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高興得簡直要發瘋了,她抓著明窗塵不放,又跳又笑,最後抑制不住又痛痛快快的哭起來。明窗塵這些時候正處在少年青澀時,愛彆扭矜持,此刻倒先紅了臉,按捺住激動的龍白月。
“天哪天哪,你變了,”龍白月怎能不知他的改變,肆意嘲笑他,“倒要跟我充大人了,不過,竟長得比我高了,真是變了……”
“這算什麼,”明窗塵得意的笑,“總有一天,我要長得像師父那樣高。”
提起紫眠,龍白月心情頓時一黯,她悶悶不樂的順著明窗塵的指引坐下,仰著頭打量了一番宮中華麗的陳設,半晌後低聲問:“天師公子原來就是你?那麼,天師是誰?紫眠?”
明窗塵怯怯縮回遞酥茶的手,心虛不安的扁著嘴應了一聲:“恩。”
龍白月雙肩一垮,有氣無力的嘆道:“啊——果然是他……”
明窗塵驚慌得坐立不安,只得漫無邊際的解釋:“師父他,也是不得已的,我們那時候真的是走投無路了……”
“什麼意思?”龍白月一怔,轉念明白過來,“對呀,你們離開京城後失蹤了許久!你們到底去了哪裡?難道就是這裡?”
明窗塵委屈的摸著肚子點點頭:“我們離開京城時被襲擊了,我肚子上中了一箭,師父中了兩箭……”
“你們都受了傷?!”龍白月驚叫起來,嚇得臉發白,“天哪,紫眠竟沒告訴我……”
“恩,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婆婆媽媽的,也不會拖累師父了,”明窗塵懊惱的揉著自己衣角,“我害怕一個人回上清宮,結果耽誤了師父。中箭後我昏了過去,等醒來的時候才發現已經到了北方。師父說我們只能逆流而上,因為追兵一定會去下游尋找。”
龍白月點點頭,有些感傷:“我竟不知道你們遭遇了這些,定然又是那宰相作祟,難怪紫眠那樣消瘦,難怪你也這樣消瘦……”
“恩,也許是受了傷又下水的緣故,我肚子上的箭傷拖拖拉拉一直沒好,師父卻又要南下……可我這次再不能拖累他了,我一人留在燕宮養傷,其實也是作人質吧,我都知道的。”明窗塵忽然抓住龍白月的手,皺眉望著她急切道,“龍姑娘,你千萬別怪師父,我知道你一路來一定會埋怨他,可你知道嗎,沒進燕宮前我們有多窘迫,行李全丟了,師父為了照顧我當掉你的金釵,等有錢後他第一時間將釵子贖回來,那時候他的傷口還沒痊癒呢……”
一連串的搶白讓龍白月無法消化,她只能傻傻的重複:“我的金釵?”
“是呀,師父雖然沒說,但我猜得到。那釵子是我發現的,後來師父一直貼身收著,才沒弄丟。想來也知道,除了姑娘,我們船上哪還有女客會丟下釵子呢?”明窗塵焦慮的望著龍白月,怕她不肯原諒師父,“師父對龍姑娘絕對一片真心,所以龍姑娘,無論如何求你體諒……”
龍白月噗嗤一笑,臉微微紅起來:“誰要你替你師父表白來著,說上這一大通,臊不臊?”
明窗塵呆了呆,結結巴巴臉通紅的問:“龍姑娘,你,你……”
龍白月笑著安慰他:“放心吧,我不管世上擾攘,我管不了那麼多。你一口一個知道,你怎麼會知道我在想什麼呢?”
明窗塵瞠大眼睛,慢慢安下心,這才傻乎乎的又笑起來:“那就好,那就好……”
龍白月低頭仔細回憶了一番,怎麼也想不起有關金釵的來龍去脈,她一向將自己的首飾管護得極仔細,沒記得丟過什麼金釵呀?除了去年中秋她丟失過一枚金釵,可那不是在她遇刺受傷時就弄丟了麼?到底怎麼回事,還是得等與紫眠見面時才能問清,想到此她心一動,慌忙問明窗塵:“你怎會去俘虜營找我?紫眠呢?”
“師父還沒回來呢,不過快了,”明窗塵看見龍白月露出欣喜的表情,自己也跟著高興,“師父來信說龍姑娘可能已隨俘虜北上,我尋思著你是醫女,就託詞自己傷口疼,需要醫女照料,令人去營裡提調醫女讓我挑選,誰知醫女就剩下一個人了,還好是你。”
“其他醫女在京城淪陷那日殉國了。”龍白月黯然解釋。
“啊?”明窗塵吃了一驚,“如何竟會這樣?玉兒呢?她也死了麼?”
除了龍白月,其他醫女中他只與玉兒有過一面之緣,所以才會問起她。龍白月搖搖頭,訕訕的笑了一下:“沒有,她跟我一起北上的,她沒敢來……你的傷還沒好麼?”
“恩,還是會疼,”明窗塵撈起衣服露出肚子上的傷口給龍白月檢查,“燕國沒多少高明大夫,原來我的傷口都是師父在照料,其實差不多也快好了。”
龍白月仔細瞧了瞧傷口,的確已無大礙。她剛想放下心來,忽然又緊張問道:“紫眠呢?他中了兩箭,要不要緊?”
明窗塵摸摸自己的左邊肩膀和手臂,示意道:“師父傷在這兩處,還好是皮肉傷,應該好得快,這會兒一定已經痊癒了。”
龍白月這才安下心來,靠在椅子上如釋重負的嘆了口氣:“他快回來了嗎?太好了……說起來,你們怎麼會進入燕宮的呢?”
“師父很受燕王器重,”提到紫眠,明窗塵語氣裡不免帶了份驕傲,“師父總是有辦法,他發明了這個……”
為了帶給龍白月更直觀的震撼感受,明窗塵得意的起身抱來一隻酒壺,揭開蓋子送到她鼻下。龍白月輕輕一嗅,整個人一激靈,興奮得彈坐起來:“這是什麼?我在燕軍營裡聞過,該死該死,這是什麼?”
“燒酒,”明窗塵笑嘻嘻賣弄道,“師父改進了煉丹用的既濟爐,蒸餾出這燒酒來,沒三天就在燕京聲名大噪。燕王嗜酒,品嚐後立刻召見了師父,接下來我們便一路順風順水的進宮了。”
想起進宮前後境遇的天差地別,明窗塵不勝唏噓,龍白月卻顧不上看他多愁善感,湊上去拿下酒壺:“讓我嘗一口。”
她急急抿了一口燒酒,被它嗆得險些咳嗽,五官盡數皺起來咂摸著酒味——先辣後香,醇厚的味道充盈齒頰刺激味蕾,兇猛的勁道竄過鼻子直撞腦門,過癮得令龍白月嘖嘖稱歎。
她在翠英殿跟著雲陽那隻老酒狐豁開了酒量,當俘虜時便垂涎這燒酒,因為怕喝酒亂性,從不曾跟秋五討過一口,就算秋五獻殷勤時自己亦是強硬推拒。捱到今日總算得償所願,龍白月陶醉得撫摩著圓潤的酒壺,心想她的紫眠不愧是天才呀,不禁暈陶陶傻笑起來,又是幸福又是自豪。
明窗塵以為龍白月一口就醉,慌忙搶下酒壺:“這酒非同尋常,後勁是極厲害的,龍姑娘快把酒還我啦。”
“哪裡就醉了呢?”龍白月依依不捨的送還酒壺,末了又不甘心的湊上去,“再讓我嘗一口就一口啦……”
燕宮醫官局初具雛形,龍白月作為醫女自然被收編任用,因為語言不通,她除了學習燕語多半是陪在明窗塵身邊伺候。
等待紫眠的日子舒坦快樂,她翻來覆去的計算,與明窗塵一起推測紫眠的歸期,總是滿心喜悅。
這日龍白月正在與明窗塵絮叨,忽然一名宮女慌慌張張尋了來,一見龍白月便忙不迭求助:“醫女,蓬瀛宮那裡出事了!”
宮女漢話說得含糊,龍白月好半天才聽明白:“出什麼事了?”
“海夫人,海夫人自縊,快死了!”宮女急得快哭,索性拽了龍白月就跑。
龍白月與明窗塵匆匆告別,跟宮女往蓬瀛宮趕的時候邊跑邊問:“海夫人是誰?為什麼自縊?”
“海夫人是小金王爺的正妃,您還沒見過呢,”因為海夫人一直被軟禁在蓬瀛宮,宮女不知此話如何用漢語表述,何況內幕尷尬不堪,於是語焉不詳道,“夫人這幾日身體不適、情緒低落,因此剛剛乘人不備在內殿自縊,還好發現得早。”
龍白月暗忖燕王如今御駕親征出宮在外,那口口在宮門外瞧見的熱鬧,正是小金王爺為了海夫人與內侍爭執,如果那海夫人住在宮中真是陪太妃作伴,好好的自縊幹什麼?
思忖間人已來到蓬瀛宮,此刻海夫人已被救活,卻仍在那裡哭鬧求死。太醫見龍白月來了,如釋重負般鬆了一口氣,趕緊打發她去勸解:“快快,你們女人家容易說話,好好勸勸夫人。”
龍白月領命進殿,一眾宮女見了她紛紛散開,露出殿正中一張檀木嵌多寶牙床來,上面躺著位錦衣美人,正哭得肝腸寸斷。
龍白月挨在她身邊坐下,瞧著她象牙般白皙的脖子上一圈烏紫的勒痕,不禁心生憐惜:“海夫人,還請珍重玉體。”
海夫人哪裡理會她,兀自悲啼不止,喃喃念得盡是龍白月聽不懂的燕語。龍白月只得轉動腦筋,試探著在她耳邊私語道:“夫人,小金王爺叫奴婢帶話給您。”
那夫人果然身子一頓,停止哭泣,驚疑得轉臉凝視龍白月。龍白月打量海夫人梨花帶雨的嬌顏,心想她果然是個尤物,難怪要惹男人們為她起紛爭啦。
海夫人抹去眼淚,柳眉踢豎的喝退殿內宮女,這才握住龍白月的手,換了漢話問她:“你是我家王爺派來的?”
海夫人的漢話說得舒服好聽,龍白月聽著怪受用,卻只能心虛的搖搖頭:“不是,我不認識小金王爺。”
海夫人立刻又露出萬事俱休的灰敗表情,心灰意冷道:“算了,我也不指望再聽到他的消息,今天我橫豎要死的。”
“夫人,雖然奴婢不認識王爺,但進宮時正巧看見王爺為了能將您接回去,正在宮外與內侍爭執,”龍白月勸解道,“所以夫人也該堅強些,才能早日與王爺團聚。”
海夫人一聽此言,滴滴眼淚立刻撲簌著滑出眼眶,痛不欲生的嗚咽:“我怎有臉見他,原本還指望藏汙納垢,苟且偷生出去見他一面再死。如今醜事敗露,被太醫診出喜脈,除了一死,還能做什麼?”
龍白月渾身一震,立刻心知肚明——她於這方面向來機靈,於是開導海夫人:“孩子是無辜的,何況……也許孩子是王爺的呢?”
“不可能,”海夫人痛苦的搖頭否認,“三個月前進宮,我還有過一次月信。”
“那可麻煩了……”龍白月沉吟了半晌,吞吞吐吐建議,“要麼,偷偷找太醫抓帖藥?”
“不成,”海夫人立刻臉色發白,“以前宮中也出過這樣的事,結果所有太醫全被殺光,你不知道燕王有多殘暴,最後連那懷孕的女子及其親族都沒能倖免。”
龍白月聽得渾身發寒,最後只得橫下心來:“夫人,奴婢建議您就把孩子生下來吧。”
“這怎麼成,我更沒臉活了……”
“夫人,人活著並不是為了一張顏面。”龍白月握緊海夫人的手,“我的恩師曾說過,死有時候反而是很簡單的事,所以它膚淺廉價。如果忍辱偷生讓您痛苦,您選擇了死亡卻讓王爺失去希望,您更想選哪種呢?”
“可……這身子連我自己都嫌骯髒,我哪忍心再讓他去面對……”海夫人掩住臉哽咽道。
龍白月微微笑起來,俯下身子柔聲寬慰她:“如果王爺值得您愛,他必定不會輕賤您骯髒;如果王爺輕賤您骯髒,他卻不值得您為他而死了……”
海夫人怔怔的抬起頭,愣了許久又大哭起來,然而這次哭聲卻不再沉痛絕望。龍白月見她終於放鬆,自己也放下心來,守在她身邊喃喃低語道:“夫人,在王爺心中,您好好活著一定比什麼都重要。”
一定是這樣罷……紫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