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禁中的爆竹聲山響,遠遠飄進清冷的翠英殿裡。雲陽公主破例讓龍白月陪她過夜,兩個人一起在火爐邊守歲。
“這麼冷的天,居然沒有下雪……”雲陽公主素來倨傲的聲音裡,竟然透著一絲遺憾。
“也許過陣子就會下了,”龍白月給雲陽倒了杯熱酒,陪她一起凝聽遠方的爆竹聲,覺得分外寂寞,“今年總是刮西北風,天氣乾冷,似乎打入秋就沒下過雨了。”
雲陽唇邊泛起一絲冷笑,不置可否的接過酒喝下。她望著窗欞外幽暗的夜空,眼裡有莫名的情緒流動,唇上酒氣隨著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氤氳開,消散在暖閣溫香的空氣裡。
宮門在這個時候被敲開,是皇恩浩蕩,又賞下酒、饌、冬衣和首飾。太監照老規矩放下東西就走,不進冷宮宣旨,也不要公主的賞。宮女將東西搬進暖閣裡,由雲陽指揮著分分,大家木然領走自己的那份,退下,就見暖閣裡剩下些最精緻的賞賜,在燈下明晃晃的發亮。
“又送這些東西來做什麼?”雲陽公主小聲咕噥著抱怨道,把玩漆盤裡盛著的一疊疊珠翠首飾,有點不滿,“我從來不戴這些的。”
“公主應該戴些首飾的,”龍白月盯著盤中首飾,兩眼發光,“多漂亮呀。”
雲陽公主眼裡又盈滿譏嘲,她瞥了眼滿盤珠翠,發現其中混著一枚殷紅的血玉簪子,便信手拈起來瞧瞧,笑道:“這倒有點意思。”
“公主喜歡?奴婢伺候公主戴上。”龍白月難得見雲陽對首飾發生興趣,笑著起身撈起雲陽光滑的長髮,在她腦後挽個髮髻,輕輕的將簪子別上。
雲陽公主摸摸髮髻裡的簪子,見龍白月要去取鏡子,嗤笑一聲:“你別見風就是雨,誰稀罕這個?”
話雖如此,她卻並不把簪子取下,只是不再理會龍白月的殷勤,半躺上貴妃椅繼續喝酒:“你喜歡首飾,這剩下的都給你好了。”
龍白月如聞天籟,心花噼噼剝剝的怒放,恰似宮外爆竹之聲。她抖著嗓子謝恩:“謝公主厚愛。”
可不是厚愛麼,這些首飾價值連城啊!雲陽公主卻語帶微酸的譏笑她:“論值錢,你也花不掉;論漂亮,你在冷宮戴給誰看?不明白你樂什麼。”
“關乎本能啊公主,”龍白月嘴快咧上耳根子,手裡只摩挲著寶貝不放,“奴婢不是故意這麼樂的……”
大年初一。
一大早,賀凌雲並沒有跟隨父親入宮,去大慶殿參加元旦大朝會。他稱病告了假,悄悄拾掇了弓箭,令小廝備馬,要往南御園射箭去。
大朝會是各國使臣入宮賀歲的慶典,文武百官均應穿上朝服參加,屆時場面宏大、熱鬧非凡。但賀凌雲的心思卻沒放在這上面,他只關心著正月初三燕國使臣到南御園射箭的活動。
燕國使臣擅射,每年的正月初三日,去皇宮南御苑射箭已成慣例,每次朝廷都會選擇外貌出眾箭術精湛的武官伴射。由於燕國使臣身份高貴,通常伴射的武官事後都能升上個一官半職,所以本朝條件合適的武官子弟莫不趨之若騖。
賀凌雲年前謀劃了很久,昨天總算得知自己有幸中選。他對自己的箭術一向自信,可依然決定要花兩天工夫練習——伴射得勝,京師百姓會聚在各個路口喝彩,觀者人山人海。如果他能贏過燕國使臣,不但光耀門楣,自己也能在朝中打下口碑,父親如果開春調任到邊防去,他請旨跟著去一定不成問題。
賀凌雲跨上馬,在元旦清晨冰冷而充滿硫磺味的空氣裡輕咳一聲,駕了馬就要往皇宮南御苑去——他已經買通了那裡的內監,隨時都可以去實地練習。
就在他思緒萬千之際,背後忽然傳來一聲叫囂,令賀凌雲頓時頭皮發麻。
“賀凌雲——”公輸靈寶興高采烈的竄到賀凌雲馬前,頂著滿頭的炮仗屑,一看就知道剛玩了個通宵。
“你是從哪兒竄出來的?!”賀凌雲怒極,回頭張望一下,看見寶兒正遠遠的銜著串糖葫蘆跑來。
公輸靈寶拽過賀凌雲手裡的韁繩,撒嬌的晃盪著:“你一大早要往哪裡去?走親戚麼?為什麼要背弓箭?”
賀凌雲冷笑一聲,拂開公輸靈寶的手,駕馬靈巧的越過她便走。靈寶追在後面喊道:“我會射弩呀,帶我一起玩吧!”
賀凌雲回過身,對她的兒戲心態很是不悅:“公子我是去辦正事,玩什麼玩?!”
語畢馬鞭一揚,便已飛騎絕塵而去。公輸靈寶望著他的背影,不甘心的跺跺腳,纏著門口小廝問道:“他是去辦什麼正事嘛?”
“我家公子初三要做燕國使臣的伴射郎,這兩天要去南御苑練習呢。”小廝語帶驕傲的回答。
“在皇宮裡練哦……”公輸靈寶若有所思的喃喃道,連寶兒遞來的糖葫蘆,她都忽然覺得索然無味。
“凌雲要做伴射郎?”紫眠從元旦大朝會上回來,得知了消息高興的笑,“他向來都是這麼認真呢。”
很會為自己打算的一個人,該認真的時候卯足了勁上,曉得自己每一步需要什麼,思慮又周全,令他自嘆弗如。
“他能贏嗎?”公輸靈寶有些懸心,“你幫他算一卦吧。”
“比箭也是博弈,不知道結果才有趣。”紫眠不答應她,只神秘的賣關子,吊著靈寶的胃口,讓她渾身發癢直跳腳。
輸了!
賀凌雲離開南御苑賜宴,騎在馬上半天,還是回不過神來。燕國使臣使用的是弩,勁道、射程、準頭,都比他要強。他還記得使臣那雙鷂子一樣的眼睛,滿是戲謔譏嘲,彷彿看破了他這二日的拼命努力,讓他心頭火辣辣的只覺得羞恥。
在宴會上他食不知味心不在焉,同僚敬他酒,誇他射得好,在他聽來都是幸災樂禍的諷刺——他哪裡射得好了,即使自己亦是箭箭中的,但想著那弩箭彷彿無堅不摧一樣凌厲的氣勢,他就知道自己輸了。
他無法落荒而逃,必須坐在父親身邊,強顏歡笑。
該死的,自尊心就這樣受挫,他如何咽得下這口氣。弩箭弩箭……賀凌雲恍恍惚惚,傻傻盯住前方御賜的銀鞍馬,馬背上還馱著些金銀器物,被志得意滿的小廝牽著,在路人豔羨的目光中趾高氣揚的往賀府去。
賀凌雲卻只覺得丟臉。
公輸靈寶在人群中亂竄,她撥開眾人,在御道朱漆杈子外的御廊下翹首顧盼。順著御道她看見賀凌雲遠遠的駕馬而來,不同於前日的神采飛揚,他頹唐沮喪的神色令她意外。
“比箭輸了嗎?”公輸靈寶撅撅小嘴,也有些灰心氣餒。
“這位賀公子已經很了不起啦,”一旁有個大叔與她搭話,“我有親戚在南御苑供職,年前就聽說啦。今年燕國新換了主子,新燕王脾氣暴躁,可了不得,據說為了順利遷都,乾脆就下令將舊京夷為平地。如今這燕國可格外得罪不得,為了討使臣歡心,伴射郎的弓箭早被動了手腳,那使臣又是用弩。聽說伴射郎還能箭箭中的,已經給我們長臉了。”
“我最討厭耍詐了!”公輸靈寶一雙小眉毛擰得死緊。不成,她一定要去安慰他。
賀凌雲放馬緩行,寒著臉不去看路邊喧鬧的人群,他仍舊在惦記燕國使臣的弩箭——那力道彷彿無堅不摧,令他膽寒,不禁想象著被那樣的箭射穿胸膛,自己會有怎樣的感覺。
沙場九死一生,他被護在父親的羽翼下,哪裡見識過什麼……父親,他的父親,當年是如何浴血奮戰打下這片家業,他要繼承父親,該有怎樣的覺悟?
萬千思緒又被打斷——打前方忽然竄出一個人影,鏘的一聲鳴了一下鐃鈸。賀凌雲被驚得渾身一激靈,抬眼望去,竟又是公輸靈寶。
“怎麼又是你!”賀凌雲終於醒過神來,卻只覺得氣不可遏。
“為你慶功呀!”公輸靈寶笑得燦爛,雙手又將鐃鈸鳴響,“鏘鏘鏘,賀凌雲;鏘鏘鏘,了不起……”
賀凌雲終於知道人是可以被氣死的,他的手顫抖起來,握緊了馬鞭舉到眼前,卻強迫自己鬆手——不成,他現在還穿著官袍,不可以殺人。
“閉嘴!滾開——”他咬著牙,面色鐵青的撥轉馬頭就要走。
“賀凌雲,人家是要安慰你嘛,你又沒輸,”公輸靈寶又敲了一下鐃鈸,以正視聽的樣子,“你的弓箭怎麼可能比得過弩箭?”
“那也是輸了!輸給弩箭——”賀凌雲將馬鞭砸在地上,衝靈寶發洩一腔憤懣,“那種弩箭我見都沒見過,強大的彷彿無堅不摧,我眼睜睜看著靶子被它射得粉碎,連手都在發軟——如果去北方要面對那樣的武器,我——”
將一直憋在胸臆間的痛苦嘶喊出來,最後脫口而出的話連賀凌雲自己都驚呆了,他只當自己膽寒,卻沒想到自己會膽怯——他怕了,身為一個武將,開始計較生死,開始計較生死背後一些莫名的東西。
與剿滅山賊時不同,同樣面對驚人的武器,當時他的心情除了吃驚,就是想著怎樣用計破敵——在自己的國家,最多是拼掉自己一條命。可兩國對壘呢,這兩者之間有什麼差別?
他不敢去細想,如果邊防對面湧來無數敵人,磅礴好似黑壓壓的潮水,帶著強大的武器攻城掠地,鐵蹄踏過自己的場景——不單單是死亡,似乎還有更巨大的壓力逼得他喘不過氣來。讓他開始計較生死,開始計較生死背後一些莫名的東西……
賀凌雲雙目圓睜,過了好半晌才發現公輸靈寶站在自己面前,正縮著脖子,被他嚇得臉發白。該死!他竟然衝著一個女人發洩自己的懦弱,真是奇恥大辱!
賀凌雲顧不上拾起馬鞭,扯了韁繩夾馬就走,狼狽的逃開,將公輸靈寶遠遠丟在身後。
“賀凌雲,靈寶給你做弩,”公輸靈寶望著賀凌雲倉皇逃離的背影,追了幾步,拉長聲音大喊著,“賀凌雲,靈寶給你做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