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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曲三 如果一切是夢該有多好

十多年前,林仕延的確曾給過葉冠語兩百萬。剛開始葉冠語認定自己不會要,但是跟他從小玩到大的兄弟,四毛的一番話改變了他的看法。四毛得知林父要給葉冠語一筆錢時,很明白無誤地告訴他應該要那筆錢,而且必須要:“為什麼不要?不說這是你們家該得的,起碼你不能讓你媽老是這麼瘋瘋癲癲,時好時壞吧?而且你媽的肺病,可不能再拖了。那老頭子說得沒錯啊,就是他們林家欠你的。再說,你要真想有一天贏這場官司,沒有能耐怎麼行?怎麼才有能耐呢?得有錢!哪來的錢?等著天上掉餡餅?那掉下來的不是餡餅,是石頭,要砸死人的!”

“可是有那兩百萬又怎樣?我也未必贏得了官司。”葉冠語似乎還沒開竅。

“你傻吧,這兩百萬你就當是本錢啊,你這麼聰明的一個人,有了本錢還怕翻不了身?用他們林家的錢起家,要是有一天能發家,再拿十倍百倍的錢砸死他們,你不覺得這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嘛,哥們……”

一語驚醒夢中人!是啊,用林家給的錢報仇,這可比直接拿刀子捅死他們還解恨啊,他怎麼沒想到呢?真是天無絕人之路!葉冠語第二天就登門拜訪林家,很好,林然不在家,據說是去香港演出了。林仕延喜不自禁,很爽快地開了張兩百萬的支票給他。他可能以為事情終於就此了結,全然不知葉冠語心裡的謀算。就此了結?做夢!連上帝都不能了結!

讓葉冠語心緒翻騰的是,林母也在場,而且看他的眼光很特別,似乎在他臉上尋找著什麼,抑或是發現了什麼,怪怪的。

那女人還是那麼美,雖然年逾四十,看上去卻只有三十出頭。聽說她年輕的時候是個舞蹈演員,父親是個高級軍官,級別高得嚇死人。但葉冠語對她沒有任何好感,十幾年前她扇母親的那記耳光他到死都記得!讓人意外的是,林夫人一直將他送到門外,莫名其妙地問了句:“你……一直姓葉嗎?”

“你說呢?”葉冠語沒好氣地反問。

林夫人不好意思地笑笑,目送他離開林家大院。

回到家,葉冠語買了很多好吃的給母親。他知道,從今往後他沒辦法照顧母親了,他要出去闖世界。可是母親的身體徹底垮了,咳咳喘喘的。“媽,我送你上醫院治病吧。”葉冠語拿到了兩百萬,堅持要送母親去醫院。

“去什麼醫院啊,那裡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我都這把年紀了,聽天由命吧。”母親當時是清醒的,說話很有條理。她拉著兒子坐到床邊,乾涸的眼眶裡又是滾滾的淚湧出來,“冠語,別管媽,照顧好你自己就行,咱們葉家終究是絕了後,可媽還是指望著你的……”

絕後?葉冠語當時沒聽明白。但考慮到母親的病情,他沒有太在意她的話。然而,母親顯然不是因為發病才說出這樣的話,她看著葉冠語,撫摸著兒子英俊消瘦的臉龐,喃喃自語般地念叨著:“多俊的一張臉,孩子,你不曉得你有多俊,當年你爸把你抱回家的時候,我就喜歡你這張小臉兒,哪怕家裡窮得揭不開鍋,也捨不得丟下你……”

這話引起了葉冠語的警覺,他終於聽出了什麼,臉色倏地大變:“媽,你剛才說什麼,爸把我抱回家?我是你生的呀,怎麼……怎麼是抱的……”

母親怔怔地看著他,哆嗦著,又咳成了一團。

“媽,你又說胡話了是不?什麼都別說了,好好養病才是真的,我過幾天就要去廣東了,我要賺很多很多的錢回來,一定要替冠青討回公道,媽媽,你無論如何要等到那天,答應我,媽媽!媽媽!……”葉冠語突然沒來由地恐懼起來,從來沒那麼恐懼過,他拍著母親的背佯裝什麼也沒聽到,什麼都不曾發生。只是,聰明的人要裝糊塗是很難的,葉冠語的不幸就在於他太聰明,他沒法裝糊塗。晚上,他找到四毛,心中的疑問一說出來,四毛就不吭聲了。

“四毛,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聽說過什麼,從小到大,關於我的。”葉冠語即便恐懼,但他更想知道真相。

四毛支吾了半天,最後終於說了實話:“哥們,有些事情不必那麼較真的,我是聽說過,你……你是你爸從橋洞裡抱回家的……是聽說,也不見得就是真的……我媽從小就說我是臭水溝裡撿的呢,我還不是沒當真……”

葉冠語什麼也沒有再說,沒有再問了。他覺得有些事情不需要知道得太清楚,因為他在這個家庭成長到現在從沒有後悔過,從小到大,父母給予他的疼愛從來就不比別的孩子少,甚至不比冠青少,尤其是老實憨厚一輩子的父親,把全部的希望都寄託在他的身上,因為他聰明,有上進心,不像冠青,莽撞不懂事。

所以當年他輟學,母親是極力反對的,也很不安,怕父親泉下有知會責怪。做人要有良心,父母窮了一輩子,沒有給他別的什麼財富,只讓他懂得什麼是良心。

夜裡回到家,他給母親端水洗腳,摩挲著母親瘦骨嶙峋的腳背說:“媽,你好好保重身體,將來我賺了錢要好好孝順你的,走到哪裡,你都是我的媽,我不會忘記自己是葉家的孩子,我姓葉,從來就是,不會改變!”

“兒啊……”母親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接下來,葉冠語每天陪伴母親,寸步不離,他怕自己沒有機會,他不想自己遺憾。同時他留了些錢給四毛,託付他給母親找個靠得住的保姆,多付點錢都沒關係。他要四毛在他走後好生照顧母親。四毛問他:“你要上哪兒?多久回來?”他回答:“我也不知道自己多久回來,但肯定得走,因為這裡搞不好也是林家的地盤,在這裡一天,我就別指望翻身。”

而除了母親,葉冠語心裡還有另一個牽掛。他一直猶豫著該不該去見她,猶豫了很久,還是覺得應該去看一眼。他想記住她純真無邪的臉。記得那天下著雨,他徘徊在桃李街很久很久,路兩側有許多高大的法國梧桐,在那個季節猶未落盡黃葉,在半空中枝葉交錯。掩隱在梧桐與圍牆中的都是些頗有歲月的老房子,精巧的屋頂在雨中透著歲月的滄桑。之後雨漸漸地停了,無數枝葉拱圍著,枝頭積雨滴滴答答落下,更顯出那條路的靜謐幽深。

遠遠地就看見那女孩走過來。打了把綠色的花傘,一邊走路,一邊看著一本小說,很入迷的樣子,葉冠語故意撞上她的時候,她連頭都沒抬,只說了句“對不起”就匆匆從他身邊走過。她竟然看都沒看他一眼!

她為何不看看他,記住他,從而在未來重逢的時候可以一眼認出他?葉冠語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眼底浮起淚影,他在心裡對她說:“沒關係,我一眼就可以認出你的,丫頭,你要快點長大,等有一天我有足夠的能力了,我一定會回來找你,你要等我啊!……”

他幾乎是一路跑回家。一進門,四毛就告訴他,林然來過!

“林然?”他吃驚得說不出話。

“是的,他等了一個下午,你要是早來十分鐘,就能看到他了。”

“我為什麼要看到他?我不想看到他!”

四毛最怕他板起臉:“他……他說是來給你送行的……”說著,拿出一封信給葉冠語,“這是林然要我交給你的,說看在過去的情分上,你無論如何要看了後才撕……”

“情分?我和他之間還有什麼情分?”葉冠語頹然地坐在院子裡的石凳上。拆開信,上面就一行字:明晨六點,暮雲山頂見,我們一起看日出。

葉冠語那天晚上整夜未睡,在去和不去之間猶豫不決。但是凌晨三點多,他還是起床了。去,還是不去,他仍然沒有拿定主意。他徒步往暮雲山的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還在猶豫。

清晨的暮雲山雲霧繚繞,溼氣很重。山間的林蔭道上落滿紅葉,不時可以看到晨跑的人們。又是一年深秋時,五年前的深秋,葉冠語和林然踏著滿地的紅葉爬到了山頂,靠著那塊山巔的巨石暢談人生和理想。這些年,那塊石頭一直壓在他的心頭。舊時的路,焚燒人視線的紅葉,都是他心頭縈繞不去的夢。

如果一切真是夢,該有多好。至少他不會如此猶豫不決地走在這條路上。

到達距離山頂不遠的那座涼亭的時候,已經六點,葉冠語卻沒有再往上攀爬。因為他看到了林然,就站在山巔的巨石邊。林然明顯有些心神不定,不時看腕上的表。而東方已經破曉,朝霞在半空裡漸漸舒展開來,照在那些如火的紅葉上,更加的流光溢彩。林然孤獨的身影,也像照在燭炬明光之下一樣,漸漸變得有些僵直。這時候,紅彤彤的太陽自天邊升起了,一時間更加霞光萬丈,繚繞在山巔的雲霧整個的被鍍上一層金色,林然正對著紅日站著,一切光源都自天邊投射在他身上,剎那間的絕美,被永遠地定格。四下裡除了鳥鳴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這宛如圖畫的仙境,在葉冠語的視線裡漸漸模糊,如夢如幻。他還是沒有勇氣上去跟林然打招呼。

他瞞得這樣好,連他自己,都似乎瞞過了。可是他騙不了自己的心,騙不了心底最深處的記憶,那裡烙著最分明的印記。這麼多年,他已經死了心,斷了念,總以為可以將往事拋諸腦後,可是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他做不到,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的假象而已。

而林然知道他可能等不到他想等的人了,終於決定下山。

葉冠語趕緊躲進涼亭旁邊的樹林中。林然從山巔走下來並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坐在涼亭裡繼續等。他是背對著葉冠語坐著的,點根菸,似在自言自語:“冠語,你真的不來了嗎?我怕我沒有機會再見到你了,你真的這麼恨我嗎?”

煙霧在他頭頂繚繞,更顯出他的落寞和悲傷。

“我真是傻,明知道你不會來還約你……我是咎由自取啊,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可是冠語,我們之間一定要這樣嗎?即便做不了朋友,當個陌生人也好啊,至少還可以打個照面,可你連打照面的機會都不給我了。你知不知道,這幾年我過得有多麼痛苦,每一天都像是活在煉獄中,Sam跟我一樣,他也是生不如死,一個正常人關在那樣的地方,如何好過?是,是,我們林家確實對你們葉家犯下了滔天大罪,但是那些事,真的要賠上我和你的友情嗎?……我父親給你錢的那天,恰好我不在,我回來後知道了這事,大罵了他們一頓,總以為用錢就可以擺平一切,錢是治癒不了傷口的,為什麼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去解決這件事情,他們就是不懂這個道理!冠語……我好想跟你聊聊,哪怕是被你責罵,也總比你躲避著我好,我想在你面前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你罵我懦夫都沒有關係。冠語,你如果能聽到我的話該有多好,誰知道以後我們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我有預感,很可怕的預感,我們再也見不了面了……”

林然坐了近一個鐘頭才腳步沉重地離開。

葉冠語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背影,一點一點地遠去……。葉冠語話都到嘴邊了,想喊住他,可就是喊不出聲。

林然的身影最終消失在了紅葉深處的小道上。

葉冠語很多年後回想起那一幕,心裡總會牽起隱隱的痛,因為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林然,真的是最後一次!林然的預感竟得到了殘酷的應驗。幾年後,林然的死訊傳到巴黎的時候,葉冠語還以為是開玩笑,打電話給他的是四毛,給予了他很肯定的回答:“是死了,被他老婆毒死的。”

那天,葉冠語足足兩個小時坐在沙發上動彈不得,只聽窗外隱約的風聲,那樣遙遠,聽在他耳中,卻是驚心動魄。林然,林然……他在心裡喚著他的名字,感覺連呼吸都痛徹心扉,無窮無盡的悲涼蓆卷而來,他將自己溺斃在茫茫暗夜中,再也無半分力氣掙扎。

那天晚上,他關掉了別墅裡所有的燈。在臥室裡點上蠟燭,守了一夜。他極力想回憶點什麼,腦子卻像被凍住了一般,只聽自己的一顆心,在那裡撲通撲通地跳著,儘管跳著,卻沒有一絲暖意泛出來。他站到窗前,瞅著茫茫夜空,一顆流星突然滑過夜幕,直墜飛下,剎那間便跌入墨黑的山林那邊去了。他知道,那顆流星是誰。

後來他託四毛拍了林然墓地的照片寄到法國,那張照片,他一直揣在身邊,陪伴他又過了三年。三年後,也就是兩年前,他回到中國,回到桐城,此時的他已非當年那個窮小子,他猶豫著該不該出手。可惜母親已不在人世,否則,她應該為他感到欣慰的。

母親是在他離開桐城後的第二年去世的,他當時在廣東因為受騙被牽進一樁官司而身陷囚籠,沒有趕回去奔喪,跟當年沒有見林然最後一面一樣,成了他一輩子的遺憾。他在監獄裡對著桐城的方向連連磕頭,痛哭到天亮。他終於還是失去了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上帝連一點點的憐憫都不肯給他!

那樁官司應該說改變了他的一生,他不僅賠掉了林家給他的兩百萬,還搭進了自己幾年來的血汗錢。就因為太輕信他人,落入別人的圈套,最後被債主報警而關進了看守所。雖然事情後來查明,他很快被放了出來,但他又變回了從前的一無所有。不過正是那一次的慘敗,讓他悟到了要成功就必須狠,至少要比你的對手狠。於是他從一頭羊變成了狼,不僅兇狠,還毒辣,只要能達成目的,他可以不擇手段。他的字典裡不再有“心軟”兩個字,東山再起後,看著一個個對手倒在腳下,他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憐憫,反而有種麻痺的快感。誰讓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呢,要不被吃掉,就必須先吃人!

但是,他是怎麼東山再起的呢?關於他發家的傳聞,有很多種說法,最被公認的一種是,他在深圳用借來的錢投資股票,一夜暴富。後又涉及地產、酒店、物流等行業,短短的十幾年就身家數億,現在據說已經過十億了,甚至更多。他究竟多有錢,沒人知道準確的數字,人們只知道他很低調,兩年前悄無聲息地從法國回到桐城,一直住在墨河邊的清水堂公館裡,從不輕易出現在公眾面前,一般人也很難走進那座神秘的公館。為了避免被打擾,他甚至買下了公館所在的那條街,閒雜車輛一律不得經過,公館裡種了很多茉莉,一到春天街上就飄散著茉莉花香,於是他捐了一大筆錢做慈善,徵得政府同意,將那條街命名為“茉莉道”。

他為什麼喜歡茉莉?

人們說,一定跟女人有關。

葉冠語對此一笑而過,不發表任何看法,也不為自己辯解。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他事業王國的真實背景,因為他答應過一個人,對誰都不能說。他將這個秘密深藏於心。他還有很多很多的秘密不為人知。就連跟隨他多年的手下都不知道老闆的底子,只知道老闆喜歡夜深人靜的時候沉思,手裡總是把玩著一個翡翠戒指……

彩英因此一直很畏懼他,說他是個沒法真正走近的怪人。彩英,是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的女子。她還是個少女的時候,他將她帶到了法國。他供她上學,給她最好的生活,萬千寵愛於一身,只因她長得酷似他夢中的那個人——大眼睛,弧線柔美的下頜。十年前,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決定收藏這個“夢”,他有太多太多的思念需要寄託。當時,他正準備前往法國,臨走前回離城拜祭母親。那天下著大雪,他在母親的墓碑前跪了兩個多小時,雪花不斷地落在他身上,卻是無限蕭瑟,彷彿天地之間只剩他一人孤零零。山腳下,是白茫茫的楓林,他走下山坡的時候,遇見一個少女在路邊哭泣。頭上肩上落滿雪花,一張小臉兒凍得通紅。

“你在這哭什麼?”他問她。

少女抽泣著,“我姐姐死了。”

“你姐姐……叫什麼名字?”

“叫落英。”

“你叫什麼名字?”

“彩英。”

舒曼回離城的那天中午和哥哥舒隸一起共進午餐。自舒曼來到離城,兄妹倆見面的時間很多,有時候妹妹舒睿從北京過來,就更熱鬧了。只是舒隸怎麼勸說,舒曼始終不肯回家,儘管鋼琴學校和桃李街都在中央公園的片區,要邁過那道門檻,舒曼還沒有做好思想準備。吃完飯,舒隸步行送舒曼回學校,沒有開車。話題自然談到了杜長風和葉冠語的身上,舒隸說:“這兩個冤家,十七年了,還在鬥,不知道要鬥到什麼時候才能罷休。杜長風一直暗中盯著你,林希和韋明倫都知道,他們竟然都瞞著我,這真是讓我惱火……”

舒曼低著頭不吭聲。那日,葉冠語無意中說出這些事,她只覺震驚,被兩個男人盯了十幾年,她竟然渾然不覺,可見她有多麼的愚鈍!也難怪,這些年一直生活在悲劇的陰影裡,心力交瘁,根本無暇顧及周遭暗藏的危機。

舒隸嘆口氣,提醒妹妹:“不管是杜長風,還是葉冠語,你離他們遠點,我不想你受到傷害。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妹妹,不想再失去你,那兩個人都是危險的傢伙,只會帶給你災禍。他們誰的話你都不要信!尤其是葉冠語,他在國外待了十幾年,誰知道在外面幹了什麼。”

舒曼說:“我沒有跟他走得多近。”

“那就好,只是曼曼,你有家也不回,我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爸媽都老了,你還要跟他們慪到什麼時候,是不是一定要等他們都進了黃土,你才追悔莫及?都是一家人,血脈這個東西是任何情感都替代不了的,你明白嗎?”舒隸對於妹妹跟父母之間的裂痕一直惱火得很,無奈舒曼死心眼,勸了這麼多年,她就是拒絕進家門。但這次舒曼的口氣有所鬆動,說考慮看看。儘管沒有明確表態會搬回家去住,但她肯考慮,已是很大的轉變。從前,她是談都不願談的。

“其實,杜長風那小子……也蠻可憐,被關了那麼久,唉,自作孽!他若來找你,你不理他就是,別去刺激他……”舒隸提起杜長風,言語間頗有些不忍,“我跟他從小就認識,他命不好,父母雙亡後被林家收養,似乎得到了那邊很多的寵愛。其實揹負著……很大的不幸……”舒隸欲言又止,看著妹妹探究的眼神,不再多說什麼。“好了,我要上班去了,有事打電話。”舒隸拍拍妹妹的肩膀,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舒曼也要回學校上課,剛走沒多遠,就看見迎面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上穿咖啡色大衣,裡面套了件米色高領毛衫,個頭挺拔,一隻手插在大衣口袋裡,一隻手夾了根菸,神色落寞,走走停停。他像在尋找什麼,又像在等待什麼,腳步零亂,沒有目的,沒有方向,讓舒曼不由得駐足凝望。

冬日的暖陽透過樹葉的間隙照耀在他身上。

他的臉在日影下忽明忽暗,就如他的眼神,飄忽不定。

在這樣一個冬日的下午,在這樣一條靜謐的街道,兩個人的邂逅像電影裡慣有的場景,相互地凝視,每一個眼神都意味深長。在他的眼裡,她的出現令他驚喜;在她的眼裡,他像是一個謎,舒隸說他揹負著很大的不幸,沒錯,她儘管一直不怎麼待見他,但她總覺得他身上有種深沉的哀傷,那張臉也總讓她似曾相識。她還是覺得她在很久很久之前見過他,有多久,也許是前生也說不定。

“是從二院過來的嗎?”舒曼主動跟他打了聲招呼。

他點點頭,剛好路邊有張長椅,兩個人坐在椅子上說話。

杜長風四處張望,似乎在尋找話題:“這兩天天氣不錯。”老套的開場白,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

“是啊,天氣預報說今年是暖冬。”舒曼也是沒話找話。

他應了句:“難得。”

她點頭:“是很難得。”

……

杜長風差點噎著,沒想到自己這麼沒用,想說的話說不出來,盡說些廢話。他頓了頓,輕咳兩聲,決定開誠佈公地跟她談。

“舒曼,對不起,演出砸了,害你白受累……”連杜長風自己都奇怪,他居然會主動跟人說“對不起”。

“這又不是你的錯,沒事的。”舒曼低頭看著自己纖細的手指,語氣難得的平和,“以後還有機會,你不要太難過。”遲疑了一下,又說,“你跟葉冠語的事情,韋明倫都跟我說了,我也去找過葉冠語……”

“你找他做什麼?”一說到葉冠語,杜長風的臉就板了起來。

舒曼轉過臉,看著他:“冤家宜解不宜結,我真心的希望你們能化解過去的恩怨,雖然這很難,但是……你們都這麼恨著對方,死去的人也活不過來。這些道理我都跟葉冠語講了,他也跟我講了很多……”

“講……講了什麼?”杜長風頓時忐忑不已,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愣愣地望著舒曼。

“什麼都講了,包括你盯我的事,你盯了我十幾年,對吧?”

杜長風恨不得一頭鑽到地底下去。

“為什麼你不早出現呢?如果當年你能出現在我的生活裡,或許我不會陷得那麼深,林然和舒秦也可能不會死,我當時整個地被……被那樣的情感牽住了,脫不了身,救不了自己,其實當時如果有人能救救我該有多好,無論愛不愛他,我都會跟他走,逃離這裡的一切。”

“舒曼……”

“我真是這麼想的!”舒曼神色恍惚,無助地看著杜長風,“你來得太遲了,我已經沒有能力再接受……放棄吧,別傻了,我不值得你這樣……你已經很不幸,雖然你殺過人,但我相信你是無意的,我覺得你很可憐,被關在那種地方,已經受夠了懲罰。我哥也說你很不幸,我不希望你還陷在那樣的不幸裡……”

杜長風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嘴唇劇烈地顫動,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了,他竟然親口聽到她說他不幸。天知道,這遲來的寬容和理解讓他所有的堅強瞬間瓦解,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她……而她低著頭,沉默地十指交握,素白的一雙手因為用力而指節微微發白。

他蹲下來,顫抖地伸手捧起她的手,將自己的臉埋在她的手心,“舒曼……”他哽咽,任自己的淚水在她的掌心氾濫。他說不出話,除了喚她的名字,他已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她卻感受到了他隱藏在顫動中的不可磨滅的創痛與悲傷,她沒有抽回自己的手,只是說:“你該振作起來,好好地活,犯下了那樣的錯,更不應該浪費生命,因為你身上承載的不是你一個人的生命。你沒有資格浪費。珍惜每一天,做有意義的事情,其實也是一種贖罪,我能體會你想贖罪的心情。因為這麼多年,我也一直在想贖罪,明知道林然的悲劇不是我一個人的罪,但還是無法放下自責。我教孩子們練琴,除了是出於謀生,其實也是想讓自己做點有意義的事,不至於讓自己虛度光陰。葉冠語……他恨你,無論怎麼對你,你都包容吧,當一個人失去了所有的信念,恨是唯一支撐他活下去的理由。總有一天,他會放下仇恨的,因為恨的盡頭是絕壁,無路可走的時候他會回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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