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麼行事小心,邵伊敏還是引起了越來越多的注意。
某天早上她走進宿舍,嘴巴一向比腦袋動得快的陳媛媛馬上說:“咦,邵伊敏,你一夜未歸啊。”
全宿舍的人都看向她,她只心平氣和地回答:“你一直在等我嗎?”
陳媛媛頓時啞然,其他人也只好各自移開目光。
又有一次蘇哲在學校門口接她,有相識的同學正好路過,索性駐足一直看她上車。
蘇哲帶她去了酒吧,是舊時廢棄的教堂改建而成,在鬧市區一個相對偏僻的街道上,門面很不顯眼,面積也並不大,但裡面內空高大幽深,拱形的屋頂懸著小天使雕像,四壁盡是彩繪玻璃,燈光照例地曖昧不明,一邊小舞臺上是個樂隊在唱英文搖滾歌曲。
蘇哲和伊敏坐在角落的一張沙發上聽歌喝酒,但她並不喜歡這裡的喧鬧,同時覺得自己一身學生裝束和氣氛格格不入。偶一抬頭,她小吃了一驚,不遠處和一個男人正在喝酒並竊竊私語的美女,儘管化了妝又被燈光照得面色變幻不定,可還是認得出是她的室友李思碧。她當然不喜歡在這裡碰到熟人的感覺,推說耳朵難受,蘇哲也不勉強,兩人剛起身,李思碧恰好回頭,把他們看個正著。
各式各樣的猜測湊合到一塊兒,愛八卦的同學得出了比較接近事實的推理:邵伊敏交了男朋友——有偶爾的夜不歸宿為證;帥——對男人的外形有鑑別發言權的李思碧可以保證;是學生的親戚——看到邵伊敏上車的同學恰好也去過理工大的那次郊遊。
中文系女孩子理所當然地起了聯想:“哈哈,家庭女教師,學生的親戚,這麼簡·愛、這麼瓊瑤的故事。”
陳媛媛從來口無遮攔:“什麼年頭了,會不會也有個瘋老婆在家?”
幾個女孩子嬉笑成一團。羅音也覺得好笑,不過她看到伊敏出現在門口時,只慶幸自己還沒逞口舌之快亂說什麼。
邵伊敏一向對別人閒聊的反應就慢半拍,寢室房門大開著,她當然把所有玩笑聽了個正著,可是居然沒往自己身上起任何聯想。直到走進去後,幾個女孩子看著她集體緘默時,她才回過神來。
她從前太熟悉看到自己出現時的這種失語了,不過那都是在議論她的父母。她的臉一下發白了,什麼也沒說,掃了眾人一眼,徑直走到書桌前開抽屜拿了單放著的電池,轉身走了出去。
“果然不能隨便在背後談人事非。”羅音喃喃地說,她覺得邵伊敏那個眼神掃過來只短短一瞬,可是透著凌厲,著實有點兒厲害。
陳媛媛不服氣:“許她做不許人說嗎?再說,我們也沒說什麼呀。”
“別做不做的說得那麼難聽,人家戀愛,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羅音不想再糾纏這個問題,八卦著好玩兒是一回事,八卦到當事人不開心就是另一回事了。
劉潔也附和:“對呀,跟帥哥戀愛多好,不知道那男人到底有多帥,真想親眼看看。”
“那個男人不是她守得住的,我以前就在酒吧見過他,實在打眼,跟他搭訕的女人不少。”李思碧很乾脆地說,“戀愛?做做夢不要緊,我希望她別認真。可是頭一次戀愛不認真就怪了,有苦頭等她吃了。”
邵伊敏並沒有生氣,她僅僅是單純地不喜歡被別人議論的那種感覺罷了。可是她也知道,想不讓人議論那是不可能的。李思碧一向是眾人議論的焦點,她也享受作為焦點人物的感受。然後從羅音、陳媛媛、劉潔的戀愛失戀,到生活嚴謹得無可挑剔的江小琳對於獎學金的爭取,所有話題都會有人津津樂道。她一向不參與此類閒談,對別人的八卦聽聽就算了,完全不往心裡去,現在只希望別人對自己採取同樣的態度,同時也提醒自己,不能玩得太瘋了。
她能堅持的不過是隻在週末接受蘇哲的邀約。先和樂清玩會兒遊戲,蘇哲過來接她,有時一塊兒吃飯看場電影,有時帶她出去轉轉,然後去他家。
這種實在有點兒說不清性質的關係居然就這麼很有規律地維持著,比她預料的時間一天多過一天。慢慢地,她對蘇哲多少有了點兒瞭解。
蘇哲從理工大工科專業畢業,然後去美國“混了幾年”,先讀工科,後來轉學商科,拿了個碩士學位後悠遊了一陣子,去年回來,剛好趕上某家外資保險公司中部代表處成立,他就接著“混上了”——他自己的原話。
他從來不提他的家人,邵伊敏反而鬆了口氣,事實上,她對任何人的家庭都沒有好奇心,覺得這樣更好。蘇哲對她的沒有好奇心似乎也默認了。
邵伊敏既不愛泡吧,也不愛購物。蘇哲笑著說,她的生活習慣不像女孩子,倒有點兒像清教徒,不過也不勉強她。有時他開車帶她晚上兜風,一路隨意閒扯。到了師大後邊的墨水湖,他停下車,兩人沿湖散步。
“你們學校後邊這湖,以前我在這裡釣過魚,那會兒這裡沒修環湖路,晚上黑燈瞎火的。沒這麼多野鴛鴦,倒是有好多水鳥,湖水也比現在清澈。”
湖邊已經是垂柳青青,春風和煦,雙雙對對親熱的小情侶自然很多。
沒人會一個人跑這麼遠專門來釣魚,邵伊敏嘴角勾起一個笑,知趣不提他交過的師大女友。可他偏偏說:“師大的美女的確比理工大要多,不過,我受不了學文科的女生那股矯情勁,說聲再見都能整出生離死別的味道來。”
她橫他一眼,懶得搭腔,只想自己反正學的不是文科,當然更犯不著為同校女生名譽而戰。
他說:“當然,你不一樣,你的大腦溝回部分估計和她們構造不同,你是能把生離死別當普通再見處理的那種人。”
她並不生氣,反倒被逗樂了:“你喜歡別人和你成天‘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嗎?”
“不喜歡。所以我半夜醒來,摸到你在身邊,總會謝謝老天:沒事,這個妞雖然會在我捨不得的時候非要走掉,可那不是死別,下週我們還會見面的。”他轉頭看著伊敏,威脅說,“不許做出那副忍吐的表情,不然待會兒回去有你好瞧的,我難得抒一回情,你必須配合一下我。”
邵伊敏笑倒在他懷裡:“我得引用你的話了,保持這樣總能逗樂我的狀態,我想我會愛上你。”
“是呀,”他摸她的頭髮,“你愛的是快樂,不是我。可是沒關係,你也讓我快樂了。”
他和他給的快樂能截然分開嗎?她不清楚。好吧,快樂就好。她已經被自己給自己安排的高強度攻託福進度逼得有點兒神經衰弱了,所以歡迎這樣一個輕鬆的週末。
但蘇哲也並不總是輕鬆的。再一個週末他明顯煩躁,坐在外面等她和樂清時,手指敲著桌子,臉色顯得陰鬱。送走樂清,兩人說到去哪兒吃飯,邵伊敏照例沒有意見,他惱火地說:“偶爾主動說說自己的想法很為難嗎?”
頭次見他這樣不好說話,她建議說:“你的情緒好像不大好,我可以自己先回學校去。”
蘇哲更惱怒了:“這算什麼,你的真當我們是SEX PARTNER(性夥伴)了,開心的時候在一塊兒樂樂,沒情緒了各自走路。”
“我只是不想和你吵架好不好,而且我確實不大懂得怎麼哄人。”
他盯著她看,眼神讓她發毛,可是他終於只擺了下手:“你有生理週期,就當我有情緒週期好了。我不希望你生理期就說不來見我的面,弄得我們好像只有床上那點兒關係。現在是我的情緒週期,你也體諒我,讓我自己待會兒就好了。”
話說到這份兒上,邵伊敏也就只好隨他去了。他開車回家,叫了外賣送東西上來,兩人沉默地吃了。然後蘇哲進去換了件衣服,走時打個招呼,直接說自己去酒吧喝點兒酒,可能會回來得晚點兒,不用等他。
看著門在他背後關上,邵伊敏煩惱地想,原來戀愛裡的麻煩實在不少。
她頭一次獨自待在這個房子裡,那種一個人在別人家的感覺很讓她不安。
她懶得多想,打開書包拿了書,開了落地燈,盤腿坐沙發上做自己的功課。身處這樣安靜的環境,學習效率十分高。看書看得累了,她去廚房拿了個蘋果,洗乾淨坐到客廳飄窗窗臺上吃著,春天柔軟的風從半開的窗子吹進來,空氣清新而溫暖。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客廳過去一邊是書房和主臥,另一邊是餐廳、廚房和一個小儲藏室,所有的房間都通風良好,光線充足。眼前這個房子裝修得低調舒服,風格是她讚賞的那種。她來過多次了,但看著仍然覺得陌生。
她十歲前住的房子在爸爸再婚時已經重新裝修了,她的小房間後來當然給了她異母妹妹住。她媽媽再婚後的家她只去過有數幾次,就再也不肯去了。她熟悉的唯一的房子就是爺爺奶奶的那個老廠區宿舍,樓道狹窄,拐角永遠堆著雜物。房間內空不高,客廳狹小,廚房衛生間光線全都昏暗,整個結構可以說一無是處,可是她不知道到哪兒還能找到待在那個屋子裡的安心感。
想起舊時的房子,她不禁有點兒躊躇。照爺爺奶奶的說法,應該是把那房子賣了,然後把錢給她,充當留學前期必需的花費,爸爸也點頭答應了。
當地房價很低,一個面積不大的老廠區宿舍,照估價最多值十萬塊罷了。她並不惦記那筆錢,但的確想過等錢到了以後,像劉宏宇建議的那樣,利用暑假去北京上新東方的託福短期強化班,這樣八月底去參加考試才更有把握一點兒。可是父親那邊一直沒有下文,而在QQ裡,劉宏宇說現在新東方暑期班報名早開始了,異常火爆,如果不抓緊恐怕根本排不上號。
她看看時間,不到九點,這件事她平時也不好在宿舍電話裡談,現在遲疑一下,還是拿出手機打了爸爸家的電話。繼母接聽,有點兒驚奇:“小敏,你買手機了呀?”
邵伊敏含糊地應了一聲。她知趣地沒說什麼,叫來了邵伊敏父親聽電話。
“最近傳出拆遷的風聲,據說有開發商看中了這一片老廠區宿舍,現在出手有點兒難,大家都在觀望。”邵正森說話有點兒遲疑,“小敏,你是需要錢嗎?你叔叔跟我說了你的打算,爸爸會支持你的。”
邵伊敏知道父親企業不景氣,收入有限,並不想讓他為難:“沒事,申請學校那是下半年的事了,得等託福成績出來再說,這會兒不用。”
掛上電話後,她迅速盤點了一下自己的經濟狀況。她過得很節儉,但父母雙方各自給的錢加在一起只夠學費和基本生活費。北方中型工業城市的生活標準不高,她也從來不願意再開口向他們要錢,一向是用獎學金和做家教的收入給自己添置衣物和零用。
她既不要求進步,也不怎麼參與學校的活動,更不和人套近乎。數學系算是師大學習風氣最濃的系之一,刻苦學習、積極向上的大有人在,她的成績很好,可有人比她更好,而且還有更多的籌碼。她一向只能得金額有限的一等或者二等獎學金,從來和特等獎學金無緣。憑她手頭的那點兒錢,報名考試夠了,但要承擔去北京上新東方的費用則完全不可能。看來也只好抓緊這段時間,留在本地多用點兒功了。等考試完了,而房子還沒賣掉,到時拿什麼錢來申請學校,她只能搖搖頭。到時再說吧,她想,重新拿起了詞彙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