描淡写地一笑,反正慕容没有去赴约就对了。

    杜凉夜不动声色道:以慕容秋水的武功,如果他去赴约的话,没准许掌门他们就不用死了。

    无双冷笑一声:决不可能!我曾经仔细地检查过七人的伤口,均是一招毙命。对方出招的方向、速度、力度以及伤口的深浅度都惊人的一致,分毫不差。这种剑法放眼江湖也甚为罕见,即便是慕容秋水,也决不能在同一时间内,连出七剑,并且准确无误地命中七个人的咽喉。

    杜凉夜略略沉吟,换了一副轻松的口吻,笑道:照你的意思,难道官府中反而有这等高手?

    无双正色道:当然。当今江湖,至少有七成高手都在大内。清廷尚未攻入山海关时,就已经在中原武林广纳良才了。你以为,只有范文程兄弟愿意为清朝效力吗?为清朝卖命的江湖人士更多,呵!这年头,但凡是道上混的无非是图一个利字,什么精神气节,连那些自恃清高的文人骚客们都不要的东西,你想他们捡起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杜凉夜认识无双多年,尚是首次听他这么正儿八经地讲话,不由听得怔怔的,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你道他们都可恨吗?无双黑眸中神光湛现,从容续道,也未必。就拿范文程来说,昔年吴三桂叛归山海关,正是他上书多尔衮,主张立刻出兵进取中原。满清入关之后,也是他提出了招揽民心的策略,严禁军卒,秋毫无犯。他对满清可谓是功勋卓著,世人骂他是汉奸。可是,我们不妨想一想:自崇祯六年开始,各路兵马混战了十多年,受苦最深的人是谁?

    他停顿一下,方道:自然是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那么,天下大势早一日稳定,得利最大的人是谁?还是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从这个角度看,范文程好像也不那么可恨。你说呢?

    他露出一种孩童渴望赞许的表情看着杜凉夜,一双清亮眼瞳似笑非笑。

    杜凉夜心里微微震荡,面上却极力不露声色,只淡淡一笑道:这些天下大事,我也不太懂,你说是就是吧。

    无双笑笑,上前一步去拉她的手。

    杜凉夜没有躲闪,她的手是凉的,柔滑而冷。她的心更冷。仿佛悬挂在半空里,空落落的没有着落。奇怪的是他俩都没有说话,只是执手相看,深深地凝视着彼此,给人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

    终于,杜凉夜挣脱他的手:我该走了。

    唉,真舍不得你走,无双的语气恢复正常,又开始长吁短叹像一只癞皮狗,小夜夜,你明天一定要记得来找我玩啊。没有你的日子实在是太无聊了

    杜凉夜没有答他,心底某处突发的一个认知惊得她全身冰冷。

    她习惯性地扬起手臂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匆匆走掉了。

    这样一来,她也就看不到无双的脸,慢慢变了模样。他的眼神倏忽变得深邃难测,一双窅黑的瞳孔好似经霜的残菊一般,微微收缩着,透出一股萧杀之气。

    夜幕初临,这座以繁华享乐而驰名天下的古城,就已经披红挂绿,张灯结彩,有了夜的暧昧与潋滟,周遭光影流转,喧嚣浮华,一派靡靡景象。

    慕容秋水避开人群,独自漫步在月色下的小巷,将夜街的热闹远远抛在身后。

    一朵残菊在夜风里翻滚,他伸臂将花抄在手里,闭目轻嗅一下,心底忽然炸开一种菊花猝然被揉碎的痛楚,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疼,幽暗的小巷便越发显得逼仄,似有股无形的力量要在他的体内压榨出什么来。

    蓦然,他弯下腰,一口血从喉咙里急遽涌出,喷洒在黄色的花瓣上。原本萎谢残败的菊花经由血液的浸染,竟显出一种妖艳的色泽。

    然后,他嗅到一缕淡淡的清菊的香气,不及抬头便看见一袭白色秀雅罗裙,月白色的缎面软鞋,鞋头绣着一朵美丽的菊花。他立刻感觉自己的心就像一锅烧开的滚水,沸腾着冒泡泡。然而,俊秀的脸庞却宛如冰封镜湖,没有丝毫表情。

    杜凉夜的手抚上他的脸,轻柔地摩挲着。她的手清凉而柔软,覆上他的脸,就像覆上他的心,慢慢抚平了他心底的那股灼热,一寸寸将他那烦乱的心绪熨帖净化。

    慕容秋水极端无奈地闭上眼。

    静默有顷,他轻轻推开她,将那朵沾血的菊花不着痕迹地握紧在掌心里,一点点揉碎。

    后天是重阳节,我们去白马寺玩可好?杜凉夜的声音温柔清悦。

    听说有朝廷重臣要来,你父亲还由着你乱跑?

    要陪他们应酬,其实就是个仪式,这些繁文缛节真是烦死人了。她微微蹙眉,露出厌烦表情,但是他们晚上听戏的时候,我可以偷偷溜出来

    那天晚上我没有空。慕容秋水打断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漠而平静。

    真的没空?

    真的。

    杜凉夜皎白面容染上一抹绯红。

    她沉默一下,换了一种轻快的口吻道:今天我见到无双了,他跟我说,三年前我其实是救了你,你难道就不打算报答一下救命恩人?

    慕容秋水一愣,眼睛里忽而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

    秋夜的月色宛如清霜般倾泻而下,疏枝枯藤的剪影横斜于地,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像那些枯藤树枝一样,纠葛极了。

    杜凉夜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努力捕捉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但令她失望的是,慕容秋水的脸上始终只有一种淡淡的哀伤,似寒冬黎明的月色,有着力不从心的惨淡的白。

    隐约的,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许她的爱或恨,已经左右不了他了。

    这个认知令她不由自主地悲哀起来。

    她身子一软,倚靠在对面的墙壁上。月光照着她的白色罗裙,她的脸藏在月光的阴影里,声音无端透出一股凄冷:我常常想,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到一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去,隐居起来。

    是么?你竟也想过这个?慕容秋水的讽刺语气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杜凉夜微微一愣,半晌才低低叹一声:是啊!我原也以为,我这一生是决不会为这些问题烦恼的

    她停顿一下,忽然略略提高声音道:我幼年曾立下誓言,要做一个心狠手辣,言出必行的人。我痛恨我这一介女儿身子,因为它,我从不曾有过片刻的自由。倘若果真有所谓的来生,我要做一名堂堂正正的男子,将这世上的一切不平扫荡!

    她说着站直了身躯,整个人沐浴在水银一样的皎洁月光里。清艳秀绝的面上散发着一股罕见的英气。

    慕容秋水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他从不知杜凉夜是这样的。

    洛阳城的巷子都特别窄,以至于杜凉夜一伸臂就握住了他的手。她望着他的眼睛,哀恳道:你告诉我,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放弃?是不是要我杀了姓曲的

    这句话像一根刺,刺疼了慕容秋水的心。他忍不住低喝一声:住口!

    杜凉夜急切道:慕容秋水,你别犯傻了。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能走多远,是由路的长短来决定的。你选的这条路,注定了走不远的

    慕容秋水猛地甩开她的手,冷冷地反问:我不放弃,你会怎样?将我挫骨扬灰?

    杜凉夜苦笑一下,回答他:不会,我舍不得杀你。我想,我大概会把你禁锢起来,永远带在身边。

    慕容秋水怔怔看了她好一会儿,最后不由得笑起来。

    杜凉夜却忽然红了眼眶,下一秒,她扑倒在他的怀里,失声痛哭。

    慕容秋水的心一寸寸地碎了。

    他抱着杜凉夜温软的身体,鼻息间尽是她的幽香,淡而弥久,极清浅的一缕,便令人沉醉。

    恍惚间,他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冬夜。

    他们自酒楼厮混回来,正逢着天降大雪,极目竟是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彼时无双已然大醉,一张雪白孩儿面醉得红扑扑,眼神迷离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却兀自赖在杜凉夜身上,吵着闹着要去城东的白马寺雪中赏梅。他们万般无奈,只得扶着他往白马寺去。雪天路滑,他自己也喝得醉醺醺,刚出巷口就仰天摔了一大跤。

    杜凉夜只好走在中间扶着他们俩。她的酒量惊人的好。喝得越多眼睛越亮,双目晶晶,璀璨若星火,叫人不敢逼视。第一次,他距离她那么近,便耍赖一般将整个身子挂在她的肩上。他倒不曾醉得那么厉害,只是不想醒。借着洁白雪光的反射,他看到她扑簌的睫毛,和小小秀挺的鼻,水映亭云般静婉,较往日格外温柔。

    她虽然身材高挑,但扶持两个男子走了一段路仍微感吃力,雪白肤色泛起一抹轻红,越发清艳动人。他不免看得有些痴痴的,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前倾下去,连带着大家一起倒下来。他生怕摔着她,急忙拿脚尖在她腿弯处一点,她便歪倒在他身上,倒把无双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大跟头,但他醉得实在太死,也不晓得疼。

    她软绵绵倒在他身上也不起来,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眼神是说:哦,原来你没醉啊。他的脸烧得厉害,但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忽然翻身压住她,低头去吻她莹白绯丽的脸。那一次终于被他发现,一向号称无所不知的杜凉夜,有一样是她完全陌生的,就是亲吻。

    温良辰在一名青衣小僮的指引下,一步步寻进园中来。

    每走一步她就在心里赞叹一声,她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了,却仍对这花园的格局与布置激赏不已。园中玉树草木、舞榭歌台皆独具匠心,极尽巧思。人漫步其间宛如穿行画卷之中,说不出的清雅怡人。

    她走着走着,原先的欣赏忽然尽数化作了惊叹。她惊奇地发现这五座阁楼乃是按照一种神秘的阵法布置而成。

    这个发现使她谨慎起来。

    她甫一踏上西江月,便发现梨木镂空的前后排窗全部敞开着,夜晚的秋风有些大。呼啦啦地吹过去,将窗户吹得吱吱直响。

    后排窗的窗口坐着一个人,两只手随意撑在身边,头向左侧肩膀上歪着,一头乌黑美丽的头发便向一边倾泻下来,尽管已经绾了一个漂亮的发髻,但披散的青丝仍几乎垂及地面,随风轻轻飘荡着。

    温良辰从不曾见过哪个男子有这样美丽的发,青丝鉴人。

    她听人说过,天下无双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当你见到他的时候,一定要等他主动和你说话。不论他当时在做什么,哪怕他什么事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发呆,你也一定不要去打扰他。

    所以,她一直安静地站在门口,没有说话。

    但是她的心里不禁要感到好奇,究竟那后窗外有什么样的风景,有何等迷人,竟能令他纹丝不动地看上整整一个时辰。

    由她的眼看过去,后面不过是一堵光秃秃的墙。

    她不知道,从西江月的后窗位置上,正好可以看见醉花阴后面的一条东北朝向的小巷,巷子里有两个人相拥在一起。

    她也看不见,天下无双那一张俊美的脸,阴沉如隆冬欲雪,透着浓浓的萧冷杀气。

    月亮不露声色地移至中天,将万缕银辉洒向静谧的阁楼。天色是一片澄碧的蓝,没有一丝杂质。无双微微抬起头,觉得天色纯澈如青玉春水,向着他的眼睛不停地流泻下来,渐渐充盈胸腔,沉重地压迫着他。

    他呼出一口气,艰难地转过身来,一双黯然的眸子倏忽变得宛如鹰準般锐利,炯炯逼视着眼前的女子。

    温良辰穿着一件月白色、绣着大朵艳丽牡丹的裙子,这为她赢得了无双的一丝赞赏。

    他神色稍缓,微微点头道:这件裙子不错。

    温良辰没有说话,她像所有不曾见过天下无双的人一样,为他那惊人的美貌而错愕当场。她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名震武林的天下无双竟然是一个风华绝艳的秀美少年。她一向自恃美貌,可与眼前的少年一比,也觉颇有不如。

    你真的是天下无双?

    假如你能找到另外一个人,并且他敢自认是天下无双的话,那么我就不是。无双的语调慵懒而恶谑。

    抱歉!她敛眉一笑,转入正题,我来是为了

    两万两,白银。

    你甚至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就开出了价钱?温良辰略微提高了声音。

    自打天下无双阁出道以来,能够直接进入西江月,亲自跟我谈价钱的人,你是第二个。就为这,难道不值得两万两吗?你要知道,当今江湖,能够见到我本人的,实在没有几人。

    无双说完展眉浅浅一笑,艳光四射。

    温良辰顿时无语了。

    少年锦绣华服,簪星曳月,长发高束,因是背光而立,皎白的月光反而成为背景,似乎单单是为衬托他这个人而存在的。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气势,叫人战战兢兢,不敢太放肆,仿佛面对一个自己极为尊敬的人,从而丧失了对话的资格。

    她拿出一沓银票,放在了左手边的红木桌子上。

    我想

    在这之前,请允许我老调重弹,解释一下天下无双阁的规矩你今晚的一切见闻将不会有第三人知晓,直到你死,倘若你做不到,门,就在那边无双扬起宽大的袖袍,朝着门的方向示意。

    温良辰噎住了,只得点点头。

    众所周知,天下无双阁订下的规矩至今尚不曾被谁打破。所以,他们接下来的谈话,除却他们俩,这世上再无第三个人知晓。

    我们唯一知道的是,一炷香之后,温良辰离开了西江月。

    她离开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不但没有轻松一点,反而更凝重了。

    在她走后,无双重新回到后窗口的位置。这时他发现巷子里只剩下慕容秋水独自一人,静静地站着。他的脸沐浴在银白的月色里,泛出冷暗的微光。

    无双思忖片刻,整个人忽然像一支箭似的飞出窗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射向巷子里的慕容秋水。

    慕容秋水兀自静立不动,眼看无双即将撞上自己,才微微侧身,长臂伸展间已经捞住他的腰身,一边笑道:哎呀,都这么重了,老实说,后院马厩这三年来的马粪是不是都被你吃了?

    说着将无双放下地来,握住他的肩膀细细打量。

    无双起先微笑着,后来忽然觉得有些无法面对他那么热切的目光。便不着痕迹地挣脱开来,反手在他肩上用力一拍,语带责备地说:你回洛阳这么多天,怎么也不来看我们?

    慕容秋水抚额轻叹一声:很多事要处理,我想等解决之后再去见你们瞥见无双张口欲言的表情,连忙解释道,这是我私人的事情,不想牵连大家。况且你们牵扯进来,事情只有更麻烦

    无双嗤笑一声:咱们的麻烦还少吗?从来只有麻烦躲着咱们走,咱们何曾躲过麻烦?

    慕容秋水沉下脸,换上一种极其严肃的语气:事关重大,你千万不要乱来。我知道你这唯恐天下不乱的秉性,天皇老子也不看在眼里,但是无双,这一次,你一定要答应我,绝对不要插手这件事。

    他停下来,盯牢无双一对点漆般的眸子,沉声道:你必须保证!

    无双被迫回望慕容秋水的眼睛,一双漆黑眼瞳仿若深不见底。

    慕容秋水拧紧浓黑的眉毛,重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换上劝哄的语气道:这件事真的不是儿戏。你想帮我,我心里头明白,但是这件事一旦沾上了,就洗脱不干净,而且,我相信自己能够解决。你就听我一次,别管这事,好吗?

    无双沉默少顷,忽而一笑,点了点头。

    慕容秋水如释重负,露出五月晴空般的笑容,用力揽住他的肩膀,笑道:这才是好兄弟!走,咱们喝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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