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傍晚一直到深夜,他們沒有離開過那個房間。
樊疏桐由最初的戰慄已經漸漸適應了她的身體,變得貪婪起來,一遍遍在她身上索求著,直到精疲力竭再也動不了了,他才放過她。老實說,這些年他也經歷過很多女人,什麼樣的女人都有,卻沒有一個女人給過他如此的感受,有那麼一會兒,他幾乎忘了他是在和她交易。如果不是交易,該有多好!按理他不會對一個發育尚不完全冷冰冰的少女身體有興趣,可是在深深擁有她的時候,他莫名有種靈魂找到歸宿的感覺,浮躁的心變得寧靜,多年來他缺失的正是這種久違的歸宿感,一個人在外漂泊,沒有人惦記他,除了連波偶爾打打電話,沒有人真正地關心他,他就像是個迷失在外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求什麼,一路尋來,在擁有她的剎那,他竟奇蹟般的找到了靈魂的歸宿,他多想告訴她這種感覺,多想讓她別把這當成交易,多想,多想……
可是當朝夕從浴室出來,冰冷的目光瞬即打破了他的幻想,她說:“我該回去了。”
他挽留她:“已經這麼晚了,就在這兒睡吧。”
他以為經過數小時的糾纏,他們之間的隔閡多少能改變些,不想恰恰相反,她竟然冷漠決然地跟他說:“我不想在這兒看到天明。”
他一個激靈,意識回來了:“什麼意思?”
“你說呢?”她反問他,小小的身子站得筆直。剛好有一束燈光自她頭頂打下來,讓她整個人煥發出奇妙的舞臺效果,原本蒼白的臉頰因為激動而浮出淡淡的紅暈,她倨傲地仰著頭,彷彿說著這世上最絕情的臺詞,語調緩慢而淒厲,“這是我人生中最可恥的一天,我不想跟你看到第二天的黎明,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感覺,我覺得我的人生已經進入前所未有的黑暗,而我甘於這麼做,是因為……”
“因為什麼?”他在她的語氣裡感覺到了可怕的惡毒。
“因為我想讓你陷入比我更深的黑暗。”她回答得清晰有力,目光無所畏懼,直直地看著他。
樊疏桐瞪大了眼睛,恐怖地對著朝夕,聽著,卻不能明白,彷彿被晴天的一個霹靂,從根上劈成了兩半,就是剎那間,他整個人清醒過來了,交易是假的!是藉口!她只是想以此將他打入地獄拖入深淵。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有那麼一會兒,他的心不跳了,只能聽天由命地喘著:“……你瘋了。”他顫聲吐了一句。
“我早就瘋了,有一個瘋了的娘,我能不瘋嗎?而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不是嗎?疏桐哥哥,我恨你,我這輩子沒有這麼恨過一個人,我是真的恨你。如果你沒有來到這裡,我可能只是在心裡恨你,詛咒你,可是你偏偏要來,從我發現你跟蹤我的時候我就在琢磨,該怎麼將你給我和媽媽的災難還給你,千倍百倍地還給你。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想了很多種方式,甚至想過毒死你,但是這對你來說卻是最輕的懲罰,因為死就是解脫,我不能讓你解脫,在我沒有解脫之前你休想解脫!那麼,就只有拽你入地獄了,哪怕是賠上自己我也在所不惜!我想你現在心裡一定很不好受吧,有沒有千刀萬剮的感覺?哦,這僅僅只是開始,我可以斷定在未來的歲月裡,你餘生的全部時間都會在油鍋裡煎,你佔有了你的妹妹,雖然不是親生的,可我終究是你妹妹,你不會無動於衷的!
“疏桐哥哥,我從小就很喜歡你,在你做出那樣的事情之前我一直很喜歡你,也許你沒有覺得過,因為你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我,第一次見到我就將我往樓下扔,也只有你才做得出來。但我還是喜歡你,我喜歡你就跟喜歡連波哥哥是一樣的,除了媽媽,我把你們當做這世上最親的人,我跟誰都自豪地說,我有兩個哥哥,他們都很疼我……如果你沒有做出那樣的事,如果我媽媽沒有瘋,如果我的親生父親沒有冤死,我還會一直喜歡你,可是……很多事情就是這麼一步步演變而來的,包括我對你的恨。每次在媽媽瘋得不像樣,揪住我的頭髮打我的時候;每次被鎮上的人唾罵的時候;每次被那些流氓欺負的時候,我都在心裡發誓,我發誓如果今生再見到你,即便我不能將你碎屍萬段,也要讓你這輩子不會好過!
“也許你會覺得我沒有廉恥,告訴你,這些年在學會生存的時候我已經忘了‘廉恥’兩個字怎麼寫了,我寄人籬下,我要吃飯,我要給媽媽治病,要給舅舅還債,我只能無恥才能活下去。當我對每一個給我施捨的人微笑的時候,其實我的心裡恨不得拿刀子捅他們,因為他們無非是藉由著施捨的機會給我更深的傷害和羞辱,就比如我們鎮上一個開雜貨店的男人,每次假裝好心地借錢給我,可是背轉身只要沒人,他就要我跟他睡,我不肯他就罵我,有一次還拿腳踹我,說我比我媽還下賤。託他的吉言,就在今天我終於徹徹底底地把自己賣了,而你是我的第一個買主,你買的是你的妹妹,從小叫你哥哥的妹妹……”
“啪”的一下,樊疏桐終於一個耳光甩過去。
朝夕踉蹌幾步,幾乎跌倒在地。
樊疏桐奔過去,一把揪住她的頭髮,甩手又是兩巴掌,打得很重,朝夕的嘴角頓時滲出血來,臉也清晰地顯出鮮紅的巴掌印。
“你就這麼想賣?嗯?”樊疏桐揪著她的頭髮拖到床邊,整個人像著了火,將她扔木偶似的砸到床上,臉上的肌肉可怕地突突跳著,“文朝夕!我就算欠你,你也不該這麼對我,你要殺要剮你拿刀來啊,為什麼要這麼作踐自己,作踐我?!你讓我萬劫不復,你就能心安理得嗎?你怎麼這麼毒啊……”
朝夕捂著臉,嘴角溢出狂妄的冷笑:“是,我就是毒,我比這世上最惡毒的蠍子都毒,可這都是你逼的!我能有今天都是拜你所賜!拜你所賜!”她尖叫起來,甩著一頭長髮,手指著樊疏桐的臉,“我賠上自己又怎樣,從我被鎮上的人罵得體無完膚的時候我就不值錢了,我才不在乎你是不是萬劫不復呢!這一切都是你該得的!我賠了自己能把你拽進地獄,我還賺了呢……”
“賺了?”樊疏桐眼底佈滿血絲,彷彿咆哮的困獸,他突然仰起面孔放聲大笑起來,“妹妹,你也太高估你自己的能量了吧,我跟數不清的女人睡過覺,你覺得我會因為跟你睡過而下地獄嗎?賺的應該是我吧,我得到了你的第一次,五萬塊錢呢,很划算的,就是妹妹又怎麼樣,又不是親生的!我敢打包票,你今後無論是繼續賣還是嫁人,只要你跟別人睡,你就會想起我,因為我是你的第一個男人,第一個懂不懂,那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的……”
“是嗎?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讓你爸知道你睡了我,或者讓連波知道你怎麼睡的我,你說他們會怎麼待你?”
朝夕笑得更為淒厲,不可遏制的瘋狂和絕望徹底毀滅了她,她瘦弱的身軀止不住地顫抖,眼角笑出了淚還在笑:“你想象一下啊,如果他們知道,你爸會不會把你腦袋打開花,一定不會再打偏的,一定會對著你的腦門開槍!還有連波,他還會叫你哥哥嗎?你做夢吧你,哈哈哈……”
時隔一年,樊疏桐仍時常在夢裡被那樣的笑聲驚醒。
那不是人類發出來的笑聲。
他這麼覺得。
她說得很對,她就是這世上最毒的蠍子,雖然還沒成年,就已經比很多真正的蠍子還毒,她把自己的肉體當做誘餌雙手奉送給他,結果是有毒的!因為正如一個惡毒的詛咒,他真的跌進了萬丈深淵,夜夜在噩夢中驚醒,一年多來他都沒敢回G市,他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對父親和連波。最最可怕的是,他幾乎喪失了男性的功能,他試過很多次,把各種女人哄上床,可是他卻不行了,怎麼樣都不行,一看到女人□的身體就想起朝夕,想起她的詛咒。朝夕有沒有想起他,他不知道,可是他每次都想到她,一想就軟了。看過醫生,吃過藥,都無濟於事,他從身體到心整個地廢掉了。這世上還有這麼毒的蠍子嗎?
可是這樣的苦痛和焦灼他不能對任何人說,連最好的兄弟蔻海和黑皮他們,他都不敢透露半個字。
他睡了自己的妹妹,還是花錢買的,他敢說嗎?
那天他氣得發瘋,真的甩給她五萬塊錢,都是他從密碼箱裡拿出來的,那個時候不興銀行卡,他出門都是拎的密碼箱。他以為她不會要,誰知她竟然一張張地撿了起來,小心地放進了書包,竟然還冷笑著跟他說:“我肯定要這五萬塊的,我要給媽媽治病給舅舅還債,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不要,怎麼能讓你有嫖的感覺呢?”
天哪,她還是人嗎?!
樊疏桐至今想來都覺得背心冒冷汗,他常在深夜的時候咆哮,對著牆壁擂,砸東西,用菸頭燙自己的手臂,甚至嘗試過吸食大麻來緩解內心的焦灼和罪惡,後來怕自己上癮就沒敢再試。因為他知道這世上誰也救不了他了,中毒太深,他是真的廢了。他的脾氣也變得越來越暴躁,除了跟刁老闆,他對誰都沒好臉色。刁老闆不是他的上司,公司是他自己開的,但後臺是刁老闆,出錢、攬生意都是刁老闆,他只是負責銷貨,賺的錢他卻可以平半分。當然,他們的生意談不上違法,但也很難說合法,很多還是見不得光的,但也不是殺人放火,只是鑽了些法律的空子,打打擦邊球,否則怎麼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發跡?在深圳,要生存就必須把人變得不是人,才能混下去,很多人都以為深圳遍地是金子,伸手揀就是。沒錯,深圳的確遍地是黃金,但要看你揀不揀得起來,沒有後臺沒有背景,你就是看著滿地黃金,你也只有流口水的份。
刁老闆有個外號叫“老鵰”,人很精瘦,眼睛卻是X光,是人是鬼在他眼下一過就可以分辨得八九不離十。他非常信賴樊疏桐的原因是因為他覺得樊疏桐這人夠狠,天不怕地不怕,卻很講義氣,為朋友可以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這源於一次樊疏桐在碼頭上跟人打架,當時樊疏桐剛到深圳沒多久,找不到工作,好不容易經人介紹到碼頭上扛貨,不想卻被工頭拖欠工錢,他和幾個兄弟去討要的時候,兄弟反被工頭的馬仔毆傷。他一怒之下拿了把砍刀去碼頭為兄弟討公道,工頭當場被削掉了半邊耳朵。剛好那天老鵰去碼頭上清貨,得知情況後不但沒有為難樊疏桐,反而當場替工頭給他結了工錢,還當眾訓斥了工頭,責令他不得再找樊疏桐麻煩,否則把他丟海里餵魚。老鵰的威望是很了不得的,小小一個工頭豈敢違抗他,樊疏桐因此躲過了一劫,對老鵰感激不已,一來二往的兩人就熟了。老鵰留下樊疏桐在身邊做事,發現他頭腦非常靈活,智商過人,有勇有謀,就出資給他單獨成立了一家公司,交代他貨的來源和貨的具體實物他不必過問,他只需要把老鵰的貨發給指定的買家就可以了。樊疏桐當然也知道這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雖然他可以分到很多錢,但他也相應地承擔了全部的風險,因為老鵰有意無意地暗示過他,如果哪天出事,他不得把別人供出來,要供只能供他自己,否則難保他家人不被打擾……樊疏桐在碼頭上混了這麼久,當然知道老鵰所講的“打擾”意味著什麼,老鵰這樣的人對你好的時候可以把你當兄弟,身上的肉都可以割下來給你吃,但翻起臉來也是不認人的,老鵰最恨的就是被人出賣。樊疏桐如履薄冰,做事非常小心,因為他賠了命是小,不想連累家人。即便那個家有他沒他都不在乎的樣子,但是在心裡,那始終還是一個家啊。
這些年,他每一天都活得膽戰心驚,賺了很多的錢,也沉溺過紙醉金迷的生活,但很快發現那樣的生活不但沒有給他帶來輕鬆和快慰,反而讓他精神越來越空虛。尤其是在朝夕的事情後,他更加覺得了無生趣,萌生了退意,幾次跟老鵰暗示不想幹了。老鵰也看出他的脾氣大變,怕他一時急躁會出事,就答應讓他暫且回G市,內地的經濟發展沒有這麼迅速,有什麼事方方面面都好打點,比較容易擺平。
可就在樊疏桐準備回G市時,連波突然給他打電話,說朝夕回來了。樊疏桐真沒法形容那感覺,說不清是激動還是恐懼,幾個晚上沒睡,眼窩都陷進去了。老鵰看到他這樣子,還以為他晚上消耗過度,開玩笑地勸他:“年輕人,女人是泡不完的,悠著點,年輕的時候把身體搞垮了,老了就享用不了了,我可是過來人啊……”
樊疏桐只能搖頭苦笑,根本沒法解釋。
黑皮也以為樊疏桐是把精力耗在了女人身上才顯得這麼憔悴不堪的,也勸他:“我說士林,你要是女人太多,也惦記著兄弟點嘛,你一個人霸著吃不吃得消啊。兄弟我可是當了半年的和尚了……”
當時是在樊疏桐的辦公室,黑皮早上自己打車到的公司,樊疏桐一直到快十點才沒精打采地現身,進門就黑著臉,秘書小姐見了他畏畏縮縮,說話都不敢大聲。黑皮見他臉色這麼不好,昨晚又剛好撞見女人從他房間出來,以為他是消耗過度,故意說幾句玩笑話以緩和氣氛,不想樊疏桐臉色沒有絲毫改觀,默默地用火柴點根菸,站到辦公室的玻璃幕牆前發起呆來。
他一句話都不想說。
城市的繁華就在腳下,萬丈紅塵,芸芸眾生,他何以活得這麼累。他還這麼年輕,正是意氣風發運籌帷幄的時候,卻已提前步入暮年。漫長的餘生,看不到頭望不到尾,讓他無端的恐懼和畏縮,那麼長久的歲月,揹負著那樣的枷鎖,他該如何解救自己啊?
“士林,你好像有心事,有什麼事不能跟兄弟說的嗎?”黑皮終於意識到樊疏桐緊鎖的眉頭間一定深埋著秘密,否則不會這麼鬱鬱寡歡,精神頹靡。
樊疏桐聲音輕得仿如嘆息:“你還是回去吧。”
“士林,我是來找活幹的,才來幾天你就讓我回去……”
“你能幹什麼?”樊疏桐背轉身,目光飄忽,掃了他一眼就轉過去,“你剛剛也在公司看了,你告訴我,你能幹什麼?”
“我……”
“我做的是外貿生意,英語你會嗎?電腦你會嗎?不是我趕你走,而是很多事情我不想你牽連進來,我是為你好。”
“士林,我是沒你那麼有出息,不過我可以學啊,你知道讀書那會兒我成績還可以的,英語、電腦這些時髦玩意也難不倒我……”黑皮不甘心就這麼回去,眼巴巴地看著樊疏桐說,“我不嫌活累,坐不了辦公室,我去碼頭總行吧,我不是不能吃苦的……”
“黑皮!”樊疏桐打斷他,轉身踱到他對面的沙發上坐下,“我不想跟你解釋太多,很多事情也沒法跟你說,我不是不相信你能吃苦,只要是個人,就沒有吃不了的苦。可在深圳這地方不光是吃苦就有飯吃的,我剛來那會兒,找不到工作被房東趕出來,晚上只能睡公園,有時候也睡天橋下面,我跟任何一個流浪漢沒有區別。你看我現在很風光,你真以為我揀到了金子一夜就發了?我背後承受了什麼是你無法想象的,我也不想跟你說,還是回G市好好地過你原來的日子吧,深圳不是外面那些人想象的是天堂,很多時候連地獄都不如……”
“好了,你不用說了!我都明白了!”黑皮手一抬,霍地站起身,“我不是傻子,我能聽明白,你不就是嫌我在這裡礙你的事嗎?直說啊,我下午就坐火車走。士林,我當你是兄弟所以我不想你為難,但你有沒有把我當兄弟就只有你自己心裡清楚了,多餘的話就不說了好嗎?別傷了和氣,兄弟做不成面子總還要救的……”說著拿起沙發上的外套,“我這就走……”
樊疏桐坐著沒動,仍然只是嘆息:“早晚你會明白的。”
“我現在就明白了,謝了。”黑皮走到門口,雙手跟他作了個揖,“這些日子如果打攪到你,很抱歉。我走了,後會無期。”
“砰”的一聲,門被重重帶上。
一句“後會無期”讓樊疏桐不堪地閉上了眼睛。
沒有親人,沒有愛人,現在連朋友也沒了,這一生註定了孤獨。“就讓我孤老到死吧。”他在心裡跟自己說。
他的心又開始隱隱地痛起來,他寧願自己沒有心!這樣他就不會像個鬼魂似的,麻木消沉,沒有意志沒有思想,一個人四處遊蕩。縱然他現在知道自己錯了,也已於事無補,他每時每刻都在心裡咒罵自己愚蠢至極,當她粉撲撲的天真小臉對他露出無邪的笑容時,他竟以為她放下了從前,誰能想到那麼小小的一個人兒,早已經是魔鬼附體,引誘他靠近卻又毀了他,把他變成了灰燼、廢墟,不給他任何生還的餘地。
“朝夕,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他身心疲憊地靠著椅背,一隻手捂著臉,嘴唇囁嚅著問她。他當她在跟前。如果她真的在跟前,他真想問她,即便他犯下罪要受到懲罰,也不應該這樣殘忍地凌遲他。哦,他要瘋了,他已經瘋了,內心的隱痛這時候已經撕裂成可怖的絞痛,他懷疑自己還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天明……她說過她不想跟她看到天明,朝夕,就算我看不到天明,你也未必看得到啊,我墜入如此深的黑暗,你能僥倖逃得過命運的懲罰嗎?朝夕,你逃不過的……
晚上,G市軍部大院的樊家熱鬧非凡,蔻政委一家,還有很多老戰友都來了,給朝夕接風洗塵。樊家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樊世榮笑聲朗朗,格外的精神煥發,自陸蓁去世後,親友們已經記不起他有多久沒這麼笑過了。也看得出來,他是真的疼愛朝夕,到哪兒都拽她坐在身邊,生怕她跑了似的。朝夕新換上了鵝黃色的毛衣,配白色的裙子,頭髮整整齊齊地梳成一個馬尾,一直靜靜地坐在樊世榮身邊,不多話,可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她是真的長大了,樣貌上沒有陸蓁年輕時那麼嬌媚,卻有她自己的味道。眉目如畫,皮膚通透如玉,不會一眼就讓人驚豔,但當她沉靜如水的眸子幽幽地望向你的時候,卻不由得讓你驚心。她才十七歲,就可以讓人驚心,到她真的成年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
蔻振洲的夫人常惠茹拉著朝夕的手,仔細端詳著朝夕,又是愛憐,又是驚歎,連連擺頭:“這怎麼得了,模樣還沒長開呢,就美得跟個仙似的,這要真長大了,還不讓外面那些小子們打破頭?”
另一位阿姨說:“可不是,別說外面,就我們這大院都不得了,豈止是打破頭,只怕要把老樊家的門檻都踏平。”
常惠茹連忙轉過臉跟樊世榮說:“我說老樊啊,我就先給我們家蔻海報備一個,我越看越喜歡,就想著朝夕給我們家做媳婦來著,就不知道我家小子有沒有這本事……”
樊世榮哈哈大笑,一屋子的人都笑起來了。
蔻振洲也認同地點點頭:“嗯,咱兩家要是成了親家,革命友誼可就一代傳一代了,不錯,不錯。”
樊世榮只笑不答。
一家女百家求,他覺得倍兒有面子。
只是旁邊一位幹部家屬插了話,點破道:“哎喲,輪不到你們的,朝夕長得這麼俊,老樊怕是捨不得嫁出去吧,他自己就有兩個兒子……”
“喲,可不是,閨女外嫁就是婆家的人,媳婦可是自家人哦。”
“老樊肯定是要把朝夕當媳婦養了。”
樊世榮還是隻笑不答。
常惠茹為了挽回面子,連忙轉了個彎:“可是可以囉,就是怕老大和老二打破頭,老樊家有得仗打嘍。”
眾人只當是玩笑。
朝夕卻突然起身,跟樊世榮說:“我累了,上樓休息會兒。”
樊世榮疼愛地拍拍她的肩膀:“好,上去吧,待會兒下來吃年糕。”屋子裡的人還在說笑,朝夕一個人默然上樓,一背轉身臉色就變得陰鬱。她就像被施了魔法機械地抬著腳步,全身的神經變得異常尖銳,一根根地直挺起來,她不能容忍聽到那個人的名字。那名字就是瘟疫!
蔻海和妹妹常英,細毛,還有連波都在樓上的小會客室打牌,連波見朝夕上來,連忙放下手中的牌迎上前:“怎麼了,朝夕,臉色這麼不好,是不是累了?”
朝夕看都不朝他看,開門進了自己的房間。
連波木頭似的杵在那兒,嘴唇張了張,想說什麼,終究沒有說出來。他黯然低下頭,轉身跟蔻海他們說:“我也累了,你們自個兒玩,我進去躺會兒。”說著低頭也進了的房間。常英歪著腦袋,一頭霧水:“喲,這是上的哪出戏啊?”
“你給我閉嘴!”蔻海白妹妹一眼,丟下牌也沒了興致。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兩張緊閉的房門,嘆了口氣,沒頭沒腦地說了句:“這日子可還長著呢……”
霧靄沉沉,分不清是清晨還是黃昏,河面上蒸騰著霧氣,此岸看不到彼岸。迎面是凜冽的狂風,呼嘯著,嘶吼著,彷彿訴不盡的仇怨。荻花抑或是蘆花在風中起伏翻飛,一層層的花浪掀過來,將朝夕整個地吞沒。她撥開葦叢,踉蹌著前行,跌倒又爬起,爬起又跌倒……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也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耳畔只有轟隆的雷聲和呼嘯的風,依稀有人喚她:“朝夕,朝夕……”她立即哭叫起來,那是母親的呼喚!她瘋了似的撲向更深的蘆葦叢:“媽媽,媽媽!”她回應著母親的呼喚,自從母親發瘋,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母親喚她的名字,母親至死都不認得她。可是滿眼皆是瘋狂抽打她的葦叢,她什麼都看不清,最後腳下一軟,她陷進了冰冷的沼澤地。“媽媽——”她淒厲地呼叫起來,沒有人救她,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淪陷,一點點地墜入萬劫不復……那種被吞噬的感覺太真實了,彷彿有股來自黑暗世界的力量將她死命地往下拽,如果可以生活在陽光下,誰願意埋葬在黑暗?朝夕拼命掙扎,反而越陷越深,直至最後終於絕望,她知道,此生她將註定墜入地獄。
背心已溼透,她喘息著伸手擰亮床頭燈。
還好,只是一個夢。
屋子裡很靜,客人都回去了吧,樊爸爸和連波哥哥也應該都睡了,朝夕從床上坐起,感覺渾身虛脫般疲乏無力,好像真的剛剛經歷了一次垂死掙扎一樣。她靠在床頭長長地嘆口氣,回來了,她終於還是回來了,可是她真的“回來”了嗎?過去那個純淨如水晶的朝夕已經死去了,從她將自己“賣”給樊疏桐開始,她從靈魂到心就整個地死去了,現在行走於世間的只是一具骯髒的軀殼。她才十七歲啊,她就“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了。她如願賠上了自己,她有沒有把他拽入地獄不得而知,她自己反倒先進了地獄,今生抑或來世,她亦不能解脫。
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厭惡自己的身體。從來沒有。
雖然鎮上的人一直鄙視她,詆譭她,罵她小□,但她也就是心裡憤恨一下而已,她並沒有因此瞧不起自己。她一不偷二不搶,從沒做過什麼真正見不得人的事,頂多就是為了生活有時候要放低姿態而已,沒辦法,她要生活啊,再堅硬的石頭也會被生活這塊大磨盤打磨得光滑圓溜,一點稜角都不會留。雖然她才十七歲,她已經被磨得沒有了原來的樣子,有時候連她自己都不認得自己了。
其實朝夕多少繼承了母親骨子裡的傲氣,你們看我不順眼,我還不屑拿正眼瞧你們呢,因為我根本懶得跟你們一般見識。母親陸蓁就是這樣的人。所以心氣極高的母親一生沒有朋友。至死都沒有。而命運如此殘酷,一生清醒的母親偏偏在生命最後的時光失去常人的意識,活得如此不堪,別人要她脫衣服,她可以脫,別人罵她□,她就應。她什麼都不知道,誰也不認得了,整個世界在她眼裡是混淆不清的,唯一的僥倖是她雖然混亂卻也感覺不到悲傷,或者痛苦,世間的一切愛恨情仇都跟她無關了。她閉上眼睛的剎那,整個世界更是陷入永久的沉寂。
生命的繁華和喧囂,到最後也不過是荒野中的一堆黃土罷了。朝夕現在想,她或許也瘋了,是被鬱積在心底的仇恨逼瘋的,只是她自己意識不到而已,否則她怎麼會做出那樣的事,竟然以自己的身體為誘餌,對那個人下了這世上最毒的咒!她很清楚,他以交易的形式佔有了她後,靈魂肯定從此不得安寧,日日夜夜都會想起自己的罪,內心的煎熬決不亞於千刀萬剮。所以獲知真相後他才會發狠扇她耳光,幾乎將她的耳朵扇聾,可是她卻感覺不到疼痛,反而心底無比痛快,因為她在他臉上看到了萬劫不復般的絕望,那是一種靈魂最殘忍的撕裂,這正是她希冀的!
一個十七歲的女孩,不,當時她才年僅十六,她如何想到用這種惡毒的方式來置他於萬劫不復,她也說不清。也許她骨子裡就是個惡毒的人吧,碰巧長了張純美如天使的面孔,大多時候忍氣吞聲,被人吐了口水都不敢抬頭,這在很大程度上掩蓋了她蠍子一樣的心腸。她就是一隻蠍子。沒錯,她就是!
在回到這大院之前,她原本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妥。她沒有要他施捨,她用自己的身體換來了五萬塊錢,讓媽媽多活了一年,讓舅舅還了部分債,她甚至覺得自己是值得的,因為她得到了錢還讓他的靈魂從此下地獄,千刀萬剮,她怎麼不值得!可是,當她面對連波時,她忽然覺得內心某個地方不對勁了,是恐懼,是心虛,是自卑,還是別的什麼,她說不上來,就覺得很怕看到他,抗拒他的親近。每次連波靠近她,或者跟她說話,她就只想躲,她連直視他目光的勇氣都沒有。
兩年前,連波去縣城看她,她因為在醫院照顧母親而和他錯過。她並沒有因此懊惱,反而有些慶幸,雖然慶幸過後她又有些悲傷,但沒見到絕對是好事,因為她當時的樣子根本見不了人,幾天幾夜沒閤眼又邋遢又憔悴,她寧願讓連波永遠保留對她最初的美好記憶,也不要以那樣的面目見他。她可以在所有人面前低三下四,在夜攤上被醉鬼摸了都不敢吭聲,也可以為了延遲交房租百般討好房東,屈膝賠笑,包括她可以把自己“賣”給樊疏桐。就像她跟樊疏桐說的,為了生存她怎麼無恥怎麼活,但她就是做不到在連波的面前輕浮自賤。
每次面對連波煦如暖陽的笑容,坦蕩清明的目光,她內心那個不對勁的地方就開始戰慄,不停地戰慄,直至遠遠地逃開去。
而連波卻以為她在心裡恨著他,不是的,不是的啊!這一切跟他有什麼關係,當初逼走母親害母親發瘋的又不是他,是樊疏桐!坦白說她對樊世榮都有些芥蒂,她的親生父親鄧鈞死於意外樊世榮要負很大的責任,他不把父親派到新疆去,父親怎麼會出事?小時候她沒有生父這個概念,更談不上感情,可是當成年後她逐漸意識到血脈是無可替代的,就像她和母親之間,母親發瘋後不認她,還打她,可她依然捨不得離開母親,這就是血脈。可悲的是父親千里迢迢尋找到她這個女兒,她還沒來得及親近父親,甚至沒有喊一聲“爸爸”,父親就死去,到現在她已記不起父親的樣子,因為她連父親的照片都沒有一張。這樣的悲劇無疑讓她對樊世榮,對樊家心懷怨恨,但這不包括連波,她對連波始終保持著最初的親情,他寄給她錢她不要,就是最好的說明,她想保留最後的一點骨氣。僅僅是在他面前。
“朝夕,你還沒睡嗎?”門外突然傳來連波的輕叩,“是不是做噩夢了,剛才聽到你的叫聲……”
朝夕趕緊拉滅床頭燈,鑽進了被子。
連波猶豫了下,又敲敲門:“如果害怕,哥哥來陪你好不好?我不進來,就在外面的沙發上,你做噩夢的時候就喊我一聲好嗎?”
朝夕整個地將頭埋進了被子。
連波在門外站了一會兒,見沒有動靜,只得說:“早點睡吧,明天我還要帶你去新學校報到呢,要是怕做噩夢就開著燈睡……”
說完輕輕回了自己的房間。
朝夕豎起耳朵聽到他的腳步漸漸遠去,終於鬆了口氣,她蜷縮在被子裡,就像是胎兒在母體中最原始的姿勢一樣。如果可以,她真想回到母親的腹中,永遠不要來這世上,父母締造了她的血肉,靈魂卻是她自己的,只不過她已經早早地把靈魂給賣了,賣給了一個魔鬼。
大顆大顆的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滾落下來。現在,她真的無依無靠了,再沒有任何希望了。她十七歲的青春,就在這裡戛然而止。一年前,她在那個人面前褪下自己的衣服時,自尊和廉恥就已經灰飛煙滅,她不得不將自己的心豎起層層盔甲,否則她不知道該以何面目活著……她在心裡說,連哥哥,別試著來揭我的盔甲,那都是我的疤,連皮帶肉的,揭開了只會讓我疼痛,讓我流血。對不起,連哥哥。
清晨,院子裡溼漉漉的,花草都沾滿了露珠。只是花架上空落落的,已經進入冬天,還遠沒到紫藤蘿開花的時節。花架下的石桌和石凳還在,那是朝夕小時候畫畫和做功課的地方,石桌上依稀還刻著些歪歪扭扭的字,都是她沒事時用刀子刻的,顯然當時用了很大的力氣,都過去這麼久了字還在。
朝夕俯身仔細辨認上面的字,雖然刻得很歪扭,但她還是認出來了,是連波的名字,還有她自己的名字,緊挨在連波的旁邊。而另一個不遠的角落更為模糊的字跡,也是人名,她想不認得都不行,是那個人的。
而且非常湊巧也非常奇妙的是,石桌上原本刻著的是一個棋盤,用紅色的油漆勾勒的,只不過油漆已經剝落了,就剩下深深的線條。楚河、漢界都還在。她和連波在剛好就在楚河的位置上,而樊疏桐的名字就在楚河對面的“將”上,三個名字彷彿三個人,從一開始就被釘死在命運的棋盤上了。
也許是站立過久,朝夕只覺頭暈目眩,剎那間冷汗就把她全身沁透。潛意識裡浮出一種可怕的預感,她覺得她的人生也許正如這棋盤一樣,無論怎麼進退都是一局死棋。這麼想著,她頓時被那極有象徵意味的棋盤嚇傻了,彷彿冥冥之中,看到魔鬼把她的靈魂捉來釘在了石桌上。
“朝夕,外面冷,怎麼就穿這麼點?”連波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屋內出來了,手裡拎著件紫羅蘭色的夾襖,趕緊披在朝夕身上,“快進屋去,吃了早餐我帶你去學校報到。”連波拉她進屋。
而朝夕還死死盯著石桌上的棋盤,她像一棵枯敗的樹,瑟瑟抖抖,彷彿已經看到了那個可怕的場面:“我沒有退路了是嗎?你幹嗎還跟著我呢,你趕緊逃啊,不然你也會死的,我不想你跟著我死……”
“你說什麼?”連波愕然,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還是不明所以,“大清早說什麼死啊死的,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走,珍姨熬的粥都要冷了。”
連波牽她的手進屋去。
朝夕掙脫他,差不多是撲到石桌旁,拼命用袖子擦拭刻在上面的名字,擦著擦著就哭了起來,淚水不知不覺流了一臉。沒人會理解她!一顆心昏天黑地撕絞起來,也只有在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犯下了怎樣的罪!連波明淨如湖泊的眼光讓她覺得自己丑陋的靈魂已無處遁形,如果可以,她多想一切從頭來過啊,哪怕要她即刻死去她也願意!
然而,命運設下的棋,你能改變得了嗎?
朝夕其實心裡很清楚,她什麼都改變不了。已經發生的,就如這棋盤上的名字,永遠也洗刷不掉了。
永遠,也洗刷不掉了!
連波捉住她擦破了皮的手,心疼地大叫:“朝夕!”
她沒有理會他,把臉仰起來向著遠處的天空,眼底氾濫著悲傷和無可救藥的絕望,都說十七歲是雨季,可是她已經註定枯萎,這輩子,她就這個樣子了。
朝夕的新學校是G市的重點中學,環境很好,一進入四周就靜下來,放眼望去,四處皆是綠樹成蔭。樹木多是南方特有的小葉榕,枝葉繁茂,鬱鬱蔥蔥。朝夕剛從靠近北方的地方來,北方的冬天樹木枯敗,枝葉凋零,突然置身這樣繁茂的綠樹叢中,感覺像是進了另一個世界。的確是不同的世界!朝夕過去就讀的縣城中學在當地已經是條件最好的,可是跟G市這所重點中學比起來,差了可不是一點,這裡沒有破敗的牆壁,沒有光禿禿的操場,沒有損壞嚴重的玻璃窗,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嶄新的現代化教學樓,各種設施齊全,綠草茵茵的操場更是大得驚人。連波領著朝夕參觀學校的時候,正好看見兩個班的學生在操場上體育課,一下就被他們的校服吸引住了。跟內地的運動服代替校服不一樣,這裡的學生穿的校服港臺味很重,男生是統一的藏青色上裝配白褲子,女生相反,都是白色海軍服式的上裝配的藍裙子,腳上白色長筒襪配黑皮鞋,非常摩登。朝夕豔羨地看著他們,久久不語。
“喜歡這裡嗎?”連波微笑著問朝夕。
朝夕侷促地點點頭。
連波終於放下心來:“這就好,就怕你不喜歡我就不知道怎麼辦了,這裡可是G市最好的中學。朝夕,希望你儘快適應這裡的環境,要加油哦。”剛剛在教務處報完到,領了新書,連波一邊帶她參觀校園一邊試著跟她溝通和交流,兩人並肩走在操場邊的林蔭道上,顯然要比在家裡放鬆得多,“明年就要參加高考了,朝夕,想過報什麼學校嗎?我看了你學籍上的成績,沒想到你這麼優秀,每次考試都是年級第一,還拿了那麼多獎,剛才你的班主任胡老師說,只要你一直保持這樣的成績,明年絕對可以保送進大學……”
“我沒想過。”朝夕低著頭,看著腳下斑駁的日影,恍惚著搖頭。
“該想想了,下學期就是你衝刺的最後時刻,要好好把握哦。”連波側臉看著她,陽光透過樹葉漏下來在她臉上不斷跳躍,更顯出她肌膚通透如玉。她的身形已經開始發育,雖然比同齡的女孩遲緩,但這恰恰讓她散發出少女特有的恬靜純美,如果不是她眉目間凝結的深深的憂鬱,她該是一個多麼令人心動的女孩啊。
“朝夕。”連波喚她。
她“嗯”了聲,算是應答。
連波有一瞬間的發怔,不好意思地笑笑:“沒什麼,就覺得……”他不知道怎麼形容自己的心境,“你,你很好看。”
朝夕停住腳步,抬眼看他。
連波的臉刷的一下就紅了,更加不知所措起來。“我帶你去百貨公司買幾件衣服吧,還有鞋子,書包,學習用品,很多東西要買……”他為掩飾自己的窘迫,自己向前走了幾步,感覺她沒跟上又停住,卻不敢回頭讓她看到他窘迫的臉,只說,“快來啊,時間不早了。”
朝夕慢騰騰地跟了上去。
連波今年二十三。
他忽然陷入惶恐,在面對朝夕的時候。他覺得內心有什麼東西在悄悄地改變,不知不覺,抑或是隱藏已久,彷彿一夜之間那種情緒就在心底滋生出來。有些充盈,有些虛空,然後就是惶恐。也說不清是朝夕變得他認不出來,還是他自己本身在變化,他覺得他沒法再把她當做“妹妹”看待,兒時那種融融的親情已經悄無聲息地轉變成某種他陌生的情愫,他心裡有些明白,潛意識裡又不願去想。
朝夕對他的冷漠疏離讓他不敢想。
而且他是受傳統教育長大的,不同於哥哥樊疏桐的離經叛道,他骨子裡就是個非常傳統的人,雖然不是親生的兄妹,但他們畢竟是兄妹,如果上升到倫理道德,他是斷不敢有非分之想的。可是,他多麼年輕啊!從小感情豐富,又酷愛讀書,喜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浮想聯翩,個性雖然溫和,內心的情感卻是狂熱奔騰的,只是他並沒有遇上一個可以讓他瘋狂的人。人好像都有兩面性,外表沉靜溫和、內心激情四射看似自相矛盾,但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好像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而大多數時候人們只看到了他的外表,他的內心從未真正對人敞開過。包括哥哥樊疏桐。不是他非要深藏自己,而是他生來就是一個活在自我世界中的人,對生活對愛情他都有自己的見解,即便是情同手足的樊疏桐,也未必能瞭解。樊疏桐常說他是呆子,其實他一點都不呆。
按理他感情這麼豐富,應該早就情有所屬了,何況他家世不俗,模樣清俊,彬彬有禮,文采更是非凡,應該有很多的愛慕者。但也許是個性使然,他對世俗中的女子始終意興闌珊,提不起興致,因為那些女孩很多不僅僅是看著他這個人,還看著他背後的家庭,這讓他非常不舒服。即便他動過心,都很快被對方明確的目標打消了進一步發展的念頭,所以他到現在都仍然單身。
在連波看來,愛情是多麼純潔美好的事情,怎麼可以被世俗汙染!他承認自己在感情上有潔癖,既如此所幸潔癖到底,他沒覺得現在的生活狀態有什麼不好。可是,現在面對朝夕時,他不這麼想了,他隱約覺得他內心一直在等待著誰,他當然不能肯定這個人就是朝夕,但他知道他其實一直在等。
如果她不是妹妹,該有多好啊……
連波在心裡想。
G市變化太大了,才不過幾年,就已經是一個摩登的大都市。連波駕車載著朝夕在市區轉了一圈,朝夕只覺眼花繚亂,到處都是反射著刺眼陽光的玻璃幕牆,密密匝匝的商鋪酒樓熱鬧非凡,還有各種各樣的天橋,橫跨在擁堵的街道上。人流和車流將整座城市變得擁擠不堪,幾分鐘就是一個紅燈,如果是駕車,行進的速度還不如步行。
其實連波很少開車出來,因為身份背景的特殊,他牢記父親的叮囑,凡事低調為好,幹部子弟不能特殊化,以免被人揹後非議。事實上,車子也不是他自己買的,是樊疏桐送他的,樊疏桐還在市區給他買了套商品房,說留給他結婚用,可是連波從小沒離開過大院,他不習慣住外面。而且,父親年歲已高,哥哥又長年在外面,他不能撇下父親不管。雖然並無血緣關係,但在感情上,他早就視樊世榮為生父,就如樊世榮視他為己出一樣。
連波先帶朝夕到百貨公司買衣服和鞋子,買了很多,朝夕拽他示意他別買了,他笑著說:“沒辦法,我的工資一直沒地方花,你就給我一次機會吧。”他倒也沒說假話,他從小受父親影響,生活儉樸,又無不良嗜好,也不喜歡呼朋喚友,家裡也沒有需要他花錢的地方,參加工作幾年積攢下來的工資已經非常可觀。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沒有交女朋友,錢還真沒地方花。其實如果他交女友,應該是個很好的伴侶,因為他非常細心,衣服鞋子買得差不多的時候,他把朝夕帶到了內衣專區,問她要不要買些回去。朝夕的臉當時就紅了,拘謹得都不知道說什麼好。連波也覺得有些尷尬,只得招來一個導購員:“同志,麻煩你幫我妹妹挑些內衣,我,呵呵,我不懂。”說著撓著腦袋傻笑。他的樣子逗樂了年輕的導購員,也笑了起來,連聲就答應了,招呼朝夕道:“小妹妹,跟姐姐過來,我幫你看看。”
連波沒有跟過去,在一旁等著。
他聽到導購員給朝夕量胸圍時說:“小妹妹多大了?……十七呀,怎麼還沒穿過胸罩呢,得趕緊穿,否則對胸部的發育不好……你現在正在發育期,注意保護的話,以後身材會很好的哦,你身材的比例非常協調……”末了,還交代她,“記得三個月就要來換新的胸罩,因為你的胸部在不停地生長,胸罩的尺寸也要跟著調整……”
朝夕拎著裝著內衣的袋子出來時,臉仍然紅得像熟透了的番茄。連波也不朝她看,跟導購員道了謝,就領著她下電梯:“我們去吃飯吧,不回家了,就在外面吃。”
朝夕含糊不清地“嗯”了聲。
連波將她帶到G市有名的喀秋莎飯店,選了個靠窗的位置,他要親自教她用西餐,所有她不曾嘗試過的東西他都要讓她嘗試。從今往後,他要給她全新的生活!因為就在剛才帶她買內衣的時候,他心裡非常難過,如果她有個正常的母親,都十七了,不會不教她穿內衣,可是現在她連不正常的母親都沒了,她孤苦伶仃一個人,誰會教她這些啊。跟她同齡的女孩子,哪個不是在母親的懷裡撒嬌,被母親呵護備至,哪會像她什麼都得自己來。
而朝夕心裡也是五味雜陳,也非常不好受。她自然也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在縣城讀書的時候,同班的女生都早早地穿上了胸罩,都是媽媽買的,可是她沒人買,沒錢,也沒有想到那方面去。連學費都交不上,她哪還顧得上穿不穿胸罩,好在還有表姐給了她幾件棉布背心穿,那背心是表姐自己縫的,穿了很多年。而現在,她置身富麗堂皇的餐廳,牆上是俄羅斯的油畫,頭頂是璀璨輝煌的水晶大吊燈,腳下是圖案豔麗的柔軟地毯,面前是鋪著綠格子桌布的餐檯,桌上的花瓶裡擦著怒放的玫瑰,背景音樂若有若無,是一首老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餐廳的客人不多,空氣中瀰漫著咖啡的濃香……一切是那麼的不真實,朝夕不能相信自己前陣子還在縣城的鐵道邊撿煤渣,放學了自己生火做飯,眨眼工夫她就來到了這個萬花筒般的世界。是夢嗎?她反覆地問自己。
有服務生拿著餐牌過來,彬彬有禮地雙手奉上,服務生居然是俄羅斯姑娘,穿著色彩豔麗的民族服裝。朝夕不免誠惶誠恐,她從來沒有被人這麼尊重過,顯得很緊張,她拿著淺綠色的菜單都有些輕微發抖,菜單上印著藤蔓狀的閃閃發亮的暗花紋,俄文和中文的菜名並列著,都是俄式西餐:鮮魷魚雞蛋沙拉、紅酒彩卷、奶酪烤蝦、西米旦牛肉、奶汁番茄湯……朝夕一樣樣看過去,眼花繚亂,哪裡拿得定主意吃什麼。
好在連波很細心,不露痕跡地幫她把菜點了,還手把手地教她用刀叉,幫她切牛排,一邊教一邊跟她說話。也許是餐廳緩緩流淌的音樂的作用,朝夕慢慢地放鬆起來,雖然仍很少應話,但偶爾也敢偷偷瞟連波幾眼了。
連波那天穿了件藏青色的開襟毛衣,配著潔白的襯衣顯得非常清俊,一直就有人說連波有詩人的氣質,其實這氣質就是源於他身上一種斯文的雅氣,彷彿穿行於林間的風,又如流雲掠過山頭,讓人覺得很舒服。朝夕注意到,餐廳很多用餐的年輕女孩子都在偷偷瞄連波,低聲議論,可能也有人在議論她。而連波整個注意力都在朝夕身上,絲毫沒有注意到周遭的目光。
“朝夕,還吃得慣嗎?”連波微笑著看著朝夕,頭頂的燈光不偏不倚剛好打在他肩上,讓他臉上呈現一種夢幻般的光芒,“喜不喜歡這裡的環境?”他的聲音低沉悅耳,問她話時連眼睛都含著笑,“我其實很少來,好幾次都是蔻海他們拉我過來聚餐,覺得這裡挺不錯的,女孩子應該喜歡。你呢,喜不喜歡?”
朝夕抬眼看他,不語。
連波放下手中的刀叉,雙手交握,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定般,終於進入正題:“朝夕,我知道你……這些年吃了很多苦,對不起,都是因為我們家的原因讓你小小年紀就承受那樣的苦痛,我沒有權利要求你原諒,我只是希望……希望你能真正的開心起來,過去的已經過去,你未來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看著你悶悶不樂的樣子,我很難過……你這個年紀應該正是活蹦亂跳的時候,就跟小時候一樣,每天都是笑呵呵的,朝夕,我還能見到你笑嗎?”連波說著握住朝夕桌面上的手,緊緊拽著,“好妹妹,答應哥哥,忘掉過去重新開始好嗎?我知道這很難,哥哥也有些事情沒法忘記,可是人既然活著總要向前看而不是把自己囚在過去,那樣會很不開心……”
頓了頓,他長吁一口氣,又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是我自己的故事,你願意聽嗎?”不容朝夕回答,他淺嘗一口紅酒,自顧說了起來,“我想你是知道的,我跟你一樣,也是被媽媽帶著改嫁到樊家的,之前我其實有過一個很幸福的家庭,我父母都是部隊上的人,我從小也是在部隊大院裡長大。我的父親是我們那個部隊出了名的文官,寫的文章經常獲獎,我從小愛看書愛寫東西都是受我父親的影響。有一年暑假,父親帶著我和母親去鄉下老家探親,我們那裡有個很大的水庫,我和小夥伴們都喜歡在水庫邊玩,父親再三告誡我不要去水邊我偏不聽。結果就出事了!那天我和鄰居家的倆兄弟又跑去水庫游泳,還沒遊多大一會兒,鄰居家的老大腳抽筋,撲騰幾下就沉下去了,我趕緊扎進水裡救他,岸邊沒有下水的孩子見狀連忙大聲呼救。剛好父親就在水庫下面的田邊跟老鄉說話,聞聲連忙跑上來跳進水庫,父親的水性很好,很順利地就把鄰居家老大推上了岸,而我因為在水底待的時間過長也不行了,父親回頭又來救我,當時的情況很混亂,把我救上岸後大家才發現鄰居家的老二不見了人,父親意識到不妙連忙又下水找人,幾個老鄉也下去了,可是沒用,老二的屍體一直到傍晚時分才被發現。
“本來父親救了鄰居家老大,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可是鄰居因為幼子夭折悲痛欲絕反咬一口,說父親為了救自己的親生兒子而沒有救他們的兒子,根本沒有資格當一個解放軍。他們跟父親鬧不甘休,還帶著一幫人鬧到了部隊上,部隊領導得知後非常重視,雖然事情後來查清楚了,但為了安撫老鄉還是給了父親一個很嚴重的處分,不久一紙復員通知下來,父親提前結束了軍人生涯。你想,父親帶著一個莫須有的處分到了地方上,有哪個單位敢要?他完全是蒙冤啊,因為當時他並未發現鄰居家老二也溺水了,就是發現了,他一個人的力量畢竟是有限的,難道救自己的兒子就有錯嗎?為什麼那些人就不想想,如果換作是他們的孩子溺水,他們可以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死去嗎?!你根本無法想象,父親受到了多麼大的打擊,他熱愛部隊,原本打算一生獻身部隊,誰知道……
“而讓我們沒想到的是,母親也受到牽連,預備黨員都通過了,最後還是沒能入成黨,母親是文工團的舞蹈演員,自那以後她再也沒有登臺演出過,被團裡發配到後勤管服裝道具。可是相比於父親的痛苦,這些都還不算什麼,父親找不到正式的工作,不得已在供銷社當臨時工,幫人卸貨扛貨……父親原本就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出了那樣的事後更加沉默寡言,我常常一個禮拜跟父親說不了十句話。可是悲劇並沒有就此停止,我九歲那年,父親在一次下班途中為了救一個小學生,倒在了車輪下,我們趕到醫院的時候他還有意識,他渾身是血流著淚跟母親哆嗦著說了一句話:‘這下他們該撤銷我們的處分了吧,我是合格的軍人。’說完就沒了呼吸……”
講到這裡,連波的情緒已經很激動,雙手捂著臉,彷彿拼盡全身的力氣,他才從那樣的悲慟中緩過來,哽咽著繼續說:“朝夕,你知道那時候我有多恨嗎?父親死不瞑目啊,母親去父親的部隊申冤,希望領導能撤銷父親的處分,報告寫了無數次,始終得不到落實。人都死了,他們還不肯還父親一個清白。這件事對我的打擊非常大,那段時間我變得非常孤僻,對整個世界都失去信心,連學都不肯上了,母親發現後馬上停止給父親申冤,她跟我說:‘這個世界從來沒有絕對的公平,但絕對有正義,你爸爸只是暫時沒有得到公正的待遇,這就要看你爭不爭氣了,只要你爭氣,你爸爸早晚有一天會沉冤昭雪,媽媽的希望就寄託在你身上了。’母親的話對我的觸動很大,我發誓要為父親討回公道,幫他撤銷處分,我以自己的親身經歷寫了篇文章發表在部隊的文藝刊物上,文章反響很大,很快得到上面的關注,上頭派人重新對事情做了調查,父親的處分終於撤銷了,通知下來的那天我和媽媽抱頭痛哭……
“我很感謝母親,她一直試圖用愛撫平我的創傷,即便受到那樣的待遇,她從來沒有抱怨過誰,更教育我要做一個清清白白的人,要像父親那樣勇敢堅強。為了讓我有個好點的成長環境,她不惜帶著我嫁人,嫁給了樊伯伯,可我知道她一直忘不了父親,多年的積鬱成疾讓她沒能活過三十六歲就去了,她去世時很欣慰和滿足,她說她終於可以去見父親了……朝夕,你能理解那樣的愛嗎?就是母親那樣的愛讓我重新認知了這個世界,雖然現在還是沒有忘掉過去,但這不會影響我做一個積極向上的人,這樣我才無愧於母親對我傾注的愛。你也一樣啊,朝夕,我知道你心裡有恨,從你的沉默,從你的目光中我就能感受得到,你有多麼恨這個世界!可是朝夕,聽哥哥一次吧,人生的路總是要自己走的,而活著必須要有信念,知道什麼是信念嗎?”
“別說了,求你別說了!”朝夕打斷他,搖著頭,只覺腦袋和耳朵都轟轟地響著,她聲音發顫,“我什麼都不要聽,不要聽!我不是你,我沒有你那麼純潔高尚,我齷齪無恥卑鄙下流,你跟我說什麼都沒用……誰都救不了我,讓我自生自滅吧,我已經是這樣了,就讓我這樣吧,求你了,只能是這樣了……”她淒厲地哀求著,渾身篩糠似的抖,像是有條鞭子在無情地抽打她一樣,她滿臉是淚,恍惚聽到了“啪噠啪噠”非抽打聲,先是背,繼而抽到了心尖,內心那個不對勁的地方愈發的戰慄起來。
“你怎麼了,朝夕,不舒服嗎?”連波連忙起身在她身邊的位置坐下,按住她的肩膀,扳過她的身子,“朝夕,朝夕,看著我!不管過去你經歷了什麼,現在你有哥哥,什麼都別擔心,哥哥會保護你,從今往後不會再讓你受一點點傷害,你要相信哥哥好嗎?朝夕,你一定要相信我……”
朝夕淚流滿面地抬頭看他,囁嚅著嘴唇久久凝視,那目光彷彿著了魔般火花四濺,讓人看著靈魂出竅驚心動魄。而她突然就沒了聲音 ,神情整個兒變了,剛才那麼激動的情緒蕩然無存,那樣子嚇到了連波。
“朝夕……”連波的脊背冒出一股寒氣。
朝夕這時候也不哭了,眼神散開,好像被某種神秘的力量吸進了一個冰冷陰森的黑洞,眼淚和呼吸都在這一剎那凍結了。也許是燈光的角度原因,她的臉陷在一片黑暗裡,唯獨露出一雙大得駭人的眼睛,而她的睫毛上還凝結著淚珠,目光閃閃地看著連波,幾乎是呻吟著吐出一句話:“你想聽我的故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