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疏桐回G市的那天剛好趕上農曆過小年,很多單位的門口都掛著“歡度春節”的大紅燈籠,街上已經能聽到零星的爆竹聲了,各家商場門口人滿為患,每個人手上都是大包小包地提著,忙著採辦年貨。一年多沒回來,又建了很多高樓,有些片區都可以趕上深圳了,樊疏桐透過車窗看著往後疾馳的城市風景,不由得嘆了口氣,這個世界變化太快了啊。曾幾何時,G市還處在城市建設的初級階段,街上看不到幾棟像樣的高樓,也沒這麼多車,每到上下班時間,街上的自行車倒是蜂擁如潮水,將本來狹窄的街道擠得水洩不通。那個時候他也就十來歲,經常偷大人的自行車溜出大院,滿街瘋跑,每次都要老爸派警衛到外面尋人。蔻海和黑皮他們也跟著他喜歡上了騎自行車,年紀稍大點後,每天上學放學有軍車不坐,偏要自己騎車,一路飛馳,甩下一串清脆的鈴鐺聲。
這才幾年的工夫,他們都長大了。
樊疏桐這次回G市是準備長期定居的,老鵰終於同意讓他回來,但退出是不可能的,老鵰要他繼續把公司開下去,專門負責G市這邊的生意。樊疏桐不答應都不行,他很清楚,入了這條道不是你想退出就退出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是這道理。老鵰還給他派了好幾個助手,也就是馬仔了,樊疏桐當然就更明白了,那是老鵰的眼線,放你人回來沒有問題,但不可能脫離他的視線。
因為身心疲憊,樊疏桐此次回來沒有通知任何老友,他想好好清靜幾天,恢復點元氣再出去見人。
樊疏桐的助手有一個叫阿斌的,潮州人,小夥子很精明,做事也非常麻利,他比樊疏桐先回G市,負責打點新公司運作的諸多事宜。阿斌在機場一接到樊疏桐就說:“樊哥,事情都辦妥了,公司就在四海路,您可以抽空去看看,還需要什麼您吱個聲。哦,對了,您的住處我也安排好了,是棟別墅,就在城東,環境很好……”
“停車。”樊疏桐突然叫司機停下。
車子嘎的一聲剎在了路邊。
“樊總,這裡不準停車。”司機緊張地說。
樊疏桐沒理會,轉過臉瞥了眼坐旁邊的阿斌,目光森冷:“阿斌,我是哪裡人啊,你知道嗎?”
阿斌畏畏縮縮:“您,您好像就是G市的吧。”
“既然我就是G市的,還需要你給我安排住處嗎?”
“這個……”
“開車,去軍區大院。”樊疏桐冷冷地一聲令下。
司機誠惶誠恐地踩下油門,調了頭。阿斌訕笑著說:“樊哥,雕哥說要我務必安排好您的衣食住行,你看這……”
樊疏桐心裡明鏡似的,冷笑道:“衣食住行?我既然有家,難道還操心衣食住行?你知道我家老頭子是幹什麼的嗎?家裡啥東西沒有,還用得著你們來安排?阿斌,別當我是傻子,我只是大多數時候裝糊塗而已,人不能太聰明,明白嗎?”
“是,是,樊哥說得有理。”阿斌額頭冷汗直冒。
“你可以把我的話帶給雕哥,我願意做一隻青蛙,只要不逼我跳出井,大家都會相安無事。我不是要仗我爹的勢,我只是希望回家住,這麼多年漂泊在外面,沒有孝敬他老人家我心裡很過意不去,我這次回來就是好好孝敬我爹的,聽明白了嗎?”樊疏桐的臉繃得像鋼條,抬頭又衝司機喝道,“開快點,我要回家過年!”
軍區大院坐落在這座城市的最深處,佔地面積很大,還沒進入大院,一駛入那條冗長的林蔭道,四周的一切就靜下來。這條林蔭道很有名,怎麼有名已經無從說起,可能跟這裡實行交通管制有關係吧,外部車輛如果沒有通行證是不得進入這條道的,因為是軍事重地。因為附近沒有商住樓,也沒有大的市場和商鋪,人流量比市中心要少很多,顯得行人稀少。可以說這裡完全是隔絕在繁華之外的另一個世界,凡是進出大院只要是坐著車的,身份都非同尋常,這裡的車駛出去,交警一般都不攔的。
結果,樊疏桐的車就被攔在大院外,因為是外部車輛,警衛不放。阿斌可能還不知道規矩,把在深圳碼頭的囂張氣勢放這兒了,兇巴巴地跟警衛說:“怎麼不能進去啊,知道我這車上坐著誰嗎?”
“坐著誰都不行!”站得筆直的警衛絲毫不通融。
樊疏桐也懶得制止阿斌,所幸閒閒地看戲了,阿斌更加得勢不饒人:“你他媽的真是有眼無珠,連你們首長的公子都不認得嗎?”
“同志,你怎麼可以罵人!”警衛漲紅了臉。
“我罵你又怎麼樣,你還能拿槍蹦了我?”阿斌見過大世面,才不懼一個小小警衛,而且有首長公子坐車上壓陣,警衛能把他怎麼著。他乾脆下了車,指著警衛的鼻子叫囂開了:“我告訴你,你們首長一聲令下,就可以讓你收拾鋪蓋滾回老家,你居然還敢這麼對待樊公子……”
“同志,請你拿開你的手!”
“我的手怎麼了?欺負我是老百姓是吧!”
“我是在執行任務,你不得妨礙,否則我鳴槍警告。”
“你開槍啊,有種你就開,衝我腦門開!”
“同志,請你保持克制!”
……
雙方發生激烈的爭吵,樊疏桐坐車裡看得正起勁,一輛黑色桑塔納轎車從他們旁邊駛過,見狀也停了下來。
“喲,吵架呢!”對方伸出腦袋唯恐錯過好戲,“這多稀罕啊,居然還有人敢在軍區大院外吵架,哪兒來的?”
阿斌回頭就罵:“你管爺爺是哪兒來的,開你的車!”
對方顯然不是省油的燈,立即下車,啪的一下關上車門:“孫子呃,你也敢在我面前稱爺爺,活膩了是吧?”
那氣勢也是囂張得很。
“我就是你爺爺,怎麼著!”
話音剛落,阿斌的臉上就捱了一記老拳。
阿斌在警衛面前捱了拳,面子上掛不住,衝上去就要跟對方撕打。說時遲那時快,那人身手相當敏捷,閃到警衛身後趁其不備奪過警衛腰間的槍,對著天空就連放兩搶,嚇得阿斌當時就趴地上了,警衛也嚇得面如土色,雙腿哆嗦,都不會說話了。那人倒屁事都沒有,嬉笑著把槍還給警衛。
可是槍聲一響,不過一分鐘,大批的警衛從大院裡衝了出來,將阿斌和那人團團圍住,阿斌見狀已經嚇破了膽,只怕都要尿褲子了。開槍的那人這時反咬一口,不慌不忙地指著阿斌說:“是他,是他威脅警衛,不得已警衛鳴槍示警,我可以證明!”
這小子,一句話就推得乾乾淨淨。
風采果然不減當年。
“帶走!”為首的警衛一聲令下,幾個警衛衝上去一把控制住阿斌,阿斌的普通話說不好,一口廣東腔,誰都聽不清他在說什麼。那個可憐的值班警衛也被帶走了,門口換上了另外的崗哨。林蔭道又恢復了寧靜。開槍的那小子拍拍手,正準備上自己的車,忽然注意到不遠處停著的一輛進口小轎車,奔馳啊,這在當時的G市絕對罕見!那小子好奇地走過去,看了看嚇得臉色發白的司機,又往後座看,後座車窗緩緩放了下來,一根菸從裡面遞了出來:“好樣的,不愧是我帶的兵。”
“你丫的,原來是你啊!”
“我說海子,你不是已經到地方了嗎,怎麼還這麼痞?”
“你也好不到哪兒去吧,我說呢,誰還敢在軍區大院門口吵架,除了你凡士林(樊司令)再無旁人,你的馬仔都這麼囂張,你沒幹殺人放火的勾當吧?”
“你丫的才殺人放火呢。”樊疏桐從車裡下來,吩咐司機,“你可以走了,我自己回家,你要送也送進不去。”
司機巴不得,踩下油門一溜煙地跑了。
蔻海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樂得跟什麼似的:“多久沒見了,一年多了吧,在哪兒發財呢,連個信都沒有。”
“我這不是回來了嘛,不走了。”
“當真?”
“當真。”樊疏桐認真地點點頭,“老頭子年紀大了,我來儘儘孝。”
他不說盡孝還好,一說盡孝,蔻海差點被煙嗆死,連連咳嗽:“阿彌陀佛,你還是省省心吧,你不跟老頭子對著幹,他老人家絕對長命百歲。”說著拉樊疏桐上他的車,“走,我們趕緊進去,朝夕今天的生日呢。”
樊疏桐身子輕微地一震,像是沒聽明白:“誰的生日?”
“朝夕啊,今天滿十八呢。”
“……”
樊疏桐微微眯起了眼睛,眉毛奇怪地揚了起來。
“快上來啊,還愣著幹什麼!”蔻海已經上了車,招呼他。
樊疏桐默不作聲地坐進副駕座。
十八了,她都十八了!兩年沒有見她了吧,這隻蠍子應該更毒了。十八歲已經成年了呢,他是不是該為她好好慶祝?他不會否認,他執意回來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她,被她狠狠嗤了一口,讓他陷入萬劫不復之地,他豈會輕饒她?太痛苦了!沒有人理解他這兩年怎麼過來的,心裡一片漆黑沒有一星光亮,廢了,整個地廢了,他在回來之前還在想,他是不是該扯住她的頭髮給她一個耳光?或者,把她撕成碎片剁成肉泥?要不就乾脆跟她同歸於盡,一起下地獄?而現在,他反倒平靜下來了,臉上波瀾不驚,漫不經心地問蔻海:“準備禮物沒有?”
“準備了,這還能忘啊?”蔻海指了指後座的一個包裝禮盒,“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歡,你呢,準備禮物了嗎?”
“當然準備了。”
“是什麼?”
“你猜?”
蔻海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你怎麼變得跟個娘們似的,猜猜猜,猜你個鬼,我看你啥都沒準備,兩手空空……”
樊疏桐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禮物就在這兒。”
“哪兒啊?”
“這兒!”樊疏桐指著自己,笑得春光明媚,“我就是她最好的禮物。”
早上,朝夕醒來的時候,連波已經將禮物放到她床頭了。粉色的綢帶在紫色的包裝盒上紮成一個漂亮的蝴蝶結,看不到裡面是什麼,就已經讓人浮想聯翩,斷定這是一份美麗的禮物!
“這是什麼?”朝夕揉著眼睛,從被窩裡爬起來坐起。
“你的禮物啊。”連波坐到床沿,拍拍她的臉蛋,“今天是你的十八歲生日呢,十八歲就是成年了哦,恭喜你,朝夕。”
朝夕打量著那個盒子,睡意猶在:“你已經送我很多禮物了。”
“可這份禮物很特別啊,是哥哥送你的成年禮。”連波最喜歡看朝夕剛起床的樣子,臉頰的緋紅讓人想到三月裡的桃花。回G市幾個月了,由於生活有規律,營養補上了,朝夕已經由剛來時的萎黃消瘦變得紅潤飽滿起來,個頭也長高了,身形的曲線也已經初見端倪。但她現在留著短髮,厚厚的劉海搭在額上,更加襯出一雙眼睛深邃明亮,可能是慢慢適應了這邊的生活,話也比從前多了,有時候也笑。
連波非常細心地照顧著朝夕,每天接送她放學不說,日常的飲食起居他也必事事過問,早餐一定要喝牛奶,說補鈣;晚上則逼她吃蘋果,因為可以有助睡眠;吃飯的時候,還不准她挑食,監督她不能光吃葷菜,要適當地補充維生素;連穿衣服他都要過問,有時候突然變天,他會親自把衣服送學校去;如果是在家,朝夕突然脫了衣服,他會像哄小孩一樣地哄她穿上,生怕她著涼。甚至於,朝夕的指甲都是他修的,只要見她指甲長了,他就會捉住她的手,小心地為她修剪。至於學習上,就更不用說了,連波儼然擔起家庭教師的責任,朝夕每天放學一回來,他就督促她做功課,幫她預習,教她解題,每週都要到書店為她挑選新的輔導資料,按次按量地給她編排好每天的學習任務,用珍姨開玩笑的話說,簡直比保姆還保姆。
而隨著每天親密無間的接觸,朝夕對連波的態度也好了很多,雖然不能跟小時候的黏人勁相比,但已經不抗拒他的親近。每個週末,為了讓朝夕加強鍛鍊,連波都會帶朝夕去院裡的活動中心打球,乒乓球、羽毛球,手把手地教她,還跟她許諾,夏天的時候再教她游泳。那個時候保齡球剛剛在社會上興起,活動中心沒有,他就帶朝夕去外面的俱樂部打,經常會碰到同樣在那裡打球的蔻海和常英。常英看著連波細心體貼地照顧著朝夕,心裡極端不平衡,惡狠狠地跟哥哥蔻海說:“你看看,人家是怎麼照顧妹妹的,你呢,從小到大,什麼時候管過我?”
蔻海雙手一攤:“妹妹,你還需要我照顧嗎?你比我還像男人呢,現在又當警察了,我以後還要你照應著呢。”
常英當時就撲過去要跟蔻海拼命。
可是私底下蔻海對人說:“他那是照顧妹妹嗎?只怕是心裡有另外的打算吧,這叫培養感情……”
不止蔻海有這樣的想法,大院很多人都這麼想。因為太醒目了,連波每天駕車接送朝夕上學,到哪兒都帶著她,熱了給她拭汗,冷了給她添衣,誰都不會把他們的關係定位為兄妹。軍部機關裡,經常有人開樊世榮的玩笑,問什麼時候辦喜事,把媳婦娶進門。樊世榮對此從不發表任何意見,頂多說,還年輕著呢,想哪兒去了。說的人多了,他有時候也試探連波:“你年紀也不小了,該找媳婦了吧,也沒見帶女朋友回來過,整天跟妹妹在一起,也不怕將來找不到媳婦?”
連波每次都是搪塞:“我暫時還不想考慮這事,工作上的事都忙不過來呢。”
其實他也早就聽到了各種傳聞,他不是聾子,也不是呆子,親友們話裡話外的暗示或試探他怎麼會不知道。
但他不在意。
怎麼 對朝夕是他的事情,跟外人無關。
說不出理由,他就想對她好,拼命地想對她好。彷彿生命中缺失的那部分突然回來了,他不容許自己再失去。是的,從她八歲那年來到樊家,他就把她當做了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一部分。那時候年紀也小,並沒有想太多,也想不到那麼多,他只是無法割捨對朝夕的依戀,就像朝夕同樣依戀他一樣。他就覺得他命裡就是和朝夕在一起的,前生,或者前生的前生,他們一定是一家人,不知道什麼原因失散了,他們在漫長的歲月中尋找著,終於在今生找到了彼此。至於別人怎麼想怎麼說,他根本懶得理會,他就是要和朝夕在一起,要對她好。將來是什麼樣子,他不強求不奢望,當然,也不放棄。他只是覺得現在一切都還為時過早,朝夕畢竟才十八歲,他希望用自己的愛陪伴她成長,她是失去愛的可憐的孩子,他要將她遺失的愛全部找回來,千倍百倍地還給她。一個在愛中成長的孩子,人性會變得溫暖,就如他自己,如果不是母親生前對他傾注了全部的愛,他現在一定是個對世界充滿懷疑和憤恨的人。他不希望朝夕因為過去受到的傷痛而變得冷漠,他要溫暖她,哪怕耗上自己全部的熱量,他也要她變回從前單純活潑的朝夕,雖然看起來有些困難,但他不放棄。
為了給朝夕準備生日禮物,他想了很久,不知道送什麼好。其實就像朝夕說的,他經常送她禮物。有時候是衣服或鞋子,有時候是學習用品,有時候是書,或者一本畫冊,他知道朝夕從小喜歡畫畫。而最昂貴的一份禮物就是現在擺在客廳的一架卡瓦依鋼琴,日本原裝進口的,花了好幾萬,他一點都不心疼。為什麼送她鋼琴?就因為他很偶然的一次看到朝夕在作文裡寫到:“我需要寄託,也需要靈魂的撫慰,可以是一棵樹,也可以是一個湖泊,或者,一架琴……我會將我全部的生命和愛都獻給它們,讓我無所寄託的靈魂找到最終的歸宿……”
這段話讓連波膽戰心驚,當時就嚇壞了,她要找歸宿,還要把全部的生命和愛獻出去,樹或者湖,那都是要命的啊!他當即決定送她琴,只要能讓她找到寄託,花多少錢他都願意。他不僅給她買了琴,還請了鋼琴老師,每週來給她上課。朝夕當時看到那架琴,整個人都傻了,像是靈魂出了竅,很久都說不出話。不過她還是很認真地學起了琴,也許是天生就有藝術細胞,她的悟性很高,接受能力超強,很多東西老師教一遍她就學會了。看她好像很喜歡彈琴,每次彈完琴都很放鬆的樣子,連波這才慢慢放下心,覺得這架琴真是買得值了。
因為朝夕什麼都不缺,都被他送齊了,連波在為送什麼當生日禮物煞費了苦心,這會兒他將禮盒遞給朝夕,微笑著說:“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於是文朝夕在她十八歲生日這天收到了兩份最特別的禮物。
一份是連波送的,是個泥塑的小人,那小人兒正是朝夕自己!連波說,是他拿了她的照片找到一個手藝高超的民間藝人,捏的這個泥人。果然是手藝高超,小人兒是坐著的,躬著身子托腮沉思,栩栩如生,特別是眉眼間那種憂鬱的神氣,竟然都給捏出來了。因為朝夕平日最喜歡沉思,坐哪兒都像是在思考問題,又像是陷入回憶,連波給她拍了不少照片,很多就是她沉思的姿態。
“知道我為什麼送你這個小泥人嗎?”連波看著她的眼睛,似要看進她心裡去。朝夕迷迷瞪瞪地望著他,一臉茫然。
連波伸手拂著她的頭髮,那細細軟軟的髮絲如清泉一般從他的指間滑過,他替她把幾縷零亂的碎髮在腦後攏好,然後,將手放在她肩膀上:“朝夕,你這麼聰明該明白的,我是希望你能從十八歲的今天開始,重塑一個嶄新的自己。無論過去經歷了什麼,那都已經過去了,而十八歲意味著你已成年,從今往後不會再有人把你當小孩,因為你已經長大了,還過幾個月就要參加高考讀大學,很多的事情都要你自己去面對,哥哥希望你以嶄新的姿態迎接新生活,勇敢地面對未來的人生,哥哥會看著你成長,陪伴你成長,但是無法幫你抉擇,你明白嗎?”
他這麼一說,針刺似的,朝夕只覺胸口一陣痙攣,淚珠兒刷地一下就湧了出來。
“連哥哥……”
她淚眼閃閃地看著連波,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但她心裡很清楚,人固然可以重塑,但靈魂只有一個,那是塑造不了的啊,她的靈魂已經賣給了魔鬼,抑或者她本身就已經魔鬼附體,她如何能重塑?
“朝夕,哥哥喜歡你,不是因為你漂亮可愛,也不是因為你是我妹妹是我的親人,而是因為你就是你,獨一無二的你,明白嗎?”連波情不自禁地說出這番話,自己都嚇了一跳,臉頓時就紅了,覺得自己不應該這麼說,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我喜歡你就……就意味著我接受你的一切,優點,缺點,我都喜……喜歡……”覺得這解釋還不夠,又結結巴巴地說,“我送你小泥人,其實就是想跟你說……說……你很可愛,無論你是怎麼樣的你,在我眼裡都是完美的……”
“謝謝。”朝夕沒有注意到連波窘迫的臉,更沒在意他話裡的意思,她的注意力全在那個小泥人身上。她將泥人託在手心仔細端詳,更多的眼淚湧了出來:“很小的時候,我還在鄉下,也喜歡捏泥人,捏了很多,都放在我房間的窗臺上。每天放學回家,我首先就要看我的泥人還在不在,有一次下大雨,媽媽忘了關窗戶,小泥人因為淋了雨,全部都變了形,有的整個就成了堆爛泥……我哭得很傷心,試著很努力地去修復那些泥人,媽媽很歉意,也幫我捏,可是沒用,再怎麼捏那些小泥人都不再是原來的樣子了。這麼說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跟那些淋了雨的小泥人一樣,再也不可能回到原來的樣子,即便重塑,心也不再是原來的心,但你放心,我會很好地活著,就為了……為了你對我的好。謝謝你,連哥哥。”
連波定定地看著她:“朝夕,過去那個你……我知道是找不回來了,但已經被我完整地收藏在記憶裡,好好地保存著,我更希望看到未來嶄新的你,因為過去你還是個小孩呢,我希望你快點長大!”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對勁,為什麼希望她快點長大?為掩飾尷尬,忙岔開話題,訕訕地問,“你還會捏泥人啊?”
“是啊,我家以前有個鄰居就是專門捏這個的,是個孤寡老大爺,我就是跟他學的,他捏的可比這還好呢。”
“是嗎,那你現在還會不會捏?”
“……不清楚,沒捏過,可能不記得了吧。”朝夕將泥人放床頭櫃上,側臉看著,就像看著另一個自己,“她怎麼那麼憂愁?”
“因為是照你的樣子捏的啊,希望明年的今天,你是快樂的。”
“我現在就很快樂!”朝夕終於破涕為笑,抹了把眼淚,掀開被子跳下床,“謝謝你的生日禮物,我很喜歡。”
“別光腳啊,趕緊穿上鞋……”
“我喜歡光腳。”
“朝夕!”
然而,朝夕的快樂僅維持了兩個小時。
在這兩個小時裡,她是真的想重塑一個自己,好好地開始新生活。不能不說連波的禮物起了很大的作用。她破天荒地下樓跟陸續來的客人打招呼,伯伯阿姨哥哥姐姐挨個挨個地叫,家裡的客人來了很多,人人都誇朝夕又乖又懂事,樂得樊世榮合不攏嘴。樊世榮非常重視朝夕的這個生日,十八歲的成年禮,他總算對亡妻陸蓁有了個交代。陸蓁的遺像就被他掛在客廳的牆上,他一生經歷了三次婚姻,最後都以妻子的亡故結束,讓他固執地認為自己命中克妻,陸蓁去世後他公開表示終身不再續絃。
三位亡妻,他獨獨掛了陸蓁的遺像,可見他用情之深。
但因為有朝夕在身邊,朝夕一天天長大,宛如翻版的陸蓁,樊世榮看到朝夕就像是看到陸蓁,這多少讓他安慰很多,如果可以,他還真是想永遠把朝夕留在身邊。所以,他從內心來說是不排斥連波接近朝夕的,女兒遲早要嫁出去,媳婦才是自家人哪。只是朝夕還小,連波也還年輕,對外人他不想過早表露自己的心思,以免將來有變數讓他下不了臺。他希望一切順其自然。
如果沒有變數,連波和朝夕倒是很襯的一對,傻子都看得出來連波並沒有單純地把朝夕當做妹妹,阿珍私底下經常跟樊世榮彙報情況,說連波又給朝夕買什麼了,帶她上哪兒玩去了,昨天夜裡又給她輔導功課到幾點,早上兩人一起出的門云云。樊世榮每次都是佯裝漫不經心,擺手說隨他們去,他管不了。阿珍在樊家做事多年,當然瞭解樊世榮,到底是戰場上過來的人,做事力求穩,沒有十足把握的事他是不會表態的。
如果沒有變數,也許一切真的會朝他們期待的方向發展。
如果沒有變數,朝夕的這個生日應該是她人生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因為她已經成年,未來有連波的呵護,她應該可以過得幸福平靜。此生已受盡磨難,她什麼都不想要,就想餘生平靜淡然地度過。
然而,人生的很多事豈是你想怎樣就怎樣的,當朝夕第二份特別的禮物來到跟前時,朝夕知道,她斷不可能擺脫得過去重新開始。命運設好的棋,不是她想改就改得了的。當時大人都在樓上的會客室說話聊天,樓下客廳是年輕人的地盤,朝夕被一群哥哥姐姐圍著,接受各種各樣的禮物和祝福,本來非常開心,不料門口突然閃進一個人,屋子裡頓時沸騰起來,“疏桐!”“士林”“臭小子”各種稱謂亂喊成一片。
那就是朝夕的第二份特別的禮物,不是什麼泥人,是個大活人!除了樊疏桐,不會有人把自己當禮物打包送給她,那麼多人都以為是玩笑話,但樊疏桐說得很認真,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生日快樂,朝夕。”
朝夕木愣愣地看著他……
“不好意思,我沒有準備別的禮物,我就把自己打包送給你吧,希望你不要拒絕。”樊疏桐說這話時一臉的笑。
朝夕像避開一把刺過來的劍,下意識地後退幾步,縮到了連波的身後。連波卻不明內情,驚喜地跟樊疏桐打招呼:“哥,你來了!”
“嗯,能不回來嗎,朝夕的生日呢。”樊疏桐臉上笑著,目光嗖嗖地直剜向臉色微微發白的朝夕。他揹著手,英姿挺拔,屋裡那麼年輕人,他往中間隨便那麼一站氣勢就顯出來了,真真就是鶴立雞群。包括斯文雅氣的連波都沒有他那樣的氣勢。樊疏桐微笑著款款走向朝夕,笑容親切而由衷:“恭喜,你終於成年了。”
別人聽不出那話裡的刺,朝夕不會聽不出來。她仰著頭嘴唇顫動,自知已深陷絕境四面楚歌,再無生還之路。
“朝夕,生日快樂!”說話間蔻海也跟了進來,把一個精緻的禮盒遞向朝夕,還不屑地橫了樊疏桐一眼,“還哥哥呢,啥都沒準備,空手就來了,你算哪門子禮物啊……”
“我不值錢嗎?”樊疏桐倨傲地反問。
“值錢!值錢!你還想賣啊?”蔻海沒好氣地搭了句。
一屋的人笑開了。
樊疏桐更是笑得臉上開了花:“我倒想賣啊,可不是所有人都賣得出去的,而且也要有買主對不對?”
他話是對著蔻海說的,目光卻瞟向朝夕,火花四射。
朝夕竭力剋制住,可來自深層的那一陣刺痛和恥辱,使她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戰慄起來。她深知他是為什麼而來,深知自己遠不是這個人的對手,她已經墜入地獄,以為就此可以擺脫得了他,問題是這個惡棍也斷然進不了天堂,他終於還是來地獄尋他了。他們做了那樣的事犯了那樣的罪,也只會在地獄相遇。既如此,那躲也沒用了,未來無論怎樣鮮血淋漓,是她的她就必須面對必須承受。
這麼一想,朝夕突然冷靜下來,一邊接過蔻海的禮物,跟他點頭道謝,一邊衝樊疏桐露齒一笑:“疏桐哥哥,你能回來我就很高興了,送不送禮物沒關係的。”她說得那樣真,笑得那樣甜,尖尖臉上寶石樣璀璨的眸子格外犀利明亮,彷彿有星芒正在飛濺而出,“至於你把自己當禮物送給我,那我受不起呃,你看上去就很值錢……”
蠍子!樊疏桐不得不在心裡感嘆,這隻蠍子已經成年了,果然是更毒了。除了剛進門時的驚詫,他沒有在她臉上看到一絲一毫的悔意或者恐懼,她好像比他還會演戲,只是那對眸子比天上的寒星還刺人。
“朝夕真是越長越漂亮了,說話像大人了呢,那你覺得我值多少錢呢,要不我賣給你好不好?”樊疏桐反問她,炯炯的目光在眼底燃燒著。
朝夕仰起尖尖的下巴,更加俏皮起來:“我怕我出不起價。”
“不會賣你很貴的,五萬好不好?”
……
四目相對,看誰比誰狠。
朝夕連睫毛都顫抖起來,如果此刻手上有把刀,她一準就刺過去了。該來的早晚會來,即如此,懸在頭上的那把劍就落下來吧!這世界上她怕過誰?
她豁出去了,決定跟這個惡魔再次宣戰……
“哥,你怎麼一回來就跟朝夕鬥嘴。”連波察覺到了兩人間的火藥味,忙拉開朝夕,“爸在樓上,你也不先去打個招呼。”
樊疏桐“哦”了聲,扭頭向樓上望去。
還怎麼著呢,樊世榮和蔻振洲一干人都從會客室出來了,他們肯定是聽到了樓下的喧囂聲才出來的。樊世榮板著臉,揹著手站樓梯口看著一年多沒露面的兒子,那眼光恨不得抽死他,一年前陸蓁去世時他病倒,在醫院時父子倆倒是碰了面,樊世榮當時就把他趕出病房了。這個孽子,如果不是他,陸蓁怎麼會發瘋直至病逝,好端端的一個家又怎麼會散,如果殺人不償命,他早就一槍崩了他!
也許是太恨了,他反而沒了脾氣,冷冷地盯住兒子,一句話也不說。
樊疏桐顯然是鐵了心要回來盡孝,瀟瀟灑灑地轉過身,衝老子卑恭地一笑,故意拖長著聲音喊了聲:“爹——”
樊疏桐的臉皮還真不是一般的厚。一邊招呼珍姨幫他收拾房間,一邊打電話要司機把他的行李送來,他知道他爹因為朝夕的生日,家裡又有那麼多的客人,不會當面趕他,天時地利人和,他回家回定了!連波非常高興他能回家來住,反覆問他還走不走,還有珍姨,忙喜滋滋地上樓收拾房間。蔻海和細毛更是高興得像過節,樊疏桐一回來,一幫死黨湊齊,又有得樂了。
樊世榮氣得直哼,懶得理這個孽子,當時就進房間摔上了門。
蔻振洲下樓拍著樊疏桐的肩膀說:“好好跟你爸溝通溝通,你們是父子,血脈相連,沒有解不開的結,別跟你爸再慪氣了。”
“是啊,疏桐,既然回來了就跟你爸好好相處,你也年紀不小了,又是家中長子,要負起責任了。”常惠茹也幫著勸。
“我會的,常姨。”樊疏桐到底是成熟了,在長輩面前彬彬有禮。
蔻振洲上下打量他,不住地點頭:“虎父無犬子啊,疏桐,你很有你爸當年的氣度,相信你不會給你爸丟臉。”
樊疏桐恭恭敬敬:“蔻叔叔,以後我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還請您指出來,您就當我是半個兒吧。”
“瞧瞧這張嘴,嘖嘖嘖……”常惠茹樂壞了,疼愛地拍拍樊疏桐的胳膊說,“從小你就跟海子一起玩,我什麼時候沒把你當半個兒啊,你自己說說看,阿姨從小可就疼著你,吃的玩的,有海子的份兒就有你的份兒。”
這時旁邊的一位阿姨突然插話:“不對吧,疏桐,你知道半個兒是什麼意思嗎,那是女婿呃,難不成你想做蔻伯伯家的女婿啊?”
一句話就點破了,蔻振洲和常惠茹反應過來,哈哈大笑。眾人也笑,都說:“這倒是門好親事呢,你們兩家走得這麼近早晚是要攀親家的,老樊看樣子就捨不得把朝夕嫁出去,讓疏桐到你們家做女婿也未嘗不可嘛。”
“喲,常英今天怎麼沒來啊?”
“她今天畢業典禮。”
“喔唷,好事啊,正式當警察了。”
“那跟疏桐就更配了。”
樊疏桐的眉毛抬了抬,他的腦子一向好使,老頭子捨不得把朝夕嫁出去?那就是要朝夕當樊家的媳婦?那為什麼要他出去當女婿?他去蔻家當女婿了,朝夕嫁給誰?嗖的一下,他反應過來了,目光隨即掃向連波,一種從未有過的驚悸,彷彿狂風呼嘯著掠過曠野,讓他原本平靜的心田頓時起了一大片騷亂……
連波迎接著哥哥的目光,臉上仍然難掩喜悅,反反覆覆就一句話:“哥,你回來真是太好了!”
是不是太好了,為時尚早。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父子隔閡太深了,樊世榮既然沒有在客人面前趕兒子出去,當然也沒法在事後再趕他走,既然讓這孽子住進來了,他也就只好認了。否則難免不讓人背後說他不講情面,兒子回來了趕他出去,這不是一個司令做的事。堂堂司令連自己的兒子都容不下,怎麼能帶好手下的兵?他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
可是樊世榮斷然沒有好臉色給兒子,進門只要樊疏桐在,就黑著臉,要不就當他透明當他是空氣;坐著不朝他看,站著不朝他望,吃飯的時候也從來不跟他坐一邊;如果樊疏桐在客廳,他就絕不下樓,寧願在書房研究軍事地圖佈置練兵戰略;如果不巧跟樊疏桐在院門口或者哪裡撞上,他可以做到目不斜視,餘光都不朝他瞟;樊世榮身為司令工作非常繁忙,經常要外出開會視察工作,每次打電話回來,只要是樊疏桐接的,他就直接掛電話……反之,如果是樊疏桐打電話回來,不巧被他接到,他掛倒是不會掛,而是一聲不吭地把電話往桌上一擱,衝樓上喊“連波”,如果連波剛好在旁邊,他就給連波遞個眼色,意思是要連波接電話。
“老頭子也真做得出來啊。”樊疏桐事後跟連波聊起這事,一點都不生氣,反而覺得他爹有些可愛,都這麼大歲數了,還跟個孩子似的慪氣。
這顯然是樊疏桐成熟的表現,如果是從前年少不懂事,老頭子怎麼待他,他就會怎麼還回去,但是現在他整個心態都放平和了,在外漂泊的這些年其即時時都惦記著父親,到底是親生父子,血濃於水。所以樊疏桐面對父親的冷漠不僅不生氣,還格外尊敬父親,他就當老頭子返老還童,把他當個老小孩,怎麼著都不跟他計較。
無論是父親當他透明也好,避開他也好,不接他電話也好,他仗著自己的厚臉皮進門出門都是親親熱熱地喊“爹”,父親越不搭理,他喊得越親熱。他不喊“爸”,偏要喊“爹”,潛意識裡其實是想跟連波區別開來,連波叫“爸”他不會跟著叫,他是樊世榮的嫡親子,跟養子是有區別的。而他故意顯出這個區別不是針對連波,無論是感情上還是心理上,他從來沒有把連波當過外人,他只是想提醒父親,他是他的兒子,無論過去父子間發生了什麼,他都是他樊世榮的兒子,而且是親生的兒子!
雖然樊疏桐的低姿態沒有即刻化解父子間的冰山,但也沒有激化矛盾,這已經是很不錯了,而且因為家裡突然多了個人,比起從前的冷清要熱鬧很多,自樊疏桐回來,蔻海、常英和細毛他們也成了樊家常客,想不熱鬧都難。珍姨自然是最高興的,她寧願忙前忙後伺候這幫崽子,也不願意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大屋,家裡一天到晚人來人往,歡聲笑語不斷,這才像個家啊。
樊世榮顯然也意識到這點,儘管他不待見這個孽子,但他還是很喜歡家裡熱鬧的,不像從前他忙起來很少回家吃飯,現在只要不是很重要的應酬,他下班都會回家吃飯,跟孽子沒話說,還有朝夕和連波呢;樊疏桐也是一樣,新公司很多事要忙,但他儘可能地回家吃飯,再忙也要回來,他非常享受現在這種家庭生活,在外這些年他做夢都想回家吃頓飯,老頭子不朝他看不跟他說話,他還有連波和朝夕呢。
對,他有朝夕!
他每天忙得昏天黑地也要回來,不僅僅是為了跟他爹修復感情,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有朝夕在家,儘管大多時候他跟朝夕說話換來的是冷眼和沉默,但他不在意,他多的是閒心跟這隻美麗的小蠍子捉迷藏呢。
她不跟他說話,他偏要跟她說話,沒事都往她身邊蹭:“朝夕,看書呢。”“喲,吃這麼點啊,到了學校不餓肚子嗎?”“穿球鞋呀,今天上體育課嗎?”“你的書包有點舊了,該換新的了,我給你買好不好?”“最近功課很忙吧,每天晚上都那麼晚睡。”“要不要吃水果,我給你修一個?”……樊疏桐的厚臉皮在朝夕面前簡直髮揮到了極致,這跟朝夕的態度也有很大關係,朝夕知道如果將嫌惡表現得太明顯,無疑會影響到家庭氣氛,也會讓連波憂心,只要有人在場,她對樊疏桐還是有話說的,而且還很有禮貌,樊疏桐給她買什麼,她都會客氣地說聲謝謝,但背轉身她就會把樊疏桐送的東西扔掉。有一次樊疏桐送她一個漂亮的文具盒,當著連波和樊世榮的面,她還是收下了,也說了謝謝,但是第二天早上樊疏桐上班時,赫然看到那個嶄新的文具盒被扔在家門口的垃圾桶裡。樊疏桐當時看著那個文具盒,心裡那個火,恨不得將那死丫頭撕成碎片,他誠心休戰,她偏要挑起戰爭。
這還不算什麼,最讓樊疏桐咬牙切齒的是,只要沒有外人在場,朝夕對樊疏桐就是冷眼相待,從來不會給他好臉色。那種從心靈深處迸射出來的怨毒,讓她的目光彷彿生了刺,即便樊疏桐的臉皮厚過城牆,也刺得他心驚肉跳。
兩個人就是這樣,彼此怨恨,彼此厭憎,如果屋子裡只剩下他們,連空氣都會結冰,話說不了兩句目光就廝殺在一起。
但是這通通都不算什麼,樊疏桐既然回家來住,就沒有指望朝夕會對他笑臉相迎,這個他早有心理準備。他都沒能爬出深淵,她斷然也爬不出來。他真正的隱憂不是朝夕,在他回家住的第二天早上,他就知道,他真正要面臨的是什麼。
那天早上,他起得很早,覺得精神倍兒好。好幾年了,沒有睡過這麼踏實的覺,在外面日忙夜忙,經常失眠,每晚都得藉助藥片才能勉強入睡。沒想到一回到家來,什麼藥片都用不上了,倒床上就睡,一覺到大天亮。他起床洗了個澡,剛從浴室出來就撞見老爺子也從臥室出來。“爹,早。”樊疏桐滿臉是笑地打招呼。
樊世榮沒理他,自顧蹬蹬地下樓去了。
樊疏桐一點也不在意老爺子的態度,到露臺上伸懶腰。可是他在露臺看到什麼,連波正在院子裡,端了盆水,給朝夕洗頭。清晨的陽光很好,從紫藤蘿花架上漏下來,照得花架下的兩個人格外朝氣蓬勃。朝夕溫順地俯身低著頭,連波在她頭上小心地揉搓著,揉出滿頭的泡泡。“別睜開眼睛哦,小心流到眼睛裡去。”“昨天的單詞背得了嗎?”“上課做好筆記,特別是重點要作標記。”“我跟你講的解題方式還記得不,別搞忘記了。”……連波一邊給朝夕洗頭,一邊溫柔地叮囑著她,全然沒發現二樓露臺上樊疏桐漸漸變得僵冷的臉。
早上的寒氣很重,風都是溼漉漉的,因為有霧。
樊疏桐的好心情早已煙消雲散,他定定地看著樓下院子裡的連波和朝夕,心像被什麼狠狠揪了下似的,猝然的疼痛讓他有些反應不過來,彷彿從一個噩夢嚇進了另一個噩夢,他茫然四顧,暈暈乎乎,忽然間覺得很無力,一時間竟不知自己身處何地。他從來沒覺得這麼無力過,眼前的一幕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想,他忽然有些心悸地意識到,未來他真正難以面對的可能不是父子之間的隔閡,不是朝夕的仇視,而是連波……
父子隔閡再深,到底有血脈連著,即便父親一輩子不跟他說話,他還是樊世榮的兒子,走到哪裡他都姓樊;朝夕又如何,不管她心中的積怨有多深,他們有著共同的秘密,他下地獄,肯定會拽著她,關鍵是,她敢說出那個秘密嗎?可是連波,連波怎麼辦?雖然他們沒有血緣關係,也沒有秘密,但不知道怎麼回事,連波一直佔據著樊疏桐心底最柔軟的那個角落,從小就是這樣,樊疏桐無論在父親面前或者外面多麼渾球,只要面對連波他就放下了所有的抵抗和頑強,他有時候開玩笑說,上輩子他肯定欠了連波,這輩子他怎麼就對連波那麼心軟呢。蔻海給出了一個“解釋”,說樊疏桐和連波上輩子肯定是一對兒,結果樊疏桐當了負心漢,連波殉情而亡,但又忘不了樊疏桐,於是又追到了這輩子,即便做不了情人也要做兄弟,樊疏桐看著連波就想起上輩子對他的虧欠,能不心軟嗎?“你丫的,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樊疏桐當時就笑罵,大家都當是玩笑。連波當時卻很認真地說:“我跟我哥的確上輩子就認識,是不是一對兒不知道,但這輩子我還真是追著他來的,我媽帶著我嫁給樊伯伯,見到哥的第一眼,我就認定我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他……”
可是,現在怎麼就成了這樣的局面,一個是這世上最讓他心軟的人,一個是他這輩子最恨又最放不下的人,他該如何面對?
每天,樊疏桐都看到連波為朝夕忙前忙後,接送她上學放學,輔導她功課都不說,他們似乎有講不完的話,吃完晚飯連波就進朝夕的房間督促她做功課,有時候他們是背單詞,有時候是在朗讀,時不時地會從房間裡傳出朝夕的輕笑。樊疏桐每每望著那扇緊閉的房門和從門縫中透出的燈光,就覺得自己被隔絕在他們的世界之外,而那時候他多半是跟父親在樓下客廳看電視,能看啥呢,不是新聞聯播,就是軍事頻道,樊世榮自己看自己的,也不跟兒子說話,樊疏桐除了跟珍姨偶爾搭幾句訕,一點意思都沒有。於是就乾脆找蔻海他們玩,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每晚都在蔻海那裡打牌到深夜,回來的時候,朝夕的房間還亮著燈。快高考了,朝夕的複習很緊張,每晚都複習到深夜。而無論朝夕多晚睡,一定是在連波安頓朝夕睡了之後,樊疏桐才會睡。
那天,樊疏桐又去蔻海家打牌,可是明顯的心不在焉,情緒不佳。蔻海看出他有心事,隨口問了句:“失戀了?”
“失戀個屁,我都當了兩年和尚了。”樊疏桐抽著煙,眉頭緊蹙。
蔻海撲哧一笑:“這才真的是屁話,你要能當和尚,我就可以馬上去西天取經。”
樊疏桐眼神飄忽,愣愣地看著蔻海,知道他們都不會信他已經失去功能兩年,他當了兩年的太監!
“還是為朝夕煩心?”蔻海一邊摸牌,一邊自顧說,“那丫頭可刺得很,別說你了,我都不敢跟她多說話,就覺得她那雙眼睛跟個貓眼似的,時刻警惕著,一不留神就會被她刺到。”
“炸彈!”細毛甩下四張A,瞥了眼樊疏桐說,“我琢磨著,士林是……是吃醋吧,連波跟朝夕明擺著是一對兒……”
樊疏桐狠狠瞪過去。
“別,別,開玩笑,我開玩笑還不成嗎?”細毛從小就怕樊疏桐,訕笑著舉起手。蔻海也笑了起來,試探道:“士林啊,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也喜歡朝夕呀?別不好意思,朝夕那麼漂亮,我們看著也喜歡啊,雖然年紀還很小,可馬上就要讀大學了,如果有可能我們也會幻想,問題是有連波在前,沒我們什麼事……”
“不玩了!”樊疏桐甩下牌,沒了興致。
細毛見狀也放下牌,岔開話題:“呃,奇怪呢,黑皮這小子死哪兒去了,可有一陣子沒見他了。”
“黑皮啊,自從深圳回來,整個人都變了。”蔻海目光又瞟向樊疏桐,“我說士林,你沒怎麼著黑皮吧,他回來後隻字不提你,我們問他有關你的情況,他還跟我們急。去年年底碰到他,說是在做買賣,還說今後會比你還有錢……”
細毛說:“做個屁的買賣,我還不知道,他是跟著一幫人在搞傳銷呢,就賣……賣那個什麼搖擺機,還要我也入夥,拉我去上課……”
“傳銷?”蔻海愕然,“黑皮也在搞這個?這玩意合不合法啊?好像到處都聽人在講這事,我們單位好幾個阿姨大姐都在搞這個,一天到晚講這玩意如何發財,我不聽就拾掇我買東西,不信你問我媽,我家廚房裡洗碗的,拖地的,抹玻璃的,包括洗衣服的都是同事推銷的,不買都不行,面子上掛不住……”
樊疏桐狠狠抽了口煙:“黑皮如果露面,你們見到了,就跟他說聲,就說我約他,把我電話給他。”
“為啥?”
“不為啥。”
樊疏桐並不願多說。
蔻海正要追問什麼,門“咚”的一聲被撞開。
一女警衝進來,英姿颯爽地指著他們:“都給我舉起手來,聚眾賭博,敗壞社會風氣,通通給我舉起手!”
“靠,常英,嚇死我了,還真以為是警察來了。”細毛驚魂未定。
“難道我不是真警察嗎?”常英脫下警帽,一屁股坐到樊疏桐的旁邊,看到滿桌花花綠綠的牌,誇張地直擂桌子,“呃——我為了人民生命財產安全盡忠職守,值守夜班到現在,你們卻在這裡打牌,太不像話了!”
常英剛剛在警校畢業,被分配到了西橋派出所,她拒絕在後勤管戶籍,堅持要當刑警,但刑警隊不要女的,她託她爸好說歹說,刑警沒當上當了一名光榮的片警,每天都要在外面巡邏到很晚回來。每次回來都會趕上哥哥們在一起打牌,她有時也會跟他們摸幾盤,但肯定是要樊疏桐也在,如果樊疏桐沒打,她也不打。細毛明的暗的擠兌她,她一點也不害臊,大言不慚地說:“我身上承載了怎樣的使命你們知道嗎?那就是讓我們蔻家和樊家結為親家,我將來是要嫁給士林哥的,當然要和士林哥培養感情了。”
當時那話一說出來,一屋的人都笑癱了。
蔻海差點鑽桌子底下去:“我怎麼生了這麼個妹妹!”
“呸!我是你生的嗎?”常英因為強勢,一直就欺負哥哥,“沒聽說公的還能下蛋,你給我下個蛋試試?”
一屋的人就不是笑癱了,笑得抽筋。
而樊疏桐從不把常英的話當真,這丫頭從小瘋慣了,什麼時候說過正經話。在不正經的常英面前,他也沒幾句正經話,這會兒瞅著常英身上的制服說:“我說英子,能不能別穿這衣服,每次你往我身邊一坐,我就格外有壓力。”
常英目光嗖地掃過去:“怎麼著,犯事了?心虛?”
樊疏桐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看著她:“如果我犯事了,你抓我嗎?”
“這個……”常英撓著後腦勺,眨巴著眼睛說,“抓肯定是要抓的,我是警察!但是如果你有悔悟,我會對你進行深刻的思想教育,鼓勵你去投案自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嘛。”說著頓了頓,突然眉毛一抬,“呃,你沒真的犯事吧,我剛當上警察沒幾天,可別讓我進行如此痛苦的抉擇……”
“烏鴉嘴!”蔻海白了妹妹一眼。
樊疏桐若有所思起來,目光閃爍不定。他像是在試探,一把搭著常英的肩膀,說得跟真的似的:“我真犯事了。”
“犯了什麼事?”常英故意誇張地瞪大眼睛。
“我,我……”樊疏桐面露難色,支支吾吾,“我曾經跟一個女孩發生過關係,那女孩……”
蔻海眼皮一翻:“果然不是個東西!”
“呃,誰不是東西啊,你聽我把話說完好不好,”樊疏桐看著常英,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我沒有強迫她,因為她是自願的,是我不願意……”
“你?”
“呸!”
眾人一齊衝他做吐口水狀。
細毛這會兒一點也不口吃了:“你是說,那女孩強迫你?”
輪到常英結巴了:“有……有女的強迫男的嗎?”
“那我很願意被強迫。”蔻海接過話。
常英一腳踹過去:“滾!”
細毛笑得趴桌子上直喘氣,常英沒笑,眯起眼睛看住樊疏桐,足足兩分鐘沒眨眼,盯著他說:“種種跡象表明,士林哥,你肯定犯了事,你即使沒有強迫那女孩,肯定對她做了什麼,你的眼睛傳達出很重要的信息,你為此非常內疚,痛苦煎熬至今。讓我猜,這事發生了起碼有兩年以上吧。”
“何以見得?”
“你說呢,你敢當著這麼多人把這事說出來,證明你的情緒已經恢復平靜,只是內心仍然在煎熬,你不可能昨兒犯了事,今兒就能說出來。而你說出來的目的其實是為了尋求某種解脫,你糾結的目光顯示出你此刻的心情非常煩躁,你肯定經常失眠吧,你眼睛底下透著青呢……”
樊疏桐不服都不行,頹然地靠在椅背上,微微眯起眼睛,忽然很宿命地說了句:“英子,我希望將來別犯你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