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深秋,燕京早早下了第一場細雪,城市中歡騰喜慶的意味將街面上的寒氣蒸騰成白汽,整日價氤氳在燕京半空。
百姓們只知道自己的皇帝剛剛征服中原,哪能想到千里外的南方,無數人正淪為亡國奴;掠奪的財富給燕京帶來意想不到的物質衝擊,人人沉浸在以往從未領略過的新鮮事物中,滿眼琳琅光鮮,哪會思考被掠奪的人該如何捱過即將到來的冬天?
大家喜氣洋洋,皇帝已御駕親征歸來——連販夫走卒都要倚著街邊酒坊的櫃檯,喝上兩盅零沽的燒酒以示慶祝。
要說這燒酒也真是好東西,自從半年前問世以來,風靡了京城上下,從皇帝到乞丐,沒有不喜歡它的。就拿燕京最出名的酒坊“燕京春”來說,醇厚的燒酒釀出來,到了“破酒”的環節,破酒師傅會通過兌水將醇酒破成不同的濃度。各個濃度的燒酒在翻攪時會浮起數量不等的酒花,按酒花多少便又分出品級來,有七朵花的“紫金”、五朵花的“紫麗”、三朵花的“紫青”,價錢各個不同。
這些最初的酒名都是以紫開頭,為的是紀念發明它的人,當然更是意在彰顯自家酒的正宗純正。就連“燕京春”也未能免俗,總是成天在店門口這樣吆喝:“紫氏燒酒,啜之忘年,飲之解憂,上清宮既濟仙方,玉露瓊漿、萬古流芳!君若淺嘗,必酣百鬥;百鬥罄盡,醉以千觴!”
當紫眠撐著傘路過“燕京春”的時候,正看見秋五倚在店簷下的櫃檯邊喝酒,他原本側身朝外觀察路人,此刻恰巧與紫眠對視。紫眠見秋五撇唇衝自己懶懶一笑,也想起這名軍官,略略猶豫了一下,還是向他走過去。
“既然點了紫金,為何不去樓上坐著喝?”紫眠走到秋五身邊,看見他手中是上等的酒,掌櫃又對他阿諛奉承,不禁笑著用燕語打招呼。
秋五重新打量了一下紫眠——他沒有收傘,清俊的臉在傘口口影中更顯柔和,也不掩憔悴。這樣的人本該叫人無法硬起心腸,然而他還是冷笑道:“既然在南邊做了皇帝,為何還獨自一人回來呢?車駕御輦呢?華蓋儀仗呢?”
嘲諷的語調並不友好,令紫眠一怔,後退了半步,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這時秋五忽然轉臉往櫃檯後望去,兀自冷笑一聲,低語道:“遇見熟人,慚愧得不敢出來了?”
紫眠沒聽清秋五說什麼,不好接茬,只得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就見櫃檯後門簾微晃,似乎什麼人原本想從裡屋出來,卻臨時改主意又躲了回去。
秋五精明的揣測出紫眠特意與他寒暄的意圖,不耐煩他欲言又止的模樣,索性開門見山道:“你找我想說什麼?”
這一問更把紫眠尷尬住了,他想打聽出龍白月的下落,卻又不知該如何問起,於是躊躇道:“你一行北上可順利?”
“怎麼能不順利?簡直太過癮了!”秋五故意裝出打開話匣子般的興奮,舉著酒杯對紫眠炫耀道,“你知道馬車載了多少戰利品?知道因為拖拉這些數不清的金銀財寶、綾羅綢緞,沿途有多少匹馬活活累死?啊啊,這且休提,南方的美人兒到底有多水靈,你知道嗎?啊,你當然知道,啊不,你也可能不知道,因為你要守道家的清規戒律嘛,哈哈哈……”
秋五放肆大笑,看著紫眠越來越蒼白的臉,心中有一絲報復得逞的快意。
“只要是稍有品階的軍官,馬後都馱著位漂亮妞兒。起初她們哭得呼天搶地,不過後來都乖了,當然,她們哭起來也足夠動人的。”秋五灌下一口酒,一臉意猶未盡的打發掌櫃替他滿上,“這些姑娘中,尤數副指揮溫都的妞兒最漂亮,嘖嘖,那腰身……她杏眼桃腮,皮膚白皙,體態風流性子卻烈,尋死覓活吃了很多苦頭,也不知現在是死是活,副指揮將她送人沒有。啊,那姑娘似乎姓龍?”
紫眠臉色煞白,身子晃了一下,舉傘的手在瞬間失去力氣,無力的垂下。傘面擦著地上未化的雪珠,噌噌輕響後再無聲息,像是應和主人的絕望。秋五斜睨著沉默的紫眠,不滿意他一言不發的態度——這樣未免太不過癮,他為何不憤怒,為何不痛苦,或者,為何不讓自己的情緒流於表面?到現在他還在端著架子麼?
擺什麼狗屁姿態?!想到此秋五便忿忿不平——龍白月在他營中時的一哭一笑,無不拼盡全力。也只有這樣動人的女子,才能將她的身影有力的打進他的心,偏偏她又一走了之,只是為了眼前這男人。
一個連為她失態為她出醜都不願意的男人?自己輸得真窩囊!謊言再繼續下去只會玷辱她的名節,秋五將酒錢扔在櫃上,離開前還是在紫眠耳邊低語:“騙你的,龍白月一直在我帳裡,安然無恙。”
我還真是崇高呢,秋五在心裡嗤笑自己。
紫眠愕然望著秋五的背影,猛地扔開手中的傘,衝上前扯住他。秋五詫異回頭,還沒看清紫眠的表情,頰上便捱了一拳。拳頭的衝勁將他摜倒在地,紫眠也跟著壓在他身上,又是一拳就要落下。秋五迅速反應過來,立刻架住紫眠的拳頭,熟稔的制服住他。
“你要跟我幹架?”秋五覺得好笑,壓住紫眠將自己的拳頭對準他的鼻尖。
紫眠敵不過秋五的力道,被他壓在身下,卻毫無懼意的怒瞪住他,氣喘吁吁道:“你騙我。”
秋五冷嗤,瞅著紫眠憤怒的臉,改用漢話促狹他:“之前你不生氣,我騙你你倒生氣了?”
“……”紫眠一怔,面色緩和下來,眼中坦誠流露出的悲傷無助倒驚愣了秋五,“如果真發生那樣的事……我沒有資格憤怒……”
再如何痛不欲生,都是蒼天給他的報應,懲罰他的罪孽深重、自以為是——他無法保護自己心愛的人,就如同他任性毀掉別人的幸福一樣。他能譴責誰?無論怎樣彌補挽回,一切都回復不了原貌,他不能自欺。
“我以為……那是我的報應……”紫眠望著秋五,虛脫一樣倒在地上喃喃道,“你說得的確是真相,對不對?我該謝謝你保護白月倖免於難,但那些女子又何辜……我犯下的罪孽使人受苦,我有什麼資格憤怒……”
“蠢。要報應也只會報應在你自己身上,關龍白月何事,”秋五憤然放開他,“我不跟你打,只是因為勝之不武,不代表我不恨你!我要你餘生都揹負自責歉疚,你要還是個人,就想想如何謝罪吧……白月進宮了,燕王已經歸來,你也知道,他可不如我厚道。該怎麼做,你好自為之吧……”
紫眠一愣,顧不得一身凌亂,氣喘吁吁的起身就要趕往皇宮,離去前他回頭望了一眼坐在地上的秋五,赧然的輕聲感激他:“謝謝你。”
“切,”秋五悻悻的瞪著紫眠遠去的背影,在眾目睽睽中又仰面躺進骯髒的泥濘,凝望灰濛濛的天空,任若有似無的細雨打在自己臉上,“像本大爺這樣的人品,為什麼做了配角呢……”
這時玉兒怯怯的從“燕京春”裡走出來,靠近秋五蹲下:“公子……”
秋五翻身坐起,看也不看她一眼,起身拍拍衣服離去:“不能耽誤你做活,我走了。”
“如今的燕王,原來只是東珠王爺的九公子,”海夫人在蓬瀛宮中與龍白月閒話,“他是庶出,地位不高,不過老王爺生前還算寵愛他,聽說原本也留給他一塊封地的。”
“旁系又庶出,看來如果不篡位,現在不過是個略闊一點的爵爺咯?”龍白月問道。
海夫人戰戰兢兢的點頭:“他雖然打小就很出挑,但皇族中也沒多少人將他放在眼裡……他曾經鍾情於我,但聽說老王爺給他訂過親,何況我父親又中意小金王爺,所以我自然也是和小金王爺要好的……卻沒想到會有今天……”
“世事難料,”龍白月咋舌道,“那現在燕王如此荒唐,他的原配不過問麼?”
“哪裡有原配,”海夫人搖搖頭,悽然道,“和他定親的女子在成親前逃走了,這事淪為皇族笑柄。現在想來,如今燕王也是自那件事之後,行事越來越狷介瘋狂。”
說話間,卻見一個小宮女急匆匆衝進蓬瀛宮,用漢話結巴了幾個字後,顧不得規矩還是說起了燕語。海夫人立刻緊張得臉發白,一頭霧水的龍白月忙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燕王,燕王回來了。天哪,他不是該在行宮盤桓兩日的麼,”海夫人簡直要昏倒,“聽說他還帶回了……帶回了他失蹤的未婚妻……”
“那個逃婚的?”龍白月也緊張起來,這幾天聽說了燕王種種匪夷所思殘暴荒唐的行為,她還真好奇這女人是個什麼三頭六臂的模樣,又會落個如何悽慘的下場。
海夫人臉色蒼白,一邊落淚一邊起身整理自己的衣帶:“規矩各宮女子都要去迎接燕王,你快回去吧。你是天師宮的人,應該可以避開燕王。”
龍白月求之不得,忙不迭起身告退。她從偏殿往天師宮去,就看見四周宮人都在往大殿廣場上趕。一聲淒厲的叫喊遠遠飄進她耳中,熟悉的感覺使她不自覺慢下腳步。
這聲音……咋這麼像公輸靈寶?
她好奇的躲在暗處,遠遠打量大殿外亂哄哄的人群,卻見一個渾身赭紅華服的高大男人,正蠻橫的拉扯著一名不斷尖叫的女子,他們的身影在殿與殿之間的空隙處一閃而過,龍白月只覺得自己的腦袋被雷不輕不重地劈了一下。
那模樣……也活脫脫是靈寶呀……
至此龍白月再也按捺不住,悄悄混進人群往大殿走去……
“你答應我不能殺他!”靈寶執拗的堅持道,即使已經泣不成聲,“你不能殺他!”
燕王元昕輕佻掃視換了宮裝的靈寶,只是輕蔑道:“還是乏善可陳,這麼多年,你只會越來越配不上我。”
他的父親看中她什麼?也許是指望她那點手藝可以經營好一個莊園,但他只覺得可笑!誰能知道他的志向呢,人人都藐視他,現在總算到了可以給自己出氣的時候!
元昕拉著靈寶,笑道:“你忘了你離開前丟下了什麼?你還沒有完成它,就走了——過來!”
他粗魯的將她拽往一座偏殿,那裡靠近武器局和禁衛營,戒備森嚴。元昕命侍衛推開偏殿大門,他拽著靈寶走進去,將靈寶往大殿深處一推。
靈寶跌得七葷八素,她爬起來,抬頭時殿內燈臺也同時亮起,照出殿中央小山一樣的龐然大物。那是當年靈寶未完成的“頭車”,戰車分為三部分,層層套疊,完成後既可以用於攻城又能挖掘地道,無堅不摧。
那時她年少無知,根本無從察覺元昕的野心,被他誘了玩當年墨子和公輸般演練的攻防戰,最後被激想出了這麼個怪東西。她本無心於此,三心二意做了一半就撂挑子走人,沒想到倒成了元昕的心病,一直將這車子保留到今天。
“完成它!”元昕在靈寶身後陰森森開口。
“為什麼,你都已經得到天下了!”靈寶回頭怒道。
“還沒有,還有江南。”元昕微笑著糾正她,野心勃勃。
靈寶一愣,回過頭望著自己製造的巨大戰車,想著還有多少人會像凌雲一樣,站在城樓上望著這座怪物啃噬腳下城池;又有多少人會像她一樣,追著凌雲的背影,看他一去不回,傷心得肝腸寸斷。天,她當初到底傻到什麼地步,竟發明這樣的東西!
靈寶驀地大哭起來,她衝到戰車前,小手拂過機樞零件,狀似隨意無心,“頭車”卻已在瞬間開始散架。元昕立刻暴怒,氣急敗壞的衝上前遏制她:“好大的膽子!你瘋了麼?”
“我不要做這東西,”靈寶瘋狂掙扎,哭喊道,“我死也不要做這東西!”
“你想他死麼?”元昕在她耳邊低語道。
靈寶身子一僵,跟著氣得渾身顫抖:“你只能拿他威脅我——他死了,我也不活!你什麼都得不到!”
“哼……呵呵,能威脅你的,不光只有他,”元昕笑得陰險,曖昧的勾住靈寶尖俏的下巴,強行與她耳鬢廝磨道,“想來你情竇已開,寶貝,忘了你還做過什麼好東西麼?”
一陣寒氣順著靈寶脊背竄上,她渾身戰慄,死了一樣蜷縮著身子趴在地上,不言不語。
“看來你已經想起來了,對不對?”元昕順著她一起跌在地上,緊貼在她耳後提醒,熱氣吹拂,“那座御女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