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在門口和細毛他們打鬧了會兒,待樊疏桐買了柚子回家來,已經是兩個小時過去,還在院子裡就聽到老頭子在屋裡罵。他正尋思著怎麼扯個理由呢,軍部負責送信的文官小趙來了,拿了個信封畢恭畢敬地遞給樊疏桐:“這是您家的信。”
樊疏桐“哦”了聲,低頭一看,信封的落款是北京某政法大學,他猜這可能是錄取通知單,正要高興呢,發現收信人不對,不是文朝夕,而是“鄧朝夕”。他疑心是不是送錯了,他們家沒姓鄧的啊,可是文官堅持說沒錯,地址上寫得清清楚楚:“首長家的信怎麼會弄錯呢,我們還活不活了。”文官小趙撓著後腦勺說。
樊疏桐一想也對,就把信拿回了家。原本樊世榮看到通知單也很高興,可是一看到“鄧朝夕”頓時沒了聲音,跌坐在沙發上。
這時候樊疏桐也反應過來了,那丫頭改了姓!
原本這也沒什麼,改姓就改姓,姓文姓鄧都是她的自由,可她起碼也得跟家裡人說聲啊,一聲不吭地就改了,還偏偏改姓“鄧”,放誰身上都難受。這明擺著就是她在提醒大家,她的爹姓鄧,死了,被樊家的人害死的,她將永生銘記父親的姓氏,永生不會忘記這仇恨……
樊世榮一句話也沒說,放下通知單,佝僂著腰起身上樓。樊疏桐去扶,也被他推開了。樊疏桐只得跟在父親身後,一直跟進了房間。
樊世榮還是不說話,摸索著坐到房間的沙發上,一抬頭就看到了牆上掛著的陸蓁的照片,頓時老淚縱橫,捶著自己的膝蓋說:“蓁蓁,是我對不起你們母女,我誰都不怪,我只怪自己!我錯了,我錯了啊,蓁蓁……”
“爸,您別這樣。”樊疏桐心裡也堵得慌,輕輕在父親的身邊坐下,“是我的錯,爸,這不怪您……要不是當年我做的那些混賬事……對不起,爸,這些事本來應該我來承擔,卻讓您……不過,爸,您別怪朝夕,她惦記自己的父親沒錯,哪怕他們沒有共同生活過,但畢竟是父女。就像我,在外面這些年心裡也總放不下您,我禽獸不如也好,我混賬也好,您始終是我的父親。”
“說這些有什麼用,她爸爸又活不過來了。”樊世榮喟然長嘆。
“是沒用,但我們還活著,爸,我餘生都會來贖罪!請您相信我……”樊疏桐正要繼續往下說,樓下傳來珍姨的聲音:“喲,朝夕回來了,大熱天的,也不帶把遮陽傘,瞧這小臉曬得……”
朝夕一早就出門上書店買書了,以往連波在家的時候,她想看什麼書,都是連波幫她去買回來,連波去外地採訪了,就只能她自己上書店買了。樊疏桐連忙出去,站在樓梯口居高臨下地看著曬得一臉通紅的朝夕,笑道:“恭喜,你考上大學了。”說著指了指茶几上的信封,“剛寄來的。”
朝夕捧著書拿起信封就上樓,臉上沒有絲毫的喜悅。她甚至看都沒看信封上面印著啥字,好像這是件很平常的事,根本沒什麼值得高興的。樊疏桐本來是要恭賀她幾句,一下就被她的冷場弄得尷尬起來,因為她平靜的表情無端透著傲慢,好像早就知道了結果一樣的。她目不斜視地繞過樊疏桐進了自己房間,正欲關上門,樊疏桐跟過去一把用手掌抵住:“朝夕,你就這麼恨我嗎?”
“我要看書。”她冷冷地說。
“書什麼時候都可以看,不急在這一會兒,鄧朝夕!”
她愣了下,看住他。
他也看住她,推開門走進來,儘可能地用平和的語氣說:“我們談談吧,不要說沒什麼好談的,至少我有話問你。”
“就為改姓的事?”
“不是,姓什麼是你的自由,我們全家都沒意見。”
“那要談什麼?”朝夕將書放到書桌上,坐到了椅子上,捧起書就先看起來了,一副不願搭理他的樣子。
樊疏桐反正也習慣了她的這種態度,問她:“你是不是跟連波說了什麼?”
“我說了什麼?”
“不要裝蒜,你的演技還不夠好,至少在我面前是裝不了的。”樊疏桐在書桌邊的床沿坐下,“連波出去都幾天了,一個電話都沒打回來,這可不像他,原來他只要出門就會打電話回來報平安的,你要沒跟他說什麼,他怎麼會這樣?”
朝夕扭過頭反問他:“那你認為我會跟他說什麼?”
“你自己知道,何必我點破。”
“你害怕了?”朝夕沒事兒一樣一臉天真,可那天真分明透著挑釁,她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樊疏桐,聲音揚得高高的,“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害怕的樣子是最好看的,我就喜歡看你害怕的樣子,因為你害怕起來像只可憐的羊羔,這樣很好,總比你像只惡狼要好……”這麼說著,她斜睨著觀察他的表情,等著這話激得他跳起來。
不想樊疏桐反倒“哧”的一聲笑了起來:“臭丫頭,嘴巴是越來越厲害了,難怪你會讀政法大學,將來準備當律師?是不是要把我送上被告席?不過罪名是什麼?”他可不是省油的燈,湊近她,壓低聲音說,“告我□?哦,不,當時你已經滿了十六了,未滿十四才算□呢……”
“樊疏桐!”朝夕倒先被激得跳起來,使勁合了下眼睛,又睜開,“你現在就給我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是你先挑起來的!”樊疏桐皺著眉,眼睛裡透著狠勁,“我跟你說過,不要試圖攻擊我,這樣我們會一起死,你明不明白?你攻擊我可以,反正我百毒不侵,如果你攻擊連波刺傷他,朝夕,別怪我不講兄妹情面!”
“我們是兄妹嗎?”
朝夕咬牙切齒,眼底又騰出鬼火似的光芒,一字一句地叮咬他:“什麼樣的兄妹?你倒可以給我解釋下看看……”
“文朝夕!”
“我現在叫鄧朝夕。”
“好,鄧朝夕,你就真的那麼想讓大家都知道那事嗎?”樊疏桐每次一跟她槓起來,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知道了對你有什麼好處?”
“當然有好處,可以讓你眾叛親離!”
“那你也會失去連波。”
“我從來就沒得到過他,何來的失去?”
“那你打算怎麼得到他?要不要給他下迷藥辦了他?”
“……”
一直是這樣,兩個人只要單獨在一起,就免不了唇槍舌劍,逼著自己說出惡毒的話,兩個人都不肯向對方低頭,不把對方刺得血淋淋不罷休。朝夕後來想,其實他們真正最不能原諒的恰恰是自己。看到對方,就會想起自己犯下的罪,羞恥和憤怒頓時讓彼此失去理智,她是蠍子,他就成了毒蛇……
就如此刻,朝夕的下巴劇烈地哆嗦起來,臉上汗津津的,目光又神經質地跳躍起來,騰出熾烈的火焰:“你真無恥——”
“你也一樣!”樊疏桐也失了常態,他不明白,每次他付出百倍的努力把和她的關係向前邁進一步,最後總是搞得倒退十步,也不知道是誰逼誰,誰要咬死誰。他看著她的睫毛蒙上淚光,一點也不心軟,狠狠地說:“還有誰比你更無恥呢?文朝夕,不,鄧朝夕,你已經賣給了我,五萬塊呢,也不少了,卻只跟我上了一次床,你不覺得我很虧本嗎?我沒找你討本錢,你倒還來咬人!你以為我真怕你啊?撕破了臉我樊疏桐誰都不怕,反正我已經落了個禽獸的名聲!”這麼說著,他只覺腦子一陣陣發昏,明明這些話並不是他的本意,卻控制不住自己要發瘋,“朝夕,我好生修復跟你的關係,一再地忍讓,甚至允許你跟連波接近,允許你們將來共結連理,因為如果你跟了連波能獲得幸福,我也會覺得欣慰,可是結果呢?你總是把我往絕路上逼,逼我不說,還把那些事透露給連波聽……”
“我沒有!我沒有!”朝夕這時已經哭了起來,到底只是個女孩子,在強勢的樊疏桐面前,她再如何的尖銳也終究不是他的對手。
“沒有?那連波為什麼那天跟我說,你跟他說你犯了個大錯,還請求連波原諒你?除了那件事,你還有什麼事要連波原諒的?從那天開始,連波整個人都變了,像丟了魂似的,見了面跟我也沒幾句話講,這次出去採訪一個電話都沒打回來過,不是你挑撥的,還有誰?”
“我不想說,我什麼都不想說……”朝夕的下巴哆嗦得更厲害了,兩隻纖弱的細手護著自己的胸口,好像那裡面有什麼戳著一樣,“我永遠都不會跟你說,我對連波講了什麼,除非你自己去問連波!樊疏桐,我已經受夠了你,我也試著緩和跟你的關係,可你獸性不改,一而再再而三地來傷害我,連你覺得虧本了的話都說得出來!好啊,我現在就可以還你本!我還給你看,只要你敢要,我就敢還!我現在就還——”
她幾乎是叫起來,開始解自己的扣子……
樊疏桐撲過去捂她的嘴,低聲吼:“你瘋了!”結果用力過猛,朝夕整個人都被他撲倒在床上,時間瞬間靜止,兩人眼睛對著眼睛,鼻子對著鼻子,都嚇得動也不敢動,兩年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如此“親近”。因為是夏天,隔著薄薄的襯衣,他的身體直接接觸著她的身體,感受著她身體不可思議的柔軟和彈性,還有那少女特有的清淡芬芳,迅速讓樊疏桐的身體起了反應。
彷彿心臟被雷擊了般,有那麼一瞬間好像停止了跳動,血液迅速沸騰翻滾,自麻痺的心臟湧向全身的脈管,最後集中在身體的某個部位,騰的一下,那裡陡然就活了,直挺挺地撐立……久未有過的熾熱感讓他全身發燙,他忘了害怕,忘了她是妹妹,忘了她是蠍子,忘了他是青蛙,忘了她可能會咬死他,如果,如果註定要被她咬死,那麼就讓他死吧!兩年了,他中毒如此之深,是她讓他變成了具可憐的行屍走肉,卑微地苟活於世上,他從來不怕死,他只是厭倦如此孤獨地活在世上,沒有人懂他,守著那麼不堪的秘密,他過著連鬼都不如的日子啊……
“朝夕……”他喃喃地喚著她,鬆開手,就那麼吻了下去。天哪!她的唇彷彿是這世上最甜軟的蜜,讓他一觸及就身不由己,靈魂剎那間騰空而起,火舞熱浪般撲向新的彼岸……那不是吻,那是惡狠狠的啃噬,彷彿要將她整個人生吞活剝,撕成碎片搗成灰粉,然後一點點地揉進胸膛和血液,那麼她就是他的了,此生她都屬於他了,誰來也奪不走。意外的是,朝夕並沒有反抗,就那麼任由著他吻,任由著他劇烈反應的身體更緊地貼近她,而她整個人都是僵著的,瞪著眼睛,像是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一樣,可怖地瞪著眼睛,直直望著門口——
一秒,兩秒,三秒……
樊疏桐終於意識到不對,停下動作,扭頭也望向門口。門原本是虛掩著的,這會兒卻大開,遠去的腳步聲再熟悉不過。
他傻了,身體迅速僵冷。
朝夕也傻了,居然忘了推開他。
一秒,兩秒,三秒……
腳步聲再次從門外走廊響起。
樓下隨即傳來珍姨的驚呼:“首長,你拿皮帶幹什麼啊?!”
“快跑!”朝夕終於使勁推了推他。
樊疏桐翻身滾下床,身體剛著地,樊世榮的皮帶刷的一下就甩了過來,啪的一聲,樊疏桐的肩上捱了一下,清脆響亮。不愧是戰場上出生入死過來的,雖然這麼大把年紀了,腰還疼著,身手還是這麼敏捷。
朝夕嚇得出不了聲,撲上樓的珍姨卻尖叫起來:“首長——”
“你這個孽子!我還以為你改邪歸正了,沒想到你獸性不改,居然對自己妹妹下手!畜生哪——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畜生——我今天要不抽死你,我就不姓樊——”說著噼噼啪啪又是幾下,樊疏桐的身上頓時印上條條血痕,珍姨這時已經撲進了門,哭叫著拽住樊世榮的手:“首長,不可以啊,他是你兒子啊……”
“我沒有這樣的禽獸兒子!我今天就為民除害!為朝夕的爸媽報仇——”樊世榮徹底失控,額上青筋暴跳,推開珍姨,對準樊疏桐又是狠狠一皮帶。
朝夕這時候意識回來了,騰地站起來狂奔出門,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下樓,衝到院子裡對著門口的崗哨喊:“快來人啊!救命啊!……”
警衛聞聲就往院子裡跑:“出什麼事了……”話還沒說完呢,就聽到屋裡傳來珍姨的尖叫:“桐桐——”
朝夕跑進屋看到樊疏桐的時候,樊疏桐不知怎麼趴在客廳樓梯口的地板上,應該是從樓梯上滾下來的。
樊世榮站在二樓的樓梯口,手裡還拿著皮帶,混身發抖。
珍姨撲在樊疏桐的身上號啕大哭,哭得肝腸寸斷,哭得聲嘶力竭……警衛直奔客廳的電話機,朝夕聽不清他說什麼,只看到他嘴巴一張一合,不久大批的警衛衝進來,跟隨著警衛進來的還有寇振洲、樸遠琨等。
“老樊!你這是幹什麼!”寇振洲一邊朝樓上的樊世榮跺腳,一邊撲過去扶起樊疏桐,可能是傷著了頭部,樊疏桐用手捧著頭,臉色煞白。
樸遠琨也蹲過去:“怎麼樣,疏桐……”
而樊疏桐當時已經說不出話,目光飄飄忽忽地望向站在門口的朝夕,那麼坦然,那麼無辜,那麼傷心,他像是有很多話要跟她說,是說對不起呢,還是說抱歉,或者說恨她?他流淚了,渾濁的眼淚混合著殷紅的血自他的眼角滾落下來,滴在地板上。他的嘴巴在動,一張一合,聽不到聲音,反反覆覆就是同樣的張合,沒有人聽得懂,朝夕開始也不懂,後來明白過來,那是他在喚她的名字“朝——夕——”“朝——夕——”……
朝夕從來沒見他哭過,從小到大,都沒見他哭過。在她自小建立的印象裡,這個人有著強盜一樣彪悍的體魄,也有著跟強盜一樣的霸道,小時候她看過一部電影《海盜》,就覺得他跟那裡面留著大鬍子,光著膀子,吹著口哨拿刀劈人的海盜如出一轍。海盜是不會掉眼淚的。海盜沒有眼淚。可是現在這個人滿臉都是淚,淚水中還夾雜著血水,他咳嗽幾下,突然大口的鮮血噴湧出來,天哪,他吐血了!他捂住自己的喉嚨,嘴巴痛苦地張合著,更多的鮮血汩汩地湧出來……
“桐桐——”常惠茹這時候撲進門,幾步奔過去,“桐桐啊……”常惠茹抱著他哭,珍姨也哭,邊哭用袖子擦拭他臉上的血跡。
寇振洲和樸遠琨試圖將樊疏桐扶到沙發上去。
樊世榮緩緩走下樓,估計也打累了,上前推開寇振洲和樸遠琨,喘著氣指著兒子:“說!你是不是畜生!是不是?!”
樊疏桐儘管被扶著,仍是站立不穩,身體微微抽搐著,無力地看著面目完全扭曲的父親,呻吟著吐出一句:“我,我是畜生的兒子,當然是畜生。”
話音剛落,樊世榮就大步衝上前,說時遲那時快,“爸!”朝夕突然奔過來,撲通一下跪在了樊世榮的腳跟前,抱住了樊世榮的腿,仰著臉哭道:“爸,不是他的錯,是我,是我先主動的……”
空氣中彷彿被什麼點燃了似的,“砰”的一下就爆炸開來,那種爆炸力不亞於一顆原子彈,整棟屋子似乎都在搖晃,瓦礫橫飛,梁倒牆塌,一切可恥的、卑微的、黑暗的、急於見光的和見不了光的瞬間灰飛煙滅,瞬間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眾人面面相覷,齊齊看向朝夕。
“你,你……”樊世榮指著朝夕,被這顆突如其來的“原子彈”震得搖搖晃晃,耳鳴眼暈,“你說什麼,再說遍看看……”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朝夕這時候已經不害怕了,沒什麼好怕的了,兩年前,自尊和廉恥就不存在了,她早就被剝光了一切晾在光天化日之下,□裸,血淋淋,她還有什麼好怕的?!她只是不想看到他死在她面前,縱然他該下地獄,也不應該是由他父親踹下去,他父親不是上帝,沒有這個權利。而她和他前世的冤孽太深,所以此生他們才糾葛得如此慘烈,她不想下輩子還和他糾結在一起,這世的恩怨這世了,但不應該是在這種不堪的狀況下了斷,否則置連波於何地?她怎麼跟這個人糾葛已經註定,不想他們兄弟間反目,她寧願連波恨她,也不能讓連波恨這個已經血肉模糊的人,因為她深知連波把親情看得比命還重,就如他自己說的,他是個活在理想世界中的人,她不想讓他的理想世界坍塌在兄弟反目成仇的悲劇中,她不想給自己又多條罪!
朝夕仰著面孔,淚水小河一樣地淌滿她的臉,但她心裡已經拿定主意,雖然抽咽著語不成句,仍是字字清晰:“是我,是我喜歡疏桐哥哥,我們……我們一直在……在戀愛,怕您責怪,我們就一直不敢公開……是我的錯,我從小就喜歡疏桐哥哥,我同意回聿市也是因為他,我想念他,非常非常想念,就跟媽媽曾經很多年都在想念父親一樣,我……我不想重走媽媽的老路,我喜歡就要去追求,我喜歡就會付出,雖然我現在還小,但我已經跟疏桐哥哥私定了終身,我大學畢業了就嫁給他……”
樊世榮整個人往後踉蹌著倒退幾步,他捂住胸口,彷彿中了一槍,看不見的鮮血嘩啦啦地自心底湧出,他指著朝夕說不出話,又指著樊疏桐:“你,你……”
樊疏桐大笑,站都站不穩了還在笑,笑著笑著就不行了,搖晃了下幾下,像一攤爛泥樣的癱倒在地上,更多的鮮血從他的口鼻中流出來。
寇振洲抱起樊疏桐的頭,指揮旁邊的警衛:“快!快去叫車,送醫院!……”
“救護車!”樸遠琨也跟著喊,樊疏桐的狀況已經不是單純的吐血,他抽搐得可怕,眼神渙散,情況十分危急。
馬上有人撥打電話。
一堆的人撲過去圍住樊疏桐。
朝夕就跪坐在樊疏桐幾步遠的地方,透過人縫,她看到他虛弱地睜了睜眼睛,逐漸渙散的眼神依然在望向她,嘴角隱約透出笑意。隔著這段距離,是幻覺又像是真切的,朝夕就覺得他眼中那逐漸熄滅的光亮突然又迴光返照般地燃燒起來,彷彿一簇黑色的火焰,在屬於他一個人的空間裡無聲地燃燒著,或許它的主人已經死了,它還在把最後的光亮傳達給主人最放不下的人,她是他最放不下的人嗎?
朝夕看著那個人,心裡冷一陣熱一陣,冷熱交織著在身體裡打著旋,一顆心直直地朝無底的深淵旋下去,旋下去。
而他還執拗地看著她,滿臉是血。
明明已經沒有了力氣,還不肯移開視線,就像將死之人眷戀墓地一樣,他不由自主地把頭臉和身軀朝她的方向僵直著,整張臉朝著她一動不動……
他知道,只要他是站著的,他就無法靠近她半步。她何止是蠍子,她根本就是全身長了刺,稍微靠近她就被刺得血淋淋。那麼他就躺下吧,就如此刻,哪怕下一秒就被他們搬到墳墓,他也無憾了,她說了那樣的話,哪怕是謊言,他也無憾了。可是朝夕啊,你就不能靠近一點嗎?你寧願跪著說出這個彌天大謊,也不肯靠近我一步,我拼命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到頭來還是隔著高山大海,朝夕,如果我真的就此躺進墳墓,我就再也看不見你了啊,靠近點吧,我冷,好冷啊,我需要你的溫度,一千個一萬個謊言都抵不上你原諒的目光,抵不上你靠近一點點,哪怕是一釐米……
什麼香味?淡淡的,很特別,亦很熟悉……樊疏桐疑心是做夢,又像是幻覺,讓他情不自禁地被誘惑,貪婪地嗅著,無奈那香氣忽近忽遠,若有若無,令他焦急異常。他用兩隻手抓住枕頭,用的力氣太大,指關節突兀地暴起,好像唯恐那香氣會消失不見,他不顧一切地挺直著身體,四周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彷彿置身冰冷的海底,他什麼都看不到,他雙目失明瞭嗎?
“桐桐……”
有人在黑暗中喚他的乳名。聲音那麼溫柔,是……是……哦,是媽媽!是媽媽在喚他……“桐桐,桐桐”媽媽喚著他的名字,彷彿就在身邊,那香味就是母親從前最喜歡的紫藤蘿花香,過去母親最喜歡在姥姥家的院子裡種紫藤蘿,多少年了,那徘徊夢裡的清香恍惚就成了母親的氣息,他拼命去記憶,很多年來也就剩了那淡淡的花香,縈繞在他孤獨的夢境。
那時候他還很小,五六歲的樣子,每天他都看見母親在院子裡伺候那些紫藤蘿,深深淺淺的紫,將整個院子裝點得分外美麗。那時他們住在鄉下姥姥家,每次樊疏桐問母親,爸爸什麼時候回來,母親就會笑吟吟地指著院子裡的紫藤蘿說,等那些花開了,你爸爸就回來了;如果恰巧紫藤蘿是開著的,母親就會說,等明年的花開了,你爸爸就回來了。當時只有四五歲的樊疏桐很不理解,爸爸回來跟紫藤蘿有什麼關係,長大後聽母親嘮叨時才知道,母親和父親正是在紫藤蘿花下認識的,母親也是在紫藤蘿花下送走的父親,母親亦問過父親同樣的問題,問他什麼時候回來,父親亦是指著瀑布般美麗的紫藤蘿說,花開的時候,他應該可以回來了。
當時的父親,正在戰場上浴血奮戰,保衛國家保衛人民,那就是七十年代末開始的對越自衛反擊戰。樊疏桐那時還小,不懂戰爭的殘酷,只天天盼著父親快點來接他和母親,聽母親說,爸爸打完這場仗就接他們去城裡住。其實去不去城裡住他才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爸爸一定要回來,他要跟爸爸在一起,讓小夥伴們瞧瞧,他的爸爸是個了不起的大英雄。可是等啊等啊,樊疏桐一直沒有等到爸爸回來,自衛反擊戰都結束了,爸爸還不回來,只是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派解放軍叔叔來鄉下看看他和母親。
每天放學,他都要在村口的榕樹下等上好一會兒,期待可以在路的盡頭看到爸爸朝他走來。不僅他等,母親也在等,紫藤蘿一年開得比一年好,總也沒等來爸爸。他知道母親很傷心,因為村裡人背地裡都在議論,說爸爸在部隊上當了大官,不要他們母子了。他不相信爸爸是這樣的人,爸爸在信裡都說了,雖然仗打完了,可部隊工作非常繁忙,等他忙完了就來接他們,可是爸爸什麼時候忙得完啊……
一直到他九歲時,爸爸終於派人來接他了!他無法形容第一眼看到父親時的陌生感,他並不是第一次看到父親,他三四歲的時候,父親還常去鄉下看他們母子,自從對越自衛反擊戰打響,父親就再也沒去看過他們。中間隔了五年的時間,他完全認不得父親了。同樣,父親也認不得他了,當時詫異地摸著他的頭跟母親說:“紅藥,這是我兒子嗎?都長這麼高了,好小子!”
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父親當了多大的官,就知道周圍的解放軍叔叔們見了父親就站得筆直敬軍禮,喊父親“首長”。父親的威嚴彷彿是與生俱來的氣質,忙完工作他把那種威嚴也帶回到了家裡,即便是對自己妻子和兒子,也少有隨和的時候。每次樊疏桐有意靠近父親的時候,父親就會不耐煩地喊他的警衛:“小黑子,過來,把桐桐帶外面玩去。”母親有時候去書房給他送茶水點心什麼的,要是父親在研究軍事地圖,往往頭都不抬,就一句:“我在忙著呢,你先出去吧。”
母親生性懦弱,只能是一聲不吭地退出房間,還得輕輕把門給帶上。在鄉下時母親就很孤獨,沒想到回到丈夫身邊一樣孤獨,又沒什麼事幹,只得整天在院子裡種些花啊草的,自然也種上了紫藤蘿,只要不下雨,母親每天都會在花架下織毛衣。
時隔這麼多年,樊疏桐依然記得母親靜靜坐在花架下織毛衣的情景,美得像幅畫,只是那畫面無端地透著傷感。原指望回到父親的身邊能被父親格外呵護,不想竟然得到這般冷落,他那時還小,母親的感受他不太清楚,他心裡是非常不好受的,天知道他是多麼渴望父親能抱抱他,拍拍他,哪怕是問句“上課有沒有認真啊”之類的話,他也不至於憋著一肚子火成天跟人打架,最後打成了一混世魔王。
那不能怪他啊,父親不允許他靠近,他就只好一個人在大院玩。在他來大院之前,寇海是大院裡頭的孩子王,他剛來時,寇海還很藐視他,經常挑起事端,帶著一幫孩子故意捉弄他。有一次寇海又捉弄他,罵他鄉巴佬,他奮起反擊,把寇海打得頭破血流,寇海手下一幫小孩都不敢靠近。那一次真是打得很痛快,也打出了他的威風,寇海是哭著回家的,跟他老子告了狀。他老子寇振洲還納悶,他兒子素來在大院裡無法無天,居然還有被打的時候,一問才知道是新來的鄉巴佬樊疏桐打的。寇海他老子當即哈哈大笑,連聲稱讚虎父無犬子,不知道是稱讚他自己的兒子呢,還是稱讚軍區總司令樊世榮的鄉巴佬兒子。第二天他就把這事跟樊世榮說了,怎麼說的樊疏桐不清楚,只知道父親一回家就抓他過去問:“為什麼跟人打架?”
“他們罵我鄉巴佬。”
“罵你鄉巴佬你就打架?我也是鄉巴佬啊,你爺爺和你爺爺的爺爺都是鄉巴佬,我們本來就是農民的兒子嘛。”
結果樊疏桐回道:“可我也是司令的兒子,士可殺不可辱!”
樊世榮當時就瞪大了眼睛:“你還知道士可殺不可辱?”
樊疏桐一臉天真的正氣:“當然,我爸是司令,司令的兒子怎麼可以被人欺負?我要不打回去,別人會笑話你有個孬種兒子,爸,我不是孬種!”
“哈哈哈……”樊世榮當時朗聲大笑,破天荒地把他摟進懷裡,“好小子,是我樊世榮的種!好!好!……”
沒有人知道,樊疏桐多麼留戀父親的懷抱,父親身上有種類似硝煙的味兒,父親說,那是他從戰場上帶來的。樊疏桐嚮往那種味道,就跟他迷戀母親身上的清香一樣,他做夢都想被那樣的氣息包圍。他發現,他越淘氣越在外面橫行霸道,父親就越關注他。哪怕是揍他,也比不理不睬強。於是他就變著法子在大院裡鬧騰,因為數次收拾了寇海,他當之無愧地成為大院的新霸主,他身上的確是繼承了父親的霸氣和威嚴,連寇海後來也自行投奔到他的手下,跟著他一起衝鋒陷陣,把大院攪得是雞飛狗跳,混世魔王就是這麼煉成的。
然而,成年後他終於明白,無論他在外面如何稱霸稱王,他和父親之間始終隔著座山,此生都不能逾越。這是他的悲哀,也是父親的悲哀,骨肉至親又如何,還是挽回不了越走越遠的父子之情。沒有情了,如果說當年父親舉槍射他是故意打偏手下留情,那麼這次父親一點也沒手軟,他作為兒子、作為男人的全部尊嚴都被父親的皮帶抽沒了,他像條狗似的趴在地上毫無反擊之力,他也不想反擊,因為他終於看清了父親的面目,父親只是生了他,卻從來就沒有把他當兒子。從來沒有。
特別是跟父親拉扯中從樓梯上滾下來時,他覺得自己可能沒命了,腦子裡彷彿碎了一樣,劇烈的震盪感讓他陷入長久的黑暗。
他陷入黑暗前看到的最後一張臉是朝夕,他在黑暗中拼命尋找那張臉,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時而是她八九歲時的樣子,時而是她十五六歲時的樣子,不斷交錯,不斷重疊,最後他什麼都看不清了,陷入更深的黑暗……
“我甘於這麼做,就是要將你拖入比我更深的黑暗……”這是兩年前她跟他說過的話,果然得到應驗。
樊疏桐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來時看到病房裡站滿了人,有穿白大褂的醫生,也有寇海、細毛他們,還有哭得眼睛紅腫的珍姨。後來陸陸續續有人看他,都是軍區的高層,有寇振洲、常惠茹,樸遠琨等,他們說的話都是千篇一律,他一句都沒聽進去,他跟寇振洲說:“把首長叫來,我有話跟他說。”
他沒有叫爸,也沒有叫爹,而是叫“首長”。
他臉上的傷痕在那一刻扭曲得可怕。
不過兩分鐘,樊世榮就出現在病房,因為他一直就站在病房外。戰場上出生入死那麼多年,他沒有怕過,可是當兒子推入搶救室十幾個小時都沒有出來時,他怕了,怕得全身冰涼,那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原本皮外傷不至於這樣嚴重,但樊疏桐從樓梯上滾下來時頭部受到了致命的創傷,照了CT,醫生說腦部中度震盪,而且有出血現象,雖然出血不多,但是情況比想象的還嚴重,那些血最後淤積在一起,剛好壓迫了部分腦神經,以後會留下後遺症,比如頭痛,記憶衰退等,而影響最大的是視力,如果淤血情況更嚴重些,很可能會導致失明。
醫院集中了國內最權威的專家會診,都是連夜從北京上海那邊飛過來的,專家們一致的意見是目前不能做開顱手術,一是技術還沒有達到百分之百的成功率,二是淤血的位置正在腦部神經集中的位置,非常危險,搞不好就出不了手術室,只能到以後醫療技術發達些了才能考慮開顱清除淤血。三天四夜,樊世榮沒有閤眼,日夜守候在病房外,誰都拖不走他,寇振洲和樸遠琨都還好,只是不停安慰他,可是快言快語的常惠茹就差沒指著他的鼻子罵了,哪怕他是司令,是整個軍區的統帥。
常惠茹聲淚俱下地說:“你對得起趙紅藥嗎?你要是這麼不待見這兒子,當初生下來就應該摔死他,不應該把他養這麼大,讓他受這樣的罪!他是你的兒子,你親生的兒子啊,紅藥臨終時是怎麼託付你的?不就是年輕人談戀愛嗎,我家海子女朋友交了幾個,哪怕我不同意,但我從不干涉,他們抱著親也好睡也好,我管過嗎?誰沒有年輕過?我們都是從這個年紀過來的……從桐桐來這大院,我可是看著他長大的,他不是天生就這麼渾,是你不管他,你自己說,除了打你管過他多少?現在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你倒管起來了,管就管吧,你怎麼不乾脆抽死他?!抽死了,讓他去地下找他娘疼去,這輩子投胎給你做兒子,是他前世造的孽啊……”
……
常惠茹當時在搶救室外哭得肝腸寸斷,她也是做孃的,趙紅藥活著的時候跟她是頂好的姐妹,她也答應過紅藥,要好生照看桐桐。紅藥去世後,她一直就是把桐桐當自己的孩子看,每次樊世榮揍兒子,她都要求情說好話,她知道樊世榮的脾氣,也知道樊世榮的狠勁,只當他是管兒子管得緊恨鐵不成鋼,沒想到這次竟然要置兒子於死地!事情的影響很惡劣,為此軍部召開緊急會議,將對樊世榮進行軍紀嚴懲,上頭也已經明確指示,樊世榮即將退居二線。
樊世榮並不怕退居二線,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如從前,退下來是遲早的事,北京那邊也多次派人過來找他談話,他也表示同意組織上的安排。他都快六十了,老了,孩子們也大了,他也想好好安度晚年,就等著孩子們成家,他能抱上孫子,盡享受天倫之樂。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樊世榮萬沒想到他竟然會以這種方式退下來,他是軍人啊,一生視榮譽為性命,他十幾歲就光榮入伍,跟著前輩在朝鮮戰場上浴血奮戰,槍林彈雨中幾次死裡逃生,一步步走到今天,他本應該在全區將士莊嚴的軍禮下光榮地引退,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因為家庭糾紛而退下來啊!他一生的功勳,一生的榮耀,一生的驕傲,偏偏在他晚年時灰飛煙滅,他該如何面對全區的將士?如何面對他手下帶的兵啊!
然而此刻,樊世榮覺得最難面對的恰恰是讓他榮譽盡毀的兒子,當寇振洲出了病房要他進去,說兒子想見他時,他腿都哆嗦了,想當年他面對敵人的炮火都沒有半點畏縮,每次衝鋒他都是衝在最前面,他何至於像現在這樣竟然怕見自己的兒子,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進病房的,進了病房,他也沒有朝兒子看,四顧張望,目光是虛的,始終沒有焦點。
“首長,您不看我一眼嗎?”
樊疏桐虛弱的聲音冷得結冰。
樊世榮愕然地望向病床上頭上纏滿紗布的兒子,他說什麼,他叫他首長?
“謝謝,您終於肯看我了。”樊疏桐臉上傷痕累累,那是看得到的地方,還有看不到的地方,那傷是永無結痂的可能了,比如心上。他長久地凝視著從小當英雄崇拜的父親,嘴角動了動,牽出一絲冷笑:“是不是覺得我的樣子很醜?覺得我不像您的兒子?我也覺得我不像,因為我沒有您那樣的心腸。首長,您不愧是首長,我們之間的父子情分也就到此為止了,多餘的話我沒力氣講,我是想跟你說三句話,第一句,您不再是我的父親,我也不會再叫您父親,哪怕是夢裡也不會叫;第二句話,我不欠您了,什麼都不欠,您的那一頓皮鞭足以抵消我對您的虧欠,我還要感謝您,讓我此生不再揹負不孝的名聲,不是我不孝,而是您沒有作為父親的資格;好了,第三句話,我跟朝夕是認真的,我會娶她,輪不到連波娶,該我娶,因為是我欠她。如果我們將來結婚,生的兒子也不會姓樊,要麼跟我媽姓趙,要麼跟朝夕姓鄧,反正不會姓樊,因為從現在開始,對不起,我也不姓樊了,這個姓氏是我此生的恥辱,我姓趙,叫趙疏桐,記清楚了,我叫趙疏桐。好,我的話說完了,現在請您出去。即刻,出去。”
說完,樊疏桐的手指冰冷地指向門口。
“疏桐……”寇振洲試圖勸止。
“出去。”樊疏桐的手保持著不變的姿勢,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
樊世榮嘆口氣,終於轉身朝門口走去。一生都沒有這般沉重過,彷彿雙腿灌滿了鉛,每邁出一步就要付出全身的力氣,只覺提不起來,怎麼都提不起來……那一刻他忽然覺得很累,很累,真想就這麼倒下,永遠永遠也不要起來。
出了病房,樊世榮頭暈眼花,茫然地打量走廊上站著的一群人,都是軍區的幹部,臉色肅穆,齊齊地望著他。
寇振洲也跟著出來了,好奇地指著他們:“你們來這麼多人幹什麼?”
為首的是軍區副指導員,看看樊世榮,又看看寇振洲,顯得很為難的樣子。寇振洲更覺疑心:“有什麼事就快說,首長累了,要休息。”
“報告!”副指導員先敬了個軍禮,咬咬牙,壓低聲音說,“剛剛得到抗洪指揮部的消息……首,首長的兒子連波……”
“連波怎麼了?”樊世榮臉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寇振洲也意識到情況不妙,趕緊將副指導員拉到一邊:“出什麼事了?”
副指導員表情沉痛,磕磕巴巴地說:“連……連波同志在新廣縣水庫潰堤後跟他所在的單位晚報社失去聯絡,報社派人去找,經過指揮部的搜救和最後確認,確認……”
“確認什麼,你快說啊!”
“經……經過確認,連波同志被列入失蹤人員名單。”
話音剛落,寇振洲就聽到身後“咚”的一聲響,回頭望去,樊世榮已經癱倒在地,而不遠處的走廊拐角處站著的正是朝夕,手裡提著的保溫瓶“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湯水全部潑了出來,流了一地……
樊疏桐最終還是知道了連波失蹤的事情。
雖然大家都在極力隱瞞,但樊疏桐何其的敏感,一向善於察言觀色,大家躲躲閃閃的神色怎麼逃得過他的眼睛?一提到眼睛,樊疏桐就暴躁不已,昏迷醒來他就發現自己看什麼都像隔了層紗,模糊得厲害,問醫生才知道他的視神經因為被淤血壓迫,極大地受到了損傷,直接導致視力下降。當時他就踢倒了輸液架,把醫生趕出了病房,寇海他們忙安慰他,黑皮嘴巴最會說:“沒事,看不清就戴眼鏡嘛,你長得這麼儀表堂堂,戴眼鏡更顯得儒雅瀟灑,不像教授也像學者,不知道會迷倒多少姑娘!”
黑皮自從開了婚介所,開口閉口不離姑娘小夥,每次別人去他那裡徵婚,他就吆喝說“我們這裡的姑娘個個標緻,瞧瞧這張照片,多像林青霞”,要麼就是“你看看這個小夥,多帥氣,四大天王都被他比下去”,“什麼,太胖了?姑娘胖點是福啊,好生養,這你都不懂?”,“年紀大了?沒事啊,男人越老越值錢,老點的男人才會體貼人”……寇海就忒不待見黑皮這張油嘴,說他像人販子,細毛就更會形容了,說他像窯子裡的老鴇,黑皮也不計較,在外面混久了臉皮也厚了,你怎麼說他他都呵呵笑,用常英的話說:“這老哥,用燒紅的鐵去烙都不臉紅。”
因為一個人在社會上打拼,黑皮明顯要比寇海他們顯老,連年紀最大的樊疏桐都沒他老成,不僅禿了頂,還掉了顆門牙,他自己說是不小心碰掉的,但眾人閉著眼都猜得到是被人打掉的。只是這些事大家都不便說穿,免得傷他自尊。黑皮人是圓滑些,可心眼還是很好的,眼見樊疏桐視力下降,第二天就送了副眼鏡到醫院,自己還很不好意思:“士林,對不住了,我沒什麼錢買不起貴的,你先將就著戴上吧,總好過啥都看不清。”
樊疏桐雖然渾球,嘴上也沒怎麼說,但還是很感動,只是讓他尷尬的是,緊隨其後來看他的寇海和細毛,還有常英,每人都不約而同給他送了副眼鏡。大家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都笑了起來。黑皮撓著可以當燈泡的禿頂說:“我說你們也忒沒意思了吧,好不容易輪到老哥我報答士林一回,你們也來摻和,什麼意思嘛。”
樊疏桐很欣慰有這麼一幫兄弟,也笑道:“謝謝你們了,我可以每天輪著戴,沒事。”說著打量眾人:“咦,連波怎麼還沒回來?他要回來,肯定也送我眼鏡,要是看到我這滿身的傷,一定哭得跟個娘們兒似的。”
眾人低頭的低頭,看窗外的看窗外,當做沒聽見。
“問你們呢,連波怎麼還沒回來!”
“嗯,這個……”寇海笑得極不自然,“抗洪哪是一時半會兒就完的事,這次的災情很嚴重,可比你想象的嚴重。”
“那他電話總該打個過來吧?”
細毛反應最快:“災區都淹成那樣了,還電話呢,我聽我爸說,很多群眾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只能暫時在臨時帳篷裡躲雨。”
“那連波住哪兒?”樊疏桐刨根問底。
眾人答不上來,一個個緊張得直冒冷汗,正僵持著,門被推開,一個小小的人影走了進來。“哦,朝夕,又來看哥哥了?”眾人如釋重負,一齊對朝夕擠眉弄眼。朝夕眼睛根本沒朝大家看,低著頭默默將珍姨煲的湯擱到床頭櫃上,因為怕碗打破,網兜裡墊了些報紙。原本樊疏桐沒有注意到那些報紙。但當朝夕拿出碗倒了湯遞他手上時,他的目光無意中瞟到了那些報紙,常英不愧是警察,反應極快,迅速搶過報紙揉成一團順手扔進門口的紙簍。雖然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樊疏桐的目光卻盯牢了那些報紙,指著紙簍:“撿起來,給我。”
“那些都是舊報紙,待會兒我去給你買新的。”常英說。
“撿起來。”樊疏桐看了眼朝夕,意思是要她去撿,聲音不高,樣子卻很駭人。朝夕戰戰兢兢地站在床邊,茫然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不撿是吧,我自己撿。”樊疏桐說著就要下床。
“別,士林……”寇海臉都灰了。
最後是黑皮撿起來,默默遞給了樊疏桐:“士林,你要想開點,我們知道這事瞞不住,可情況沒你想的那麼嚴重……”
樊疏桐沒聽他的,攤開了報紙,正是連波工作的聿市晚報,頭版就是兩行巨大的黑字:新澤水庫潰堤,本報記者連波失去聯絡。標題下面還配了潰堤的現場圖片,甚至還附了一張連波的照片。
房間裡靜得可怕。
足有兩分鐘,樊疏桐拿著報紙一動不動,像尊雕像。他緩緩將目光瞥向朝夕,難怪她這幾天一句話也不肯說,人也消瘦得不像樣子,單薄得像是紙糊的,他很擔心一陣風就可以把她吹跑,還以為她是為他的傷勢憂心呢,原來是因為連波……
而朝夕沒有抬頭,始終不肯跟他目光對接,放下碗,紙人似的飄出病房。樊疏桐掃視全屋,目光最後落在了寇海的身上,朝他伸出手:“把車鑰匙給我。”
“士林……”
“給我。”
“你的傷還沒好,不能……”
“給我!”樊疏桐吼叫起來,額上青筋突突地跳。誰也沒想到他的動作會那麼快,大家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拔掉針頭跳下床將寇海推擠到牆上了,待眾人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成功地從寇海的褲袋裡奪過了鑰匙,人也已經衝出了門。“快攔住他!”黑皮叫起來,跟著就追出去。
來不及了,到大家追出住院部的大樓時,樊疏桐已經拉開了寇海的桑塔納車門,他正欲上車,感覺衣角被人拽得死死的,扭頭一看,是朝夕!“幹什麼,放手!”樊疏桐扯過衣角,朝夕又一把拽著他:“帶我去。”她哀哀地看著他。
“你去有什麼用,礙手礙腳!”樊疏桐掰她的手。
“帶我去!”她只有這一句話,臉色蒼白,目光透著灼人的狠勁,“否則你就從我的身體上壓過去……”
樊疏桐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她,沒辦法,只得讓她上車,因為寇海他們已經朝他奔過來了。他的駕駛技術一向很牛掰,麻利地打了個彎,一溜煙地駛出了醫院。寇海他們追得快斷氣也沒追上,還是細毛反應過來:“快!快坐我的車!黑皮你去打電話,報告給我爸,要他們派人追,常英你趕緊去通知交警部門,幫忙攔……”
樊疏桐何其的聰明,並沒有直接駛向高速公路,而是一邊在市區裡兜圈,一邊給阿斌打電話,要他以最快的速度開車到高速公路路口等著他。待寇海他們追到路口時,就剩了那輛桑塔納孤零零地停在路邊,裡面的人已經不知去向,細毛當時就氣得直罵:“呀呀呸的!這小子有反偵察能力……”
因為前線災區嚴重,高速公路上來往的車輛不計其數,根本沒法知道他們上了哪輛車,寇海說:“趕緊叫人到收費站逐輛檢查,發現他們就攔。”
“攔個屁啊,你以為他會走高速公路?”
“你是說他會走鄉間公路?”
這時黑皮和常英也從後面趕了過來,見狀也傻了,常英指著那輛車:“怎麼會這樣?!你們這兩個蠢材!”她也分析樊疏桐可能會走鄉間公路,更是急得跺腳,“他想找死啊,到處都是山體滑坡,泥石流……”
路況很不好,剛下過大雨,路上滾了很錯碎石,別說樊疏桐有傷在身,就連朝夕也被顛簸得吐了好幾次,樊疏桐氣得罵她:“叫你別來,你偏要來!”朝夕狠狠地回道:“我不來,你要死了誰給你收屍?”“哦,謝謝,你還記得給我收屍。”樊疏桐恨不得把她扔出車,可又不時用眼光打量她,想來最近她備受煎熬,臉瘦得都凹進去了,眼窩也是,更加襯得一雙眼睛鬼魅似的大得嚇人,都這個時侯了,她都不忘跟他鬥嘴,一秒鐘的緩和都不給他。
“出了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你們都瞞著我?”
“不是我要瞞的,是他們要瞞的。”
“多久了?”樊疏桐也是因為整天躺在病床上,眼底熬得佈滿血絲,見朝夕沒明白過來,就吼,“我是說連波失蹤有多久了!”
“四五天吧。”
“混賬!”樊疏桐狠狠捶了下方向盤,“四五天!我居然一點信都不知道,你們為什麼不去找?”
朝夕驀地就湧出滿眶的淚:“找了,都在找,你爸和寇叔叔派了好幾架直升飛機日夜搜救,很多警衛戰士也都在潰堤附近進行拉網式尋找,沒用,一點消息都沒有……”她瑟瑟地抖起來,這幾天她都不知道自己怎麼過來的,每天都哭,不停地哭,她真怕自己還沒見到連波就哭死過去,想過很多種分開的可能,就是沒有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他說過他最怕看不到她了,即便不能守在她身邊也一定要看得到她,哪知道竟然是她先看不到他了,這些天拼命在腦子裡拼湊他的樣子,結果反而是越來越模糊,他的臉,整個地模糊了……
“不是還沒見到人嗎,哭什麼哭!”樊疏桐被她的哭聲攪得很煩,板著臉呵斥道,“生也要見到人,死也要見到屍吧,現在還不是你哭的時候!”一邊呵斥,一邊憤恨地擺弄方向盤,轉過來轉過去,心情糟糕到極點:“如果你早點告訴我,至少我還能爭取到更多的時間,五天了,你們現在才告訴我,就算他沒被洪水沖走,只怕也餓死了,混賬!你們這群混賬!”
“你爸不讓我說。”朝夕抽泣著說。
“你聽他的?他都恨不得我死!”一提到父親,樊疏桐的表情就扭曲得可怕,面目全非,當時他們正行駛在一條狹窄的山路上,左邊是山坡,右邊是被雨水浸軟了的鬆土,稍不留意就會跌下幾十米高的陡坡,樊疏桐剛把方向盤打向左邊,猛聽到頭頂有轟隆的聲音,當即拼盡全力往右打方向盤,一秒,頂多兩秒,一塊巨大的落石滾落在車邊,朝夕嚇得尖叫,樊疏桐也嚇得動彈不得,因為他的半個車頭已經陷進了右邊的鬆土,正在緩緩下滑……
“別動!”關鍵時刻樊疏桐保持著異樣的冷靜,到底是軍人出身,心理素質非常了不得,他慢慢地,慢慢地把車往後倒,眉毛擰結著,眼睛一下都不敢眨,朝夕也屏住呼吸,儘管身子抖成一團,仍是大氣不敢出。
“別動,別動……”樊疏桐注意力全在車頭,額上的汗水順著臉頰直往下流,而汗水中有鹽分,他臉上的傷痕還沒有結痂,極大地刺激到他的傷口,不僅臉上,渾身的傷痕也都泡在了汗水中,他身上的條紋病號服已經被汗溼浸透了,朝夕聽到他疼得直吸氣,可是又不能有半點的鬆懈,否則就是車毀人亡。
“小心點。”朝夕叮囑他,連聲音都在發顫。
就是這麼一句“小心點”,讓樊疏桐稍稍放鬆了下,他瞥了她一眼:“放心吧,我車神的名號不是白當的。”樊疏桐頗為自信地也安慰了下她,原來他還是車神啊,朝夕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還真不愧是車神,臨危不亂,耗費二十分鐘後竟然穩穩妥妥地將車子倒回了路面,正要高興呢,忽然發現路中間橫著那塊剛剛滾下來的巨石,就其體積來產,如果當時砸在車上,估計他們已經成了肉餅,糟糕的是,他們雖然逃過了這一劫,卻斷無可能移得開巨石。
樊疏桐下了車,圍住巨石轉了好幾個圈,氣得直罵:“媽的,存心攔老子的道!”如果他們這個時候倒回去呢?也不可能,路太窄,根本沒有倒車的空地,否則還是免不了車毀人亡。“怎麼辦?”朝夕望著那塊巨石眼睛都直了,就在她發愣的時候,樊疏桐猛地將他往身邊一拉,“轟”的一聲,又是一塊體積不小的石頭砸在了他們腳邊,朝夕嚇得魂飛魄散,樊疏桐意識到這裡不宜久留,剛下過暴雨,還會有更多的石頭滾下來,如果他們不及早撤離,只怕還是要成肉餅。
“只能走過去了,加快腳步,來!”樊疏桐牽著朝夕繞過巨石往前走,他觀察了下地形,高坡下面是農田,這條山路應該可以通向下面的平地,到了平地就要安全得多了。可是他忽略了,他是一個重傷病人,身上傷痕累累,又被汗水浸透,每走一步都疼得他發抖,而且他還要照看朝夕,不能有絲毫的馬虎。朝夕的腳被路上的碎石劃得也是血淋淋的,頭頂有七月的太陽火辣辣地烤著,腳下有尖銳的碎石,她很快就體力不支,全靠樊疏桐扶著走。
其實沒走多遠,樊疏桐也不行了,不僅身上的傷口被汗水泡得刺痛,腦袋更是裂開了痛,痛得他想吐。
他知道,他是真的不行了。
終於在一個拐角處找了塊稍微遠離山坡的空地,樊疏桐搖晃著整個人癱倒在地上,將朝夕也扯倒在地。
“你怎麼了?”朝夕試圖扶起他,“起來啊,這裡太陽太大了,我們會被曬死的!”她朝前面看了看:“不遠了,可以看到下坡路了,馬上就可以走到下面的農田那裡去了,我們可以找戶人家休息下。”
樊疏桐呻吟著擺頭:“我不行了,頭好痛,身上也痛……”
他痛苦不堪,竟然又開始抽搐起來,朝夕驚慌失措地拍他的臉:“你怎麼了?別這樣,這裡沒有人路過,我找不到幫手,背不起你啊……”朝夕急得哭了起來,拽著他的手拖他起來,他無力看著她,反而抓住她的手拽她坐下。
“朝夕……”他喚著她,臉色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透出烏色:“別動,就待在我身邊吧,我可能要死在這兒了,你就陪我會兒吧,該死,怎麼這麼痛!朝夕,替……替我擦擦汗……”
朝夕連忙從隨身的小挎包裡拿出手帕擦拭他額上淋漓的汗水,他卻將她的手貼在他臉上:“朝夕,朝夕……”他虛弱地喘著氣,“能不能把那天你當著大家說的話再說一遍給我聽?就是你跪在我爸腳下說的那些話……”
朝夕愕然,怔怔地看著他。
“我想聽,雖然明知道你是撒謊,可是我想聽……”說著他眼中滾下渾濁的淚水,嘴唇哆嗦起來,“你能在那個時候救我,讓我很欣慰……朝夕,連波可能……可能不在了,我也不行了,以後你要一個人面對生活了……對不起,如果這個道歉還來得及,我想向你真誠地道歉……”
“別說了,救你別說了,我不要聽!”朝夕滿臉的淚,蓬頭垢面,試圖瘵他扶著坐起,“你不能死在這裡,連波剛剛出事,你要死了,你爸怎麼辦?”
“他巴不得我死……”樊疏桐痛苦地抓住朝夕的手,顯然聽到了她說話,只是他再也無法坐起,只能像條將死的狗蜷在一起,“朝夕,我是真不行了,我……我現在問你,你可以原諒我嗎?無論過去我對你做過什麼,你能原諒我嗎?朝夕,別讓我帶著你對我的恨死去,我不要你恨……”他的淚沁入她的手心,她感覺他的臉上滾燙,不僅臉上,身上也是燙得像是剛從開水裡撈出來的。
“你別說說,我去叫人……”她知道他的傷口發炎了,所以引起高燒。
“別走,朝夕!我怕再也看不到你了,我不行了……”樊疏桐已經虛弱到無法睜開眼睛,他無力地將頭歪向她的懷裡,喘著氣,“聽我把話說完,朝夕!我知道我這個人太死心眼,兩年來,我不是沒有試過忘掉那件事忘掉你,可我辦不到……一開始,我拼命工作,不斷勾引女人上床,可是,每次還沒進入善,甚至一觸到對方的皮膚,我就瘋了似的叫你的名字……然後到發現床上的女人不是你時,我就癱了,從此我就成了一個幽靈一個活死人,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你一定覺得我很骯髒無恥吧,可我是男人,那件事後卻整個廢了,廢了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就是跟太監一樣,做不了男人……你還小,跟你說這些你也不明白,我這麼說的意思是,你是我的毒藥,又是這世上唯一的解藥,只有你能救我,因為我發瘋似的迷戀上你,每次看到你跟連波在一起卿卿我我的時候,我就恨不得……恨不得即刻死在你們的面前!所以我是個虛偽的人,一面允許你們在一起,一面又在心裡詛咒你們,這簡直讓我瘋掉!這不是人過的日子啊,朝夕,你離我那反近,我卻觸不到你,稍微一靠近你就豎起全身的刺,你根本不明白,我是多麼渴望你……沒辦法靠近你身邊,我就拼命地想你,一點一滴地去加快,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恨不能把腦子掏空,我知道這是一種病態,我早晚會把自己溺死在那些想象的細節中,我這是自己在殺自己,可我沒法不這樣,我已經無可救藥了……”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原本拽得緊緊的手也慢慢耷拉下來,朝夕慟哭著,抱著他的頭,哭得聲嘶力竭,不停地搖他:“你熬一熬,求你熬一熬,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可是沒用,他滾燙的不斷扭動著身體漸漸迴歸平靜,就像一個疲憊的旅人,終於倒在了荒漠中,不用給他挖墓地,他願意這樣了無牽掛地葬在天地間,葬在風的懷抱裡,葬在璀璨的星空下,葬在明媚的陽光中,葬在心愛的人的身邊……如果生命就此現上句號,他很高興能死在她的懷抱裡,她的心就是他的墓碑,他可以保證她會在心上銘刻他的名字,無論是恨他,還是原諒了他,抑或別的什麼,她都會記得他……
而他不會聽到,空曠的田野裡迴盪著她撕心裂肺的哭叫:“來人啊,快來人啊——”
連波的命真是大,水庫潰堤的時候,他和老劉正在堤邊採訪拍照,就聽到轟隆一聲,旁邊的人大叫:“潰堤了,快跑!”他還沒反應過來,人就已經被衝到了洪水中,好在剛開始潰堤時,水庫還只決了個小口,水流不算太急。他在水中拼命掙扎,試圖往岸邊靠,但是慢慢地水流量越來越大,他就漸漸失去了意識。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個老鄉家裡,已經不能算家了,整修房子都泡在了水裡,是老鄉在一棵倒下的大樹邊發現了昏迷的他,估計就是那棵樹攔住了連波繼續往下游漂流,僥倖逃過一劫。老鄉發現他還有氣,就叫上幾個的把他抬到了地勢稍高的地方,後來洪水稍退了點,連波就被老鄉接到家裡住下了,可是四面被洪水圍困,沒法跟外面聯繫,也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直到數天後直升機在老鄉家的上方盤旋時,連波帶領幾個老鄉站在屋頂上呼救,這才被搜救隊發現。
連波沒有想到,只不過失蹤幾天,家裡就天翻地覆。攀疏桐在跟父親的衝突中從樓梯上滾下來,頭部受重創,顱內大出血。本來醒了,在慢慢恢復,結果他又急著去找連波,因勞累和顛簸導致腦內再次出血,專家們原本建議不開顱,可是情況危急不開也得開了,不想開了十分鐘都不到,僅做了最簡單的清理就縫合上了,血全部淤積在腦動脈的位置,誰都不敢再碰,一動就是死。連波趕到醫院的時候,攀疏桐還在重症監護室,頭上纏滿紗布,昏迷不醒。他問誰,誰都不肯告訴他民生了什麼,只聽醫生說,攀疏桐腦子裡的淤血將伴隨他一生。
連波發飆了,第一次在那麼多人面前咆哮如雷,可是沒人敢吭聲,最後還是珍姨將他拉到旁邊,將事情的大致經過告訴了他,珍姨哭著說:“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在談戀愛呢?我們都不知道啊,你爸也不知道,還以為桐桐在欺負朝夕,否則也不會下那麼重的手,現在你爸也悔得不得了……”
“談戀愛?”連波以為自己聽錯了。
“可不是,朝夕親口承認的,她幸虧她承認,要不你哥就沒命了。”
“他們……在談戀愛?”連波還沒回過神,身體搖晃了幾下,腦子裡還在極力抗拒,“什……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沒聽他們說過?”
珍姨嘆口氣:“說是很久了,朝夕說的,從小就喜歡疏桐哥哥要,她答應回聿市也是因為疏桐,她說非常想他……”
沒有人知道連波當時是怎麼想的,誰也顧不上他怎麼想。他就像一隻捱了一槍的鴕鳥,突然就沒了聲音,將自己整個地埋進了沙地。
他一個人蹲在走廊盡頭的牆角,抱著頭動也不動,頭髮如一茬枯草,鬍子拉碴,臉龐僵硬灰白如石像,眼睛也是死的,誰來勸他都沒反應。
包 括朝夕來到他跟前,他也沒有反應。
這太出手朝夕的意料了!她冒著生命危險去尋找他,抱著一顆必死的心去找他,當時她就下了決心,如果找不到他,她也不會活著回來,她隨身的小挎包裡連刀片都準備好了,天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決心啊……當他毫髮無損地出現在她面前時,她還以為老天憐憫她,聽到了她心底的祈求和哭訴,將他完整地送回到她的身邊,她當時就撲進他的懷裡哭得差點昏死過去,那個時候他還沒有太反常,也抱著她哭……
可是在獲知攀疏桐受傷的經過後,連波先是陷入沉默,然後整個人都變了,看著朝夕時的目光,一片森森的冰涼。至於父親痛打攀疏桐的事,他沒有太多的質問,他什麼都不願說,他只是不想跟父親再住在一起,隨後就搬出了軍區大院,往到了攀疏桐兩年前為他買的公寓裡,誰去看他,他都不見。
也就是自那以後,連波和養父樊世榮之間拉開了一道畢生都無法逾越的鴻溝,他很少再和父親說話,見了面也形同陌路。
這個樣子大約過了半個多月,攀疏桐已經能吃東西也能開口說話了,連波每日都會去醫院看望哥哥,但只要朝夕在,他就抽身走人,所以,朝夕從未與他們兄弟同時在病房裡待過,也不知道他們到底說過什麼,更沒有想過攀疏桐會跟連波說什麼。
但是很奇怪,連波去看了幾次攀疏桐後,突然態度就變好了,見著朝夕居然主動打招呼,又跟她有說有笑的,還主動幫她準備去北京讀大學的行李,缺什麼,他就忙不迭去買,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可是那種關切明顯透著筆分,已經淪落成表面的客氣,跟從前發自內心的呵護完全不是一回事。朝夕素來敏感,如何分辨不出來?她幾次想問連波,馬上被他敏感地轉移話題,連波隻字不提他失蹤的那幾天裡攀疏桐和朝夕發生的事,朝夕忍無可忍,終於有一天,她在醫院的走廊上攔住了連波:“連哥哥,你別演戲了,你是個好記者,但未必是個好演員,我也不想當你的觀眾,你大可以把你的心裡話說出來。”
連波還在搪塞,支支吾吾:“朝夕,你在說什麼呢,馬上就要去北京了,還有很多事要忙,別胡思亂想。”
“連波!”朝夕忍耐到極限,大聲叫了起來,睫毛顫動得格外厲害,一雙漆黑的眸子霎時蒙上了水霧,“你不要把我當傻子!連波,我不傻,我現在可以很明白地告訴你,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也不是別人說的那樣,我沒有和你哥談戀愛,這是壓根就沒有的事……”
“朝夕!”連波也揚高了聲音,臉上頓時烏雲大起,炯炯的目光突然燃燒起來,他指著走廊那頭的病房,“你哥還在那裡躺著,頭痛得死去活來,你怎麼還有心想說這些話?是真是假有那麼重要嗎?我現在什麼都不想知道,我只要我哥哥快點好起來,他是為了去找我而弄成這樣的……”
“他是被你爸打的!”朝夕也失了控。
“但他不去找我,情況會有這麼嚴重嗎?朝夕,你怎麼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只想著自己……”
“我想著自己?”朝夕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覺頭暈目眩,剎那間冷汗就把她全身沁透,她瞪大眼睛看著他……
“好了,我不想說了!我要去給哥拿新的CT照片。”連波不想繼續跟她爭執,撇下她自顧上樓。
“連波——”朝夕見狀歇斯底里的嚷起來,把自己整個兒點著了,衝過去一把拽著他,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像要呼吸不上來了,“你把話說清楚,我怎麼想著自己了?你怎麼可以對我說這種話?”
“那你要我怎麼說?”連波轉過身反問她,眼神里沒有一絲一毫的溝通,他從未用這樣的面目這樣的語氣跟她說過話。他一直是三月天最和煦的風,把她當做掌心的寶,她已經習慣並依賴於他的和寵愛,可現在究竟是怎麼了,他突然就變成了隆冬刺骨的寒風,無視她的絕望,無視她的哀求,他幾乎是惡狠狠地跟她說:“朝夕,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如果過去我對你說過什麼,你都忘了吧,算是我的誤會。你是我哥的女朋友,是我未來的嫂子,我還能對你說什麼?朝夕,你已經成年了,不是幾歲的小孩子,你好好用腦子想想,我還能對你說什麼!”
他這麼說時,那消瘦冷峻的外貌,格外的莊嚴肅穆,表情陌生得好像他們從來就不曾相識。
而朝夕突然就明白了,就在剎那間,她什麼都明白了!他在放棄她,他以為她和攀疏桐真的是戀愛關係。他不想介入,他要退出——天啊,怎麼會這樣!朝夕只覺天旋地轉,細挺的鼻樑滲出一層汗水,黑暈的眼圈當中直竄出不顧一切的熊熊火焰,她扯著他的衣用不放:“連波,你不可以這樣誤會我,你把我當做什麼了,跟了哥哥又跟弟弟嗎?我有這麼無恥嗎?我起碼給我解釋的機會吧,你分明在逃避,是在把我往那間病房推……連波,我是個人,不是貓狗不是寵物,你不想要了就甩手送人……”
“朝夕!這樣的話你也說得出來?我從來只把你當妹妹……”
心底有細微碎裂的聲音。
嘩啦啦,嘩啦啦,碎了一地。
朝夕突然就啞了口,迷迷濛濛地看著他,像是沒聽明白:“……妹妹?”
“是的!妹妹!”連波加重語氣,他從來沒有這樣狠過,眼底佈滿血絲,眉心擰在一起,“不然你還以是什麼?從小到大,我一直就當你是妹妹,如果我說過什麼讓你產生誤會,我現在就可以跟你道歉。朝夕,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你說你犯下彌天大罪,希望得到我的原諒,開始我不知道你犯了什麼罪,現在我知道了,你不就是心裡有負疚嗎?覺得對不起我哥,又……又不能放下心裡的感情……”
朝夕整個地神經錯亂了,下巴可憐地哆嗦起來:“我對不起他?你說我對不起他?我,我……”
“好了,你別說了,何必把話說穿呢?大家都留點面子不好嗎?”連波打斷她,不想跟她繼續爭論下去,無情地掰開她的手,“不管怎麼樣,我們始終還是一家人,等你畢業了,跟我哥舉行婚禮,就更是一家人了。”
朝夕像在聽一個瘋子在說話,抑或瘋了的是她,完全聽不明白他在說什麼,茫然地看著他:“你就這麼希望我嫁給你哥?你就斷定我會嫁給他?我才十八歲,我連大學都沒讀,你就給我定下終身?你以為你是誰,你是我爹還是我媽,管起了我的終身大事大事?你就是你爹是我媽,也輪不到你來管……”
“文朝夕!”
“我叫鄧朝夕!”
“好,鄧朝夕,我都忘了你改名了!”連波臉色鐵青,指著她,“你還有沒有一點點的憐憫之心,我哥都這樣了,你居然只想著撇下他,縱然他做錯過什麼,可他是個負責的人,你呢?!你就這麼對他嗎?”
連波吼了起來,把過往的護士和病人都嚇一跳。
“請保持安靜,這裡是醫院。”值班護士忙過來制止他。連流意識到自己失態,很抱歉地點了下頭:“對不起。”說完轉身就走,根本不向朝夕看,朝夕伸出手想再次拽他都沒來得及。他冰冷的背,像一堵牆徹底阻斷了兩人繼續溝通的可能,就在剎那間忽然意識到什麼,腦子裡電光火石,噼裡啪啦炸成一片,她抖抖地縮回了手,臉頃刻變得蒼白,怔怔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問:“你哥跟你說了什麼?”
連波身子頓了下,沒有回頭,停住腳步反問她:“你覺得他會對我說什麼?”
“他……什麼都跟你說了嗎?”
“你覺得呢?”
他的話極大地刺激到她,心凜凜地起了一陣痙攣。夠了!什麼都不用多說了。她明白了!真是可恥啊,她竟然誤會至此,巴巴地以為他死裡逃生地回來會跟她重敘舊情,可笑的是,他們從未有過什麼“情”!原以為是他誤會了她,誤會她和攀疏桐真是戀愛關係,結果反倒是她誤會了他,他只是把她當妹妹,他都親口這麼說了,從頭到尾是她恬不知恥,不要臉地想跟他敘舊情!這簡直就是當眾摑了她一巴掌,讓她從天上跌到地上,又從地上直接跌進萬丈深淵……
而讓朝夕萬沒料到的是,數天後,連波再次來到醫院時身邊竟然多了個女孩,他跟大家大方地介紹:“這是我女朋友方小艾。”那是個很清秀的女孩,笑容恬美,也顯得很有教養,見著誰都落落大方地打招呼,跟朝夕打招呼時,竟然讚歎不已:“好漂亮啊,連波,沒想到你有個這麼漂亮的妹妹!”
朝夕當時木愣愣在看著方小艾,又看看連波,心跳驟然停止,嘴唇顫抖,死人一樣僵硬的臉上霎時白得沒有一點血色。
連波卻避開她錐子一樣的目光,神色自若跟方小艾說:“我妹妹從小就漂亮。”方小艾當時好像還應了句什麼,朝夕沒有聽到,她什麼都聽不到了,也看不清了,一句話也沒說轉身就走出病房,經過連波身邊時,她還是什麼都沒說,只漠然地瞥了他一眼,那目光森冷得讓連波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
沒有人知道那一刻朝夕在想什麼,因為想什麼都已經不重要了,她已經無愛也無恨了,當自己死了,徹徹底底地死了。
那天是她一個人走路回大院的,下著小雨,回到家的時候渾身已經溼透,連頭髮上都滴著水,很多年後珍姨回憶那一幕,仍是唏噓不已,那個小小的人兒,像是失去了靈魂的木偶,眼睛是死的,眼神是散的,米色的碎花連衣裙溼巴巴地貼著她纖瘦的身子,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她的臉上一直在流淌著什麼,彷彿是從心底滲出來的,怎麼也拭不去,嘴唇抖得厲害,身子也在抖,好像生命的熱潮已經散盡,她成了具冰冷的屍體,就等著下一秒躺進棺材,永遠閉目。
珍姨被她的樣子嚇到,都忘了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只顧著跑到浴室去給她拿乾毛巾,而朝夕卻站在客廳裡,死了的眼珠陡然又活了,因為她看到了角落裡擺著的那架鋼琴……那是他為了她買的琴,她曾經當他是今生唯一高山流水的知音,可是現在什麼都沒了,什麼都完了,這輩子最後一縷光亮已經沉入地平線,她的太陽下山了!待珍姨拿了乾毛巾出來,朝夕已不見人影,她還以為朝夕上樓去了,就先進了廚房,結果不到兩分鐘,外面客廳傳來驚天動地的“嘣嘣”聲,把整棟屋子都要震垮,珍姨驚慌失措地跑出去一看,嚇壞了,只見朝夕不知道從哪摸出一把斧頭,使出渾身的勁在劈那架鋼琴,光亮的漆面頓時面目全非,琴鍵也被劈得四散橫飛。珍姨攔不住她,也根本沒辦法靠近,整整半個小時,朝夕將那架鋼琴劈得四分五裂,連門外的崗哨都驚動了,卻無可奈何,因為那個時候的朝夕已經瘋了,披頭散髮,歇斯底里,跟她媽當年發瘋時的樣子如出一轍。珍姨不得不給連波打電話,連波聽明情況,沉默片刻,淡淡地說了句“讓她劈吧”就掛了電話。
沒有人知道那一刻連波在想什麼,因為想什麼已經不重要了,他也當自己死了,徹徹底底地死了。
人生的很多事就是這樣,自己認為是對的,就肯定是對的,以為自己怎麼樣都是為了對方好,也不管這麼做是不是被對方接受,是不是對對方的傷害。特別是當我們年輕的時候,更是堅定不移地以為自己走著的是一條真理之路,真理是不會有錯的,錯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馬克思都不是完人呢,而受傷害的一方呢,有沒有想過對方為什麼會這麼做?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不會去想,也不願意去想,這完全是一種本能的反應,就像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突然捱了一刀,驟然的疼痛根本沒法讓你去想刺你的人動機是什麼。
朝夕那年不過十八歲,還沒正式邁入大學的門檻,以她的年紀和閱歷是不可能想得這麼深遠的,就像樊疏桐說過的,她還沒有長大,對人性還沒有足夠的認識,她還需要繼續成長,而成長是要付出代價的,很顯然,連波就是她付出的代價的之一。
朝夕並不知道,連波在做出那樣的決定之時比她挨一千刀一萬刀還痛苦,那是一種毀滅性的災難,而他又不得不面對這場災難,因為哥哥還在病床上躺著,朝夕馬上就要都大學要展開新的生活,他不能毀了她,父親遭此打擊也垮了,整日把自己關在房子裡不出來,全家就他一個人還站著,還能站著,他沒法只想到自己,他的天性和他所受的教育不允許在這種狀況下想到自己,雖然他一直是個感性的人,活在理想的世界裡,但前途未卜的兒女情長對於親情和責任,他必須放棄前者,哪怕朝夕恨他,他也沒有辦法,因為這是他必須要做出的選擇。
對於朝夕和樊疏桐是否真是戀愛關係這件事,他沒有直接問過樊疏桐,不是不想問,而是問不出口,當時樊疏桐剛做完開顱手術,渾身傷痕累累,頭上纏滿了紗布,他心都碎了,如何還能給哥哥的傷口上撒鹽?可是樊疏桐心裡明鏡似的,剛開始不能手滑,每次看到連波就笑,是那彙總很欣慰的笑,因為連波還活著,只要他或者比什麼都好。後來終於能說話了,身體也慢慢恢復,死是死不了的,樊疏桐覺得時間已到,兄弟倆終於進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
“你很想知道我跟朝夕的事吧?”樊疏桐那天笑著問連波。
連波沒吭聲,沒吭聲就是默認了。
樊疏桐嘆口氣:“早該告訴你的,否則也不會弄成現在這樣,悔都悔不過來了,對不起,秀才。”他目光哀涼地看著連波,心裡其實也掙扎得厲害,他深知連波的善良,也知道連波一直喜歡朝夕,從小就喜歡,當然朝夕也喜歡連波,可是他怎麼辦?他的腦子都開了顱,鬼門關裡走了一遭,也只有經歷了這樣的生死掙扎,他才看清在這世上什麼對他最重要,那是他在最絕望的時候流露出來的最深切的渴望啊,能不能得到是另一回事,爭不爭取就是他自己的問題了。
“她在撒謊,我根本就沒有跟她戀愛。”樊疏桐以這件事作為談話的開頭,著實讓連波頗感意外,“我們這種樣子算什麼談戀愛,針鋒相對,水火不相容……可是我喜歡她,非常非常地喜歡,我瞞過了你,瞞過了所有的人,卻瞞不了自己,在兩年前我得到她的時候,我其實就已經陷入對她的迷戀,只是我一直不肯承認,這兩年來我掙扎得很痛苦,不知道怎麼面對你們……”
“得……得到她?”連波不傻,捉住了最關鍵的三個字。
“是的,當時她還只有十六歲,她就把自己……給了我……”樊疏桐壓根就不想隱瞞,他深知這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連波是晚會知道這件事,與其那樣還不如他自己來說,“我一直很後悔,怎麼對自己的妹妹做那樣禽獸不如的事情,可是……你知道的,男人有時候難免會失控,但那不是我的本意,兩年前我去看她原來是想去贖罪的,當時我就想只要她肯原諒我,就是拿刀割我的肉我也認了……”
連波問他:“為什麼從來沒有聽你講過這件事?”
樊疏桐顯出很無助的樣子,“我能講嗎?我怎麼講?但我心裡為這事一直不好過倒是真的……連波,我沒法跟你詳細說我是怎麼對她動情的,男女之間的關係……是很微妙的,特別是有了那……那種關係,身心會很大的蛻變,我發現自己已經放不下她,說來你可能不信,我……我這兩年都沒有碰過別的女人,因為總是會想到朝夕,每一次想到她就不行了,我做了兩年的太監,你信嗎?”
連波信嗎?
樊疏桐知道,他會信。
因為他說的是實情,他的確做了兩年的太監,他真是發自肺腑地在說這件事啊,沒說一個假字,上帝可以作證,只是他並不信上帝。
“連波,我知道我以前很渾球,可是在感情上我絕對是個認真的人,我應該對朝夕負責,如果她願意讓我負責的話,而且,今天我也不妨把話跟你挑明,如果你是真心喜歡朝夕,如果你不介意……不介意我跟她的過去,我可以讓步,因為我們是兄弟,我是哥哥,哥哥應該讓著弟弟,成全你其實也是成全朝夕,我願意。”
“愛一個人不一定要長相廝守,看著她幸福,其實也是一種滿足,我知道你一定可以帶給朝夕幸福,因為你對她的感情不比我少,瞎子都可以看得出來,何況我還沒瞎,何況我們是兄弟。”
“而我願意成全朝夕也是因為她救了我,當時如果不是她跪著說出‘實情’,我早就死在我爸的皮帶下了。你知道這對一個女孩子來說,主動承認這樣的事需要多大的勇氣,她願意為我作出那樣的犧牲,我為她犧牲又有什麼不可以?”
“連波,我現在就可以把她交給你,只要你願意。”
連波會願意嗎?
樊疏桐知道,他不會願意。
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樊疏桐太瞭解這個呆子,如果別人為他挨一刀,他會願意為對方挨十刀,挖心掏肺都不在話下。
這個呆子啊……
果然,跟樊疏桐談過話後,連波說徹底改變了對朝夕的態度,把她當妹妹吧,只能這個樣子,哥哥傷成這樣子都願意成全他,他就是再喜歡也不能接受啊!而且他也覺得朝夕的心智還不夠成熟,不是說她見異思遷,而是她現在還小,以後還會遇到比他更好的人,他不想早早地說把她困住,她現在這個年紀正是情竇初開的時候,少女情懷嘛,喜歡一個人容易,忘掉一個人也不是什麼難事,否則她怎麼會喜歡上樊疏桐後又轉移視線,喜歡他了呢?所以那天在醫院走廊他才會對她發那麼大的脾氣,說那麼狠的話,雖然事後心裡也很痛,可長痛不如短痛,要讓她死心只能這麼做,而且一不做二不休,第二天他就跑去鵲橋婚介所找黑皮,拿出五十塊錢往黑皮桌上一拍:“給你。”
“喲,你這是幹嗎呢?”黑皮一頭霧水。
“我要徵婚!”
“啥?”
“我要徵婚,你給介紹個對象!”
黑皮嚇得直哆嗦,結結巴巴地說:“秀……秀才,你沒受刺激吧?”
連波不耐地瞪他一眼,“你哪來那麼多廢話?你是開婚價所的,我來徵婚,有什麼好奇怪的?你這要不行,我可以找別家!”說著就要起身。
“別介,秀才,介紹對象是我的強項,這不是問題,不過這錢……”黑皮又將那鈔票往連波跟前推,“你收回去,自家兄弟,還收什麼錢啊。”
連波按住他的手,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通融:“你要不收錢,我馬上就走!”
沒辦法,黑皮只得暫時收下錢,他就覺得納悶,以連波的條件還用得著上婚介所?喜歡他的姑娘只怕排成隊,這小子肯定受了刺激,還不是一般的刺激,莫不是為朝夕和樊疏桐的事吧?但黑皮不敢問,連波當時那樣子像是吃了炸藥,跟平常的斯文和氣判若兩人,他可不想找晦氣,因為最近大家都不怎麼正常,就說常英吧,頭天也上他這兒來過,也要他給介紹個對象,一身警服闖進來,嚇得黑皮還以為自己又犯了什麼事了。好吧,上他這兒來的是客,想要找對象他就要盡職盡責,黑皮問連波想找什麼樣的姑娘,結果連波來了句:“你看著辦吧。”
“啥,我看著辦?我說秀才,找對象的是你……”黑皮更加確定這小子是受了刺激,腦子都不好使了。“你說個大致標準,我來給你推薦,包你滿意。”
連波板著臉,沉吟片刻,說:“就一般的吧,性格好點就行。”
“模樣呢?”
“隨便。”
黑皮差點被噎死,怎麼跟常英的口氣一樣的啊,他頭天也暈麼問常英,問她想找什麼樣的對象,結果常英兇巴巴地吼了句:“是個公的就行,哪來那麼多廢話!”嚇得他再不敢吱聲,但是黑皮的腦袋瓜子還真是好使,他稍微琢磨下連波徵婚的原因,心裡就有了主意,從一大摞資料裡抽出一張給連波:“你看看這個怎麼樣?多清純啊,像極了年輕時候的林青霞,人我也見過,說話好溫柔的……”
連波只是隨便瞟了眼,卻愣了幾秒。
黑皮試探道:“你要是覺得看著順眼,我馬上可以給你安排見面。”
連波拿起了資料,盯住了報名表格上的照片。黑皮心裡都樂開花了,這個呆子,心想擺平你還不簡單,誰不知道你喜歡朝夕啊,那我就找個樣子差不多的羅,一準中!果然,連波看了那女孩的照片後,點點頭:“好吧,就好了。”
黑皮拍了下桌子:“行,我這就給你安排,你只要記住她的名字,到時候別叫錯就行了。”
“她叫什麼名字?”
“方小艾。”
常英突然找黑皮介紹對象也是受了刺激。
自樊疏桐和朝夕的“戀情”在大院裡傳開,常英性格大變,一連好幾天,她都失蹤,家人和同事都找不到她的人,不知道她去了哪兒,常英回到家的時候,整個人瘦了一圈,也不說話,寇海問了她幾句她就一拳揮過去,當時寇海的左眼就青了,成了半隻熊貓。如果不是常惠茹拉著,兄妹倆估計又是一場好打。
第二天,常英闖進黑皮的婚介所要求介紹對象,黑皮不想成熊貓,乖乖地給她填了資料,說馬上給她安排合適的。結果常英前腳剛出婚介所,後腳又跟進一個警察,也是一身警服,看樣子警銜還不低,黑皮當時嚇得腳跟都軟了,一大早就兩上警察登門,他也不知道招了什麼晦氣,好在那們警察同志非常和氣,揹著手在黑皮的婚介所裡裡外外溜達了個遍,黑皮跟在後面,一邊遞煙一邊滿臉堆笑:“警察同志,我們這裡是守法經營。”
“沒說你不守法啊,你幹嗎這麼緊張?”警察接過煙,反而瞅著黑皮樂,朝門外看了看,指著常英遠去的背影,“剛才那們……就是那位警察同志進來做什麼?”
“哦,你是說常英啊,她來徵婚的。”
“你認識她?”
“認識啊,我們住一個大院,是我一哥們的妹妹,我看著這丫頭長大的。”黑皮撓著後腦勺,一臉的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麼了,一進來就說要我給她介紹個對象……”
“咚”的一下,警察同志坐到了椅子上,掏出五十塊錢放桌上,“噯,內(那)個……我也來徵婚,你也給我介紹個對象吧。”
黑皮張著嘴,樣子像是遭雷劈了。
“沒聽明白?”警察脫下警帽,也撓著腦袋,挺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這不工作忙嘛,沒時間找對象,家裡又催得緊,沒辦法……”
“哦,哦,是這麼回事,”黑皮反應過來了,總算鬆了口氣,連忙將那張鈔票還回去,“這錢我不能要,幫人民警察解決個人問題是我的榮幸,也是我作為一個公民應盡的義務,您趕緊拿回去。”
警察聞言哈哈大笑起來,指著黑皮:“你小子,嘴巴還真地說,應盡的義務……哈哈哈……行行,就衝你這話我們是朋友了,我會經常來看你的。”
黑皮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經常來看他?開門做生意,警察沒事就登門那是好事?我的天,那別人還真以為他在開黑店,販賣人口呢……但他只能賠笑,從後腦勺撓到禿頂,訕笑道:“內(那)個,當然是沒有問題,我很歡……歡迎您經常來看看,這是我的榮幸,不過請問您想找什麼樣的對象呢,我……準給您挑個好姑娘。”
“嘿嘿,嘿嘿……”那警察一個勁地傻笑,目光有意無意地瞟過桌上常英剛填過的資料,一語雙關,“這個嘛,你看我工作很忙,如果是個普通姑娘只怕很難理解我的工作,最好是……最好是……”
說著目光又瞟過常英填的資料。
“最好是同行。”黑皮多賊啊,這麼多年的江湖可不是白混的,“沒有問題,我一準給您安排個同行,又漂亮又大方……”說著故意用手拍拍常英的資料。
“哈哈哈……”那警察又哈哈大笑起來,指著他,“好小子,不愧是在外面混的,這腦袋瓜子還真不是一般的靈光,行,你就給我安排吧,這錢呢……”他把那張五十塊的鈔票推到黑皮跟前,“你必須收下,我是人民警察,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這是紀律懂不?”
“懂懂懂,好警察,好警察!”黑皮忙不迭點頭,伸出大拇指,又拿出一份空白表格給那警察填,那警察也公事公辦地填完,黑皮拿過來一看,差點暈過去,竟然是市局刑偵隊副隊長黎偉發,他今兒可是遇上大神了!
打發走這位大神,黑皮連忙給寇海打了個電話,把常英來徵婚的事情通報給他聽,結果寇海在電話裡火氣大得很:“我管她幹什麼!她最好明兒就給我嫁出去,少個禍害,臭丫頭!”黑皮不用問都知道寇海肯定又被常英K了一頓,連忙說:“自己的妹妹嘛,幹嗎計較,你放心,我會給她找個好對象的,一準救你於水深火熱中。”
寇海說:“快點找,快點找,我煩死她了!”
於是兩天後,常英去公園跟黑皮安排的對象會面,結果“碰巧”接見了自己的頂頭上司黎隊,正坐在雙方約定的椅子上看報紙,常英很尷尬,問黎隊:“黎隊,您今兒怎麼有空上公園來坐了?”在她的印象中,黎大隊長一向忙得腳不著地,刑偵隊最忙的就是他了,甭管大案小案他都必須事事過問,有時候忙得連回家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就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打發一宿,這麼個大忙人怎麼還有閒工夫在公園看報紙?
結果黎隊衝她一笑,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我在執行任務,你呢?”
常英反應很快,忙接過話:“我也在執行任務。”
黎隊露出頗為不解的神色:“執行任務?你是我的手下,你執行任務我這個當頭兒的怎麼不知道?”
常英眼皮一翻,恨不得舉槍自盡。
……
後來的情形是怎樣沒人知道,但是幾天後寇海氣勢洶洶打電話給黑皮,揚言要砍死他,理由是他竟然吃了豹子膽給常英介紹了個警察對象。原來常英還真把黎隊帶回了家,是她帶回家的還是黎隊自己跟著回去的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寇海肺都氣炸了,在電話裡把黑皮罵了個狗血淋頭。黑皮才不生氣,因為這表示他配對成功了,他樂不可支地跟寇海說:“警察好啊,有個警察妹妹就拽得不得了,現在又有個警察妹夫罩著你,你丫就是搶劫,也沒人抓你。”
“滾!你丫怎麼不去搶劫!”
“我要是有兩個警察罩著,我就去搶,只搶你!”黑皮樂開了花,因為這是他數天風第二次配對成功,捷報頻傳,是個好光兆頭啊,他搖頭晃腦地跟寇海說,“哎呀,我今兒接到你這電話真是太高興了,上午都接到方小艾的電話,說連波約會她了,哎喲喂可把我樂得,成就一段姻緣就是對社會作一份貢獻,我陸春江功德無量啊……”
“方小艾是誰?”寇海冷不丁問。
“連波的對象啊,我給介紹的。”
“連波也找你介紹對象?”寇海受驚不小。
“可不是,我忒有眼光,立馬給他挑了個跟朝夕差不多樣子的,還真就被他看上了,那姑娘是計委的,家裡條件不錯。”黑皮當媒婆上癮了,覺得自己很有功勞。寇海卻在電話裡嘀咕:“連波這小子腦子沒壞吧,他哥開了顱,他又沒開……”
樊疏桐出院後的第二天,連波帶著他到湖濱去看地。
已經秋天,湖濱遍野都是翻飛的葦叢,有好幾個湖泊連在一起,遠處是連綿的青山,雖然地方偏遠但風光是很不錯的,即使是冬天,蘆葦已經發英枯萎,但那起伏的蘆花浪一般層層湧向潮岸,一會兒向東倒,一會兒向西撲,加上呼嘯的狂風掠過曠野,那種極致的蒼涼透出電影般的畫面效果,令人震撼。
樊疏桐看著那些蘆葦,心裡某個地方動了動……
潮岸的風很大,彷彿能把人給吹透,連波穿了件臃腫的深藍色棉襖,一張臉凍得通紅,可是他絲毫沒有感覺出冷的樣子,仰望灰色的天空,看不到流雲,只有心裡某個模糊的面孔被他用眼光在天空一筆一筆地勾勒……
“哥,知道我為什麼帶你上這個來嗎?”
連波一動不動地站在風裡,像是鐵了心要把自己站成一棵樹,因為朝夕很喜歡舒婷那首膾炙人口的詩,裡面有這樣的句字:“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融在雲裡,每一陣風過,我們都互相致意,但沒有人聽懂我們的言語……”當時朝夕還跟他說,她來生也會做一棵樹,等著前世約定的人過來找她,連波問她為什麼想做樹,她說樹在地上生了根,無論經歷怎樣的世事滄桑,樹始終還是在原來的位置,這樣那個她要等的人才不至於找不到她……連波當時聽了心潮起伏,接過她的話:“那我也做一棵樹吧,就站在你身邊,這樣無論經歷怎樣的世事滄桑,我和你也始終在原來的位置,誰也不會丟失誰。”
那樣的話他居然說出了口,非常明顯的暗示!朝夕何其的聰明,當下就領會了,臉頰緋紅……
連波一直記得她當時臉紅的樣子,目光婉轉,低著頭不好意思看他,可是她默認了他的許諾,第二天就在筆記本的扉頁上面畫了一棵樹,故意拿著那本子請教他問題。他當時看到那棵樹幸福極了,激動得一個晚上沒睡著覺,也在扉頁上畫了棵樹,還故意將枝葉連接在朝夕畫的那棵樹上,然後趁著朝夕熟睡時將那本子輕輕放在她的枕邊……這是他們隱秘的評議,就像舒婷的詩裡寫的,沒有人可以懂,除了他們自己。他當時是懷著怎樣的信心和決心許下那樣的諾言啊,可是他非但沒有實現,還那麼殘忍地將她推開,殘忍地割裂了他和她之間的一切聯繫,如果他們真是兩棵樹,曾經枝葉相連,那麼他無疑是用鋸子鋸掉了那些牽牽絆絆的枝葉,樹當然還活著,可是已經兩不相干,因為他從樹根到樹心已經整個的枯死了,活著的僅僅是具沒有靈魂沒有心的空殼……
“你為什麼帶我來這裡?”樊疏桐打斷了他的遐思,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當然是有原因的。”連波依然揹著手站著,一動不動,眼神像是被掏空了似的,直到將目光投向那起伏的葦叢,眼睛裡才有了些神采,“哥,我帶你來這兒是想拜託你一件事,你能幫我做到嗎?”
“當然,只要你開口,什麼樣的事我都可以幫你去做。”
“那好,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什麼事?”
“你在這裡建棟房子吧。哥,我曾經答應過朝夕,要為她建一個夢想的家園,要建在湖邊,院子裡種滿紫藤蘿,推開窗戶能看見翻飛的葦叢,那些葦叢會讓她想起自己的母親,還有父親,我答應了她,可是我沒有做到,也做不到了。我這麼說你應該明白吧,我把朝夕交給你了,在醫院的時候,我就想跟你說這話,但那時你傷勢很重,我怕加重你的心理負擔就沒有說,現在你出院了,該是我們兄弟間交底的時候了,哥,我只想說三個意思:第一,我放棄朝夕並不是因為我不願意實現自己的諾言,而是因為我不能為了自己而破壞你和朝夕之間的感情,不管你們有沒有戀過愛,我看得出來你很喜歡她,她也很喜歡你,否則不會冒死救你,我確信你可以帶給她幸福,也希望你能給她幸福,只要你們幸福,我也會很欣慰。”
“第二,我放棄朝夕並不是嫌棄她,哪怕她跟你有關係,在我眼裡她始終是純潔無瑕的,雖然我並不造成婚前就有那樣的關係,但我相信朝夕不是那種輕浮的女孩子,她一定是事出有因才會那麼做,她畢竟還小,據你講當時她才十六歲,一個十六歲的孩子怎麼可能確保不犯錯?何況她當時剛剛經歷了喪母之痛,一時衝動難免會做傻事,我不也做過傻事嗎?我也會看不起你,當然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你會對她負責的吧,哥?”
“是的,我願意對她負責。”
“那好,我就放心了。我在這附近買了塊地,當然是借錢買的,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我沒有錢再建房子了。現在我把這塊地送給你,你來給朝夕建她想要的房子吧,給她一個溫暖的家……她太不幸了,希望你能好好地照顧她,不要再讓她受一點點的傷害,否則我不會原諒你,一輩子都不會原諒……”連波說到這兒忽然哽咽,依然保持著樹的姿勢,一雙手捏得緊緊的,手背青筋凸顯,他低矮著面孔閉著眼睛,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麼,“哥,知道我要跟你講的第三個意思是什麼嗎?”
“連波……”樊疏桐看著他的樣子很是不忍。
“我想告訴你,我……我其實很愛朝夕,非常非常的愛!從前我不敢說,是因為我覺得她沒有長大,還不能真正理會愛的含義,我原想等她成年後,至少是大學畢業後再告訴她的,可是沒有機會了,我不能跟她說這樣的話,這輩子都不會說。所以,我今天要說的第三個意思是,我放棄朝夕不是因為我不愛她,哥,十年了,我對朝夕日積月累起來的感情,除了親情,更多的是愛,也唯有愛才會讓我放棄怎麼的選擇,如果你辜負了她,就是辜負了我,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說著連波整個人仰倒在枯黃的草地上,當自己死去一樣,哀傷欲絕地躺在那裡,他一動不動地瞪著天空,依然用眼光描畫著她的輪廓,抑或在丈量天堂的距離,無限深遠地延伸著,沒有一絲害怕和驚慌,好像下一秒他就會死,他已經接受並且準備好了躺進墳墓,只是靈魂不得安息……
而他還在絮絮叨叨,似在跟自己說:
“哥,我現在根本不敢想她有多恨我,她恨死了我,這才是我最難過的……可是我沒有辦法,一點辦法都沒有。我知道我沒出息,男人應該拿得起放得下,可我就是忘不了她,怎麼樣就是忘不了她,跟方小艾在一起的時候,總要把她幻想成朝夕才能勉強讓自己保持正常人的舉止,如果我撇開朝夕,不去想她,方小艾的臉在我眼裡就完全是陌生的,我怎麼這麼沒出息啊,我這輩子完了……”
……
時隔多日,樊疏桐每每想起連波那日說的話,心裡真的很不好過,他覺得自己是奪人所愛,奪的還是最親的弟弟的最愛,心裡的負罪感彷彿鉛一樣的壓在他心頭,讓他沒辦法輕鬆起來,情緒十分低落。兄弟倆一連數天都保持緘默,誰也沒有聯繫誰,彷彿那天什麼也沒有說過。他們現在都住在各自的公寓裡,很少回大院了,朝夕去了北京讀大學怕是再也不會回來了,聽說軍區安排了樊世榮去南方某地療養,珍姨也會跟著過去照顧他,說是長期療養。
曾經很熱鬧的家,現在只是棟空蕩的房子,靜得讓人心悸。
這天下午,珍姨給連波打電話,說她和首長馬上要走了,家裡還有些東西不知道怎麼處理,要他回家看看,連波下班後回了趟大院的家,珍姨指了指客廳角落裡的一堆爛木頭:“瞧,就是那些……”
連波頓覺心像被洞穿了一個窟窿,雖然想象過會是什麼樣子,可是真的見到那架被劈爛鋼琴,他還是無法忍受這樣的刺痛,那疼痛順著肋骨肩背瞬即蔓延到全身,那一刻,他懷疑自己是否能活著轉身……
珍姨一說起朝夕就眼眶通紅,一邊說一邊抹眼淚:“唉,這孩子真是讓人擔心,你沒見她那天劈琴的樣子……劈完了就一個人關屋裡,我怕她出事,晚上就偷偷進房去看她,結果你猜怎麼著,她眼睛根本就是睜著的,可是我走到她床跟前她又像是看不見我,可把我嚇壞了,就在她床邊守了一夜,她竟然就睜一夜,連身都沒翻,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根木頭,怎麼會這樣,以前這孩子很活潑的啊!”
珍姨哽咽著,指著客廳牆角的一堆爛木頭說:“瞧,都劈成那樣了,誰都攔不住,一邊劈一邊哭……”
“這兒沒事了,珍姨,你去忙吧。”連波打斷她。
珍姨進廚房後,連波在那堆爛木頭邊站了很久,彷彿那是一座墓,他在憑弔著誰,臉上是一種萬念俱灰的哀慟。晚飯他沒有吃,一個人在朝夕的房間坐著,也不開燈,就那麼坐著……外面下起了暴雨,噼噼啪啪的雨點打在窗玻璃上,風聲雨聲透著無盡的淒涼,他知道,從今後他再也見不到她了,他又一次丟失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彷彿是身體中的某個部分被生生地剜去,疼痛麻痺了他的神經,讓他開始懷疑那個地方還能不能活過來。那個地方是他的心。
沒有辦法,他完全沒有辦法做出另外的選擇,哪怕她恨他。他只能寄希望於她將來長大後能理解他,哪怕她再也不見他,雖然她現在已經十八歲了,但感覺上他還當她是個孩子,就像十年前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她是個多麼惹人憐愛的小孩啊……
十年前他還在重慶讀軍校,突然接到家裡的電報,說哥哥出事了被關了禁閉,他連夜趕回聿市,去醫院看望那個被哥哥扔下樓的“妹妹”。病房門當時虛掩的,連波推門進去時,病房內只有護士在,沒有語言可以形容連波第一眼見到朝夕時的感覺,那時候朝夕還只有八九歲的樣子,臉蛋粉嘟嘟的,看到連波時彷彿花朵綻放,竟然露齒一笑,就是那笑讓連波心裡劃過一陣刺痛,他愣怔了好一會兒,沒有回過神。
也不知怎的,他看著小朝夕心裡陡然就生出一種異樣,閃電一樣照亮了他黑暗的心田,他沒有辦法移開視線,慢慢靠近她,像靠近一個遺失多年的夢,生怕眨眼工夫她就會不見了似的。
“你是誰啊?”小朝夕當時躺在病床上,歪著小腦袋打量他,雖然臉上的傷痕明顯,可看上去她的精神還不錯,一雙黑眼睛亮晶晶的。
連波俯身微笑起來,發自肺腑地笑起來,像看著一個失而復得的珍寶一樣看著她:“我叫連波,是你哥哥,你可以叫我連哥哥。”
小朝夕的黑眼睛彎成了月亮,露出一口細白的牙,一點也不生分:“連哥哥,你是來看我的嗎?”
連波點點頭:“對啊,我來看你的,你摔在哪裡,還疼不疼?”說著他在她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小朝夕格外好奇地打量他:“不疼了,我是個勇敢的孩子,不過連哥哥,你為什麼才來看我呢?”
連波一愣,笑道反問:“為什麼你會這麼說?我們之前沒有見過面啊。”
“咦,我好像見過你呢,肯定是見過!”小朝夕還真像那麼回事地眨巴著眼睛,想了想,說,“你是不是從翡翠城堡過來的?我每晚都在書裡看到你呀,我最喜歡那本書了,不過你怎麼知道我受傷了呢,是不是那隻烏鴉告訴你的?”
連波當時一頭霧水,根本不知道她在講什麼,後來他才搞清,原來她是把他當某本童話書裡的人物了。多麼純真的孩子,無論大人的世界多麼渾噩糾纏,她的眼睛和心靈只看得到美好,她就像是個生活在童話世界的小公主,絲毫不曾想過未來她的人生會遭遇到怎樣的不幸。
朝夕是不幸的,否則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她已經這麼不幸,他還要把她往懸崖下推,別說朝夕,他連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此刻他仰倒在朝夕睡過的床上,忽然感覺到腦袋下枕著樣軟軟的東西,抬頭一看,原來是她的一件睡裙,白底小碎花的圖案很清新,衣服上還留著她身上特有的氣息,淡淡的,像是春天田野裡的花香,讓他不由得深呼吸,再呼吸。然後他發瘋似的把它捧在胸前,整個臉都埋了進去……
“朝夕,朝夕……”
他在心底絕望地喚著她,好像這樣她就會出現在他面前一樣,可是他知道她不會來的,他那麼殘忍地撇下了她,她這輩子都不會再多看他一眼了。曾有過的美好的甜蜜,此刻都變成了粗壯的尖刺,深深扎著他的心。他將頭埋在她的衣服裡,狼一樣地低聲號哭起來。悽切的哭聲,在靜寂的夜空,時輕時重,猶如山谷裡呼嘯而過的狂風。
一年多來,朝夕常在夢中驚醒,夢見有人在黑暗中哭泣,是她自己在哭,還是別人在哭,她分辨不出來。
她還模模糊糊聽到有人在喊她,“朝夕,朝夕……”她隱約知道那個人是誰,卻並不願去想,每每醒來總是決然地將夢境遺忘,不容許自己有一絲一毫的念想,在她看來,她遇見那個人只是老天爺蓄意地開了一個玩笑,他們都在各自的世界,就像是兩顆流星,只能在各自的軌道里運行,一旦相遇就會把彼此撞得粉碎。
而事實是她已經粉碎,靈魂粉碎,心也粉碎,活著的只是一具空殼,她再也不會相信這世上有夢想家園的存在,就是有,也不會屬於她,從小她就喜歡看書,書裡都說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諾言,她偏不信,所以才受傷,現在她唯一堅信的是,他早晚會將她完完全全地遺忘,就如她亦會拼命遺忘他一樣,也正是這個不幸遇到的人讓她明白,這世上很多東西,是沒辦法永遠地抓住的。終有一天,那些曾經的過往都會隨風消散,比如諾言,她和他的故事也會成為浮光掠影,不復存在。
只是,當朝夕迎來她在北京的第二個冬天時,她不知道還能不能熬得過這個冬天,每天都被無休止的腹痛折磨得死去活來,人越發單薄消瘦,走路都是輕飄飄的,彷彿隨便呵口氣就能化了去,為此同寢室的姐妹給她取了個外號,叫做“仙女”,她只能苦笑,上個月,她實在痛得受不了了,就鼓起勇氣去醫院檢查了下,照了B超,結果顯示果然是她的肚子長了東西,是個腫瘤,醫生建議她做進一步的檢查,以確定腫瘤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如果耽誤治療,怕有生命危險,當時她什麼也沒說就離開了醫院,良性也好,惡性也罷,她根本懶得去管,痛吧,就這麼痛死過去是最好的。
她知道,她這是在自虐,好像只有藉由著身體的疼痛才能緩解心裡的痛,都說時間是醫治傷口的最好良藥,可是一年過去了,她心上的口子仍然在夜深人靜時撕裂般地疼痛,她睡得是上鋪,每晚都在床上輾轉難眠,一動床鋪就搖晃,還咯吱作響,搞得睡下鋪的同學很有意見,沒有辦法,她只能忍著不動,像把自己捆在受刑臺上一樣,任由著千刀萬剮。
在北京讀書的這一年多里,朝夕沒有交一個朋友,跟寢室裡的姐妹關係也一般,這跟她的性格有關,也跟她的美貌有關,太漂亮的人是要遭天譴的,連天都譴,如何逃得過人的嫉妒?其實Z大的美女為數不少,跟旁邊的S學院大以帥哥聞名一樣,Z大正是以美女聞名,而漂亮有時是要付出代價的,漂亮得過分了就會犯眾怒,會成為所有人的眼中釘,很不幸,朝夕的美貌就犯了眾怒。
雖然生著病,可就有話怎麼說,病中的美人才真的楚楚可憐,朝夕的身段好,皮膚好,那雙漆黑如深潭的眼眸永遠低垂,猶自哀憐的樣子讓Z大的男生無不趨之若鶩,就連毗鄰的S學院也經常有男生來瞻仰朝夕驚世駭俗的美麗,只要是她出現的地方,無論是食堂、圖書館、教室還是宿舍區,總有各色男生往她身邊靠,跟她搭訕,或者莫名其妙送張電影票什麼的,而朝夕就像是一座千年冰山,從不對那些男生露笑臉,沒有人可以融化得了她,她也不會給別人一絲一毫的溫度,這樣的美人是不會討人喜歡的,哪怕是那些為她傾倒的男生。
而女生們則都不願意跟朝夕走在一起,因為會被比下去,朝夕的美麗是很獨特的,並不是那種豔光四射的美豔,她穿得很樸素,也從不往臉上塗脂抹粉,臉上永遠乾乾淨淨,她更多的是以氣質出眾,再美的女生走到她身邊也會黯然失色,而長相一般的女生就更加避而遠之了,否則等於是把自己的缺點暴露給大家看,可憐的朝夕走到哪裡都是孤零零一個人,除了必須的交流,基本上沒有人跟她說話(也可能是她自己不願意跟別人說話),有一次她生病發高燒,幾天沒有上課,躺在床上睡得飢腸轆轆,雖然沒有一個人問她句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最後還是他自己撐著爬下床,走路到校門口攔了輛出租車去醫院打點滴。
慢慢的,朝夕有些明白,不僅是因為她長得漂亮惹人嫉妒,還有一個原因,她沒有什麼家世背景值得炫耀(或者說她沒有炫耀過),加之沒有人過來看望她,讓周圍的人以為她不是來自鄉下就是來自某個小城鎮,人都是勢力的啊,寢室裡的幾個女生都有著很好的家境,父母不是當大官就是做大生意,在她們眼裡,朝夕跟她們壓根就不是一個檔次,很自然地就將朝夕隔絕在她們的圈子之外。
其實並非沒有人來看朝夕,而是她不願意見,連電話也不願意接,連波偶爾打電話到宿舍,她就從來不接,有一次連波出差到北京,在Z大去了幾趟都沒有見到她,不知道她躲去了哪裡,自從一年前她一個人孤零零地來到北京,她就將這個人整個地從心裡剜去了,他就是她的毒瘤,直接長在了她的心上。
寇海也來看過她,大約是連波託付的,也正是通過寇海,朝夕得知樊疏桐已被送去美國治療,因為國內沒有這樣的技術,非常奇怪,提到樊疏桐,她心裡倒是很平靜,說到底,那也是個可憐的人,聽寇海說,那人腦子裡的淤血將會伴隨他一生,即便去美國做了手術,也沒法徹底根治。
然後,當寇海又提到連波,朝夕的反應非常激烈,臉一下子就冷了下來,目光如破碎的寒冰,嗖嗖地直刺向寇海。
嚇得寇海趕緊住嘴,半天沒敢再吱聲,她也沒有吭聲,像是突然陷入無底的深淵,無論她心底怎麼慟哭吶喊,都不會有人聽到,沒有人可以聽得到。
當時是在Z大附近的一家餐館,寇海請她吃飯,見她沉默不語只得轉移話題,又說到了樊疏桐:“他被送去國外了,沒辦法,頭疼得他幾次要自殺。”
從小玩到大的兄弟,眼見兄弟在地獄裡受難,每每痛到要拿頭撞牆,一幫兄弟總是偷偷抹淚,都想幫他受難,可是,那是他的災難,誰也幫不了他。
“你沒見他的樣子,恨不得死。”寇海一說到樊疏桐眼眶就紅了,“樊伯伯也很後悔,不等上面正式通知,他自己就先退下來了,身體也垮了,跟誰都沒有話說,整天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出來。”
朝夕神色恍惚,還是沒有說話,目光零亂地落在桌上的菜盤裡,不知道在想什麼,寇海哽咽著繼續說:“士林開始死活不肯去美國,他說怕他怕見不到你了,怎麼都不肯去,要去就得把你也帶上,我們只得哄他,說你已經在美國那邊等著他了,他這才肯上飛機……我們也不知道現在那邊是什麼情況,隔著個大洋呢,打個電話都不方便,他肯定在那邊罵死我們了,說我們騙他……”
“他不會死的,你們放心好了。”朝夕終於開口,長睫低垂,“最該死的人不是他。”
“朝夕,你就別恨他了,他都那樣了。”
“誰說我恨他?我不恨他,我恨的不是他,不是他……”朝夕搖著頭,眸底閃過攝人魂魄的光芒,隨即又變得無聲無息。
她的眼中不是恨,是一種頓然的悔悟,那種悔,恨不得把自己撕成碎片,剁成肉泥,一直以為愛是個好東西,相對於恨,愛是那麼的溫柔甜蜜,可是愛的力量遠勝過恨,還沒靠近就已經毀了她,把她變成了灰燼、廢墟。
而連波之所有傷他至深,是因為她沒有對他設防,完全忽略了他的毀滅性,於是那刀子就直接捅在了她的心窩裡。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連波,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雖然我從未對你表白,可是你心裡什麼都明白,你明白為何還要這樣待我?還說給我建造夢想家園,那分明是騙人的!可恨的是,既然你沒有這個心,為什麼要給我希望?在我自以為已經握緊了那希望的時候,你又一聲不吭地打碎了我的幻想,眼睜睜地看著我沉入黑暗,一絲一毫的憐憫都不肯給我——現在我已經什麼都沒了,都碎了,現在你該滿意了吧,你可比樊疏桐還狠,你的心肝都是黑的……
生活就這麼一頁頁翻過,毫無新意。
只是,在這年冬天第一場大雪降臨北京的時候,朝夕突然對目前的生活產生極大的厭倦,包括她所學的法律專業,其實厭惡由來已久,只是不像現在這樣發展到難以容忍的地步而已,她也不知道當初也不知道當初填志願的時候哪根筋打錯了,竟然報考政法大學,都讀了一年多了,連一絲一毫的興趣都沒有建立起來,從前學習很認真的她,現在開始曠課,要麼在街上閒逛,要麼在寢室裡矇頭大睡,整天無所事事,像是給自己放大假似的,根本不願去想將來會怎樣。
後來朝夕發現了一個好去處——S學院的美術院,那天那是很偶然的,她去Z大旁邊的S學院聽演講,經過美術院的教室時她停住了腳步,發現教室裡的學生正在上雕塑課,跟Z大死板嚴謹的教學方式不同,美術院的學生上課看上去非常隨意,每個人手裡都在擺弄著一尊泥塑,老師也沒有滔滔不絕地講課,而是任由學生們自由發揮,頂多旁邊做下指導,那種濃郁的藝術氣氛一下就吸引了朝夕。
他當時看著看著就走了神,想起了連波送她的那個泥人。
很不幸,那個泥人被樊世榮的皮帶打碎了,也許這就是一種提示吧,預示她今生都不可能被重塑,連波太天真了,她也太天真了。
朝夕從此成了美術院的常客,一有空就過來看他們上課,時間長了,教雕塑的老師林染秋認識了她,林老師很年輕,三十出頭,以前也是S學院的學生,畢業後回校執教,倒不是他有多麼喜歡教師這份工作,而是他喜歡這種逍遙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每週就那麼兩節課,大把的課餘時間可以給自己揮霍,何樂而不為呢?接觸時間長了,朝夕發現林染秋的確是個隨行而自我的人,這點從他的教學方式就可以看出來,他從不要求學生怎麼去雕刻,而是讓學生自己去領悟應該怎麼雕刻,林染秋說渾然天成的東西才是真正的藝術,藝術是靈感的產物,而靈感是教不了的,屬於學生自身的天賦,林染秋見找洗那麼喜歡雕塑,就安排她做了個旁聽生,她有空就可以過來上課,來去自便,結果朝夕風雨無阻,一個學期下來一節課不落,比他們美術院真正的學生還勤奮,慢慢地,林染秋也就將她當成真正的學生,很認真地教她了,他發現這丫頭不僅勤奮,還很有天分,悟性極高,雕出來的東西活靈活現,水平一點也不比他們這裡大三大四的學生差,但是讓林染秋覺得奇怪的是,朝夕每次創作人體雕塑時,總是不雕刻臉部,完全是做模糊處理的,而其他的位置卻處理地極其細緻,甚至連手掌的掌紋都雕刻出來了,為什麼會偏偏忽略臉部?故意的嗎?
朝夕對此從未正面回答,每次都是含糊其辭,有一次又被林染秋問道這個問題,她神色恍惚地說了句:“我不記得臉了。”
“誰的臉?”
“不記得了。”
……
這天上午,她一覺醒來發覺已到十一點,都快吃午飯了,自從迷戀上雕塑,她在Z大這邊曠課就更嚴重了,已經幾次被系主任警告,如果繼續曠課她將被除名,她也寫了幾份保證書,保證不再曠課,可是她還是管不住自己,即便美術院那邊沒有課,她也不想在這邊上專業課,每天不是背枯燥冗長的法律條文,就是分析各種案例,她厭煩到頭痛的地步了。
“405鄧朝夕,有人找!”樓下傳達室的大媽突然叫她。
朝夕剛洗完臉,以為是林染秋找她,趕緊穿上大衣跑下樓去,林染秋因為大把的課餘時間沒地方揮霍,經常上這兒來找她,約她吃飯,或者去爬山什麼,兩人早就不是普通師生關係,已經成了朋友,女生都是很敏感的,她當然也知道林染秋如此頻繁地到她這兒來揮霍課餘時間,自然不是隻把當她學生或者朋友,但林染秋就是這點好,從不暗示或者表露什麼,他給人的感覺就是閒閒的,懶懶的,說話閒閒的,做事也是閒閒的,不緊不慢,不慌不張,對什麼都是雲淡風輕的樣子,而聰明的朝夕就裝糊塗,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約她吃飯也好爬山也好,她大大方方地去,也很放心跟林染秋出去,因為林染秋是典型的君子作風,每次帶朝夕出去玩總是很準時地送她回宿舍,這傢伙掐時間掐得太準了,晚上十一點學校關門,他從來沒有在十一點過一分回來過,每次都是在逼近十一點的五分鐘內將朝夕送到校門口。
而且,林染秋還很有紳士風度,從不主動對女生親近或者是佔便宜什麼的,用他自己開玩笑的話說,除非是哪個女人下了藥要辦他,否則他不會就範,最後又不忘補充一句:“當然,我很歡迎女士們下藥辦我。”
朝夕每每被逗得咯咯地笑,在認識林染秋前,她很少笑,幾乎忘了自己笑是什麼樣子,可是現在她倒經常笑了,笑得沒心沒肺,當自己沒心沒肺,最好是沒心沒肺,這樣才會慢慢忘記那些傷痛,這也是她選擇跟林染秋走近的原因,至於周圍的人怎麼議論,誤會林染秋是她男朋友也好,嘲笑她找了個窮教書的也罷,他都懶得去解釋,大約是近朱者赤,朝夕受林染秋的影響現在也變得閒閒的了,說話做事總是比別人慢半拍,對什麼都不在乎,如果將來和林染秋髮展成男女朋友或者是嫁給他做老婆,也沒什麼不可以,是女人總要嫁人的,嫁誰不是嫁呢,她已經是這樣了就只能這樣了,她覺得自己真是沒心沒肺了,可能是林染秋很準確地把握住了她的這種心理,所以從不強求她什麼,他不急,一點也不急,因為他相信水到渠成的道理,兩個人都不急於確定什麼,那就再好不過了,在一起輕鬆無比,沒有任何負擔。
前幾天剛下過大雪,宿舍樓下花圃裡的雪還沒有化,覆蓋著薄薄的一層白,已經凝成了冰,晶瑩剔透,在陽光下熠熠閃閃的,彷彿那裡面藏著什麼珍寶,朝夕穿上大衣下了樓,立刻眯起了眼睛,花圃裡的冰雪反射著的耀眼的光芒讓她覺得很不適應,她眯著眼睛找了好一會兒都沒有發現林染秋的身影,正四顧張望著,旁邊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悅耳:“朝夕,好久不見了。”
車子在衚衕裡拐來拐去,行駛得非常緩慢,因為不時有小孩在馬路中央放爆竹,或者有行人貼著車子穿過衚衕,司機不得不放慢速度,朝夕原本對北京不是很熟悉,但自從認識林染秋,在他的帶領下經常穿梭於北京的各種衚衕,慢慢的也就熟悉了起來,她判斷她現在所處的位置就在後海附近,至少沒有出後海的範圍,最最平常不過的一條衚衕而已,狹窄的透道兩邊隨處可見晾曬著小孩衣物的大雜院,不時有狗吠聲,路邊有時還堆放著煤球,讓原本通仄的衚衕更加狹隘得難以通行。
繞來繞去的,朝夕有些犯暈了,不明白樊疏桐怎麼帶她來這迷宮似的衚衕裡兜圈子,難道他住在這裡?
結果是她猜對了一半,樊疏桐的確是住在這裡,曾經住在這裡。“我小時候在這住過……”樊疏桐跟朝夕介紹說,“那時候老頭子在北京任職,部隊上分給我們加一個院子,我媽帶著我在這裡住了有三四年呢,直到老頭子調到聿市,我們才搬走,院子後來還給了地方,剛開始住了好幾戶人家,後來別人集體買下,前年正好房主移居國外,我看價錢合適就把它買下來了。”
樊疏桐說著這些的時候,朝夕臉上沒有任何反應,像在聽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在說話,跟他毫不相干。
事實上從他見到樊疏桐第一眼開始,她臉上就始終是無風無浪的平靜,一點也不意外,一點也沒表現出意外,陌生的眼光打量他幾眼,只問了句:“你怎麼來了?”
樊疏桐卻激動得要命,從美國飛回國,一下飛機就著急打聽朝夕讀書的學校,要不是被老鵰逼著去醫院做複查,他只怕當時就去找朝夕了,但是很奇怪,他沒有打電話問連波,而是打電話給寇海問朝夕情況,為什麼不打給連波?他沒有仔細想過,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為……
寇海接到樊疏桐電話的時候正好和細毛他們在喀秋莎吃飯,細毛的二姐二毛生日,柯夕年給二毛慶生,在喀秋莎宴請一幫親友,聽聞樊疏桐回國,黑皮立刻激動地放下酒杯,連聲問:“人呢,人呢?”寇海剔著牙,沒好氣地說:“在北京。”
黑皮當時還沒反應過來,疑惑地問:“啊?北京?幹嗎要去北京?從香港轉道回聿市不是更近嗎?”
細毛哧哧地笑:“看來我們的樊士林(司令)腦子沒壞,還知道去北京那個看自己喜歡的妞,原來我很擔心他在美國開顱,被美帝國主義開成了傻子。”
“嗯,英雄所見略同,他腦子的確沒壞,認得妞肯定也認得我們。”寇海笑著頜首,“我還生怕他開顱會搞得失憶呢,那就慘了,不認得我們了……”說著又覺得不對,“不過他怎麼不打電話給連波問朝夕,幹嗎打電話給我?”
這個問題樊疏桐自己也搞不明白,給寇海打完電話後才反應過來,是啊,他怎麼不先打給連波?
但是他沒工夫深想這個問題,因為他整個身心都在朝夕身上,不時用眼色打量沉默不語的朝夕,她似乎更瘦了,不過精神還好,剛剛在她宿舍樓下見到她時,風很大很冷,吹得她的長髮絲絲散亂,一對寶石樣的眸子璀璨閃亮,放佛有黑芒自眼中飛濺而出,一下就抓住了他的心。
她的樣子顯得有些慵懶,大衣鬆鬆垮垮地披在肩頭,頭髮凌亂,臉上像是剛擦過潤膚霜,瑩潤含香,她見到他僅僅是有幾分詫異而已,問他怎麼來了,他按捺住想上前擁抱她的衝動,款款走近她,笑道;“剛下飛機,過來看看你,你還好吧?”
朝夕的態度應該還算是不錯的,他請她吃飯,她也應允了(剛好她沒吃),不過當時正是下課時間,當朝夕邁上那輛銀灰色林肯時,立即吸引了無數驚羨的目光,不僅是因為那輛車夠拉風,也因為Z大是嚴禁外面車輛進入校區的,這輛林肯可以長驅而入暢通無阻,可以想象車子的主人一定很有身份,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樊疏桐夠搶眼,大約是剛從美國回來,洋氣十足,相貌本身就英俊,用寇海經常調侃他的話說:“本來就風流,偏生得一副好皮囊,真真是個禍害。”因為天太冷他穿了件深咖啡色的毛領大衣,戴了副金絲邊眼鏡,更加襯得他氣度非凡,儀表堂堂,隨便往那輛林肯車邊一靠,嘖嘖嘖,那些進出宿舍樓的青澀女生無不駐足觀望,根本無法移動視線。
以當時的狀況,朝夕不上他的車都不行,那麼多人看著,她要不上就會繼續被展覽,偏樊疏桐還親自給她拉開了車門,她只好嘆口氣一聲不吭地上了車,樊疏桐一路上都很興奮,跟她扯東拉西,一個勁地往她身邊挨,朝夕就一直往旁邊挪,她越挪他越往她靠,最後都挪門邊了,朝夕不耐地瞥他一眼;“你會把我擠下去的。”
結果樊疏桐來一句:“沒關係,門上了鎖。”說這話時他的目光就一直沒離開她的臉,歪著頭饒有興趣地打量她:“頭髮長了啊,很漂亮!”
他的目光實在太灼人,朝夕只得把臉轉向車窗外。
可是樊疏桐還是盯著她看:“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的側面很好看,像畫出來的。”朝夕忍無可忍,拉下臉說:“你煩不煩?”
“怎麼我一回來你就煩我呢?”樊疏桐在美國待了一年多,臉皮似乎更厚了,其實他戴著眼鏡的樣子顯得比以前“正派”很多,還真跟黑皮形容的一樣,不像學者也像教授,氣質儒雅斯文,很適合騙姑娘,可能他自己也意識到這點,仗著自己的“正派”形象,說出來的話卻膩歪得讓朝夕想吐,臉上笑得都起皺了:“朝夕,你該體諒我才對,在國外成天看那些洋鬼子都看膩了,一個個粗毛野獸似的,哪有我們中國姑娘這麼細膩,我一看見你就覺得特親切,像見了親媽似的……”
朝夕在心裡罵他“不要臉”。
“是不是覺得我很不要臉?”樊疏桐一眼洞穿她的心思,目光溫柔似網,整個地罩住了她,嘴上一刻也沒歇停,“反正在你眼裡我怎麼著都是不要臉,那就乾脆不要臉好了,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要臉幹什麼,有心就可以了,對不對?”說著手很不自覺地搭上她的肩……朝夕厭惡地推開他,就差沒拿腳踹了,他倒哈哈大笑起來,“逗你玩呢,搞得這麼認真,都快二十了,怎麼還跟個小孩子似的?”
要不是吃飯的地方到了,朝夕真恨不得中途下車。
而樊疏桐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大的來頭,人還沒下飛機,這邊就有人為他打點好一切,一說要吃飯就立馬給他找了個清淨的地方,在一個封閉的小院內,整個吃飯的地方就擺了一張桌,都說是專門接待外賓和重要人士的,如果不提前兩個月預定還根本輪不到,樊疏桐口口聲聲交代他們要低調,其實這才是極致的張揚。
環境真是沒話說,窗外寒梅吐香,院廊上掛了很多大紅燈籠,外面有風,窗欞上不時晃動著燈籠的影子,更襯得室內古樸雅緻,私下裡靜得連風聲都聽得到,室內開著暖氣,牆角的古薰香爐裡燃著嫋嫋檀香,樊疏桐手裡捧著上好的明前龍井,坐在紫檀木椅子上,看來老鵰還真是熟知他的喜好,其實她原本沒有這種調調,在美國養病的時候幸得一個華僑的照應,那華僑家裡全都是古香古色,從不喝咖啡只喝茶,吃的也都是素,閒時喂喂魚看點佛經什麼的,很會修身養性。
樊疏桐出院後就住在哪個華僑家裡,耳濡目染,也漸漸地喜歡上這種調調,覺得很舒服,慢慢地也就習慣了,現在他只要看到大魚大肉就反胃,他已經嘗試在吃素了,連酒都戒了,因為酒精會刺激腦神經,醫生嚴禁他喝酒,老鵰去美國看過他幾次,一下就摸準了他的脾性,安排他到這兒來吃飯不說,連菜都點好了,點的還都是家常素菜,但都極其開胃,入口含香,朝夕原本憋了一肚子氣,也吃得津津有味。
樊疏桐更是胃口大開,一邊吃一邊唸叨美國那邊的東西不是人吃的,“難怪他們都長得跟個粗毛野獸似的,感情是麵包牛肉吃多了,我要再在那待上一年,估計我也成粗毛野獸了……”頓了頓,忽然又很有自知之明地笑笑:“哦,忘了,我本質還是禽獸,雖然我現在吃素。”
可就是那抬眉斜睨的一眼,讓朝夕顯出幾分春光般的嫵媚,少女的青澀已經在她身上褪得差不多了,因為室內暖氣很足,她原本有些蒼白的臉頰透出淡淡的緋紅,雙唇漫不經心地嚼著,那春彷彿站了脂肪,紅潤欲滴,看得樊疏桐心裡撲騰撲騰一陣亂跳,又差點衝動地上去擁抱她,他琢磨著是不是老美的東西吃多了讓人變得容易衝動,養精蓄銳一年,越發讓他蠢蠢欲動,可他已經在吃素了啊,怎麼還跟個禽獸似的?從他看到她的第一眼開始,他就衝動得難以自抑,雖然是冬天她穿得很多,上上下下捂得嚴嚴實實,可這會兒她已經脫去了大衣圍巾,露出雪白的脖頸,那簡直是致命的誘惑,太誘惑了……如果不曾碰過她,他對她的身體沒有過體驗,他不會像現在這麼心潮起伏,可人就是這樣的,嘗過那銷魂的激情就會一直惦記,這麼多年他一直惦記著她,包括她的身體,多年後他學到了一個新名詞,叫做性幻想,他覺得她就是他的性幻想,得不到只能幻想,一想就更加欲罷不能,這輩子都欲罷不能……
可是他又不敢輕舉妄動,他領教過她的厲害,她身上的刺可是帶毒的,不扎死他,也會毒死他,一年前的那個暑假,就因為吻了她一次,也差點被老頭子一槍給崩了,還捱了頓好打,讓他的頭部留下致命的創傷,不得已他去美國又開了一次顱,腦部的淤血雖然有所改善,但醫生說後遺症斷不了根了,頭疼將伴隨他一生不說,他一輩子都摘不下眼鏡了,以前他就忒看不習慣人戴眼鏡,說戴眼鏡的人怎麼看都像偽君子,看著正派其實一肚子的壞水,現在倒好,他也被列入“偽君子”的隊伍,報應啊,他常這麼跟身邊的人說。
沒辦法,這世上總有他奈何不了的事情,他奈何不了頭疼,奈何不了視線模糊,奈何不了朝夕,奈何不了父子決裂,奈何不了兄弟相離,也更奈何不了自己的命運——從前年紀輕的時候,他總以為自己無所不能,沒有什麼可以難倒自己……即便當初在深圳的碼頭上抗麻袋時也沒覺得有多難,那時候他也只是個混混,每天不僅要為填飽肚子發愁,還要挨工頭的揍,那都是些下三爛,連下三爛都可以揍他,他算個什麼東西?雖然絕望可他也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因為他堅信自己早晚會翻身,他不會一輩子抗麻袋,不會一輩子被那些下三爛欺負,他樊疏桐絕對有這個能耐!誰叫他從小就是“司令”,他本身就是司令的兒子啊,就是爬著走也不會是孬種,可是現在他知道,相對於造化的無所不能,個人的力量實在是微不足道,他縱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拗不過造化弄人。
就如此刻面對朝夕,他完全的無能為力,千言萬語早已掏空,他不知道跟她說什麼好,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她說著一些漫無邊際得閒話,想以此獲得她的共鳴,可是看她的樣子明顯就在敷衍,他問十句她才答一句,目光散亂,常常莫名就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麼,於是他越發的茫然無助起來,漸漸地有些明白,相聚和分手一樣,都是命運設定的棋,誰也無法改變來自上蒼的嘲弄和打擊,哪怕她是他日思夜想……想得都要發瘋的人,明明近在咫尺,他還是不敢太靠近,她就像個危險的星球,一靠近就會撞得粉身碎骨,就因為那些不堪的過去,他們中間永遠隔著一道無形的溝渠,那是他此生都無法逾越的萬丈深淵,萬丈的深淵啊……
吃完飯,樊疏桐問朝夕下午有沒有課,朝夕當時正走神,一走神就說溜了嘴:“沒課。”說完就後悔了,因為樊疏桐馬上接過話:“那太好了,我帶你去個地方瞧瞧,你一定喜歡。”可能是很久沒有見面了,相互間多了些客氣,讓朝夕始終拉不下面子,即使心裡厭煩得不行,也只得陪他去,當然,現在她已經完全成年,都快二十了,心智已不是過去那個喜怒溢於言表,動不動就嚷嚷生氣的小女孩,特別是跟林染秋接觸久了,性格上也受了很大影響,很多事都看開了,不再去斤斤計較到睚眥必報,這樣自己才不至於活得那麼累,何況面前這個人開過兩次顱,多少跟她有關,她覺得沒有必要搞得苦大仇深似的,即便他們之間有著那麼不堪的過去,她依然還是恨著他,不過恨一個人太就會變得麻木,就當他是陌生人好了,反正今生今世她都不會跟他再有交集,仇人也罷,恩人也罷,各過各的,互不相干。
可是樊疏桐會這麼想嗎?
當然不會。
他從鬼門關裡走了一趟回來,腦袋被切開兩次,他已經明白這世上什麼可以放棄,什麼不能放棄,可以放棄的他已經放棄,不能放棄的他斷不會再鬆手,哪怕腦袋再被切一次又有何妨,又不是沒切過,他拼了命地活下來就是為了要拽牢她,生生世世要跟她拴在一起,否則怎麼對得住他開的兩次顱?
他把朝夕帶到一個偏僻的四合院,跟那些噪雜擁擠的大雜院不一樣,這個院子收拾得非常乾淨,只是地方有些偏,車子從哪些衚衕裡穿出來又往城郊方向行駛了三四十分鐘才到,古樸的灰色院牆將整個院子圍得嚴嚴實實,推開紅漆鐵環大門,滿院菊花香。朝夕正尋思著香味從哪裡來,樊疏桐領著她穿過古樸前院和中庭到達後院,眼前頓時豁然開朗,原來後院直接連接著一片花田,種著清一色的菊花,黃的、白的、紫的,一片連成一片,因為天冷都罩在塑料薄膜搭成的花棚內,縱然外面寒風刺骨,這裡面卻是菊香四溢,感覺跟外面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
樊疏桐指著滿院的菊花問朝夕:“看,美不美?”
朝夕深吸一口氣,貪婪地呼吸者那沁人心脾的芬芳,頓覺神清氣爽,心情也變得愉悅起來:“這些都是你種的嗎?”
“當然不是,我哪有這等閒情雅緻?”樊疏桐帶她走進花棚,一邊走一邊跟她介紹,“是我一個朋友種的,這園子也是他在幫我打理,因為我長期沒在這邊,房子空著也是空著,偏巧他去了西藏,要不你可以認識下他……”
“西藏?他是西藏人嗎?”
“嗯……應該算半個西藏人,他父親是漢人,母親是西藏人,他是在西藏長大的,十四歲後才過來這邊。”
“他為什麼種菊花,種著賣麼?”朝夕顯得有些興趣,不時俯身去聞那些菊花,一掃先前的抑鬱沉悶,恢復了她這個年齡特有的活度。
樊疏桐難得跟她有共鳴,很耐心地跟她解釋:“賣只是一方面,他就是靠種菊花維持生活的,但更多的是自賞,因為他非常喜歡菊花,就跟你喜歡紫藤蘿一樣。”朝夕有些驚異地看了他一眼,因為他還記得她喜歡紫藤蘿,樊疏桐繼續說:“他還寫過一本小說呢,不知道你看過沒有,叫什麼菊花香來著,據說蠻出名,但我沒看過,你知道我從不看這類小說的……”
朝夕立即興奮得叫起來:“啊?他就是《淡淡的菊花香》的作者於連啊!你怎麼會認識他的?”
她的潛臺詞是,他這樣的混混怎麼可能認識寫書的作家。
樊疏桐哧的一下笑出聲:“我怎麼不能認識?雖然我沒讀多少書,在你眼裡跟文盲同一級別,但我的見識不低啊,認識的人很多呢,我還認識書法家、畫家。搞藝術的、搞科研的、搞外交的、政界的、經濟界的、法律界的,我都認識幾個,我還有個朋友是研究火箭發射的呢……”
換句話說,是人是鬼他都認識,而且還都是精英人士,朝夕真要對他刮目相看了,瞅著他,臉上露出小女生特意的羞澀笑容,神色中竟頗有幾分崇拜。樊疏桐一時有些飄飄然,沒想到自己總算有讓她崇拜的地方了,像她這麼心高氣傲的人,還從來沒見她崇拜過誰呢,可是接下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朝夕忽然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試探地問他:“那你可不可以幫我找於連老師要本簽名書啊,我可喜歡他那本書了……”
樊疏桐尷尬不已,敢情崇拜的不是他啊,愣了半響,只得點頭:“沒有問題,於連回來了我就找他要,不過那書寫的啥,很好看嗎?”
朝夕立即眼光怪怪地打量他:“你跟他是朋友都沒看過他的書啊?”那眼光就跟打量一文盲似的。
樊疏桐也看著她,一雙溫柔的眼睛在陽光底下閃著熠熠的光芒,他就那麼看著她,才難得理什麼於連,嘆道:“朝夕,真沒想到我還可以再見到你。”
這麼說著,他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眼中浮出黯然如夜色的悲傷,很無奈,很傷感,很絕望,那目光就像是生命進出的最後一星火花,閃爍著隔世的璀璨,變得格外細膩明亮:“你真是太狠了!當初走的時候也不跟我打聲招呼,我每天都怕得要命,不是怕死,是怕死了再也見不到你,被海子他們哄上飛機的時候,我當時只有一個念頭,跳下去算了,到了地球的另一邊,隔著一個大洋啊,做鬼都不知道怎麼個做法了,你理解那種恐懼嗎?”
說著他扶了扶眼鏡,低下頭,看著地下的菊花地,像是在憑弔著過去的年華和青春,幾乎是呻吟著說:“朝夕,我們不要再恨了吧,讓我再被鋸一次我也毫無怨言,要還不行把我的心掏出來給你看也可以,我只是希望我們再不要這麼彼此怨恨……”
“我沒有說還要彼此怨恨。”朝夕打斷他,目光閃閃地看著那些傾吐芬芳的菊花,心裡的話像涓涓泉水一樣流淌出來,“願不原諒你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都還活著,過去的事情我已經不願意去想了,你也別想了吧,好好活著,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
“什麼意思?”樊疏桐捕捉到了最關鍵的詞語,抬起頭看住她,朝夕什麼表情也沒有,也不看他,目光幽幽地在空中飄散著:“我們兩個不能再碰到一起了,你還沒鬧騰夠嗎?我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我的世界你進不來,我也不想進入你的世界。”
“你還在想連波?”樊疏桐呻吟著,用力闔上眼睛,又睜開,“朝夕,我撿回一條命飛越大洋過來,就是聽你跟我說這些的嗎?什麼你的世界我的世界,難道事到如今你還不明白,我們的命運從一開始就是連在一起的,你想撇開我也要問老天答不答應,我都這樣了!這樣了……”他指著自己的頭,嘴唇哆嗦起來,“你還不肯放過我嗎?一定要這樣用你的冷漠將我再次踏進地底下嗎?我哪點不如連波,讓你到現在還對他念念不忘……”
“請你不要在我面前提到這個名字!”朝夕突然提高聲音,眼睛裡又灑出了淚,她決然地轉開臉,“我也不想聽到這個名字!因為我已經在努力忘記這個人,就快要忘記了,我連他長什麼樣都快想不起來了……”
“是嗎?”樊疏桐聽到這話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幾乎是咬牙切齒了,“你這麼激動幹什麼,你這個樣子像是忘了他嗎?你為什麼會哭?一提到他你就哭,你這是忘了嗎?你有沒有為我哭過,發自內心地為我哭過?”
朝夕不想跟他繼續說下去,繞過他就忘花棚外跑。
樊疏桐一把拽住她,集中了全部的精神,眉骨聳起,拉直了兩道濃眉,“你想跑?你又想跑!除了跑你還有什麼本事?”
朝夕掙扎著,嚷起來:“我什麼本事都沒有,請不要再煩我!”
“我怎麼煩你了?我就這麼讓你討厭嗎?你跟我多待一會兒就會死人嗎?我拼了命地回來就是這麼被你當狗似的嫌嗎?文朝夕,你有沒有心啊!”他還是叫她原來的名字,雙手將她緊緊鉗住,任憑她又踢又打,固執地捧起她的臉,下了赴湯蹈火粉身碎骨的決心,“你給我聽好了,我既然活著回來就沒打算輕易放過你,我都是死過的人,還有什麼好怕的!別以為你還能像從前那樣一腳就可以把我踢開,你辦不到!你是蠍子,我就是毒蛇,我以毒攻毒,你能把我怎麼樣——”
“我不能把你怎麼樣!”她也叫了起來,那聲音凌厲地傳開去,更多的眼淚從她的眼中湧出來,“你放過我吧,求你放過我吧,我受夠了!我爸媽都被你們樊家害死了,這麼大的仇我都放棄了,你還要我怎麼樣?你非得把我逼死你才甘心嗎?就算我欠了你,我也受了足夠的傷,夠還了!你為什麼還要逼我……”說著用勁推開他,奪路而逃,沒跑幾步又被樊疏桐抓住,她拼命喊叫起來,樊疏桐不由分說用嘴堵住她,將她整個人裝進懷裡……
朝夕被他吻得透不過氣,眼睛卻仍然瞪著,拼命掙扎起來,因為她在他眼中看到了久違的野性的火焰,她本能地意識到了什麼……
可是任憑她怎麼掙扎,樊疏桐就是不肯放開她,她剛好又叫了一聲,他趁機將舌尖探入其中,輾轉纏綿,整個人都燃燒了起來……她的唇柔軟得不可思議,彷如甜香的蜜,她要了他的命,她真的要了他的命,他如此迷戀她,發狂一樣的迷戀,即便她的唇帶著毒,即便下一秒就死去,他還是捨不得放手,可是她為什麼就是不懂他,就算她不愛他,至少不用把他當仇人吧,他已經做了他能做的一切,竭盡全力想讓彼此間的怨恨煙消雲散,想好好地愛她、疼她,可到頭來怎麼還是這般水火不容?
不知道是誰先停止的掙扎,因為他們都吻到了淚水的味道,鹹鹹的,帶著淡淡的苦,一直苦到了心裡,他放開她,眼中的淚水滾滾而下,一腔依戀無遮無攔地傾注在她的臉上,“朝夕……”他顫聲喚著她,放佛有柄尖刀紮在他的胸膛,疼得他每一個字節都在發顫,“不能給我一次機會嗎?你沒有給過我機會,你怎麼知道我不如連波?你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說了那樣的話,哪怕是謊話,可你已經說出了口,現在翻臉不認賬,睨置我於何地?”
“我如果不那麼說,你會被你爸打死!”朝夕帶著哭腔,羞辱和難堪讓她無地自容,倒退兩步,哀求著,“樊疏桐,你清醒點吧,我們沒有可能的,就算沒有過去那些事,我也不會跟你在一起,因為我不愛你,我愛的不是你!”最後乾脆咬咬牙,“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咯噔一下,樊疏桐心上的尖刀像是猛然絞了下,臉上的表情瞬時僵住,目光陡然變得尖銳,錐子一樣直紮在她臉上。
“你說什麼,男朋友?”他的眉心又開始突突地跳起來。
朝夕橫下心,點頭:“是的,我已經交男朋友了。”
唯有如此,她才能擺脫他,她必須擺脫他,他們是彼此的剋星,她必須遠遠地逃開他,否則他們只能是同歸於盡……得到確定的答覆,樊疏桐被火灼燒一般,倏地瞪大眼睛,從齒縫間蹦出一個字:“誰?”
“你不認識。”
“我問他是誰!”
“他是誰有那麼重要嗎?反正不是你……”
“啪”的一下,一個響亮的耳光扇在她臉上,樊疏桐的下巴可怕地抖起來,可以聽得見牙齒咯咯的撞擊聲,血紅的眼睛在鏡片後面可怖地瞪著朝夕,他指著她,逼著自己說出一句最難堪的話:“你果然跟你媽一樣,天生的賤貨!”
朝夕捂著臉,駭恐地瞪著他。
彷佛一道閃電劈過她的心田,深藏的仇恨陡然覺醒,讓她頓時失了控發了狂,她揮舞著雙手尖叫:“不許你侮辱我媽媽!”
那一聲尖叫凌厲中透著癲狂,她像只受傷的小獸不顧一切地撲向他,豎起了最尖利的刺,她要刺死他!要跟他拼命!他怎麼罵她都可以,扇她耳光也沒有關係,但是他不能侮辱她已經去世的可憐的母親,他怎麼忘了,她母親是被誰害得發瘋的!這個魔鬼,他果然是獸性不改,竟然對一個已經入土的亡者出口不遜,她就是即刻死在他面前也絕不會輕饒他!
樊疏桐被她推得倒退幾步,一不留神就翻倒在菊花地裡。
兩人在菊花地裡廝打在一起,先前虛偽的和睦戛然而止,沒有辦法,他們就像是與生俱來的天敵,不能相碰,一碰就是魚死網破兩敗俱傷……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沒有人可以預見,他們自己也無法預見,因為他們已經變得不是自己,靈魂被憤怒和仇恨燒得灰飛煙滅,誰也不認得誰了,連自己都不認得了。
被他們壓塌的菊花滲出濃香的汁液,他們滿身都是凌亂的花瓣,只是那芬芳的菊花香在朝夕後來的回憶裡,成了令人窒息的毒,從此她不敢再聞菊花香,她在十六歲已經死過一次,好不容易掙扎著活過來,這次又死了,死得更徹底,她二十歲的青春年華就那麼被撕碎,跟那些黃的白的細細碎碎的花瓣一起碾成了泥。
樊疏桐當天晚上回到聿市。
也虧了寇海這幫鬼崽子想得出來,一下飛機,海子沒讓他出機場,直接將他劫上一輛桑塔納,大搖大擺地從特殊通道駛離機場,樊疏桐還納悶呢,就憑一輛破桑塔納還能這麼招搖,後來他才看清,原來這是輛海關緝私車,寇海一身緝私制服,人模狗樣的,跟隨來的黑皮也掛著這身皮,果然他們是以緝私的名義混入機場的,樊疏桐一上車就罵:“缺德吧你們,老子又沒走私,你們就這麼歡迎我的?”
寇海說:“要不我們能借到你嗎?你們公司的人都等在接機口呢,你是我們的人,可不能被他們帶走……”
樊疏桐心想完了,老鵰肯定以為他一下飛機就被“緝私”了,只得趕緊掏出大哥大給老鵰打了個電話,說明情況,報了個平安,老鵰在電話裡鬆了口氣,忍不住也罵他:“你說你都交了些什麼狐朋狗友,阿斌打電話給我說你被緝私隊的車帶走了,嚇得我差點心臟病發作,正準備打電話找人去撈你呢,臭小子!”
掛了電話,黑皮一把搶過樊疏桐的大哥大:“好傢伙,比細毛的那部還氣派,原裝進口的啊……”
那個時侯傳呼機已經不再是唯一的通訊工具,一種被稱為“大哥大”的移動電話開始逐漸被人熟悉,也就是後來的手機雛形,碩大,拿在手裡想拿了塊轉頭,用現在的眼光看那真是俗得掉渣,可那會兒大哥大不像傳呼機,是人是鬼都可以配得上,能用得起大哥大的那還真是大哥大,除了樊疏桐,細毛在一幫兄弟間是最早用上大哥大的,不用說,是他的準二姐夫進貢的,這個人情太大了,細毛硬是攛掇二毛跟何夕年訂了婚,據說來年就要完婚,何夕年一高興將喀秋莎的產權作為聘禮劃到了二毛的名下,細毛全權管理,他現在不當公僕了,到喀秋莎當經理去了,羨慕得黑皮每每見到他都想打劫他,這小子命也忒好了!
這會兒黑皮死死拽住樊疏桐,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的激動之情,口不擇言起來:“乖乖,士林,我可不可以親你……”
“滾!”樊疏桐甩開他的豬手,笑著說了句英文,機器流利,“I'm not gay。”
黑皮問開車的寇海:“他說啥?”
寇海因為工作關係懂英文,拍著方向盤笑得前仰後合:“他說他不是同性戀,哈哈哈……”
“靠,我當然知道你不是同性戀!別人是踏著敵人的屍體衝向勝利,你是踩著女人的身體邁向新世紀……”黑皮的油嘴滑舌一點也沒改,拽住樊疏桐的胳膊,直往他身上靠,“士林,你怎麼才回來,祖國人民想念你啊!”說著又嗅他身上,狗鼻子靈得很,“咦,我沒聞到美國味,怎麼聞到一股香味,唔……菊花的香味,你剛參加完葬禮啊?”說著乾脆掀起他的衣服聞,“咦,我的天,還有女人的味道……你肯定剛泡完妞,我聞得出來……”
“滾!”樊疏桐又一把推開他,“你從哪兒看出我泡妞了?”
“肯定泡了!我聞到了一股強烈的雄性荷爾蒙味道,是那種剛剛發完情的味道……”
“哈哈哈……”寇海在前面笑得快岔氣。
樊疏桐眼底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異樣,狠狠踢黑皮一腳:“你丫才發情呢,我累了,先閉會兒……”說著轉開臉,沒有閉上眼睛,卻看住車窗外疾馳的夜色失了神,他又回來了!只不過走了一年多,感覺像是走了一個世紀,夜色中閃爍的霓虹透著冷冷的光,迷離變幻,像極了朝夕的眼睛……
寇海徑直將車開到喀秋莎,不用說,一幫兄弟已經準備好了給他接風洗塵,也不管他時差倒沒倒過來,需不需要休息,老遠就看見一身西裝筆挺的細毛站在門口迎接他,很意外,連波也站在那兒,不是他一個人,他身邊依偎著一位清麗的佳人,夜色中看不太清面目,樊疏桐一時有些恍惚,差點以為是朝夕……
唉,怎麼又是朝夕!
樊疏桐竭力拉回恍惚的神思,跟細毛和連波一一擁抱,相互拍著肩膀,說這些沒有意義的寒暄話,沒有意義,他真覺得什麼都沒意義,可是他們不懂,一心想給他接風洗塵,何夕年把喀秋莎最大的一個包間留給了他們,而樊疏桐此刻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閉目養神,不是因為累,而是心裡太亂,亂極了。
包間很熱鬧,人來了很多,不僅有細毛和黑皮,還有何夕年和二毛,加上連波和女友,以及細毛的女友丁小芹,一桌八九人坐得滿滿當當,連波坐在樊疏桐旁邊,按理兄弟一年不見,應該有很多話,可是連波大多時候是在沒話找話,樊疏桐也只好沒話找話地回答,兩個人應付得非常吃力。
但這不影響包間內的熱鬧氣氛,久別重逢,大家總少不了談起小時候做過的荒唐事,那時候真是快活啊,無憂無慮,哪怕是挨大人的打都有各自的生活,每個人都是一堆的煩心事,也就談論過去的時候覺得是發自內心的開心,其實年紀也都不大,倒都覺得自己老了。
席間,寇海講了個常英小時候的笑話,說:“英子小時候看過一本童話書,具體的故事情節我記不太清了,只記得大致講的是一個公主愛上烏鴉的故事,那隻烏鴉會說話,是公主小時候的玩伴,好像是被施了魔法才變成烏鴉的,那烏鴉是一個什麼城堡的衛士,那城堡裡住著個王子,王子愛上了公主,烏鴉非常忠誠,為了成全王子就自殺了,在他死去的地方還長出一棵樹,烏鴉臨終前曾經囑咐過王子,待到樹長大結了果子,要他摘下果子給公主吃,公主吃了那棵樹上的果子就肯定會愛上王子……”
“那後來呢,王子摘果子給公主吃沒?”黑皮覺得挺有趣。
“摘了,最後的結局是公主果然愛上了王子,從此在城堡裡過著幸福的生活,童話不都是這樣的嘛。那本書英子小時候很喜歡看,還纏著我爸要給她弄只烏鴉來,我爸你們知道的,從小就寵我妹妹寵得沒名堂,要什麼就給什麼,烏鴉弄不到就給英子弄了只烏鴉,因為英子那時候還小嘛,我爸騙她說八哥就是烏鴉,她還真信了,一天到晚教那隻八哥說話,你們猜我妹妹教八哥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細毛饒有興趣地問:“什麼話?”
寇海自己忍著笑,敲著筷子:“媽拉個巴子。”
“哈哈哈……”
黑皮和細毛笑翻了,黑皮笑得直拍桌子:“這可太像英子了,沒想到她小時候還這麼可愛。”寇海感嘆道:“她小時候是挺可愛的,長大了就忒煩人,有時候我跟她槓起來,我問我媽幹嗎要生她,生我不就行了嘛,你猜我媽說什麼?”
寇海模仿他媽的口氣:“我要不生她,能治得了你?”
細毛笑得差點把剛入口的洋酒全噴出來,這時候一瓶洋酒已經喝完了,他招呼服務員再拿瓶上來,喝慣了啤酒的黑皮對此極端的鄙視:“假洋鬼子!”
黑皮最不待見的就是細毛現在的假洋鬼子做派,特別是到喀秋莎當經理後,生活作風極端的腐化墮落,穿洋裝、開名車、抽雪茄,沒事就跟他的準二姐夫何夕年到歐洲兜風,黑皮經常嘲笑他是偽資本家,樸赫也不是省油的燈,稱呼他“人販子”,這會兒,樸赫一邊開洋酒,一遍又數落起黑皮:“我這假洋鬼總比你這人販子好吧?你讓大夥瞧瞧是不是這樣,隔老遠看呢,你就像個人販子,走近點吧是有點像人販子,到了跟前才知道原來真的是人販子,你就是個人販子!”
黑皮做事就要把酒潑過去。
大家又笑開了。
一直是這樣,兩人只要碰上面就掐架,互揭老底,而寇海呢,還就樂見他們打嘴仗,然後在旁邊煽風點火,但是誰也不敢為難寇海,因為他不僅有個當警察的妹妹,還有個刑偵隊隊長的準妹夫,黑皮這會兒就很聰明地轉移目標:“我算哪門子人販子啊,我們的寇公子才具備招搖撞騙的一切基本要素,他才真的適合當人販子,形象正派,又有警察妹妹,警察妹夫罩著,抓誰都不會抓他頭上去。”
寇海沒心沒肺地接道:“我要是當人販子,一準把你們倆賣了,賣泰國當人妖去,我負責點錢,剛好最近想換車。”
黑皮指責寇海:“你丫一點人性都沒有,人和妖都是媽生的,不同的是,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總歸都是媽生的,你怎麼下得了這個黑心?”
寇海只覺這話怎麼這麼耳熟,原來是《大話西遊》裡面那個囉嗦得要死的唐僧說過的臺詞,這電影那時候很流行,寇海曾經陪前女友去看過,結果看完不久女友就和他拜拜了,當然這其中少不了有他媽的功勞,都說薑還是老的辣,可憐的寇海還跟他媽常惠茹鬥法鬥了兩年,結果還是沒鬥得過他媽,也不知道他媽施了什麼法術,女友鐵了心要跟他分手,說是不想耽誤他,分手信裡還不忘把至尊寶說的那段廣為流傳的話加進去:‘對不起,海子,如果上天能夠給我再來一次的機會,我會對你說三個字:我愛你。如果非要在這份愛上加上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
所以,一聽黑皮又講了那部電影的臺詞,寇海就情緒低落,耷拉著腦袋埋頭喝悶酒,黑皮見風使舵,二話不說,立刻遞給寇海一張名片:“兄弟,知道你這陣子失戀不好受,上我們鵲橋婚介所吧,你跟你媽子之所以玩兒完是因為她還不是改變你命運的人,我給你介紹個更好的姑娘,沒準你遇上她之後你的人生就會改變。”末了,還不忘補充一句:“我等著一天已經等很久了。”
“哈哈哈……”
眾人笑得前仰後合。
寇海撲上去就要跟黑皮拼命,可是又不免悲從中來,長嘆一聲:“我命真苦啊,攤上這麼個觀音老媽,我都不過她,甭管我帶誰回去在她眼裡都是妖精……可是我妹妹帶黎偉民回去,他怎麼就那麼喜歡呢?現在家裡根本就沒我說話的地兒了,黎偉民的地位都比我高,我回去晚了他們不等我吃飯,可要是黎偉民回去晚了,等到半夜他們也要等,我這是過的什麼日子啊……”說著,還真接過黑皮的名片,“行吧,既然我媽是降妖的,你就乾脆給我介紹個真正的妖精,要能拿得下我媽……”黑皮眉毛一抬:“呦,這可有難度,你不是說你媽是觀音老媽嗎?誰能降得住觀音?”
“我不管!只要能降得住我老媽,是人是妖我都要!”寇海鐵了心要跟他媽死磕到底,黑皮一高興,口不擇言了:“行,我那兒什麼人妖都有……”
……
一桌的人都在笑,就樊疏桐和連波沒笑,兩人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樊疏桐倒是有些留意連波身邊的女友方小艾,樣子頗有幾分朝夕的模子,但也僅是有幾分像而已,如果細看根本和朝夕不在一個檔次,特別是笑容,雖然也算甜美可是因為兩顆突兀的虎牙的關係,一下就破壞了整體的美感,何況樊疏桐壓根就沒覺得她美,反而嫌她很聒噪,似乎想刻意表現自己的大方,一會兒跟這個說話,一會兒跟那個敬酒,跟沉默的連波形成強烈反差,不僅顯出她的輕浮和世故,還喧賓奪主了。
樊疏桐當初去美國前,連波就和方小艾在交往了,聽說是黑皮做的介紹,樊疏桐以為連波是一時衝動,過不了多久就會甩了,沒想到都一年多了,還跟對方黏著,是他捨不得嗎?未必,樊疏桐在連波眼裡根本看不到愛情的影子,反而死氣沉沉的,也不朝方小艾看,任由她怎麼活躍氣氛,他就是不接茬,不僅連波不接茬,其他的人都不大願意接方小艾的話,似乎都是看在連波的面子上勉強應付。
樊疏桐突然有種強烈的負罪感,因為他在連波的臉上看到了跟朝夕同樣的心如止水,連低頭髮呆的樣子都那麼像,居然找了個這麼次的女友,不就是因為她有幾分像朝夕嗎?僅僅是有幾分像,就讓他捨不得丟,可見當初他丟下真正的朝夕經歷了怎樣的地獄爬行,樊疏桐也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人,他分明看到了連波的欣賞裂著一道無法癒合的傷口,那傷口一定讓他生不如死,直到現在還隱隱地滲著血,連波知道樊疏桐是從北京過來的,肯定去看過朝夕,可是他隻字不提朝夕,避著朝夕像避著一把鋒利的劍,這越發讓樊疏桐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他不僅對朝夕犯下了罪,對連波同樣犯下了罪,那是他今生和來世都贖不了的罪,他這輩子都將在地獄中爬行……
晚上,樊疏桐一個人回到公寓,連燈都不開,倒在沙發上動彈不得,客廳的落地窗簾是拉著的,周遭一片黑暗,只有窗簾外隱約透出些路燈的光亮來,間或有汽車駛過樓下馬路的聲音,更顯出屋子裡的沉寂。
連波起先要送他回來,被他拒絕了,他似乎有些怕面對連波,各種原因也許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吧,連波要他抽空回大院的家看看,說那裡已經很久沒住人了,怕是長了黴,其實連波自己也很少回大院,樊世榮年前去了南方某地療養,珍姨也跟著過去照顧他,據說是長期療養,一時半會是不會回來的。
一年前,也就是樊疏桐剛出院的時候,樊世榮因為身心的打擊病倒入院,當時情況非常危險,醫生下了兩次病危通知單,樊疏桐在連波的勸說下好歹去醫院看了下父親,可是嘴上沒有一句好話,他冷笑著看著病床上插著氧氣管的父親說:“首長,你不多撐幾天嗎?還是活著吧,您要是死了,誰來收拾我,為民除害呢?”
說完那些話樊疏桐就轉身出了病房,再也沒去看過父親,老鵰安排他去美國養病的時候,他也沒有跟父親道別。
他當父親已經死了,可他父親也當他死了,既如此,那就兩不相干吧,反正這輩子的父親情分已經了結了,他不欠父親了,那一頓皮鞭,足以償還他欠父親的一切,現在倒是父親欠他了。
據連波說,樊世榮經常打聽他的情況,每次見著連波都要問樊疏桐在美國生活得怎麼樣,樊疏桐第二次開顱的時候,樊世榮在國內幾天幾夜沒閤眼,直到接到連波的電話確認手術無恙,他才放下心,連波要樊疏桐打個電話回家,跟父親報個平安,結果樊疏桐回來一句:“你幫我報吧,就說我會好好活著,我雖然改了姓,但好歹也是他的兒子,怎麼著也得給他送終,到時候我會找塊好地埋了他的……”
連波有沒有把話轉達給樊世榮不知道,但樊疏桐的確改了姓,他現在不叫樊疏桐,叫趙疏桐了,還在去美國前他就跟寇海他們打了招呼:“以後不要叫我樊疏桐,不要提到那個姓氏,否則就給我滾,我不認你們做兄弟。”
他的土匪性子誰都知道,沒人敢不聽。
即便有時候大家開玩笑,也頂多叫他“F先生”,他倒也沒意見,只要不直接提到“樊”,怎麼叫他都無所謂,說道F先生,這還是從黑皮那小子開婚介所時就被叫開了,寇海、細毛因為被黑名冒名登報徵婚,都成了什麼什麼先生,大家見面都相互稱呼對方,“呦,我們的F先生來了。”“K先生,你也來了?”最倒黴的是細毛,他姓樸,結果被大家叫成了“屁(P)先生”,氣得他每次要抓狂。
窗外有隱約的雷聲……
天氣預報說,晚上有大雨,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而大雨來臨前的夜,總是無比沉寂和壓榨,樊疏桐陷在黑暗中,頭又裂開了似的疼,背心冷汗涔涔,一直以為他對朝夕的愛僅是精神上的,她是他多年糾結的一個夢,糾結至今,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將他深值於心的,每次看到她,她那種莫名的孤寂和敵意,猶如隔著玻璃把自己和他截然分開,就是隔著那“玻璃”,讓他忽然明白他對她的愛不僅僅是精神上的,他要她,從心靈到肉體,於是失了控發了狂,他如願碎了那玻璃,結果只能是鮮血淋漓,他和她之間,依然沒有心神合一,抑或是唇齒相依。
他覺得此刻命運之神就站在他和她的面前,已然在警告他,新的災難還在後面,他沒有辦法改變什麼,只能用微弱的力量,徒勞地抵抗著明天的來臨,他知道該來的總會來,他不會抗拒也不會悲哀,只有默默地接受,可是……
朝夕,你會懂我嗎?我所做的這一切你能看到嗎?我從不對自己的行為解釋,是我錯了,就是我錯了,解釋又有何用?朝夕,如果我說,我恨自己勝過你恨我,你信嗎?你不會信的,因為在你眼裡,我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禽獸。
可是禽獸也有疼的時候,不是嗎?
看著你那麼痛苦地掙扎在黑暗中,我心疼,我一直為你心疼,只是你從來不曾真正瞭解過我的心,而你的心,都在連波身上,否則不會一提到他,你就失聲痛哭,你望著我時的目光,沒有一絲一毫的溝通,冷得彷彿可以讓萬物結冰,我還能希冀著什麼?朝夕,你有想過嗎?我不是生來就是禽獸,我跟你一樣,來到這世上時都是有著清澈眼睛的嬰孩,我們什麼都不懂,只揮舞著小手,期待著大人的親和愛,而我,從小就缺失了愛,一個人缺失愛的孩子是不懂得如何去愛別人的,包括對父親,我都不懂得如何去愛他,相比他亦是如此,而我對你,明明想跟你推心置腹地談心,明明想向你靠近,可是你對我的敵意和我本身個性上的缺陷讓我們背道而馳,朝夕,恨一個人是多麼痛苦的表情,為什麼我們只能彼此怨恨?恨來恨去,只能是兩敗俱傷,就像我和父親,不說恨,朝夕,如果我說我是真的喜歡你,你信嗎?
你一定當我是瘋子吧,那天我真是瘋了,瘋得連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麼,這次我又把你推倒了更遠的地方,朝夕,那不是我的本意!對不起,朝夕……我沒想要這樣的,很多時候我希望自己就是那隻青蛙,自覺自願地把自己溺斃在井底,我罵自己沒有出息,陷入如此進退兩難的境地,你根本不明白,我是多麼渴望你,沒辦法靠近你身邊,我就拼命地想你,一點一滴地去回憶我們曾有的過往,哪怕是傷痛,也好過空白,而讓我悲傷的是,如果將你從我的記憶中剜去,我的人生竟然是一片空白,朝夕,天知道我是多麼想跟你在一起,哪怕是死去……
…
起風了,窗簾被風撩得老高,昏黃的路燈下,窗外那些隨風狂舞的枝葉,在悽迷的夜色裡彷彿是一片幽暗的森林,樊疏桐將頭埋進沙發的軟墊中嗚咽,只覺末日來臨般,什麼都是徒勞的了,他翻過身,惟願此時此刻就有一道大霹靂,立刻就劈了他,他將手掌蓋在臉上,眼淚順著眼角涔涔地積在耳蝸裡,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彷彿身體正受著酷刑一樣在沙發裡戰慄。
“哥,你在裡面嗎?哥……”
門外突然傳來連波叩門的聲音,樊疏桐吸著氣,睜著了很久才從沙發上爬起來,扶著牆摸到門口,開了門,房間裡一團漆黑,連波駭得都不敢往裡走,“這是咋了?”
“進來吧。”樊疏桐的聲音渾濁不清,踉蹌著想轉身回沙發邊,結果絆了下,差點跌倒,連波趕忙扶住他,“怎麼不開燈啊?”
說著就伸手去摸牆上的開關。
“別開燈!”樊疏桐渾濁的聲音喝止他。
“哥,你怎麼了?”連波摸黑將他扶到沙發邊上坐下,樊疏桐並不願回答,反問他:“這麼晚了,你怎麼來了?”
“我不放心你,過來看看,晚上吃飯時看你的臉色也很不好。”連波很不適應屋子裡的黑暗,打量四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你坐那吧,我沒事。”樊疏桐坐回沙發上,藉著窗外投進來的光芒,準確地從茶几上摸到了煙和火柴。
“哧”的一下,火柴的光亮顯出了樊疏桐暗暗的臉,瞬間熄滅,房間內慢慢地瀰漫著煙霧,連波望著沙發對面那微弱的火星很是憂心:“哥,你這是怎麼了?”
“連波,我疼……”
“哥!”連波說著就要撲過去。
“別過來……”他叫,那聲音可憐地顫抖著,“求你,別過來……”
“哥,你到底怎麼了?說話啊,到底出什麼事了?”連波急得不知所措,在他的印象裡這個人一直是堅強的,小時候即便被父親抽得滿地打滾,也不曾掉過一滴眼淚,更沒有求過繞,他何曾這般軟弱過?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樊疏桐在沙發那邊換了個姿勢,窗簾外透進來的光亮依然很微弱,根本看不清他臉上是何種表情。
因為抽著煙,他的聲音又幹又澀,呼吸也很凌亂,他問:“連波,我問你,如果我做了樣禽獸不如的事,你會原諒我嗎?”
連波坐樊疏桐對面的沙發上,儘管黑暗中什麼也看不到,可是他仍感受到那人的傷心,那傷心瀰漫在空氣裡,被他一點點的吸入肺裡,於是連波也變得傷心:“哥,到底出什麼事了,爸知道你回來後給我打電話,要我過來照顧你。”
“別提他!”樊疏桐斷然喝止。
“哥……”
“你只要回答我,你會原諒我嗎?”
“我都不知道你做了什麼,怎麼原諒?”
“那你是不會原諒我了。”樊疏桐輕咳了兩聲,被房子裡的煙霧嗆到,“秀才,有時候我真羨慕你,不,其實我一直在羨慕你,哪怕她也恨你,心裡放不下的仍然是你,一提到你的名字就原形畢露,哭哭啼啼……”
“你是說朝夕?你,你見到她了?”連波的聲音有些發緊。
“你明知故問。”
“……”連波頓時沒了話,縮進沙發裡沉默不語。
“為什麼不說話?你不問問她現在怎麼樣嗎?”樊疏桐狠狠抽著煙,語氣中不無譏諷,“你還愛她,是吧?既然如此,一年前你為什麼要退出呢?後悔了嗎?你有沒有想過,即使你退出了,我並沒有多感激你,你知道為什麼嗎?”一連串的發問,讓連波無力招架,而樊疏桐指間的煙已經滅了,“人都是自私的,你為了所謂的成全退出,想以此顯出你的高風亮節,其實……很愚蠢!因為你在退出的時候一定生不如死,痛不欲生,你的這種生不如死痛不欲生沒有讓我因為被成全而心懷感激,反而給我增加了莫大的壓力,讓我覺得欠了你的人情,一輩子都還不起的人情,所以,我並不感激你,朝夕也因為憎恨你,更沒有因為你的退出而接受我,換句話說,你沒有成全任何人,你只成全了你自己,讓你因此問心無愧心安理得……”
“哥!”連波叫起來,突然揚高聲音,“不是這樣的!你怎麼可以這樣看我?我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我沒想要成全自己!我愛朝夕,我不否認,可是哥……我們兄弟之間的情分並不比我對朝夕的愛淺薄,我是男人,不會為了兒女情長而棄兄弟不顧,你當時都那個樣子了,我怎麼還能夠只想靠自己……”
“瞧瞧,你多偉大!我和朝夕都應該感激你是吧?可是秀才,你將我們三個人都置於萬劫不復之地了,朝夕因為你倍受傷害,而我則傻不垃唧地以為自己沒有了競爭對手就會有機會,在美國就心心念念地想回來,名正言順地追求朝夕,我以為沒有了阻礙就可以一往無前,結果,結果……”這麼說著,他的聲音越發的渾濁不清,吸著氣,彷彿說出這些話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他又伸手摸索著煙和火柴,反而將菸灰缸掃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哥!”連波連忙起身。
“別過來!沒事,沒事……”樊疏桐終於摸到了火柴,他還是習慣用火柴點菸,在美國呆了一年多都沒能改過來,他劃亮一根火柴,點了煙,火柴還沒滅,他看著那微弱的光亮,越發的悲傷起來:“在美國的時候,我沒事就喜歡劃火柴,我老是想著小時候我媽給我講的那個童話故事,哪個賣火柴的小女孩飢寒交迫中,劃亮所有的火柴,她在火柴強烈的光芒中看到了烤雞,看到了她媽和外婆……所以這些年我經常一個人劃火柴,因為有時候我會在那光亮裡看到媽媽,是真的可以看到她!可是為什麼我每次劃亮火柴都看不到朝夕呢?我帶到美國去的火柴都劃光了,還是沒有看到過朝夕,開始是因為我誠意不夠,可是我都那樣了,為了她腦袋都被開過了兩次,我還要怎麼有誠意呢?後來我慢慢明白,不是我不夠誠意,而是她跟我沒有共鳴,她不愛我,我們沒有產生心靈感應……我媽愛我,母子連心,她在地下感應到了我對她的想念,所以我才能看到她,我媽也說過,當你真心地想念過一個人的時候就可以看到她,可是朝夕呢,我就是把心掏出來,把腦袋再切一次,她也不會感應到我有多想她,她不會讓我看到她……但是沒有辦法,愛上了就是愛上了,心甘情願為她付出,哪怕只道是挨槍子兒的事,也會逼著自己去幹,做強盜也好,做流氓也好,只是因為……因為我愛她。”
說完這麼長一番話,火柴也已經熄滅了。
“哧”的一下,樊疏桐又劃亮一根,目光專注地盯著那搖曳的藍色火焰,他的眼中也搖曳著那樣的火焰,嘴角溢出一絲微笑:“秀才,我說這麼多你該明白了吧,你的退出成全不了我,因為她愛的不是我,為什麼偏偏不是我!我跟她明明是同類啊,都是黑暗世界裡的魔鬼,哪怕毀滅自己也不惜將對方拖入地獄,她十六歲的時候就那麼做了,我居然好了傷疤忘了疼,以為可以和她再續前緣,結果又做了一次禽獸……”
“到底發生了什麼?”連波全神貫注地聽著,脊背上冒出一股寒氣。
樊疏桐沒有馬上回答。
兩個人突然都沒有了一點聲音,窗外扯過幾道閃電,藍瑩瑩的光亮忽明忽暗,屋裡的每一樣東西都清晰可辨,空氣像是點燃了一般,連波凝神屏息,等著樊疏桐開口,看不見的火焰在燃燒……
“對不起,秀才,我跟她的恩怨不要介入進來,哪怕我們一同躺進墳墓,你都不要介入,我必須跟她有個了斷,來世我寧願不認識她,最好是不認識她……”樊疏桐的聲音突然出奇地平穩,他在黑暗中揚起面孔,沒人看到他臉上流淌的是什麼,“可是這輩子,她已經把我拽入了這黑暗世界,我出不來了,我覺得我遲早跟那個傳說中的青蛙一樣,不被她蟄死,也會在這暗無天日的想念中窒息而死,我對她的想念和愛就是我此生最大的枷鎖,也是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的力量,我對不起她,虧欠她,也傷害了她,只要她覺得心裡好受,我甚至可以去坐牢,而無論她怎麼對付我,我一樣會兌現自己的承諾,為她建一個她理想中的家園,也許陪著她的人不一定是我,但是沒有關係,只要她能忘掉那些傷痛好好生活,我別無所求。”
“哥,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連波的心怦怦地跳起來,血液衝上了腦門,喉嚨裡發出渾濁不清的聲音,他意識到了災難的來臨。
樊疏桐低下頭,用手捂住了臉。
“你說話啊,你把她怎麼了?”
“連波,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