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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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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5月24日星期六——仁科秋雄最後一次領到了登戶工廠付給他的工資。不,也許這並不一定是最後一次,但是,至少在10年或15年之內,他不可能再到這個工廠來上班了。從下月開始,他將被調到東京總公司的營業部工作。

他現在的工資情況是這樣的——基本工資為110940日圓,崗位津貼99700日圓,另外還有4000日圓的股長艱務津貼和家展補貼,最後還有加班費30300日圓。加班費是加班所得的報酬。因此,各月錢數稍微有素差異。但只要是在工廠裡工作,每月總可望得到這筆錢,合計起來,帳面收入是254680日圓。

扣除健康保險金、養老金、所得稅、居民稅和工會會費等各項費用計49014日圓,他的實際收入是205666日圓。每月還要從他的工資中,扣除153040日圓,償還互助金借敫。因此,他實際領到的數額,一直是190323日圓。

發工資的第三天即5月26日,他必須給住宅金融公庫和橫濱相互銀行的帳戶上,撥款51338日圓,償還貸款。手頭剩下的不到139000日圓。

家裡有兩個大孩子,一個上初三,一個上初一。用不到14萬日圓的錢,維摶一家四口人的生活,實際情況遠比原來想象的要艱難得多。節水、節電、節煤氣自不待言,還要節制購買衣服、減少副食費用。為了節省交通費,和省去在飯館吃飯的開銷,就連以前休息日,全家人偶爾外出遊玩的歡樂,也只好割捨去了。結果,生活中稍微使人歡欣的部分,全部被一刀斬去。這還不算,節約和忍耐這一類自我限制,如同強迫現念一樣,總是不斷地壓迫著神經。

仁科秋雄曾想,將來這種生活過慣了,會慢慢適應的。但是最近發現,這種想法全然錯了。倒是剛開始時,覺得總算買了自己的住宅,精神上受到激勵,諸事還能忍酎。但不知不覺之間,平日的無法填補的不滿日積月累,家裡人都逐漸變得寡言少語,神情沮喪,甚至動輒急噪,神經也開始失去彈性了。

從孩子教育上來說,這無疑也是個嚴重的問題。不顧一切地買住房,這真的是一件好事嗎?再說,如果能順利地償還貸款,倒還好說,但如今連償還本身,也越來越沒把握了。

仁科秋雄一身工作服打扮,工作服裡面穿著白襯衣。他蹣跚地走到自家門前,踏上臺階,腳步更加沉重了。

雖說是星期六,他也是加完班才回來的。所以,時間已過了7點。四周籠罩在一片漆黑之中,支撐著階梯式房屋的混凝土擋土牆,整齊地排列著,在路燈光下顯得灰白。

惟獨在鄰居佐田家和仁科宅前,這一片約有8米寬的地方,陷入一片昏暗之中,像是掉了門牙。塌方之後臨時搭在上面的木架,經過雨水和汙泥的侵蝕,已經發黑,宛如朽木。自那以後已經快有一個半月了。

就在前一天晚上。佐田到仁科家來說,總算籌集好了欽項,修復工程就要開始,目前正在讓建築部門提出預算。

“不能總給你們添麻煩,我先自己墊上錢修理,但最終還要多摩總業公司賠償,絕不能讓他們逃脫責任了。”

佐田一直堅持車庫塌方的原因,是混凝土擋土牆施工時,偷工減料造成的。他臉上的神色表明,他仍然固執己見,所以又補充了那麼一句。

責任究竟在哪一方,雖然很難調查清楚,但聽那口氣,似乎確實就要開始修理了。仁科和徵子四目相望,稍覺放心。

“但是,就算是擋土牆修復原狀,自己家裡的財政,要是崩潰了的話……”

仁科感到一切都很悲觀,為了自己振作起來,他挺直了腰板,用力推開了家門。

“我回來了。”

但是,徵子依然只是在廚房裡,無精打采地說了一句:“嗯,回來了。”由於盡力節電,大門和走廊裡一片昏暗,只有徵子呆的地方開著燈。

“買了新房,家裡本來應該一片明亮,誰知反而變得暗淡了……”

仁科秋雄又耷拉下了胳臂,穿過走廊。二樓很安靜,孩子們可能都悶在自己的房間裡。

徵子熱晚飯時,仁科脫下上衣,掛在了餐廳裡面,又從內衣口袋裡掏出工資袋,走迸了廚房。

“給你……”他說著,把工資袋放在桌子上。

徵子手裡拿著勺子,回頭問道:“下個月就連這些也領不到了吧?”說完又嘆了口氣。

“加班津貼一點也沒有了吧?”

“嗯……到總公司,時間反而更加不規則了。加班津貼是工會的規定。但是,工會會員有95%都在工廠裡,所以,總公司的營業人員,不發加班津貼,據說原因是很難計算加班時間……”

“股長津貼也沒有了吧?”

點名調到總公司營業部工作,的確算是榮升,但總公司不設股長職務,因此,只好放棄以往的工務處技術股長的頭銜,變成一個普通職員,這樣一來,4000日圓股長津貼,自然也就不復存在了。

“不過,要發給7500日圓的地區津貼呀!”

“儘管如此,還是少了3萬多日圓,再說,到總公司那裡去,開銷就多了啊。”

徵子皺著眉頭,把盤子放在桌上。

“在工廠裡上班,穿工作服和毛衣就行了,到總公司上班,總得穿西裝和皮鞋吧?”

服裝自不必說,仁科秋雄擔心的是:一旦到東京上班,一切費用都要増加。營業部與專科技術毫無關係,但必須精通營業人員的工作。的矢結織公司的直接客戶是農科行業,與這些客戶負責人,和批發商營業人員的交際往來自然要増多。上班的交通費用,雖然可以向公司裡申請報銷,但總不能每天都帶飯盒。

實際收入減少而支出増多,能維持得下去嗎?……但是,今天仁科沒有擺出這些不言自明的擔心事,因為還有一件更糟糕的事情,他不得不說。

“今天,經理科的副科長,透露了一點消息……”他用筷子攪拌著湯,聲音沉悶地開了口,這句話他本來不想說,但又想現在就告訴徵子,也好讓她有個思想準備。

“這次的獎金,說不定要減少到1個月到1個半月工資的數。”

徵子頓時驚呆了,瞪著眼睛問道:“怎麼回事?……你最近不是說,夏天的獎金有可能是2.8個月的數嗎?……”

“一時間的確有那種說法,但是,有家客戶衣料廠家倒閉,我們公司也蒙受了將近1億日圓的損失。這1億日圓,相當於我們公司,一年純利潤的一半呀。”

“……”徵子驚得瞪大了眼睛,無話可說。

“雖然1978年春天稍有好轉,但終究不過是略有起色而已。這回大概影響不小,這些搞財會的老人們,過去都曾經歷過盛衰的風波,大休上總看得準。所以他說,大概今年夏天的獎金,只有1個月或1個半月工資的數,弄不好還可能有名無實,凍結成公司內部存款……”

石油危機以來,直到1977年和1978年,獎金長期都是按1個月工資的數額。所以,上年紀的經理科副科長,面帶難色、半灰心喪氣地議論起來。仁科貸款時是按相當於兩個半月工資的獎金計算的,因此對於他來說,事情要比失望嚴重得多。

“怎麼辦呢,這樣一來……”徵子的聲音乾澀。

“七月份說不定要出麻煩事。”仁科秋雄竭力冷靜地回答著。的矢防止公司是在7月10日發放夏天的獎金,住宅貸款中用獎金償還的部分,定在7月26日付賬。

“如果是1個半月的工資的話,大約有25萬,不足部分只好取存款了。”

“存款?……也只有不到20萬呀……”

“那麼,就只好借公司的互助金吧,取多可以借20萬日圓。”

“但是,下個月就必須還上呀……對吧?”

夫妻二人一時無言以對,相互望了一眼。

發獎金時償還貸款的數額是315566日圓,用領到的獎金和鍺蓄,雖然能還借款,但存款都取出來,今後的生活,該怎麼過下去呢?從6月份開始,收入要減少3萬日圓。而仁科秋雄又絕不能像在車間時,那樣每天只花500日圓的零用錢。即使只是上班的日子,毎天花1000日圓,一個月大約要多花1萬日圓,加起來就要多花銷4萬日圓,以往這些日子,已經是盡了最大努力,精打細算熬過來的。就算是還打算再節約,也是有限度的。

“要不然再求求長野縣的父親……”徵子的眼神,露出了這個意思。但是仁科內心卻不想那樣做了。最初他已向父親,通融了200萬日圓。後來,搬家費和買傢俱的錢都超過預料,結果叉揩了10萬日圓的油。

如果父親仍在職工作,那總是還好說。可他早在1972年,從松本農業機械廠退職,雖然後來曾在一家承包公司當顧問,但這個工作也在今年3月辭掉了。他不能再向靠退休金和養老金生活的雙親,提出借錢的要求了。徵子的雙親已去世。仁科和徵子雖然都有幾個兄弟姐妹,但他們全是靠薪金過活的人,沒法指望從他們那裡,借到一筆數目可觀的款項。

“這次客戶倒閉,如果僅僅蒙受一次損失,倒也沒什麼,不過……”仁科好容易拿起了筷子。

“要是這件事波及到各個方面,公司的經營由此一蹶不振的話……”

他說這話的本意,是要設想最嚴重的事態,有個思想準備,可話一出口,他就感到那必將來臨的暗淡前景,像一支銳利的尖刀,瞬間刺穿了他的胸膛。目前已經有不少中小紡織公司,因為工廠倒閉和破產,被迫陷入了困境——不,他對將來總抱悲觀情緒的軟弱性格,也是背上住宅貸款這沉重包袱以後養成的惡習吧?……

“假如遲發獎金、工資不再增加,而且這種狀態,今後持續下去的話,我們說不定也要痛下決心了……”

“決心?……”徵子一臉迷茫。

“所以,譬如說賣掉這所房子償還住宅貸款……”

“不行!我不同意!……”

仁科秋雄聽到突然爆發的尖叫聲,吃了一驚。徵子臉色蒼白,腦袋用力地搖了二、三次,眨眼間眼裡就流出了淚水。

“賣掉這所房子!……我堅決反對。既然如此,我們又為了什麼,要受這麼多的苦。”

“但是,實在償還不起債務時,也只有此路一條了。”仁科秋雄一臉悲觀地說。

“你別再說洩氣的話,這才剛剛過了一年的時間呀。”

“所以,還有24年哪。而且,將來每年的物價都要上漲,孩子的教育費用越來越高。雖然決定住宅借款時,已經估計到長薪,但目前公司沒有希望恢復景氣,總照這個樣子的話……”

“混蛋,那我出去幹活!……”徵子用手指抹去眼淚,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做零工,也許能補回你工資中減少的部分!……只能這樣做了。我本來就不該指望你的。”

“可是,這樣一來,你不在家,孩子們會更加不滿意的呀……”

搬到這所住宅以後,全家人聚在一起的時間很少,更沒有逛過百貨商店。孩子們看到想要買的東西,也大部分都剋制住自己,肯定積壓著無法填補的不滿。不過,徵子總用便宜的食料,給他們做小點心,還讓他們幫著收拾房後的那一小塊菜地,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分散了他們的不滿。但是,如果仁科回家時間早晚不定,徵子又外出工作,整個家庭的氣氛,豈不是會更加淡漠了嗎?……

孩子們往後再長几歲,就更難以對付……

“如果解釋清楚,是為償還住宅借款,他們會理解的。他們毎人都有自己的房間,單從這一點來說,就已經很奢侈了,他們應該明白了。”

仁科秋雄沒有再說下去,把剩餘的飯吞進去之後,放下筷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擰亮了客廳的電燈,盤腿坐在矮桌前,心情很煩亂。

捨去一切地買了這所房子,但生活卻失去了光澤和樂趣,一家團聚和共同享受樂趣的機會不復存在,也就是最為重要的家庭氣氛,都被破壞無遺了。他深感悔恨和不安。他拼命告誡自己,希望不再進一步失去“家庭”,而徵子卻想方設法,只想守住這座“住房”。

“我本來就不該指望你的!……”徵子的這句話,像利刺一樣,扎痛了仁科秋雄的心。聽起來,她那話中帶刺的口氣,像是指責他沒有出息。

“簡直是開玩笑,我還不是拼命忍耐,連姻都戒了嗎?”

他非常想吸菸,從西服口袋裡掏出了口香糖,但糖紙剝掉一半就扔了。

他無所事事,順手拿起了放在矮桌角上的晚報,翻開第四版,戶波科長慘死事件的連續報道,立刻映入了眼簾。在登戶工廠上班的山藤節子,就住在發現城市開發科長戶波榮造,慘死屍體的那座京濱公寓。

標題是“目擊可疑的摩托車”,報道只佔一小塊,不甚顯眼。

關於發現戶波科長慘死屍體一案,川崎警察署後來曾在附近,不斷走訪調査,住在同一公寓的一名職員說,事件發生的當天下午,7點40分左右,一輛不常見的小型摩托車,從京濱公寓的半地下停車場開出來,向縣道方向駛去。目擊者開著自己的車回來,剛要駛進公寓的停車場,迎面遇上從裡面,高速駛出的摩托車。根據他偶然遇見時候的印像,這是一輛俗稱輕騎的小型摩托車,大約50CC。好像是一個年輕男人騎在上面,但因下著大雨,未能分辨清楚。

據川崎警察署對京濱公寓內住戶調查的結果,沒有發現擁有小型摩托車的人,也沒有誰家來過這樣的客人,今後還要繼續調査,此人與本案的關係。報道內容大致如此。

發生事件的22日,京濱地區一帶從傍晚起,就一直大雨滂沱。一下雨,仁科秋雄就提心吊膽,害怕院子會塌陷。而且,他還不得不留心徵子,不要因為過分不安,而變得神經衰弱。

同樣因為下雨,山藤節子也曾說總擔心牆壁漏水。據說她家房屋漏水的原因,是因為排水管有裂紋,總覺得一下雨,就漏得格外厲害。

自從山藤節子開始商談購買公寓以來,他一直聽她談,有關住宅的問題。她好不容易買了京濱公寓那裡,一套三室一廳的住房,卻又因漏水和噪音而陷入煩惱,近來常常流淚嘆息。母親的健康狀態又令人心焦。仁科秋雄覺得她有些地方,似乎與自己的處境相似,所以有點唇亡齒寒之感,因此格外同情節子。

“家裡只有婦女,總要格外擔心吧……”他眼前又浮現出那天晚間,雨腳如麻的情景。仁科秋雄仰起臉,想盡力排遣鬱悶,伸手打開了電視機的開關,電視機的畫面上,閃現出一個男人的特寫,他正餘味無窮地吸著香菸。仁科趕緊換了一個頻道。

02

“他們公司的人說,經理剛才還在,剛出去商談平整土地的問題,今天也可能不回公司來了。肯定是假裝不在,從工廠掛電話時,還說他正在會客。”

山藤節子放下上班用的掛包,坐到沙發上,注視著躺在小房間的德枝,話語中充滿憤慂和疲憊。過去,她總是儘可能不說這些事,免得讓母親擔心,但這一次她已無法隱瞞,而且,這問題僅僅靠節子一個人,已經無法對付。雖然也常和仁科股長商量,但能詳談的人,仍然只有和她朝夕相處的母親。

“除了經理,再沒有能辦事的職員了嗎?”德枝從被子裡爬出來,把臉轉向山藤節子。

“曾和一個叫堀田的年輕職員談過一次,最後他說和經理商量一下,結果是一拖再拖。照這樣下去,馬上就到梅雨季節了……”

“是啊,最好在梅雨季節到來之前,把事情談妥就好了!……”

山藤節子的視線又轉向廚房,德枝仰臉看著頂棚,映入二人眼簾的,是廚房上面直到12平方米的客廳,那整個一面牆呈現一片灰色,那裡曾經洇滿了漏水的“地圖”。

現在,這面牆已經翻修,似乎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毋寧說比從前更加潔淨。修補工作僅僅用了兩天時間。管理員叫來了常到這裡幹活的修理匠。先是泥瓦匠剝掉漏溼了的壁紙,再往牆壁上抹一層防水泥漿。然後油漆工再塗一層防水塗料。負責糊壁紙的人再糊上一層和原來一樣的壁紙。於是,漏水的痕跡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其簡略程度使人產生一種聯想,恰似給患了晚期癌症的人作手術,打開腹腔,只摘除表面患部,然後縫合。如同正在內部蔓延滋生的癌細胞,不久將侵蝕全身一樣,那幅悽慘難睹的地圖,必將滲出新壁紙的表面。

這只不過是個時間問題。管理員也曾透露說:“雖然作了應急處理,但不出三個月,水還會滲出來。”

山藤節子認定,多摩總業公司明知這個缺陷,而硬把公寓賣給了地。發現漏水後,5月12日星期一,節子立刻找到多摩總業公司。由於負責這事的職員中田患肝炎休息,因此她提出要面見經現。但倉石始終沒有露面。一個並不知詳情的年輕職員,反覆解釋說:公司根本不知道漏水的事,但又暗示可以付給損失費30萬或50萬。

後來,山藤節子曾在下班後,到多摩總業公司去過多次。從車間打電話得知倉石在公司,但等到急忙趕去時,卻總是說只一步之差,倉石已經外出。有一次,節子用假名接通了倉石的電話,嚴厲地說道:“我不需要錢,對我來說,住房才是我的財產。母親的身體越來越不好,近來已經臥床不起。我們不能住在那種有缺陷的公寓裡,請你們再次買回去。你們隱瞞缺陷硬賣給我,所以當然應該再買回去。”

倉石始終不慌不忙,但卻不作任何確切回答。最後他說,今天有其他的事情,暫時騰不出工夫,以後找機會見面再詳談,說完後就像逃跑似地,匆匆掛斷了電話。

山藤節子向堀田也提出了同樣要求。

“我們3月2日搬進去,才住了2個半月,牆壁也復原了。請按照原價收回吧。”

“住宅出售以後,再按原價收回,過去從來沒有這種先例呀!……”堀田歪著頭說,表情一本正經。

“那麼,扣除居住期間的房租也行。”

堀田又歪起頭,表示再和經理商量一下。

“仁科說讓多摩總業公司收回去,這恐怕辦不到。對房地產公司來說,這種有毛病的公寓巧妙地脫了手,一定正感到痛快呢!……他們決不會再輕易地背上個老太婆……”

“老太婆?”

“俗話說,甩掉醜婆子,就是這個呀!……”山藤節子忽然自暴自棄起來,口氣裡充滿了自嘲的態度。

“那些無法修理的缺陷公寓,或者那些住戶雜亂、年久失修的公寓,不能像自己的私宅那樣改建,於是只好賣給別人,巧妙地賣出去再更換新房。冤大頭再把它賣出去,買主怕聲張以後,反而賣不出去,所以很多人就默不作聲,這樣賣來賣去,最後背上這個醜婆子的人,只好自認倒黴了……”

那一次,樓上607室噪音太大,她去提抗議時,學生們曾嘲笑山藤節子說:“我當是什麼人呢,原來是個老太婆呀!……”

“這可真是,老太婆背了個醜婆子!……”這話實在太難聽了,她沒有說出口。

從那以後,播放唱片和打麻將的喧器聲,一直持續不斷,近十幾天,好像吵鬧的時間有所減少,騷攪程度似乎有減輕。不過,這也許是因為她們滿腦子,都在考慮漏水問題而產生的錯覺。

607室的日比野和他的同夥們,曾經對山藤節子無理取鬧,在電梯內侮辱了她,從那以後,節子在走廊裡走路時,總是隨時小心,打算再發生類似情況,就立即報告警察,然而,後來卻再也沒有碰到日比野一夥人。

多摩總業公司說不定連樓上住戶的事情,也瞭解得很清楚。正因為有這些情況,多扉總業才殺價,硬塞給她便宜的房子的吧?想到這些,山藤節子覺得這是肯定無疑的。

節於的腦子裡,浮現出倉石經理精力充沛的神態。她去多摩總業公司正式簽定合同時,他連面也沒照。他聽到別的職員叫而轉過臉來時,山藤節子從屏風的縫隙中,注視了好一會兒。五官端正、輪廓鮮明的大臉盤,被太陽曬得黝黑。體格強壯,身穿一套漂亮的條紋西裝。他精力旺盛,充滿自信,毫不顧及地踐踏著弱者……

山藤節子輕輕地吐出一大口悶氣,似乎要把內心的怨恨怒火,全部噴向他那個神態。

“我想他今天去多摩總業公司回來得晚,就熱好了現成的飯菜。”

德枝向女兒投去一瞥慰撫的目光。近來,德枝連白天也常臥床,今天這樣,就顯得對女兒格外關心,山藤節子只好暫且打起精神,站起來向廚房走去。

剛把煤氣灶點著火,門鈴響了,山藤節子拖著疲憊的腳步走到門口。

“是誰呀。”

“我們是川崎警察署的。”

“……”山藤節子感到一陣莫名其妙。

“關於前幾天發生的事件,想了解一下……”

“又是那件事情!……”山藤節子自言自語地說著,沒摘安全鏈把門開了個縫。

門外站著兩個30歲左右、穿西裝的男人,前面的那個人,出示了警察工作證。

“在您晚上正忙的時候來拜訪,實在對不起。”警察態度誠懇,微徹低下了頭。山藤節子沒辦法,只好摘下安全鏈,把二人讓進屋門口。

自從發現戶波科長的屍體以後,警察已經到公寓各住戶,詢問過兩次了。

“難道還在査問嗎?”

“不,今天有件事情,特地想請教一下山藤小姐……”

“我?……不過,上次我已經都說過了。我不太……”

警察們點了點頭,表示知道這些情況,接著改換語調問道:“山藤小姐是從多摩總業公司那裡,購買的這套公寓吧?”

“是的。”

“那麼,您應該認識多摩總業公司的倉石經理囉?”

“見過一面,不過……”

“是這樣的,”說完,警察似乎又改變了詢問方法,“戶波科長死亡的5月22日晚,倉石經理是約定,要到您的府上來拜訪嗎?”

“我府上?是這裡嗎?……”山藤節子一臉不明所以的模樣,看著兩個警察點了點頭。

“倉石經理這麼說的嗎?”

“啊,是的……”

山藤節子懷疑地歪著頭,表示摸不著頭腦。但她心底裡湧出某種緊張感。

“總之,請先進來吧。”

地把警察讓到了起居室,指著小房間裡的德枝說:“是我母親,正在休息,對不起。”

三個人在沙發上相對坐下後,警察先開了口:“22日傍晚,倉石經理是不是曾給您打電話,說他要來這裡,或者他是不是實際上曾來過?”

山藤節子喘了口氣,搖了搖頭。

“沒有。首先我不明白,倉石經理為什麼要到我家來。”

“噢,是這麼回事。他說想談一下,關於這套公寓的事情。因為房屋漏水,您曾向他們提出意見。倉石經理說一直想和您好好談談,但因別的事忙得不可開交,始終沒有抽出時間。那一天他本來打算到平塚去看地皮,但是由於傍晚天氣變壞,也就沒有去。於是空出一段時間,他就突然想要來見您了。”

“是幾點鐘?”山藤節子不解地問著。

“據說是傍晚6點鐘,他開著自己的轎車,離開了多摩總業公司,6點5分左右到達這裡的。”

警察說出如此準確的時間,看來倉石已經接受過警方人員的詢問。戶波科長之死,雖然還沒斷定,是事故死亡還是他殺,但由於某種原因,倉石可能已經受到了懷疑,正在搜尋旁證。因此,他才說那天晚上,自己訪問了山藤節子。

“真是奇怪!……我根本不知道。倉石先生說見到我了嗎?”

“不,不是那樣的。他說6點鐘您可能已經回家,就直接來了。雖然不知道您的電話號碼,但因為這套住宅,曾經屬於自己的公司,所以記得房間號,按門鈴的時間,大約是6點7分到10分之間,按了四、五次,好像當時沒有人,只好改變主意離開了。”

“倉石先生後來又去幹什麼了呢?”

“據說直接回鶴見他自己的家了。”

戶波榮造的死亡時間,似乎是22日下午6點到8點之間,看來,倉石的反證還沒得到證實。

“6點7分到10分之間,您家裡沒有人在嗎?”警察看了一眼德枝。

“那時候我還沒有回來,”山藤節子回答說,“我平時都是5點半左右離開工廠的,但是那天……”

“到別的地方去了嗎?”

“是的。為了公寓的缺陷問題,我去找上司仁科股長商量了。平時有事常和他商量。”

“在工廠裡嗎?”

“不!……22日那天,股長說要到6點鐘左右,才能結束工作,我一直等著他,然後一起離開了工廠。談話是在登戶車站旁的咖啡館裡……大約待了一個小時,又一起乘南武線。仁科先生在武藏野線的溝口車站換車。後來,我就一個人回來了。”

“那麼,您到家的時間是……”

“可能快八點了。”

“那段時間裡,您母親也外出了嗎?”

在山藤節子說話時,德枝已經掀開了被子,穿著衣服出來說:“不,我一直在房間裡。”德枝回答得很乾脆,“我一直這樣躺著。即使不躺著,腿也不好使,所以,門鈴晌了也不能馬上出去。慌慌杧忙摔倒了反而不好,所以,我孩子說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可以不用理會……”

“母親一個人在家,我總有些不放心。”山藤節子補充說,特別是受日比野侮辱以來,節子讓德枝一個人在家守著,假裝家裡沒人。節子和母親商量好了,按門鈴時的按法。

“原來是這樣。那麼說,22日晚上您母親是在家了,您還記得6點7分到10分之間,是否有人按過門鈴嗎?”

兩個警察認真地看著德枝夫人,山藤節子也用獨特的、銳利目光盯著母親。

“已經是四天前的事了……”德枝困惑地皺起了眉頭。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現在想不起來了……”

“我真想不出倉石經理,會突然到我家裡來。”山藤節子抓住理似地說。

“本來麼,發生漏水是5月10日過後的事情,從那以後,我曾多次到多摩總業公司去,經理是總聲稱不在,讓年輕的職員來對付我……那個經理說和我直按談談,我根本不相信,他會有這種誠意?……而且,要是倉石先生6點鐘時來找過我,認為我沒在家就回家了,那麼,8點之前他不可能再到這裡來呀!……”

山藤節子漫不經心地看著遠處,奇妙地、慢聲細語地低聲唸叨著。

“8點鐘之前又到這裡來了?這是怎麼一回事?”警察立即抓住話頭詢問道。

“8點鐘之前,當我回到這裡時,在公寓門口,看見了倉石先生。”

兩個警察很快交換了一下眼色問:“那是怎麼回事?”

“我剛到門前,便看見一個男人,從旁邊的半地下停車場裡跑了過來,朝著停在外面路邊的汽車跑去。當時天下著大雨,他卻沒打傘……另外,門前的停車場還留有空位置,我心裡想,這樣的天氣,為什麼不把車停得再靠近些呢?一邊如此想著,猛一看他的臉,原來是多摩總業公司的倉石經理。”

“你看清楚一定是倉石先生嗎?”兩個警察仔細確認。

“擦肩面過時看到的,我想大概沒錯。不過他好像根本沒有發現我。反正他也不太認識我。”

警察又交換了一下眼色。當目光再次轉向山藤節子時,臉上流露出不滿和有些懷疑的神色,埋怨她有如此重大的情況,為什麼不早說。

山藤節子明白了這些,推諉地說道:“我完全忘記了,因為我想這件事與倉石先生,根本沒有直接關係。”

戶波之死究竟屬於他殺,還是事故死亡,一直沒有確切的結論。如果屬於他殺,那就將會更加懷疑倉石了平。自25日以來,倉石几乎每天都被叫到川崎警察署,接受刑事科長有行和股長小林,沒完沒了的持續詢問。

然面,他堅決否認犯罪行為。關於5月25日夜間的反證,他只是反覆重複最初的申述。6點鐘,他一個人開車離開公司。他把汽車停在了京濱公寓前院的停車場上,在507室門前按了四、五次門鈴。由於沒有人回答,他認為屋裡沒有人,就回到車裡,直接回家去了。當時暴雨滂沱,道路嚴重阻塞,回到鶴見自己家裡時,已經是7點15分。無論在京濱公寓,還是在途中,他沒有遇到任何人。

關於山藤節子在同一天夜裡8點之前,曾在公寓前院,看到自己的證詞,他斷然否定說:“混蛋,根本沒有那麼一回事!……我在7點15分回到家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出去過。這一點我家屬可作證。說我又到京濱公寓去了,那根本不可能存在。山藤小姐一定是認錯人了。”

此外,追問他對戶波榮造的動機時,倉石反倒打開架勢,昂然說道:“對於戶波科長提出的難題,我的確是感到束手無策。如果按要求去辦,那就得賠錢。可是,如果無限期他延施工,那我們在經營方面,就越發陷入困境之中了。我們本想努力在有限的土地上改環境,以比較低廉的價格,提供給渴望得到住宅的人們。但是當地居民認為事不關己,希望那裡保持現狀。市政府不僅不幫忙,反倒把國家和自治團體應該做的事情,全部推給土地開發業者。因此,地皮才一個勁兒地漲價。都是以我為中心,戶波科長就是典型的代表。對於他,我真是一腔憤怒,無可發洩。……但是,我絕對沒有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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