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天空中,飄浮著幾朵白雲,在夕陽照射下,雲彩背後隱現出淡淡的緋紅。從半開著的玻璃窗戶外面,吹進來的陣陣微風,帶著海潮的馨香,傳來了無聲無息地降臨的秋意。如果打開面向大路、朝著大海方向的窗戶,肯定會吹進清爽的風,但是這卻必須剋制。前面的大門和窗戶一律緊閉,他們必須時常做出生動的偽裝,顯出這座古老的別墅,已經長期無人居住,是一座“空宅”。
奈良井的自行車也特意推到房後隱藏起來,而不敢放在門前寬敞的空地上。
奈良井首次坐在無人居住的那間昏暗的西式房間外凸的窗臺上,聽到廚房裡傳出鍋蓋落地的聲音,把頭扭了過去,問道:“要我去幫忙嗎?”
廚房裡亮著熒光燈,從裡面傳出來砂原真弓的輕聲回答:“不……不用了,馬上就做好。”
隨著輕聲哼喟,一股像是煮豆子的香味飄了過來。奈良井禁不住露出微笑,接著又轉回臉,仰望著初秋的黃昏——這正是最適宜觀賞秋色的時刻。
“已經是九月份了!……”從他第一次敲開這家的門,已經過了三個半月,他陷入一種不可思議的感慨之中。
5月22日那個難忘的夜晚,他被雨淋得精溼,加上胃痙攣發作的折磨,無論如何,再也騎不動自行車了。於是,他來到這座透出昏暗燈光的住宅,拼命地求救。
那時,真弓和她的女友伊藤涼子兩個人,把奈良井抬進了這間西式洋房內。她們把他安置在沙發上,脫掉溼衣服,給他穿上潔淨的睡衣,裹上了清潔的毛巾,並且搬出一隻舊電爐給他取暖。
奈良井的症狀,幸好不是食物中毒,休息了一、二個小時之後,因為疲勞和體力的消耗,而發作的胃痙攣症狀,慢慢出現了好轉的徵兆。
他擔心回家太晚,家裡人放心不下,提出要給家裡打個電話。這時,兩個姑娘四目相視,似乎感到很為難……當然,那個時候奈良井他還不知道,她們的姓名和年齡,只黨得她們是20歲出頭的姑娘。他甚至暗暗地感到可疑,不知道這兩個年紀相仿、但長相不同的人,究競是什麼關係。
伊藤涼子不好竟思地推辭說,這家的電話壞了,接著冒雨跑到外面的公用電話,替奈良井打了個電話,這時,砂原真弓給他熱了牛奶,一邊勸他喝,一邊非常抱歉地說:“對不起,用不著叫醫生來吧。”受照顧的本是奈良井,可兩個姑娘反而道歉,他更覺得過意不去。
後來,奈良井就打了個盹,清晨3點半左右才醒來,夜裡的暴雨已經停了,從窗簾縫隙向外望去,天空已經微微發白。
兩個姑娘睡在廚房盡頭的小屋裡,發現他醒了的真弓也起來了。他的工作服已經用電爐烘乾了。奈良井穿上衣服,騎上自行車。
真弓一直送到大門口,他在乳白色的朝霧中,再次踏上了回家的路程。身體雖然軟綿無力,但精神卻顯得分外清爽,不僅如此,他每一次吸入清晨的涼爽空氣,內心都覺得十分激動,他預感到一個未知的世界,正在他面前緩緩展開……
第二個星期的星期六,他身體康復,下班後提著一盒點心,特意來到她們家。奈良井在川崎塚越的一家塑料廠工作,星期六不加班時,下午兩點就可以離開廠,四點之前就能回到木更津。
他到這裡來,本來是為了感謝上次的救命之恩,但他卻受到姑娘們的茶點敫待,出乎意料過得非常愉快。這時他才問清楚她們的姓名和年齡,伊藤涼子23歲,砂原真弓24歲,兩人都還獨身。奈良井只有27歲,雖然已經成家,但大家聊起天來,仍然都感到是同一時代的年輕人,關係因而立刻融洽了。
從那以後,大體上每逄星期六,或者別的下班較早的日子。他都要到真弓她們那裡坐一會兒,結果,每次都要在那裡待上半天,有時還要吃三明治和便餐。等到回家的時候,也就經常和乘最末一班輪渡到家的時間差不多。奈良井平常並不好聊天,但與真弓她們聊起來,卻覺得時間過得很快。回想起來,從君津到川崎,自從乘自行車、輪渡、磨託車花費2小時10分鐘,開始上下班以來,他覺得好像已經忘記了,與別人交談的樂趣,回到家裡,身心已極度疲勞,只想早一分鐘鑽進被窩。星期日也無精打彩的,大多是睡懶覺。在他的生活中,和家裡人交流感情的事情,似乎早已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通過多次訪問,奈良井也逐漸了解了真弓,她們的生活狀態。這所房子的一樓,有寬敞的起居室,二樓有兩個放床的房間,然而她們沒有住,只佔用了廚房旁邊那間類似小貯藏室似的小屋。此外,他最初來這裡的夜晚,她們沒有叫醫生,反而屢屢向他道歉。
另外,電話機雖然放在門廳,但她們卻特意到外面打公用電話。這一如原因他都明白了。
“您請來吧。”真弓在廚房裡喊他。
奈良井進去一看,廚房的餐桌上擺著臘肉、豆湯、法式麵包,還放著一個玻璃盤,裡邊裝滿葡萄。葡萄是他來的時候,從路邊小店買來的。
“我總受款待,真有點不好意思。”
“其實,一個人吃和兩個人吃,做起來都一樣,而且,我一個人吃無滋無味的,我倒很想感謝你呢。”真弓爽快地說著,那雙眼角下垂的細眼笑了。
頭髮前面留著劉海,後面編成一條辮子,面孔白皙,沒抹油脂,眼睛和嘴角顯得和藹可親,從她的模樣裡,根本看不出她的那種生活方式,使人聯想到的古怪現像。
“伊藤很好吧。”奈良井拿起了湯勺,抬眼看了看牆上的掛曆。正在學習繪畫的伊藤涼子,兩週前——即8月中旬,又到巴黎去了。
“她呀,只有在忘了的對候才寫信。”真弓苦笑著,臉上顯出酒窩。
“在巴黎也像現在這樣住空宅嗎?”
“是錒,誰知道呢。她說巴黎也在展開強住空宅的運動。她信心十足,就跟朋友們一起去了。”
“強住空宅”這句話,是奈良井和真弓她們相識以後,他才首次聽說的,據說大致相當於“霸佔空房”或“強行居住空房”等等意思。
真弓和涼子分別出生在北海道和北陸地區,兩個人都是東京美術短期大學的畢業生,真弓研究染織,畢業後想要開擴眼界,進一步深造,於是隻身去了英國。當時正值1976年,倫敦轟怎烈烈地,展開了強行居住空房的活動。真弓也和那些空房間的居住者,混在一起生活。涼子從巴黎到倫敦旅行時,在真弓的“家”裡,居住了兩個多月,兩個人成了朋友。
在英國有數不清的空房,據說共有85萬戶。半數以上是大倫敦議會和地方議會,所下屬的公營公寓。政府雖然制定了計劃,淮備拆掉這些古老建築,重建高層住宅區,但由於通貨膨脹和預算不足,卻遲遲動不了工。有的住房有時竟然放置五、六年而無人居住,空房居住者們就住這些空房。
另外,也有人佔據長期無人居住的個人空房。據說當時空房居住者,一共超過10萬人。他們當中有英國人,也有外國人。他們同病相憐,都是無家可歸的窮苦人。他們集體居住在變成空宅的大型公營公寓裡,互相關心,形成一個真像理想國似的市鎮。
“可是……會不會因侵入民宅而被捕呢?”奈良井最初曾問過這個問題。於是,她們好像很愉快似地,高聲侃侃而談起來。
“這才是英國的有趣之處呢!……根據英國的法律,空房居住者不是罪犯。擅自住進屬他人所有的空宅,構不成犯罪。自1381年以來,到我們在英國時的1978年,這種狀態已經持續了將近六百年的歷史了。”
如此說來,1381年理查德二此制定的“伴隨暴力的侵入法令”直到今天仍然有效。
法令中規定:“除法律允許的範圍內,不利用暴力的溫和者外,英王禁止侵入任何土地和住宅。”反過來說,這條法令可以解釋為;在沒有使用武力和威脅、以及沒有破壞門窗的前提下,從敞開的大門和窗戶,或在不妨礙治安的條件下,打開鎖進入空宅,都不是“伴隨暴力的侵入”,因此不受處罰。空宅為人佔住的房主,可以向法院提出民事訟訴、要求歸還,但在判決未下達之前,不能強行趕走侵入者。
因此,英國的強行居住空房,作為一種普通的市民運動,繼承了17世紀以來的歷史。
“實際上,空房居住者絕不無緣無故損壞房屋,他們反而要修門窗合頁、粉刷牆壁,互相關心,共同生活。”
兩個人似乎都很懷念,當時在倫敦的生活,她們眼神里充滿了朝氣,相互對視著。
前年,她倆先後回國,在日本也開始“居住空房”。
“在日本,這樣的夥俘還不多,但經過堅持不懈的努力,總有一天會掀起一場運動,不是嗎?……據說全日本有300萬戶空房。尤其是最近,公司和自治團體建的住宅區,因為交通不便、房租過高,結果無人居住,有的一連空好幾年。將來我們要在那種公營的空房裡,集結許多的空房居住者,建立一個和平的共同體。咱們日本將來也會有那麼一天,這種事不受法律制裁。反正也是房主不用的空房。我想,如果國家和社會能夠互相寬容,日本的住宅問題,會發生相當大的變化。”
和真弓比起來,涼子更像個理論家。她眼裡閃爍著光彩,十分認真地講了上面一席話。她們希望自己的這種想法,能夠成為一個向日本傳播,利用空房的英國傳統生活方式、思考方式的開端。
真弓在熱湯時,剛點上的火,很快就擰滅了,奈良井見此情景,忽然想起來,就問道:“會不會斷電或斷煤氣呢?”
“在英國有明文規定,無論對任何民房居住者,都必須供電、煤氣和水。儘管如此,在與倫敦議會磋商、撤離住房問題時,他們也曾經威脅說要斷煤氣。——不管怎麼說,反正由國家掏錢,大家用起來都滿不在乎。但是在日本,多半住在個人聽屬的空房裡,必須儘量少用。”
他們使用煤氣、水和電時,確實在盡最大努力節約使用。鈦連不常到這裡來的奈良井,也看到了這一點。
這是為空房房主著想,但同時也是空房居住者的聰明所在。這類別墅,電氣費大都在銀行戶頭自動交款,錢數不多的話,空房房主不太介意就過去了。她們絕對不使用電話,也出自同一理由。據說以前就有過這類教訓:有個空房居住者,冬天居住在與世隔絕的箱根別墅時,因為疏忽,給市外打了個電話,結果電話費用加在了基本費用之外,引起了房主的懷疑,發現了有人擅自居住的事。
“今年夏天,看來能平安無事地度過了。”奈良井稍帶苦笑地說。
“是啊,我原以為署假期間最危險。”真弓輕輕摘了一顆葡萄,語調平淡地回答。
這座古老的別墅,看來還是在酎近海岸,最適宜游泳和趕海淮吋修建的。如今再稍往南一點,到處都是房總半島的漂亮的海水浴場。因此,在夏天時,別墅主人到來的危險性最大。真弓他們是從今年二月份,來這裡居住的。真弓每週有三天時間,要到千葉染織工藝家的作坊裡去當徒弟,另外兩天要轉四家,給人家當英語家庭教師。這似乎就是她的全部收入來源。
“天氣變冷以後,說不定更能安心居住了。”
“我雖然不想總是長期住在一個地方,但在找到另外的合適空房之前,只好住在這裡了……”
“我想起來了。我回家途經的小山頂早已平整好,蓋起了50幢左右、火柴盒似的住房,但是根本沒有買主,已經空了1年多。住那些空房也許更放心。”
不僅公共團體的,私人住房也一樣,蓋起來後無人居住的住宅區、公寓,還有賣不出去的住宅相當多。就是在大城市的中心,也可看到肓斑似的遺棄了的房屋。在療養地,有很多別墅和簡易房屋,一過了季節、就緊閉大門沒人再來。
這樣一想,奈良井再次深深地感到,日本簡直到處都有空房,這些空房反正不住人,也要老朽坍塌,無家可歸的人們,悄悄地在裡面居住、生活,恐怕也不算罪過吧!……奈良井也開始認真考慮起這件事來了。
“總之,我和涼子約好,在她回來之前,我一個人在這裡繼續住下去……”真弓說話的聲音很沉,但充滿了愉快。
忽然,她盯著奈良井的面孔問道:“你以後仍然繼續跑遠道上下班吧?”她皺起眉頭,似乎不大放心,也許又想起了5月裡那個夜晚的情景。
“沒別的辦法呀。”奈良井說著,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已經蓋起了自己的房屋,決定蓋房的時候,我就做好思想準備了……”
他在君津市南郊買地皮蓋房子,是在三年半之前,也就是1977年4月。當時他才24歲。一個高中畢業的工人,打算蓋一所房子,年紀也許過於年輕。但正因為年輕,才能吃點苦,而且,他和他的家屬都一致認為:儘快築起自己的小窩才是上策。他家裡有妻子和兩個女兒,還有他的老母親,一共5口人。他們原來住在川崎的一座公寓裡,母親和大女兒的哮喘一年年加重。妻子於是懇求他,希望能在空氣新鮮的郊外蓋座房子,種個菜園,悠閒度日。
奈良井21歲時,和在同一個工廣的女朋友結了婚,如今已有兩個女兒,一個6歲,一個4歲。三年以前,他每年收入只有260萬日圓,如果想蓋座獨院,帶上一個可供種蔬菜的庭院,那就必須下決心,遷到很遠的郊外。於是他們看中了渡過東京灣對面,和川崎遙遙相望的房總半島。
當時,君津市的山腳下,還沒有可供蓋房的地皮,他直接找到農戶交涉,買了60坪大小一塊耕地。為了節省建築費,每到星期天,他就和妻子乘輪渡過海,用鐵鍬平整土地,蓋起了一座總面積約有75平方米的二層小樓。地皮每坪5萬日圓,建築費每坪25日圓,合計共用了900萬日圓。他準備了200萬日圓的定金,科用公共資金借了500萬日圓,又從銀行借了200萬日圓。這樣一來,他和銀行簽定了貸歒合同,每月償還31000日圓的貸款,犮獎金時償還14萬日圓。
奈良並的月薪包括稅金在內,現在大約有18萬日圓,每月償還貸款以後,生活絕不富裕。但是,更為嚴重的問題,就是他每天都必須飄洋過海、遠距離上班。
“不過,我能買得起的地皮,確實也只能是那一帶。再加上乘輪渡上下班,要比繞東京站坐火車便宜,而且也節省時間,還可以每天沐浴在海風裡,開頭真是信心百倍,覺得這吋真是個絕妙的地方。實際上,同我剛上下班時相比,目前這一帶上下班的人員,已經增加了5倍多。”
“有沒有停航的時候呢?”
“那倒沒有。那條航線繞東京灣邊緣航行,通航率高達97%,行船也很平穩,所以,乘船時睡睡覺倒也滿不錯……然而,長期以來,甚至連自己還沒覺察到,整個身心實際上早已疲急不堪。”
早早晚晚,像活塞一樣,每天往返於家和工廣之間,生活簡直就像是為了上班跑路一樣。說得誇張一點,這種精神上的疲憊,真是比任何事情,都令人難以忍耐;而且,他不僅在年輕的時候,必須這樣做,即使是在25年後還完貸款,也就是他年近五旬的未來,也還將持續這種狀態……
“唉,沒有辦法得啦!……”奈良井搖了搖頭,又無力地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好啦,別想那麼遠,還是好好幹吧。我家裡,除我以外都是女的,作為一個男人,我為家庭作出犧牲,也是迫不得已呀。”
然而,當初建房子的時候,他並沒想到過“犧牲”。
“要是累了,隨時都可以到這裡來休息。”
“嗯……我已享受到這種愉快了。”
他臉上浮現出近來少有的天真笑容,朝真弓點了點頭。
他看了看錶,已經傍晚5點15分了,但晚霞仍然十分絢麗。
“那個……我能夠再多待一小會兒嗎?”奈良井向女人懇請著。
“請您再多坐一會兒吧!……”真弓毫不介意地點了點頭。
奈良井感到身心輕鬆,舉起雙手伸了個懶腰,順手把手指碰到的報紙拿了下來。架子上放著許多雜亂的東西,攤在一起的這張報紙,正是一週前8月3日星朋日的晨報。
真弓洗刷餐具時,他翻開報紙看了一眼。有時候需要加夜班,很晚才回到家裡,他實在沒有精神看報紙。他的生活與世隔絕,三、四天也許不一定翻翻報紙或看看電視。所以對他來說,這張一週前的報紙上登的新聞,他都是第一次看到。這一家也沒定報紙,只是真弓有時想起來,從車站買回來一張。其餘的日子,似乎只是靠收音機湊合。
中間一頁上有特別消息,登載了三個尚未破案的事件的經過和說明。這三個月來,東京、川崎、千葉三個城市裡發生了三起橫死事件。至今都沒破案。
尤其是在川崎公寓,發現市誠市開發科長屍體一案,至今已經過了整整100天,但到現在還沒有找到證據,沒有査清是事故死亡還是他殺。一段時間裡曾經發現重大嫌疑犯,但是,因為缺乏確鑿證據,偵察觸到暗礁而毫無進展……
奈良井的視線漸漸被吸引住,一行行看了下去。他的面孔本來就消瘦而憔悴,這吋顯得更加蒼白。他咬緊薄簿的雙唇,心情緊張使表情頓時呆滯。
“喂!……”真弓解下圍裙,有些靦腆地注視著他,“我想請你看一看昨天剛剛畫好的一幅印染畫稿……好嗎?我想聽聽一個與繪畫和染織,毫無關係的人看了以後,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奈良井抬起仍在發呆的眼睛,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憋了半天才說:“能不能把這張報紙給我?”
“當然可以了!……”真弓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日趨貧困”這句話,仁科秋雄時時想到它……不,也許應該說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他切切實實地體驗到這種危機感的時候,是進入了9月份,早晚的涼氣,突然侵入肌膚的時節。
自從6月1日,他被調到位於東京大手町的的矢紡織總公司營業部上班。上班從梶谷家裡乘東急田園都市線,然後再換兩次地鐵,路上要花費一個小時。因此,他再也無法為自己的家的位置感到驕傲。因為在登戶工廠上班時,從工廠回來,只乘20分鐘的電車,就到了自己家所在的城鎮。
這其實還只是小事一樁,仁科秋雄自從進入公司以後,就一直在工廠工作。對他來說,突然被調到總公司工作,從各種意義上,都產生了許多麻煩。
總公司的上班時間,規定為上午9點至下午5點。但是,營業第一線工作成堆,很難按時下班。白天,整天都得跑到衣料廠家和老主顧貿易公司那裡去,與這些加工廠家的負責人和設計人員反覆交涉。傍晚過了5點,好不容易才回到公司,可還要填寫帳目,整理單據。晚上也不得閒,大約每週都有一、二次忙於接待客戶。
離開公司,辦事和交際日淅增多,個人花銷不可避免地增加了。有時要坐出租車,有時要喝咖啡。公司雖然備有盒飯,但外出在外,往往只好在飯館裡吃午飯。
總公司的營業員穿著考究,服裝一塵不染,零星費用似乎也不能一一找會計報銷。不管他們的內心如何想,大家都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仁科秋雄也只好仿效他們。
到東京上班總要多費些錢。對此他雖然早有精神準備,但實際卻遠遠超過了自己的設想。自從開始償還貸款以來,在登戶工廣上班時,仁科的零用錢,每天只有500日圓,一個月15000日圓。徵子分二、三次把這些錢交給他。但到東京來以後,增加一倍,需要3萬日圓,而且,仁科秋雄還得直接從工資中扣下了。儘管如此,不過半月就所剩無幾,他只好再向徵子伸手,而且,還必須聽她沒完沒了的怨言。
雖然他從早到晚,都忙得團團轉,但是,營業員卻沒有加班費。所以,6月25日他領到的工資是176000日圓,和在工廠時相比,少了3萬日圓左右。當然從中還要扣除還給互助金的錢,因此,實際領到的,只剩下不到161000日圓了。
第二天還要按月償還住宅金融公庫,和橫濱相互銀行的貸款,再扣下仁科秋雄的零用錢,剩下的只有不到8萬日圓錢。一家4口人根本沒法靠這一點點錢活著。
徵子早就預料到這一點,決心從6月中旬,就出去做零工。仁科本來就不同意妻子外出工作,孩子們也表示不滿。
“你們這麼不聽話,還怎麼過下去呀。近來,報紙上常報道,說大約有20%負有住宅貸款家庭的主婦,都出去工作了,我倒並不想工作,但也不能只依靠你爸爸一個人呀。”
徵子變顏變色地頂了回去。在他聽來,最後一句話就像是在教育他。
也許是反映了貸款時代的現狀吧,報紙上的徵聘廣告和隨報紙送來的傳單上,到處印滿了“主婦臨時工”或“緊急招收婦女臨時工”一類的啟事。大多是要招聘辦保險金的外勤人員,以及超級市場的出納員或是咖啡館的女招侍。然而,徵子不願意去做,那些拋頭露面的工作,她想物色一家公司,來去做臨時工作。
結果,她在相模原市一家機械零件製造廠的職工食堂,找到了一份工作,自己去談好了有關事宜,工作時間是上午9點到下午2點,一共5個小時,每小時工資450日圓。
“去相模市上班,單程只需要30分鐘。與的矢紡織公司的方向正好相反,所以也不必擔心,會遇到紡織廠的人讓別人疑心。一天2250日圓,如果每月上20天班,那就是45000日圓,算起來比你的加班津貼還多呢。”徵子不服氣似地說。
儘管如此,6月份仍然是超支了,不得不動用了少得可伶的存款。
7月10日公佈的獎金減少到1個半月工資的數,而且要以公司內部儲莕的形式,凍結1個月的錢。由於衣料公司倒閉了,公司蒙受了1億日圓的損失,財政十分縶張。5月末以來傳聞的消息,不幸而被言中,出現了最壞的結果。
面臨7月26日,償還住宅貸款的日於,仁科秋雄從公司的互助金,借來20萬日圓,再取出所餘的全部存款11萬日圓,到銀行付了發獎金時,應該支付的305000日圓的借款。
互助金借款不收利息,但必須從借款的第二個月起,每月償還1萬日圓。
8月份,以公司內部儲蓄形式凍結了的獎金,好容易才允許取出相當於1個月工資的部分,發給了職工一個月工資的數額。仁科秋雄急忙取出了20萬,存入了幾乎一文不剩的個人儲蓄戶頭。從互助金借的錢,每月要從工資中扣除1萬日圓,因此,當仁科秋雄8月份領工資時,工資袋裡只有15萬日圓多一點。
從7月份開始,除星期日和星期六以外,徵子每天去做鐘點臨時工,的確掙了45000多日圓,可是,當她外出工作後,不知不覺地也增加了一些花銷,而且,又顧不上像從前那樣,對於家庭的每一細小開支都精打細算。所以工資這部分,並不是都能用來補貼生活費。而仁科秋雄的花銷呢,3萬日圓是無論如何也不夠的。結果,總的說來還是得靠取存款。
接著到了夏天,仁科秋雄做了一套新西裝,又買了一雙皮鞋。他過去長年累月,都穿著工作服和運動鞋上班,原來的一套夏季西裝,幾乎沒有機會穿用,放在西裝袋裡堆在壁櫥裡頭。找出來一看,衣料已經發黃了,衣領正面,還帶著幾塊油汙。紡織公司的營業員,總不能穿著一身帶油汙的西裝,去和服裝設計師和貿易公司這一類客戶們商談業務呀!
9月份時,仁科家的存款只剩了10萬日圓。而他除了要償還住宅貸款以外,還必須繼續歸還互助金的借款。而且,徵子一入9月份,就早早地感冒了一場,躺了一個多星期,所以臨時工也休息多了,很難指望再像七、八月份那樣的收入了。
“你說這個月,還能過得去嗎?”
“如果繼續償還貸款,看來是十分困難了。估計終有一天,要出圈子!……”
仁餌那種較弱的秉性,又開始不斷冒頭。近來,他那種不顧一忉,只是悲觀地認識問題的傾向越來越嚴重。而且,對於企圖擺脫困境的人來說,“認為無可救藥”的這種內心的虛弱,可能是最大的故人。
9月25日午休,發下工資袋以後,在營業部門工作比仁科高二屆的簑島,滿面紅光、興致勃勃地走了過來。他也是5年前從登戶工廠調來的。
“須藤10月份就要結婚了,你知道嗎?”
“是登戶的那個傢伙嗎?”
“是呀,他也該到了上套拉磨的時候啦!……”簑島晃動著田徑運動員一樣,結實的寬肩膀,愉快地笑著。
須藤和簑島是同一屆學生,曾長期在登戶工廠當股長。在工廠工作時,和仁科秋雄的關係很好。20多歲對曾結過一次婚,但不久之後就離異了,直到現在40多歲仍然獨身。這次與上司親戚的一個姑娘定了婚,準備在今年10月份舉行結婚儀式,仁科也收到了請帖。
“在這個行業部門裡,山田、你和我都是登戶工廠來的。”簑島的手,輕輕拍著仁科秋雄的肩膀,他預感到一種不安。
“咱們分別向他祝賀當然可以,不過,我想咱們三人湊錢,送他一件像樣的禮物。你看如何?”
“是啊……”
“送他件陶器作紀念吧,我可以去買,你看……”簑島的身材高大,平時對這種事很是認真。
“估計要多少錢呢?”
“看來,現在每人至少得出1萬日圓吧。”
仁科本想安排一下,抽出5000日圓來應付,工資剛發下來,又不能說沒有錢。
當天晚上,他和科長一起,接待貿易公司的人,在銀座吃了飯以後,又一起遊逛到新橋。
10點半鐘前後,仁科秋雄和他們告別後,向新橋車站方向走去,忽然聽到在昏暗的馬路上,有人喊他的名字,“仁科……這不是仁科老大哥嗎?”
三個人腳步蹣跚地跑了過來,過了一會兒,仁科也無限感慨地喊了起來:“啊,北見……臼井,還有佐佐木……都聚到一起了。”
在上田大學讀書時,這幾位是低年級的同學,同屬於籃球部。這時他才想起來,他曾收到了一個請帖,說是在新橋的中國餐館,召開籃球部的隊友會,那原來就是今天呀。
“老大哥,聽說你今日工作忙,脫不開身……是嗎?”
“是啊,因為有一個會,無論如何也要參加。”
其實,今晚接待客戶,純屬偶然巧合,仁科秋雄覆信表示不能參加隊友會,本來與此毫無關係。
“工作結束了嗎?”其中一個叫北也的小夥子,環視四周後悄悄問道。仁科在校時很喜歡他。
“嗯!……”
“那麼,和我們一起走吧。”
“我們現在正要去新宿。”
“好容易在這兒遇見了,哪能讓您就這麼溜走呢。”
幾個人東一言,西一語,仁科秋雄還沒找到適當的藉口,就被左右摟住了肩膀,另一個人抬手叫了一輛出租汽車。
到新宿後,他們鑽進歌舞伎町,仁科帶著三個小夥子,進了一家以前曾去過二、三次的灑館。這三個人在建築、鋼鐵等行業工作,經濟狀況比仁科秋雄要好得多。但是,仁科既然是和三個低年級學生在一起,只能是他先請他們的客了。
老闆娘還清楚地認得仁科秋雄。他們一邊熱熱鬧鬧地淡論著學生時代的往事,一邊喝酒。長期以來,一直壓抑在仁科心底裡的憂鬱,也似乎慢慢融化了。他沉浸在意想不到的舒暢感覺之中。這一年半以來,他記不清楚,究競從什麼時候開始,除了陪客之外,自己還在外面喝過酒。
北見抬起身來,說道:“現在,請到我常去的小館子去吧。”
“啊,時間還早著呢。”仁科攔住了他。
“人的一輩子,就是苦難多磨。聽天由命吧。”
他突然說出這麼一句,伸手拿起了北見放在櫃檯上的香菸。
“我抽一支。”
遷到新居以來,18個月一直戒菸,現在他像突然越過障礙一般,一下子破除了這一禁令。北見趕緊打著了火。
紫色煙霧吸入肺腑時,仁科秋雄感到輕微的眩暈和噁心,同時清清楚楚地感到,似乎某種理想破滅了,再也不可能挽回。
那天晚上回到家時,他的工資口袋裡,只剩下125000多日圓錢。本來,他還應該從中扣除第二天必須還給住宅金磁公庫和橫濱相互銀行的貸款錢51000多日圓,然後再留出自己的零用錢3萬日圓。可這個月經這麼一扣,就僅剩4萬日圓了。他實在不忍心把這麼一點點錢,作為一個月的生活費交給徵子。同事結婚的份子錢,和今天臨時請朋友吃飯的花費,他沒有告訴徵子。至於喝酒,他只說是公司裡接待了客戶。
仁科秋雄從自己的工資袋中,只拿出還住宅貸款的5萬日圓,把其餘的75000日圓交給了徵子。再加上她做臨時工掙的35000日圓,這個月的生活費,也不過只有11萬日圓。
仁科的口袋裡只有5萬日圓,如果第二天把它轉入金融公庫和橫濱相互銀行的戶頭,他手裡就一乾二淨,再過一天,就又得朝徵子要零錢。可是,他很清楚妻子的難處。
第二天,26日,仁枓先把17294日圓,按時轉入了川崎的指定銀行戶頭,還了住宅金融公庫的貸款。至於橫濱相互銀行的34114日圓,他想等一、二天再說。他也知道,拖著也不一定有什麼著落。但是,晚還兩、三天,應該也不會有什麼間題。
自從1980年9月簽訂住宅貸款以來,恰好過了1年半的時間,仁科第一次拖延了償還忖款。這並不是因為發生了天災人禍,無論如何自己需要一筆錢。其實不過是一些本來可以避免的偶然因素,導致了一時的緊張。
但是,不久他就痛切地感到,越來越窮之後,一旦拖延了付款,再想恢復到正常狀態,簡直比登天還難。仁科秋雄的家庭,已經走上了下坡路。
9月份應償還銀行的貸款。仁科秋雄一天天拖下去,轉瞬間竟過了1個月。本來以為橫濱相互銀行管理貸款的職員八十住會很快來找自己,於是他考慮了藉口,還時常想到要和八十住商量今後的辦法。但是,一個月過去了,八十住方面,始終沒有任何音訊。
11月4日晚,10月份的付款日期,又已經過了一個星期左右,仁科晚上剛回到家,徵子迫不及待地從走廊跑了出來,其實,近來她很少到門口來接。
“你知道嗎?……傍晚的時候,橫濱相互銀行的八十住,突然來了個電話。”
徵子近來越見消瘦,下顎突出,這時臉上更顯得緊張地說道。仁科秋雄內心一驚,想到:“他到底還是來了!……”
“他說:混蛋,9月份根本沒有付款,10月份也只還了1萬日圓,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你沒付貸款嗎?”
10月份勉強還了金融公庫的貸款,償還銀行的錢仍然不夠,這些事他沒有告訴徵子,一直拖到今天。
“八十住來電話了?”仁科秋雄慢慢地重複著這句話,思忖著如何向妻子解釋。
“是啊。他說已經給公司掛了電話,但公司的人說,你今天不去。你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真是奇怪。”
“什麼。”
“我明明付了款的呀!……”仁科秋雄隨便撒謊。
“真的?……那他為汁麼掛電話來說這話呢?”
“也許記錯人了吧。我明天給他掛個電話吧。”他到底還是沒有向妻子說實話。
徵子因為不習慣作臨時工,而顯得很疲勞,動作也顯得遲緩無力。如果說是工作導致的沉重負擔,仁科比她要大好多倍。他不想家中再發生爭吵。這個怯懦的心理,促使他當時又扯了謊。
第二天,仁科秋雄來到公司附近的公用電話亭,給八十住打了個電話。過了一會兒,那個熟悉的輕輕的鼻音,從聽簡裡傳了出來,對方的態度格外有禮貌,詢問拖延付款的原因,仁科解釋說,有幾項臨時花銷趕到一起,答應近二、三天之內,補足9、10兩個月份的不足款項。
“請您一定早些償還。”八十住最後還特意叮囑說。
第三天,仁科秋雄把手頭的1萬日圓,轉到了橫濱相互銀行的賬戶上。他希望先這樣表示誠意,讓銀行等他發了獎金再做償還。
又過了五天,到了11月中旬,橫濱相互銀行寄給了仁科秋雄一封信,信寄到了梶谷仁科的家裡。徵子等到晚上還沒打開,在她收拾晚飯餐具時,仁科把信拿到客廳,打開看了信。
題目是“通知”,信由印刷色油墨印製而成,口氣仍然很緩和。
多次承蒙關照,謹致謝意。您所簽訂的下述住宅貸款的償還日期已到,但普通帳戶,款項餘額不足於轉帳。敬請您於百忙之中,儘速將不足部分付款補齊。
另外,如果您收到這封信時,業已償還貸款,則請您務必多加原諒。
信的內容雖然相當客氣,但實質是一封傕促信。後面附有拖延欠款詳表,上面記載著9、10兩月的金額,並附有利息數額。
總之,“因拖欠償還貸款,根據合同,需要交納利息”,因此償還金額合計為68513日圓。
仁科沒等徵於走過來,就把信塞進了口袋。
“什麼事?”
“沒什麼,通知以前償還貸款的詳表。”他若無其事地說。同時,他下定決心,11月份一定想辦法全部償還。
但是,等到日期臨近,仍然是毫無辦法。11月份又趕上出結婚份子錢和喪儀禮金,而且恰好是徵子的父親亡故7週年紀念,結果,不得不幾乎取出了全部存款。
11月25日,仁科領到工資後,先扣除了第二天需要償還的5萬無,和自己暫時需用的零用錢2萬日圓。把剩下的8萬日圓交給了徵子。如果按規定數額,返還金融公庫和銀行的貸款,仁科秋雄就得用這2萬日圓支撐一個月。按目前的工作情況來看,這根本不夠。既然沒有存款了,那只有借高利貸……
一想到這兒,仁科打消了全部償還橫濱相互銀行的念頭。結果還和上個月一樣,他還給金釀公庫17000餘日圓,銀行那邊只還了1萬日圓。
11月29日星期六下午,八十住給仁科家打電話,詢問可否去登門拜訪。仁科答應了,於是,他4點鐘來了。仁科把他讓到了一樓的大房間裡。去年2月,在多摩總業公司的堀田陪同下,仁科秋雄只在橫濱相互銀行川支行,和八十住見過一面。前幾天打電話聽到他的聲音,也是20個月以來第一次。接受住宅貸款的人和負責銀行貸款的,也許最好不要見面。
八十住比仁科稍年輕,三十四、五歲,瘦高個子,靦腆而和氣。
“好久沒見了,八十住先生在川崎支行工作幾年了?”仁科為了緩和緊張氣氛,聊起天來。徵子送完茶出去後,準是藏在廚房內仔細聽著。
“今年整整八年了。”八十住說話時,伴著低微的鼻音,笑著回答。
“工作那麼長時間了,難得啊!……”
“是的,一般都是工作兩、三年就調動了,但是也有八、九年都待在同一個地方的。”
“因為您能幹,支行不放您走吧?”仁科秋雄半開玩笑似地說。
“不是那麼回事,而是因為和家庭有些關係。再說,時間長了,熟人也多了起來,反而更不好調動了。”
話剛停住,八十住從手提包內拿出文件,放在了桌子上,那是一張表格,上面打滿了宇母和數字。仁科推測可能又是用計算機,打印出來的貸款償還詳情。
“您知道,您的貸款已經拖欠了3個月了!10月和11月,您一共付了3萬日圓。怛是如果金額不足一個月的數額,這筆錢就只存在帳上不撥出。最初我已經向您解釋過,如果拖欠超過6個月,將由保險公司代為償還。那樣的話,償還貸款的方法將與現在不同。您看如何?今後的情況怎麼樣呢?”八十住似乎在催促回答,從旁凝視著仁科秋雄。
仁科秋雄深深地嘆了口氣,開始說話。他感到即使再找藉口逃避,也已經無濟於事。於是,如實談了目前工資和妻子做臨時工的情況,甚至講了生活費的實情。他答道,今後的前景,取決於公司的業務。可能性各佔一半。
“那麼,萬一超過6個月時,該如何處置呢?”
“並不一定是6個月,如果再等一段時期,確實能夠好轉的話,那吋可由我方,向保險公司提出住宅貸款的事故報告。但不管怎麼說,最終確認無力償還時,保險公司將向銀行償還,住宅貸款的賒欠數額和剩餘部分貸款。那時,銀行的抵押權轉至保險公司。保險公司將要求您全部償還,或者行使抵押權。”
“您所說的行使抵押權,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也就是說,請您從這裡搬出去,保險公司將拍賣這所住宅。”
“拍賣?……”仁科的眼睛裡,浮現出家園荒廢和碎紙飄零的情景。他感到不寒而慄。
一陣沉默,取暖煤油爐燃燒的聲音徹微作響。廚房裡徵子把什麼東西掉在了地上。巨大的聲響衝擊著仁科秋雄的心臟。
“這話很難對您講,不過,為了避免發生上述嚴重事態,不如您下狠心賣掉這所住宅,不知您覺得如何?……據說如果一旦拍賣,價錢會被壓低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這就是八十住在聽了仁科家內情之後,為他做出的結論。
八十住離去以後,仁科向徵子敘述了談話的內容,提議賣掉住宅。徵子雖然一直在廚房裡,但八十住的聲音很低,因此沒全部聽清楚。
仁科本來以為她一定會責備他,拖延償還住宅貸款,堅持反對賣掉住宅。然而,徵子卻意外地仔細傾聽著,聽到一半就開始用田裙擦眼淚。
“那麼,把這座房子賣掉,我們以後該怎麼辦呢?”聽完之後,徵子揚起了淚水縱橫的面孔,注視著丈夫。結婚以來,仁科從未見過妻子的臉龐如此悲傷。
“八十住說,現在也許還能按買價賣出。雖然住了一年半,但聽說地皮的價錢也漲了三成。”為了安慰妻子,仁科自己必須樂觀。
“那咱們就還清債務,到東京買套公寓吧。如今已經沒有理由,再泡在這個地方。如果買公寓,可以借點錢,償還貸款的負擔,也許不會這麼沉重。我們那樣比較松心地過日子更好。”
他自己反受到那幾句話的鼓舞,甚至感到一絲舒暢。直到這時,他還天真地認為,萬一住宅貸款償還不起,只要賣掉自己的住宅,還能翻回本兒來……
進入臘月後的頭一個星期一,仁科 秋雄提前下班,奔向川崎車站附近的多摩總業公司。他早晨已經打過電話,約好和買房時負齎的堀田見面。
但是,堀田把仁科秋雄領到用屏風圍起來的接待室裡,聽完事情的梗概,出乎意料地皺起眉頭,臉上露出了十分為難的表情。他用手推一下黑邊眼鏡框,說道:“哎呀,這種事情,你如果再早點說就好了。”
“……?”
“我們公司目前,在高津原的大規棋建築工程剛剛開始,全部資金幾乎都投入了這一工程……”
“是嗎?……高津原的工程,已經開工了嗎?”仁科記得,他看到城市開發科長戶波橫死事件的報道吋,瞭解到城市開發科長對多摩總處公司,申請高津原連築工程出了難題。
“是啊,正是由於這個原因,雖然受理了正式申請,但是由於新設汙水處理場和加寬道路,需要花費很多計劃外開支。另外,為了緩和附近居民自治會的反對,也需要出點血……總而言之,本公司目前,實在沒有餘力,再購買新的住宅了。”
“不過,這兩件事可是截然不同啊。”
開發一公頃多地皮,可能要花費幾個億。而與此相比,現在談的問題簡直是微不足道。
“為了妥當起見,能不能請您和經理商量一下,或者我直接找他談也可以。”
然而,堀田又瞪圓那雙眼睛,表情嚴肅地斷然說道:“不用了。其實,今天早上接到您的電話之後,我想大概就是這方面的事情,我已經和經理談過了。經理也認為,現在的時機不太好……不過,在靠近車站的東田町,有一家大林房地產公司,比我們公司還大,而且,公認他們做生意很正派,您去和他們談談怎麼祥?”
仁科秋雄一直以為,多摩總業公司隨時都會收買住宅,只不過價錢上要打些折扣而已。現在他突然感到,腳底下颳起了一股冷風。
他接著又詢問了,大林房地產公司的情況。
第二天9點之前,趁仁科秋雄還沒上班,兩個職員來到了仁科家。一個顯得十分精通業務的中年職員,仔細査看了泥沙坍塌處的擋土牆。
“這不是因為擋土牆偷工減料,而是鄰居強行修造車庫才弄坍塌的。鄰居佐田也承認,講好最近要徹底修繕。”
仁科拼命解釋,5月份以來,佐田一再表示就要開始修理,可事到如今,卻連一個泥瓦匠的人影也沒有見到。發生坍塌之後,一直只能用木框勉強支撐著。後來沒有再出現新的坍塌,簡直令人感到奇怪。如果正式提出訴訟,仁科肯定能打蠃官司,可目前仁科早已危機萬分,根本沒有這種餘力。
大林房地產公司的職員,屋裡屋外巡視了一遍之後,給房屋估價1700萬日圓。這個價錢還不是公司的收買價格,而是登在報紙廣吿上尋找買主。
“地皮確實上漲了三成,但是誰都知道,建成後住了一年半,住房要降價一半。再說,這個擋土牆可是個大問題呀!……而且人們都最討厭泥土坍塌,鄰居的話既然靠不住,那就必須自己修現。這筆修理費用不扣除的話,就更難找到買主了。”初次見面的這兩個職員,毫不客氣地指出了所有不利條件。
“不過,1700萬是否有些……”
仁科默然,聲音有些嘶啞。即使能照這價錢賣了,除了付給房地產公司手續費,還清1600日圓的借款以外,手頭幾乎不剩下分文錢。到現在為止,雖說已經償還了大約20個月的住房貸款,可是,這些將全部算作利息,本金幾乎還沒有償還呢。
最後,他要求房地產公司按1800萬日圓給出售,讓他們兩人先回去了。
“就算按我們所提價錢賣掉,我們手頭能不能淨剩100萬日圓還很難說。連買公寓的定金都不夠呀!……”
三天前,徵子曾經順從地聽了他的話,這時臉上現出氣惱的表情,兩片嘴唇顫抖著說:“如果連公寓也買不起,你打算怎麼辦呢?”
“那時就只能再回到登戶的職工宿舍去了,總公司沒有職工宿舍,登戶那邊似乎還空著幾套房子。”
徵子的臉頰,刻間變得煞白:“你……你,難道你這樣做,就不怕人議論?不覺得難堪嗎?……我可不幹。現在有什麼臉面,再回到職工宿舍去住呀!……”她突然歇斯底里一般地大喊大叫,身子左右扭動,表示出強烈的反抗情緒。
“我不去,我絕對不回去!……要是再搬回到職工宿舍去……要是這麼個結果的話,還不知現在就一切了結。”徵子發了瘋似地哭喊著。
“現在就一切了結,這指的是要全家自殺了吧?……”仁科秋雄突然變得空空的頭腦中,模模糊糊地想到這層意思。
大林房地產公司按照和仁科秋雄商定的價錢,在報紙上登出了廣告,房子的賣價是1800萬日圓。
最初,房地產公司的職員,接連帶著三家來看房子,可後來都是音信沓然。看來買賣沒有談妥。仁科秋雄聽徵子談了他們的神態,也估計到這些人,都是害怕泥土坍塌。他心裡痛恨透了鄰居佐田;可多摩總業公司呢,看到你已失去了償還能力,無法處理,又預見到這座住宅無法賣出去,結果就找個藉口,溜之大吉了。
的矢紡織公司的經營狀況,毫無好轉的希望,仁科秋雄也由於“窮上加窮”,陷入了窮途末路。12月10日發獎金時,總公司的職員,一律只給10萬日圓過年費。對仁科來說,這隻相當子半個月的工資。7月份說是發1個半月的獎金,可又做為公司內部儲蓄給凍結了。不過,第二個月時,其中相當於1個月工資的數額已經解凍。這樣算來,情況比夏天更糟糕了。
從這10萬日圓裡,還要扣除還給互助金的46271日圓,因此仁科秋雄只領到不足54000日圓。
54000日圓,名符其實只夠買年糕。明年開春,大女兒要考髙中,禮子的成績在班上屬於中等,準備報考高津區的縣立高中或私立女子高中。第一志願的縣立高中錄取分數較高,儘管覺得很有把握,但又怕萬一,為了保險起見,她也報考了私立髙中。徵子、禮子和班主任老師商決定這樣做。
私立高中的報考志願書,必須在1月中旬提出。當然,這就需要再次開銷考試費等臨時支出,即使沒有這筆開支,女兒由於準備考試,而精神極度緊張,總要把聖誕節和新年搞得熱鬧一些。
夫妻二人雖沒有商量,但心裡卻默契一致,結果,12月份該還橫濱相互銀行的住宅貸款,一分錢也沒有付。反正這座住宅也要賣掉。公司如果照這樣下去,1月份的獎金也沒有指望了。仁科秋雄已經多次推遲償還貸款,心裡已經有幾分豁出去了的想法,所以根本也不在乎了。
1981年1月26日,本來每月應付的債務是66681日圓,然後在發獎金的時候,還應該償還住宅金融公庫和橫濱相互銀行的貸款269290日圓。每月該還互助金的錢,早已從工資中扣除,此外,他只還了每月應還公庫的17194日圓。至於發獎金月份應付的債,和橫濱相互銀行的債務,包括當月和獎金部分,他都拖欠了。
“本來就沒有發獎金,怎麼能按發獎金還僨呢。”仁科痛恨蒼天,心中暗暗嘀咕著。
公庫方面暫時還沒有什麼反應。橫濱相互銀行倒是在過了還僨指定日期一週以後,照例寄來了催債通知。而且,還多加了一封催交獎金債務的信件。大約在此同時,八十住則打來電話。信件和電話的語氣,都隨著次數增多而變得冰冷而強硬。
但是,仁科只是毫無辦法。
2月份,禮子的升學考試終於開始了。2月16日,先是舉行了中原區的私立女子高中入學考試。緊接著,28日,各公立高中入學考試同時舉行。在關鍵的縣立高中考試時,禮子考數學時出了大錯,結果她敗興而婦。
同一天,私立高中發榜。徵子去看榜,這倒是考上了。公立高中發徬是3月7日,但是在此之前,私立高中規定3月5日為入學註冊,和辦理報到手續的最後期限。這樣一來,即使考上公立高中的學生,將來轉到公立高中去上學,私立高中至少也要先收下入學費用。
這所私立高中規定,入學費用和設備費用共12萬日圓。苒加上一學期的授課費和雜費,總共228000日圓,必須在註冊時就交齊。
“先交了錢就可以放心了。”禮子好像難於啟齒,低著頭輕輕說道。
“不過,縣立高中不是有把握嗎?”仁科秋雄的口氣,似乎強迫禮子承認有把握。因為家裡已經沒有能力,僅是為了預備萬一,而交一筆入學費用。如果非交不可的話……
那就只有一個辦法。
“不過,數學考糟了!……英語也沒有把握哦。”禮子無精打采地說,但終究沒有堅持非要給她交學費。當初他們一家來看這所住宅時,禮子才上初中一年級,如今已經到了該升高中的年紀,也能夠揣度家裡的狀況了。
一想到這兒,仁科秋雄反而很不安。明知是白扔的錢,也感到還是應該交。
他和徵子又商量了一次。
“話雖這麼說,但是228000日圓到哪兒去弄呢?”徵子問道。
“所以實在沒辦法的話,就只好借高利貸了。”徵子受到剌激似地抽搐著臉。雖然因為還不上住宅貸款,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但在這個家裡,還是頭一回提到“高利貸”這個詞。
徵子的雙手,在膝羞上來回搓了一陣,像是思索不定地拾起頭說:“交了錢與然比較保險,不過,禮子之所以沒有堅持,首先是因為她好像不願意上那所學校。”
“真的嗎?……”
“她說私立高中全是女同學,風氣總有些不正,不太喜歡那裡。”
“是嗎?……那麼是不願意去嗎?”仁科秋雄突然不再猶豫,覺得好像得了救。本人都不那麼願意去,那就更沒有必要,為了防備萬一而去借高利貸,交入學費用了。花這筆錢只不過是在3月7日以前買顆定心丸,只要能考上縣立高中,也就萬事大吉了。
仁科決定不交這筆錢,徵子也同意。夫婦兩個的心情,似乎都寄希望於禮子,並不太想去私立學校這一事實。
整個二月份,禮子心思都用在升學考試上,其間又多出了一些開支。結果,二月26日交付住宅貸款的日子又過去了。
拖欠貸款剛到第6個月,橫濱相互銀行在三月初,就寄來了催僨通知,還附了一份債務內容證明書。
通知開頭部分單刀直入:“依據1979年3月20日簽訂的貸款合同,本行借給您的貸款820萬,雖經再三催促,但自1980年9月26日以後的本利分期償還,款項仍沒有償還。”
接著,通知寫道:“因此,上述未予償還的本息,以及因拖欠此款,應付年息14%的拖欠債款賠償費,敬請即刻償還。如果截至1981年3月26日,尚未償還以上款項,本行將根據合同,將全部僨權與抵押權,一同移交大日本住宅貸款保險公司。以後,僨務償還請直接與該公司接洽,敬請協助。
“此外,過去您雖只償還拖欠債款之一部,但本行相信您的誠意,一直等待您的償還。但事至如今,本行只能認為,您未能履行義務,因此,上述全部債務不能償還時,本行將採取相應措施,敬請鑑諒。”
附件列出了拖欠債務的詳細內容,每月應還部分與發獎金時拖欠的款項,再加上賠償費用,帳目總額共計402000日圓還多,這次要求一次付清。
在這前後,住宅金融公庫寄來了應還獎金數額的催促通知。
雖然早在意料之中。但信件言詞之嚴厲,仍使仁科秋雄和徵子,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像是從頭到腳澆了一盆涼水。這一次他們真是切實醒悟到:如今已經是站在刀尖上。危如累卵。
“總得想個辦法呀!……”仁科秋雄的手裡攢著催債信,這句話反覆唸叨了兩、三遍。過去他在徵子面前,一直佯裝冷靜,如今再也無法掩飾他的不安。
“你說想個辦法,這次是要求償還全部貸款呀。”
“是啊……不過,至少應該是先一次償還,每月拖欠的貸款、然後再寬容我們一段時間吧!……以後再還獎金部分的貸款。雖說拖延期限是6個月,但也並非絕對一成不變呀。”
“話雖如此,光是每個月拖欠的債,就是20600日圓呀。”
“先儘量向父親和親戚們借些,不夠的話,就只有借高利貸了。當然只是暫時的……”
一時間,兩個人郭停止了呼吸,四目相視。這種時刻,夫妻之問感情相通。本來。考慮到防備萬一,應該辦理私立高中的入學手續。但他們競然沒這麼做,而一直湊合過去,到如今住宅貸款無力償還,而且失去住宅,真是對不住禮子。兩個人的心裡,同時想到了這些。
“只是哲時的。”仁科秋雄仍然自己安慰自己。
他給在松本的父親打了電話,讓父親給寄來10萬日圓。從居住在東京的徵子的姐姐那裡,又借了5萬日圓。仁科的弟弟和妹妹,分別住在崎玉和長野,但平時幾乎沒有來往。公司裡能向誰借錢呢?回憶著前輩和同事的面孔,仁科秋雄甚至想到了山藤節子。但是;跟別人借錢,這種事情,想想都令人難受。
自從腦子裡面浮上高利貸的想法以來,他感到似乎到處都可以看到,有關的廣吿和招牌。
在川崎車站前面,繁華的街道後面的一條衚衕裡,在一座瘦長的、俗稱“鉛筆大樓”的細長大樓的二樓處掛著招牌,上面寫著醒目大字:“歡迎光臨,無論您是否借用其它債務。2年期間,本利均等償還”。
3月6日傍晚,仁科秋雄爬上了這座大樓的樓梯。以前他曾經那樣蔑視它,相信自己不會走到這一步。
招牌雖然很排場,但辦公室卻十分狹小。桌子旁邊坐著兩個女職員,裡面還有一個負責人模樣的中年男人。
仁科秋雄提出借款15萬。眼前要一次償還住宅拖欠債款,3月份的償還日期也即將來臨。禮子的入學費用,也必須有些準備。
“請問,您借錢作什麼用呢?”女職員問道。
“春假期間想全家去旅行……”仁科秋雄支支吾吾地說,他想起以前看週刊雜誌時,上面曾說如果借高利貸時,詢問用途的話,千萬不要講實情,最好回答用於娛樂,這最保險。高利貸者不願把錢借給過於貧窮的人。
接著,出示了工資證明書、健康保險證、圖章和圖章公證書。這些都是來之前打電話,問清楚後準備好了的。
法定的最高利息是日息3釐。據說,行動惡劣的經營者,要在借款時就扣除當月的利息。但這一家日息只有2釐,而且,是從下月開始償還。這些也都是事先打電話問清楚了。
女職員把文件,拿到坐在裡邊的男子桌前,男的又給別處打了個電話。打完電話後,女職員回到櫃檯前。
大約15分鐘辦完了手續。仁科秋雄拿到了15萬日圓現金。合同規定他要從下月起,分十次還清。利息是每月9000日圓。
只要再補上26000日圓,就可以把這些錢,轉到橫濱相互銀行名下。由於去年10月和11月,償還的三萬日圓已在戶頭上,那麼自從9月以來,六個月的債務就可以全部還清。
還只剩下獎金部分的欠款。這樣一來,就又可以有六個月的活動餘地。這期間總會想出下一步的辦法來吧……
仁科秋雄手裡拿到了現金,腦子裡一時之間,忘記了償還高利貸的負擔,覺得很輕鬆。
但是,本應第二天一一7日早晨把錢帶到橫濱相互銀行,轉到戶頭上。他又拖延了一天,因為那天是公立高中發榜的日子。
仁科上班後,徵子和禮子一起去看發榜。他整整一上午沒離開公司。
上午10點40分來了電話:“是你嗎?……沒有啊。”徵子的聲音顫抖,聲音像是從遙遠的深淵中傳來似的。
“沒有”大概是錄取的榜上,沒有禮子名字的意思吧!
過了一會兒,仁科秋雄才醒悟過來,不知為什麼,他拖延付帳時,就已經預料到這種事態了。
“我現在就和禮於到中學去,和老師商量一下該怎麼辦!……私立高中可能還會二次招生。”
下午一點以後,徵子又來了電話:“多摩區的相明學園私立高中,從今天起開始二次招生。12月份考試。我們立刻去報名。”徵子的聲音裡充滿了怨怒。
“啊,好吧!……”仁科秋雄也不能不答應了,總不能讓一個女孩子,初中畢業就閒逛,這樣一來,只要能在二次招生時,考進隨便一所什麼學校就算萬幸了。
這所私立高中的入學費用,總得需要二十二、三萬日圓。正是因為沒有設想到萬一如此,所以才沒有去付住宅貸款的帳。
“已經預感到了……”仁科秋雄用手指,撥倒了立在桌上的鉛筆,輕聲說了一句。他還感覺到自己從很早以前,就已經預感到這個住宅貸款,終有一天要無力償還。
3月15日傍晚,八十住又來到了仁科秋雄的家。八十住的態度驟變。仁科甚至感到驚訝不已:八十住說話時總帶著鼻音,柔弱得像個女人,文質彬彬。可這個人令人吃驚的是,好像身上什麼地方,居然隱藏著如此冷酷的態度。他說的話和催債信的語言,完全相同,那信也準是他寫的。
“住宅貸款償還拖延6個月以上時,將由保險公司代付,這個手續我早已解釋清楚,3月26日的償還日期,是拖延付款的第7個月。”
八十住那雙有些像雞眼似的眼睛,連眼皮都不眨動一下,直勾勾地逼視著仁科,沉著臉不緊不慢地說。
仁科秋雄拼命表示自己的誠意,竭力說明沒有打算愚弄銀行的意思。他把一切都合盤托出:年終獎金停發;接到催僨信後,為了還清全部僨款額,他甚至借用了高刊貸;可是,偏偏大女兒又沒考上縣立高中,本月12日私立高中二次招生,今天剛剛發榜;這次考上了,所以立即交了入學費和設施費26萬日圓。結果,借來的高利貸,也沒能償還住宅貸款。
“可是,高利貸只借了15萬日圓,利息也沒有多少。而且,我老婆也說要再找一個臨時工的工作。日前實在毫無辦法。四月份一定設法……”
不知不覺之間,仁科的口氣變成了哀求。他已經做了賣掉這座住宅的思想準備,而且實際上也正在找買主。但是,―想到自己的這所住宅,將要交給保險公司去付之拍賣,他還是覺得這太殘忍了,感情上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他自認沒有戀舊之情,可還是盡力掙扎。
“而且,你上次也曾經說過,雖然拖延期限是6個月,似並不一定是死的,如果有好轉的趨勢,還可以等待。對吧?”
“那到也是。但是今後您確實能保證償還嗎?”
“所以,老婆也出去工作了。公司方而也將有好轉的趨勢,能否至少再等半年……不,請您再等三個月吧?”
“但是,您不是已經借了高利貸嗎?現在已經為時過晚了。”八十住表情生硬地搖了搖頭。
“您知道,高利貸徵收本利是苛斂誅求,如果連續拖債二次,那他們就跑到公司去,當著上司和同事面前責迫您,要求償還,甚至通知您另借高利貸。另一家髙利貸經營者,明知是在走投無珞的狀況下借錢,所以日息將提高到2.5分、3分。這樣一來,如同滾雪球一樣惡性膨脹,因此,借款人不得不首先還清高利貸。如果還不起的話,就要從工資中扣除。坦率地說,銀行方面的方針是,不論金額多少,只要借款人與高利貸沾上邊,原則上要立即與借敫人解除合同。”
3月26日之前這10天裡,除大林房地產公司以外,仁科秋雄又跑了兩家房地產公司,為了急於賣房,要價降到了1700萬日圓。他無論如何也要自己賣掉,還清剩餘的債務,避免拍賣這一事態發生。就是對八十住,他也要爭口氣。無力償還住宅貸款,那種不可名狀的悲憤心情,使他對最終背叛和拋棄自己的銀行貸款職員,產生了刻骨銘心的怨仇。倒不如賤賣住宅,自己還能忍耐。然而,買主終於沒有找到。
27日早晨,八十住給仁科公司打電話,通知他已經向保險公司,報吿了住宅貸款的事故。仁科只是亳無感情地說了聲:“請便!”
橫濱相互銀行寄來了“抵押權及債權轉讓通知書”,接到通知的當天下午,大日本住宅貸款保險公司的兩名職員,來到了仁科秋雄的家裡。
仁科剛回到家,面容憔悴、宛如身患重病的徵子,就告訴他說:“他們說這座住宅要拍賣,讓我們提前搬走。還說,開始拍賣的通知,決定隨後就寄來。他們說有時候可能有人賴著不走,不過那隻不過是自找不痛快……”
仁科決定4月2日搬家,去處仍然只能是登戶工廠的職工宿舍。拍賣時究競以多少錢中標,如何決算,仁科也說不清楚。但是,目前他的手裡,幾乎一文不名,即使想要租套公寓,他連押金都不夠,這根本不可能。
他之所以決定儘快搬家,並不完全是因為受到保險公司的恐嚇。在這裡賴得越久,反而更容易出醜。而且,他還希望在孩子們新學斯到來之前,總要安頓下來。
一旦決定搬家,兩個孩子倒反而很痛快。禮子考上了多摩區,一所男女合校的私立高中,她認為那邊的新朋友多;阿升仍然回到原先的學校去上學,聽他的口氣,反而覺得這樣更好,而且,孩子幾乎不知道家裡最近發生的事情。在新的住宅裡,雖然每人各有一房間,但生活極端艱苦,家庭氣氛總是處於緊張狀態,也許他們早已看透,認為莫如恢復到從前的老樣子更好。
孩子們的爽怏神情,拯救了仁科秋雄。
但是,搬家的那天早晨,卻不見了徵於的蹤影。徵子本來性格外向,不願意服輸。搬回原來的職工宿舍。又要與附近的主婦們見面,感到實在難以忍受這種恥辱。徵子在前一天晚上,把東西大致收拾了一下,就躲到東京的姐姐家去了。
下午3點鐘過後,卡車將要出發時,天空突然開始陰雲密佈。
仁科秋雄自已環視了一下這座已經空蕩蕩的空宅。在這座住宅裡生活了1年,這無數日日夜夜夜,競像是做了一場夢,他甚至有一種錯覺。覺得現在正要搬到這座住宅裡來。廚房及起居室的每個角落,都飄蕩著住習慣了的家庭氣息。
“真是‘激戰已過,日落西山’呀!……”仁科秋雄自言自語地說道。
“我連一個男子漢,一輩子的使命,都沒能完成呀!……不,也許和這幢住宅,本來就沒有緣分吧!……”他走到院子裡,再次環視四周。無論怎麼說,事實是打了敗仗。到底錯在了什麼地方呢?
總而言之,調到沒有加班費的總公司工作,和公司的不景氣確實是倒黴的事。但是,簽訂住宅貸款時,只考慮到公司前景發達,沒有留下餘地,這也可以說是最大的失算。也許更重要的是:由於自己和妻子都沒有足夠的智慧,支撐自己的精神世界吧。
離開之前,仁科秋雄面對著住了一年的、自己的這所住宅,輕輕地低下頭告別。他邁步走出來時,覺得自己的臉頰已經溼潤了。
從那天晚上開始,陰雨連綿,持續了三天。4月5日,星期日,在夕陽血紅的黃昏來臨吋,住在附近的兩個小學生,發現這座無人居住的空宅,廚房的一塊玻璃破了。一隻野貓從縫隙處鑽了進去,發出異乎尋常的怪叫聲。那扇玻璃窗,沒插插銷,小學生們懷著探險的心情,悄悄走了進去。
廚房盡頭是一間12平方米的日本式房間。單開門壁櫥的門向外半開著,一隻很大的花貓,把腦袋伸到裡面,發出喉嚨響動的呼嚕聲。昏暗中,他們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件白襯衫,和一部分閃著暗光的頭髮。
小學生們跑到近處自己家裡,告訴了家長。家長到空宅査看之後,打電話報告了附近的派出所。
這樣,4月5日5點過後,在這座空宅的壁櫥裡,發現了橫濱相互銀行職員、35歲的八十住,被人勒死的屍體。這事發生在原房主仁科秋雄,從這裡搬出起三天之後,也就在關於尋找八十注的申請,提出以來九個小時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