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蔚城。
云中飞过一群大雁,公输灵宝站在城楼上仰望天空,想着自己曾经也有一件羽衣,却已被心爱的人烧毁。她多想乘着木鸟跟雁群一起南去,可如今自己只能坐困愁城。
忽而天际传来惊鸿哀鸣,雁群惊散开,一只大雁像是折断了翅膀,直直坠落。灵宝吓得后退一步,贺凌云眯着眼睛瞧了半天,开口道:“是海东青,在抓大雁呢。”
灵宝脸色惨白,低语道:“我知道……那只海东青,是纯白色的。”
白得几乎与云分不开,翅膀泛着阳光的金色,在云霄中翱翔翻覆,最后从人们视野中消失。极目远眺,黑压压的燕兵自地平线一路铺至城下,小小的蔚城像飘摇在沧海上的孤舟。
灵宝恐惧得无法自抑,她弯下腰,拽住贺凌云的铠甲袍角,颤抖着嗓子低声哀求:“凌云,我们离开好不好……”
她的战栗从衣摆处传来,贺凌云侧过脸,想忽略她的恐惧。城下黑色兵阵中不时有黄色旌旗翻卷,那是御驾亲征的标志,他何其有幸,竟引得燕王出动。战鼓擂响,士气大振的却是敌人,连天的吼叫声浪几乎能冲塌城墙,被渴血的狼虎环伺,只有准备赴死的人才能不变色。
然而她何辜去陪他送死呢?她来到蔚城,本就是一个错误。贺凌云将灵宝一把拉起,在战事一触即发时带她去城下。
“凌云?凌云?”灵宝又惊又喜,几乎破涕为笑,“我们真的走?”
“走?”贺凌云脚步一顿,回身凝视她,“走到哪里去?武将一旦背对敌人,便一辈子无颜面对父老。”
“可,可是我们现在要去哪里?”灵宝急得双目又涌出泪水。
贺凌云带着她匆匆进入城楼一处隐蔽的藏兵洞,走下地道,到达一处深达二丈的地穴。地穴中放着一只大瓮,这种瓮名叫“地听”,作战时专派一名耳聪士兵坐于其中,探听是否有敌人掘城墙挖地道。
贺凌云将公输灵宝抱进瓮,又扔给她几只进地道前顺手牵来的干粮袋,阴沉着脸闷声叮嘱:“安心待在这里,等战事结束……外面没声音的时候你再出去……”
“不不不,”灵宝拼命拽住转身欲走的贺凌云,手指都被鳞甲刮出血来,她大声哭喊,“你赢不了的!走吧,跟我一起走吧,求求你了,管他什么成败输赢,这天下又关我们什么事,输了就输了吧……”
“我输得起吗?”贺凌云沙哑低语,按住灵宝的双肩不让她挣扎,可她一身的铠甲依旧焦躁得刮擦瓮壁,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她在他怀中像一只执拗的小兽,娇小却力量充沛,让他总也制服不了她。末了贺凌云只得贴在灵宝耳边狂吼道:“我输得起吗?我输不起!”
灵宝被吓得呆楞住,终于安静下来痴痴看着他。
贺凌云凝视她的泪眼,不再掩饰自己脸上哀惶的神色,他沉沉絮语像是梦呓,却一字一字落进灵宝心里:“我输得起吗?我输不起……现在不同于当初和你作战,输了陪上条性命就算完事。我身后还有父老百姓,守得脚下寸土,便是守住我朝江山。丫头,你若能懂我,就不该拦着我……”
公输灵宝站在瓮中,被泪水模糊了双眼,看不清他转身离开前最后的模样。
他看她哭得楚楚可怜,小脸苍白垂泪,动人娇态惹他勾起往昔倜傥回忆,多愿索了一吻再走。可他清楚,能够煽动她冒险的暧昧,从此绝不能再给她一丝一毫……
地穴的门被关上,贺凌云小心的封住地道,却又不敢封死,因为他不能肯定将来会有人替灵宝开门。
公输灵宝在贺凌云离开后蜷着身子坐进瓮中,一直细声抽泣。她不敢想象凌云战死城头的情景,否则她定然要在这昏暗幽闭的地方窒息过去,可偏偏头脑不听使唤,那鲜血淋漓的一幕不断在她纷乱的思绪中闪现。
狭小的地穴果然开始压迫灵宝的呼吸,像坟墓一样密闭隔绝的空间使她心慌意乱,就在她六神无主时,从地面上传来的隆隆声越来越清晰,不断回荡在地穴中震颤她的鼓膜。
战事已经开始,灵宝从没觉得时间竟这样难捱,她在嘈杂声中想着贺凌云就此一去不回,想一阵哭一阵,最后筋疲力尽,昏沉沉失去知觉。
也不知睡了多久,当灵宝被噩梦惊醒,地穴中竟已是一片静谧。她先是疑心自己耳朵不灵,后来仔细听了听,确信战事真的已经结束。
这么快?!她跌跌撞撞爬出大瓮,双腿疲软得迈不开步子。一切都结束了吗?灵宝酸涩的双眼又开始湿润,她能不能奢望凌云还会回来?可胜利的希望是那么渺茫!她不能够再在这里等下去,哪怕将要目睹的惨状她根本无法承受,她也得出去找他,否则她定要后悔一辈子!
灵宝脱掉身上碍事的铠甲,鼓起勇气走出地穴,向地道外跑去……
贺凌云面对火铳黝黑的铜管,横眉冷对赵参将,压低嗓子质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赵参将麾下十几人尽数举着火铳,对准了贺凌云:“将军,莫怪我们无情。蔚城今天是决计守不住的,为了大家着想,还是开城投降的好……燕王也派密使做了承诺,条件不错。”
最精良的武器竟然是用来背叛倒戈,贺凌云冷笑,望着周围士兵开始放弃抵抗,他无法接受这样的耻辱,愤怒的吼叫了一声,双目睁得血红:“蠢货!”
赵参将对他的咒骂无动于衷,只管涎着脸用火铳逼着贺凌云下城楼:“蠢不蠢开城后就知道,都是你一意孤行,才耽搁这么久……”
贺凌云怎甘心束手就擒,他在电光火石间冲上前,抓住赵参将手中的火铳,飞快一扯一带,人便已进入火铳的射击盲区。他贴近赵参将,腰中匕首同时拔出,刀刃瞬间抵住赵参将的喉咙。他挟制住赵参将后退几步,与赵参将的部下对峙,举着火铳的叛将们见头目被擒,一时措手不及,全都愣住。
还没等贺凌云放话威胁,赵参将已是大惊失色的冲手下喊道:“大家不要轻举妄动!将军,现在我们不能自相残杀,守城其实未尝不可……”
贺凌云一愣,手下动作刚慢半拍,脖子便已遭人狠狠一击。他瞬间昏迷倒地,赵参将心有余悸的回头,就见一名士兵手执一根铁棍,正气喘吁吁的望着他。
“干得好,”赵参将点点头,踹了贺凌云一脚,骂道,“妈的,要不是燕王要活口,早杀了你!”
残旧的城门被打开,吊桥轰地一声放下,在燕兵狼嚎般的吼声中,赵参将领着众将士出城投降。
贺凌云被几名副将拖出城,他在喧嚣中渐渐清醒,看清两旁夹道怪笑的燕兵,一时心如刀绞。他立刻狠命挣脱副将的桎梏,自己踉跄着站起身。被卸去战甲的贺凌云双手缚在背后,受过重击的脖子疼木了,令他想破口大骂却扯不开嗓子。
一名武将所能遭遇的最大耻辱,为什么要他来承受,他明明不曾退缩,也不愿苟活,末了为什么还要面对这等景况?!前世到底得犯下多重的罪孽才使他今生如此不堪!胸臆间气血狂涌,一股腥味冲上喉头,呛得贺凌云生生咳出几口鲜血。
喧闹的燕兵忽然安静下来,两侧人马齐刷刷后退。前方陡然开阔,燕兵中走出十几名大将,雁翅排开站定后,毕恭毕敬的从正中徐徐让出一个人来。
那人未穿铠甲,赭红色袍子衣角沾着鲜血,却似踩了露水一样不伤优雅。他身型高大,也壮硕威猛,却将漂亮的脸半藏在深红色大毛翻领中,借一丝苍白病态削弱自身霸气,可趋慕风雅的脾性却不免流于阴鸷戾气。
这人正是当今燕王,元昕。
他肩头架着一只纯白色的海东青,双臂抱胸,右手五指搭在左臂肘关节上愉快的弹动着,等待俘虏向自己下跪。
赵参将高举着降表,带头谄媚的跪下,众人在他身后也认命的跟着照做,只有贺凌云兀自岿然不动。燕王元昕眉毛微微一挑,肩头海东青便呼啦一下飞出去,啸叫着袭向贺凌云。它凌空回旋侧翻,尖利的爪子抓住贺凌云的发髻,坚硬的短喙狠狠啄向他的额角。
训练有素的上品海东青,凶猛得足够抓捕小鹿。贺凌云的额角顿时血流如注,他只觉得一阵眩晕,跟着整个人控制不住的跌倒在地,只有海东青还在他脸上扑腾翅膀。
燕王元昕呼哨一声,将海东青唤回,侧过脸满意的伸手替它顺理翎毛:“鬼东西,就你机灵。”
他的声音洪亮好听,高音处略略发雌;语速明明很快,却总被自己强制按捺住,是一种很怪异的慢条斯理;加上他脾气喜怒无常,因此听上去更令人觉得压抑,连大气也不敢喘。
赵参将不安的清清喉咙,开口道:“燕王陛下,罪臣赵某献上降表。”
“哦,”元昕信步上前,亲自拿了降表为众将士朗读,读罢大笑,“很好很好,终于拿下西线蔚城,如今北方再无牵制。紫眠天师又放弃了帝位,中原已归属我大燕,今后只等挥师南下,江南便唾手可得。”
在燕兵山呼万岁的时刻,赵参将也乘机逢迎道:“燕王陛下英明神武,锐不可当……赵某谢燕王不杀之恩,谢燕王恩恤全城百姓……”
“哦,你姓赵,”元昕点点头,问道,“贺主将是哪一位?”
赵参将指指倒在地上的贺凌云,元昕盯着贺凌云瞧了一会儿,低声笑道,“让蔚城成了朕眼中钉的,原来是你,难怪不肯跪了……”
说罢他抽出剑来,用剑尖替贺凌云拨开额前乱发,也在他额上拉出几条血道子。贺凌云吃痛,霍然睁开双眼,盯住悬在自己额上的剑。元昕更加兴致勃勃,故意颤巍巍就是不将剑刺下,倒要等他害怕。
赵参将在一旁插口道:“燕王陛下息怒,此等佞臣只恐会冲撞……”
“吵死了!”元昕忽然暴躁怒吼,削铁如泥的长剑斜挑出去,唰一声将赵参将脑袋割下。
“朕千里迢迢赶来,不屠城岂不是无功而返?”元昕撕毁承诺,甩去剑上血渍,向贺凌云胸膛直刺过去。
“混蛋——”
城门另一边响起凄厉的叫喊,女子绝望的声音令元昕愣住,片刻后他诡谲的笑起来,抬头望向城门口那瘦小的身影。
天下敢这样叫他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公输灵宝!
肩头的海东青再次飞了出去,城门口那娇小的人儿瑟缩了一下,仍是飞奔向他。元昕笑意更深,终于肯回来了吗,这……该死的。
海东青雪白的利爪抓住灵宝的头发,力道大得几乎能将她拎起来。她扑跌在地,疼得哭不出声音,却踉跄着爬起来,歪歪倒倒跑到贺凌云身边。望着他奄奄一息的模样,灵宝终于哇的一下大哭出声,扑在贺凌云身上护住他:“混蛋——不许你伤他!”
元昕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冷笑:“许久未见,这就是你的态度?”
“自以为是、自说自话的逃婚,满足你的虚荣了?”他俯身一把将灵宝拎起来,逼她与自己对视:“现在还大老远跑这里来姘个奸夫?恩,朕的……该封你做什么呢?皇后?笑死人了。”
“你自称朕?竟然是你,”公输灵宝颤抖着,眼泪不争气的往下掉,小脸却满是恨意,“竟然是你篡位……就你这样的身份,也配?”
灵宝讽刺的语调惹怒元昕,揪着她背心的手加大力道,连皮带肉掐下去,折磨得她痛哼出声。
“放开她。”
脚下响起低沉的声音,引得元昕低下头去,正对上贺凌云冰冷的双眼。他脖子上的伤令他无法将话说得更响亮,可面对元昕时从容沉静的态度,令他的话掷地有声。
元昕冷笑,偏头望向灵宝,见她小脸惨白像是在担心贺凌云,越发觉得有趣:“从前东珠王府关不住你,现在,朕似乎找到能拴住你的绳子了。”
他一脚跺向贺凌云心口,快意的看血水从他嘴里冒出来,趁灵宝张口惊呼时伸手扣住她的头,将她失去血色的双唇送到自己嘴边,并非亲吻而是用力咬了她下唇一记。鲜血顿时从灵宝唇上滑下,在她下巴上拖出长长一条血迹。她浑身一颤,小嘴微张着发出啊啊的低鸣,却无力叫喊,双眼中的惊惧在泪水下清晰可见。
元昕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扳过灵宝的脸让她冲着贺凌云,逼他看清楚她的模样,而自己轻声笑道:“朕当然不会放开她,恩?她可是朕当年的未婚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