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好,這個人可是個正職教授,”阿杰的口氣彷佛梅萩愚蠢得不懂得其中的重要性。“還是耶魯的耶。梅萩,你可知道那代表什麼嗎?”
“我怎麼忘得了?”梅萩回斥。“你每十分鐘就提醒我一次。”
“我就知道帶你來是個錯誤。”阿杰低聲咕噥。
梅萩就要響應,藍弗然正巧在這個時候下了車向他們走來。他看起來並不像大學教授,梅萩想,當然更是不像一個擁有半哩長頭銜的社會名望。相反的,穿著舊法蘭絨襯衫和牛仔褲的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平凡的長輩。他的眼睛四周浮著梅萩確信那是由於時常面露笑容得來的絲絲細紋。
梅萩立刻喜歡上他,而她的笑容也對他傳達了這個訊息。“嗨,”她溫馨地表示。“真麻煩你大老遠地開車來接我們,其實我們可以叫出租車——”
“那怎麼行。”弗然說,但他的視線輪流在撐著柺杖的阿杰和梅萩身上穿梭,彷佛有什麼事情不大對勁。阿杰以前也曾去過他家過暑假,但他從沒見過梅萩。
弗然微微一笑,伸出手錶達歡迎之意。“我不知道阿杰要帶女朋友來。”
錯愕之餘,她領悟到阿杰根本沒有告訴他們的主人她會來。梅萩緊繃著聲音說:“我是他的妻子。”接著握住弗然的手。她不敢望向丈夫,否則她可能氣得殺了他。
“恭喜,”弗然說,接著他轉身對阿杰微微一笑。“你早該告訴我們的。新婚夫婦永遠受歡迎。”
“我們已經結婚兩年了。”梅萩說,仍然不肯看向丈夫。
“是這樣的啊!”弗然好脾氣地說,接著轉身掩飾他的笑意,因為他看得出來梅萩的怒火就要燒到阿杰身上。“讓我把你們的行李放到車上。”
藍弗然將兩個皮箱拎往小卡車時,梅萩轉身面對丈夫。“你沒告訴他們我要來?”她嘶聲質問。
“這件事我們以後再談好嗎?”阿杰說,用頭點點弗然的背影。
梅萩不願就此罷手。“你甚至沒告訴他們你已經結婚了。”梅萩必須力持鎮定,否則她或許會氣極爆炸。“如果你不想承認你結了婚,為什麼要說盡好話要我陪你來?我原來一心想留在蒙大拿的。”
“呃,事情有點複雜,我以後再解釋。”
“你最好解釋清楚。”梅萩見弗然已然回頭向他們走來時說。
“抱歉沒說清楚,”阿杰對弗然說。“但我可沒辦法將這個老太婆留在家吧?”
他試圖用輕鬆的口氣將事情一語帶過,這麼做卻沒有得到梅萩的迴響。只見她瞪著丈夫,所有的怒氣全寫在眼裡。
弗然拎起另外一隻皮箱,一面慢條斯理地上下打量梅萩。“阿杰,你一定是老了才會忘記提起你有這麼一個絕世美女的妻子。”
至此,梅萩感激地對弗然微微一笑。已經很久沒有人讚美她漂亮了,更別說還在前面加上“絕世”兩個字。依她自己看,她太瘦、頭髮太焦乾,而她的悲哀明顯地寫在臉上。此時聽到這種讚美尤其令她窩心。
“梅萩,親愛的,”弗然說。“你何不到前面和我一起坐?阿杰可以和行李待在後面。”
“樂意之至。”梅萩高興地說。
但阿杰伸出他的柺杖擋在梅萩和弗然之間。“我想,換做別的情況,那會是絕佳的主意,但是……”他嘆口氣,滿臉的悲慼。“不幸的是,我發生了這件意外,我去坐卡車前座會比後車廂的硬鐵板要舒服得多。那些沒有綁緊的行李或許會進一步對我造成傷害。”
早已習慣這種說詞的梅萩只是無奈地翻個白眼,接著就抓住卡車護欄,準備跳上後車廂和行李為伍。
弗然的笑聲制止了她。“喲,你這個人可真會自怨自艾,嗯。不過,我們在山上可容不下憐憫,不論是自發的或是別人給的。你可以坐卡車的後面,而這位可愛的年輕小姐可以和我坐在前面。”
一時間,梅萩驚愕地傻在那裡。打從結婚起,她就被孤立在阿杰父母家中,只有阿杰和他父母作伴。他父母的關心從來就只針對阿杰,不曾對她付出。如果阿杰整夜沒睡,他們只會注意到他的痛,從不在乎她可是樓上樓下地跑了八個小時。
她流產之後,他們只說:“或許這樣最好。”
聞言她幾乎瘋掉。“最好?”她嘶叫。“對誰最好?對你們最好嗎?一旦我有了孩子要照顧,或許你們就必須花點錢替你們的兒子請個看護。一旦我有了孩子,他可能得花上你們買個骨董花瓶的錢,是不是?”
聽到這裡,阿杰的父母掉頭離開,而阿杰擋在門口阻止她追出去。後來,梅萩將自己鎖在房裡整整哭了兩小時。
如今一個她從來沒見過的人卻不同情阿杰。更甚的是,他挽住梅萩的手,帶領她來到卡車的客座,替她打開門,扶她爬上座位。對於阿杰,他只是任他獨個兒自行爬上後車廂。
等到弗然坐上駕駛座且發動了引擊,梅萩開口道歉。“抱歉攪亂了你們的計劃,我不知道你們沒邀請我,而我明白平空多出一位客人一定會造成你們的負擔,因此——”
弗然聽到了她的話,更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因此他在她道歉的話還沒說完、在她自動請求離開之前,就沒讓她再說下去。“我們家的人認識阿杰很多年了,因此我知道他和我的小兒子非常相似。他們都想當世界之最,因此他們不願意讓任何人認為他們被一個女人‘逮到’了。為人還不夠成熟的表徵。”
梅萩轉開頭,眼淚就要掉下來。他是個非常仁慈的人,她想,輕鬆一句話就把一個非常尷尬的狀況化解。而他是幫著她來對抗阿杰的。
“我的長子默實正在學醫,他對我們解釋過阿杰的狀況,還有他做過的復健治療。我確信你一定幫了許多的忙。”說到這,弗然瞟一眼梅萩,觀察她的反應。只是她轉頭讓他看不到她的臉。
無疑地,這個善心的人相信阿杰有僱請二十四小時的看護,而他的妻子則是成日在鄉村俱樂部打網球,偶爾才回家查看一下受傷丈夫的進度。這就是梅萩這一輩子每每遇到的狀況:人們總是假設美貌會帶給你輕鬆愜意的生活。
“所以,梅萩,你有多兇悍?”弗然問,卡車駛上了高速公路向北急行。
“兇悍?”她不明白他的問題。“你是指我能和那些男生玩美式足球?那種兇悍嗎?”
弗然大笑。“當然不是。我認為如果你和那些傢伙玩美式足球,他們一定猛撲上去,遊戲就此結束。”
“你太會滿足我的虛榮心了。想不想外遇呀?”
弗然轟然爆出的大笑惹得縮在後車廂、用柺杖支開行李的阿杰轉頭隔著後車窗怒目窺視。
“樂意之至,”弗然說。“但我想我的心臟會受不了。”
“或是你的妻子。”她說,享受調侃逗笑的滋味。長久以來她除了阿杰的身體狀況就沒和人談論過別的話題。
“她或許會很高興能把我甩掉幾天,或是一星期,端看我能撐多久。”
“為什麼我不相信你的話呢?”梅萩說,向後靠著椅背上下打量他。
弗然的眼睛望著前方的路,但他一直在笑,整張臉散發出和美麗女子調笑時愉快的溫馨。“不,我說‘兇悍’是指你多能應付嫉妒。”
“嫉妒?”
“我想我最好讓你有點心理準備。我兒子和阿杰上大學時有過相當多的女朋友。”他由眼角餘光瞟視她的反應。
“我認識阿杰很多年了,你要說的事我全知道。以前他的功課就是我做的。”
“我有個女兒比阿杰和格實小一歲,她帶了一位遠房表妹和女性朋友過來。她們三個會和我們一起在夏屋度假。”
梅萩等他說下去,他卻沒有了下文,因此她望著窗外,想了一想他告訴她的話。過了半晌,她微微一笑,接著回頭看著他。“我懂了。她們不知道阿杰有女朋友遑論妻子,而她們當然不知道她還陪著他一起來,因此見面後可能會有一些……怎麼說呢?雞貓子打架?”
弗然回頭對她咧嘴一笑。“你真的很聰明,嗯?”
“我以為你是大學教授。難道你不知道有一條物理定律:‘美女無腦’?”
“你會應付得很好的。”他說,再次望著前方的路。
“還要多久會到?”梅萩問。
“大約十五分鐘。”他回答。
“你能拖到二十分鐘嗎?”她間,一面拿起她扔在車底板的旅行袋開始翻找。
看到她搜出一條口紅,弗然說:“路上會經過一家餐廳,你看我們在那裡停一下,好不好?”
“謝謝。”她說,五分鐘後,弗然將車駛離高速公路,轉進一家老式餐廳的碎石停車場。梅萩進入餐廳時,他等在外面、站在阿杰身邊心不在焉地聽他抱怨。
進了餐廳,梅萩詢問洗手間的位置。櫃檯後的服務小姐眉頭一皺,但她還是用頭朝左側的一扇小門點點。
進到小洗手間後,梅萩將旅行袋放在馬桶座上,拉開了拉煉。或許是弗然的逗笑使然,或許是即將面對三個視她丈夫為禁臠的年輕女人所代表的潛在威脅,梅萩想要在她走進藍家夏屋時,呈現出她最好看的一面。
望著牆上的小鏡子,梅萩不確定她是否記得如何化妝。幾年來她唯一掛在心上的就是阿杰和他的復原情況;她沒時間想到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女人。
但就在她的眼線筆觸及眼皮時,昔日的記憶全復活過來。不要太誇張,她想,只要重點強調一下。半晌後,她解開幾粒襯衫釦子直到稍稍露出胸罩邊緣,接下來是豎起後衣領,讓敞開的牛仔布外套微微掉下肩頭。接著她挺胸直背,走出了洗手間。經過餐廳時,她保持視線向前,但她明白自己已經吸引了小餐廳裡每個人的注意。
她打開門走了出來,弗然和阿杰一起看了過來。弗然的嘴張大了,阿杰卻皺起了眉頭。
梅萩走向弗然,彷佛阿杰根本不在場。
“我可以見她們了嗎?”她柔聲問。
一時間弗然只是瞪著她,接著他仰頭大笑。“我太太一定會很喜歡這次的假期的。想想看,上星期她還建議我們今年去巴黎過暑假,不要到山土的木屋了。她說到木屋度假每年都一樣。”
梅萩只是微微一笑做為回答,接著她就要自行打開卡車客座的門,但弗然先她一步。替她關好門後,他繞過車頭來到駕駛座。
嫌上下車麻煩的阿杰仍然窩在後車廂,此時他將上身探出護欄對著梅萩敞開的窗口質問。“你以為你在做什麼?要知道,你要去的地方不是什麼單身酒吧。這些人是——”
她微笑地看著丈夫。“阿杰,你知道嗎?受過教育的人也喜歡漂亮女人。”說完,她搖上車窗,轉頭對爬上駕駛座的弗然粲然一笑。
藍家的夏屋正如梅萩想象中的那樣,它看起來就像某種羅斯福家族會擁有的產業。那是一棟全用原木構成的平房建築,因為年深久遠,木屋的外表已呈暗棕色。正前方的門廊至少有二十呎深、六十呎寬。門廊上散置著許多木頭椅,每張椅子上都鋪著厚厚的棉布椅墊。
“他們的椅墊看起來都不是新的。”梅萩低聲說,但阿杰卻狠狠地瞪她一眼,彷佛在提醒她,不要洩漏自己的出身。一時間,梅萩停下了腳步,想要求弗然載她回機場她好回家。但她接下來想,她的家在哪?母親死後她唯一的家就是和阿杰共住的地方。
弗然的臂膀碰到她的手肘將她拖回了現實。
“好地方。”她對他虛弱地笑笑,隨著阿杰踏上臺階。她正要去攙扶丈夫,他卻扭頭走開,她因而走在弗然身旁。
來到前廊後,梅萩望著夏屋後方的那面湖。放眼過去全是晶藍的湖水,巨石大樹點綴著湖岸。視線所及不見任何其它的房舍或遊人,湖面上也看不到任何船隻。梅萩相信在這裡,只要是他們看得到的地方全歸弗然的家族所有。
“還過得去,”弗然悶吭一聲。“它是我岳家傳下來的,不是我家族的。”他低聲說。“我父親是個水管工。”
他彷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感激之餘,她回報他一個燦爛的笑。
一時間弗然愣得對她眨眨眼。“我母親則替人洗衣。”他說,把梅萩逗笑了。她知道最後那句話是騙人的,他這麼說只是想讓她開心。
“我還有個開出租車的叔叔。”
梅萩走到門前時都還在笑,她很高興因為她需要好好地笑上一笑。此時屋裡跑出了兩個漂亮的女孩,她們的注意力全投注在阿杰身上——她們的外表則清清楚楚地寫著一個“錢”字!她們穿著那種十年都不會褪色的無彩服裝,但梅萩知道那些衣服的價格值得上她母親一年做三個工作的所得總和。
兩個女孩都很漂亮但不突出。如果她們有化妝也是淡得看不出來。她們是那種按著金科玉律生活的女孩,例如,什麼衣服只能配什麼珠寶。當然,她們所戴的珠寶都是祖父母傳下來的真品。
梅萩後退一步看著她們,突然間覺得自己太高、太造作、太膚淺。她再一次地想逃離這個地方。她不屬於這裡。
接著,木屋裡跑出另一個女孩,這一個身材嬌小苗條,有著一頭短俏的黑髮,大大的棕眼。她出現後,前面那兩個女孩自動讓開。
“阿杰,親愛的。”她輕聲說;接著用絕對是飽經訓練的姿勢,她踮起腳尖,一手勾住阿杰的脖子,將他的頭拉下來,親吻他的嘴唇。
梅萩可以感覺到身旁的弗然身體一僵,奇怪的是梅萩卻沒有感覺。部分的她像是站在一旁觀察這一幕並且發表心得。“有個女人在親吻我丈夫。我應該非常嫉妒。我應該把她推開才是。”但是相反地,梅萩只是站在那裡觀看。阿杰挽著未婚妻從大學返鄉時,梅萩嫉妒得幾乎要發瘋。單單是看到那個女人站在她愛得要死的男人身旁,梅萩差一點就失去了理智。
但現在梅萩腦子裡想的是,或許有別人可以照顧他,我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是弗然打斷了那場好戲。“苔麗!”他大聲喚道。“我想這裡有個人你應該認識一下。這位是阿杰的妻子。”
“妻子”這兩個字把三個年輕女人的頭全轉到梅萩身上。苔麗的手仍搭在阿杰的肩上,看起來並沒有要拿開的跡象。
“妻子?”其中一個低喃,眼睛轉向阿杰。
阿杰只是聳聳肩,彷佛他有老婆是件很自然的事,根本不值得他掛在心上。
弗然儘可能保持自然地介紹三個年輕女人給梅萩認識,她們分別是,他的女兒妮娜,妮娜的表妹苔麗,和妮娜的朋友若萍。
三個女孩抬頭望著梅萩——她畢竟比她們都高上幾吋——她嘆口氣,因為她們的眼裡全是敵意。梅萩心裡唯一想到的是,可惜,她本來是想和她們交個朋友的。
我不需要這個,梅萩想,長途飛行之後,今天實在不適合演出雞貓子打架這種場面。她轉身對弗然微微一笑。“我想搭飛機讓我累壞了。或許你可以帶我去我……我們的房間?”她的自尊令她忍不住小小地強調了一下。
“當然好。”弗然說,帶頭穿過三個女孩,梅萩緊跟在後。
來到一處走道,弗然打開一扇門示意她進去。裡面有張床、一座壁架、兩張小桌子,及一張椅子。“我們得替你們換個房間,因為我們起先不知道……”
“這間很好。”她說,不讓他感到為難。
“別把她們放在心上,她們都認識阿杰很久了,而他……呃……”
“他是個獵取的對象,”梅萩說,對弗然微微一笑。“我知道。他既有錢,長得又好看。女孩子還要求什麼?”
弗然的眉頭稍微一皺,接著他回她一笑。“如果你需要什麼東西,儘管告訴我。”他說,一面幫她把皮箱放進房裡的地板上,接著他離開了房間,順手帶上了門。
幾分鐘後,阿杰進來了。正在打開行李的梅萩抬起頭,看出他就要挑起爭端。
“我看不出你為什麼不能有禮貌一點,這些人都習慣了社交禮儀。或許你不像他們那樣有教養,但是——”
她可不會上當。很久以前她就學到當阿杰知道自己錯了時,他會用攻擊做為反制。她開口時,口氣平穩冷靜。“我不明白的是,你為什麼沒告訴他們你結了婚、並且要帶你的妻子同行。”
阿杰從走道過來時,她聽得很清楚他運用柺杖可以走得敏捷而精確,但現在屋裡只有他們倆,他又跛了起來。他像是疼痛難耐地癱坐在床邊。“我會很感激你不要現在要開始跟我吵架。”
她必須猛咽兩口大氣才能開口回答。她不打算再被他玩弄了。阿杰不是衝動型的人,他的每個作為都是有原因的。“我只是想知道原因,如此而已。我以為自己是受邀的客人,但到了這裡才發現他們對我一無所知。”
“好吧,你不要激動,”阿杰說,彷佛梅萩就要歇斯底里起來。“我從來沒告訴格實或是他家的人你的事,是因為,呃,就是男人嘛。我們——”
“沒結婚讓你顯得更有男子氣概?”她柔聲問。奇怪的是,她並不生氣。事實上,她的感覺是好奇。
“對!”阿杰說。“那又有什麼傷害?我已經有好幾年沒感覺到自己像個男人了,就算我讓好朋友認為我仍是自由之身又有什麼不對?”
“自由之身?”她低聲感嘆,她為他放棄的東西一一在心頭浮現。“如果你想要自由,你只要說一聲就可以。”
“梅萩,甜心,你知道我無意傷你的心。”他向她伸出手,但她閃開了。
“不,阿杰,我不知道你無意傷我的心。事實上,近來我認為你加諸於我的痛苦多數是故意的。”
阿杰用手摸摸臉孔,彷佛極為緊張。“我們能不能有幾天不用聽你嘮叨?你有可能放開心胸享受一下?我知道你對流掉的孩子感到難過,但是——”
“不只是那個孩子,阿杰,還有所有我再也無法生出的孩子。”
“那都是我的錯嗎?你是不是這個意思?我已經儘可能去打電話,我——”
梅萩掉開頭不讓他看到奪眶的眼淚。這種她的生命已經結束的失落感,她可有克服的一天?沒錯,她失去了子宮,但她還有其它的東西。人不一定要有孩子才能過得圓滿無缺。
她轉回頭面對阿杰。“好吧!”她說。她無法勉強自己道歉,但或許她能緩和一下房中的氣氛。總之,她已經疲倦得不想和他爭吵。“好吧,我們停戰講和。只要是在這裡的期間,我們不吵架。這樣好不好?”阿杰顯然放寬了心。
突然間梅萩再也無法忍受和他共處於同一個房間。如果她再和他待在一起,她就要失聲尖叫了。手已經抓到了門把,她又停下了腳步。有件事她必須搞清楚。“如果你根本不想告訴他們你已經結了婚,為什麼還堅持要我一起來?我原本想留在蒙大拿的。”一時間阿杰只是坐在床沿沒有說話。
她太瞭解他了。“你直說無妨。”她說。
“老爸和老媽說他們需要休息。”
“原來如此。”梅萩說,掉頭走開了。她不要自己一頭再向那句不公平的話裡栽過去。她離開紐約回到蒙大拿照顧他們受傷的兒子,她日以繼夜地侍候他。梅萩唯一能“休息”的時間就是閱讀她的朋友歐桃樂借給她的教科書,學習如何讓他們的兒子得到更好的復健。現在他父母卻宣稱他們需要逃離梅萩一段時間。
“梅萩?”阿杰呼喚,當她回頭看著他時,他卻沒有說話。
“還有什麼事嗎?”她問,因為她知道他一定有件大事要有求於她。
“讓我好好享受一下,”他柔聲說。“就只我們在這裡的時候。”
過了半晌,她才明白他的意思。“好好享受一下”對阿杰的意思是:喝酒、說笑,再當他的高中足球英雄。那也意味著女孩子——為數眾多的女孩——全都仰望他、愛慕他,當他是個偉大的情人。但梅萩知道阿杰大部分只是愛現。他偶爾會玩一下性愛遊戲,但為時不長且過了就忘。他最喜歡的是女人的愛慕——那是梅萩不再給他的東西。
“沒問題,”她說。“你好好享受一下吧。我會——”她不知道該如何處置自己,但若她能坐在一塊岩石上不受打擾地看著湖水一小時,對她來說那就已經足夠了。“我不會打擾你。”過了半晌,她才又說:“還有什麼嗎?”
“沒別的了,”他說,接著用多年來沒對她展露的表情微微一笑。一時間她又是拉拉隊長,他也回覆足球隊長的身分,而一切都完美極了。梅萩回他一個微笑。“謝謝。”他說。
“不客氣。”她回答,而且說的是真心話,接著她打開門、離開了房間。
或許是出於怯懦,而這麼做絕對不是好客人該有的行為,梅萩還是在沒有告知她的主人並表達謝意前,找到一扇側門溜了出去。屋外的樹林中有條看起來像是山鹿攀行的小徑,梅萩順著它走了過去。
她走了大約一小時後,才察覺她最好還是該往回走了。藍家無疑定有開飯時間,想來他們現在一定是在討論她這個不懂得幫忙的壞客人,但走上這一段路對她有益。
當她走回夏屋時,她感覺好多了。
“你一定是梅萩。”她一踏進屋內時,一個女人現身歡迎她。梅萩當下明白她就是弗然的妻子,那個繼承了大筆財富的女人。她的個子嬌小,全身保養得美麗宜人。
或許是新鮮的空氣,再加上阿杰沒在旁邊訓斥她讓他難堪,她不假思索地說:“怎麼,沒戴珍珠顱鏈?”
話一出口,梅萩驚恐地用手摀住嘴,但藍太太只是大笑,接著熱情地擁住梅萩。“弗然說過你很討人喜歡,現在我可看出來他為什麼這麼說了。啊,快進來吧!所有的女孩都追著你丈夫不放哩。”
“追到了又有什麼好?”
這句話讓藍太太停下腳步,上下打量了梅萩一眼,她的表情嚴肅下來。“哦,我的天!嗯,這個嘛……”她若有所思。
“我無意——”梅萩急著解釋。“我的意思是——”
“不需要道歉,親愛的。”藍太大說,腳步再次移動。“你餓了嗎?請告訴我你沒在節食好保持這麼苗條的身材。”
“我沒在節食,”梅萩笑著說。“我有空吃下的食物都在將阿杰抱上、抱下床時全耗光了。”
“原來如此,”藍太太嚴肅地表示。“我不知道,不過我多少認識阿杰的父母。你也知道這是個八卦滿天飛的世界。聽說他們喜歡將錢花在看得到的東西上。”
“沒錯。”梅萩說,而她也只能這麼說。
“親愛的,你在這裡的期間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那些女孩可以替你招呼阿杰。”
“她們實在太仁慈了。”梅萩說,感覺越來越輕鬆。這個教養好又來自富貴世家的女人,給了她長久以來都沒有過的好心情。
藍太太再次精明地看她一眼。“進來吃飯吧。準備好替自己辯護唷。”
“我會盡量。”梅萩回答,兩人走進了餐室。
每個人正要落座,但當他們抬起頭看到梅萩時,臉上的表情彷佛被神話故事中的黑毯當頭罩了下去。擠在阿杰和一位金髮男人身旁的三個女孩頓時分開,愧疚之色溢於言表。
梅萩想說:“別為了我停止你們正在進行的事。”但她終究沒說。相反的,她只是在藍太太指定的位置坐下。每個人都坐好後,梅萩發現她的位置是在桌尾的藍太太旁邊,對面是那個色迷迷地親吻她丈夫的年輕女人苔麗。苔麗旁邊是那個自稱是格實的金髮男人,阿杰則坐在桌首弗然的旁邊。
每個人都拿好食物後,藍太太開心地說:“默實明天會到。”
這個宣佈似乎讓在座的人嚇一大跳地安靜下來,梅萩忍不住抬頭觀望。陰鬱的氣氛在席中蔓延。
“默實是誰?”梅萩問。
“我的長子。”藍太太回答,眼中滿是笑意。
梅萩好奇地看看桌上其它的人。藍太太的眼中舞動著有趣的光芒,但阿杰、格實和那三個年輕女人全都埋首盤中,沒有吭聲。
這種景象大大地鼓舞了梅萩。“說說看有關他的事。”她高興地說,對藍太太微微一笑。
“我該如何描述我的長子呢?”藍太太拿著叉子表示。
“他像是我太太那邊老一輩的家族。”弗然說。
“對,”藍太太說。“溫家似乎可以分成兩種人,賺錢一族和花錢一族。”
“我以為在餐桌上是不可以談錢的事。”妮娜說,她是藍家最小的一個孩子。
“那是在公共場合,親愛的,”藍太太說。“私下裡我們要說什麼都可以。”她轉向梅萩。“我丈夫的意思是,我的長子是屬於會賺錢的人。默實對嚴肅的事一向比我們敏感。他已經讀完醫科三年級,以後打算專攻復健醫學。”
“而且他或許會做出一番高貴的大事。”格實低聲說;接著其它的人包括阿杰在內——全笑了起來。
阿杰和這個家庭熟悉到能聽懂他們的私人笑話的事實令梅萩怒氣橫生。他為什麼沒告訴過她有關藍家的事?
“聽起來他是個好人。”梅萩說,眼睛看著藍太大。
“我也這麼想,但我是有偏見的人。不論好不好,默實的確非常獨特。”藍太太驕傲地道。
“默實會討厭你。”
梅萩轉頭面向發話的人。“你說什麼?”
每個人都看著若萍,被她的粗魯嚇了一大下。“我的說法非關個人。只是默實對漂亮的女孩不感興趣。”
“那是經驗之談?”格實問,接著他和阿杰對看一眼,和阿杰分享他的笑話。
“我幹麼對默實有興趣?”若萍用力駁斥。“我又不是被虐待狂。”
格實看著梅萩。“若萍會口出惡言,是因為去年她試圖勾引我哥哥,他卻讓她碰了一鼻子灰。她腦袋裡的東西構不上他的標準。”
梅萩心不在焉地聽到更多有關藍家長子的事。似乎他做什麼都很行。
“默實根本不會嘗試任何他做起來達不到第一名的事。”妮娜不屑地表示。梅萩不自覺地抬起頭看著她。
“那總比每學期都在換主攻科系要好。”格實回敬她一句。
“我們幹麼要談默實?”若萍用小女孩撒嬌的口吻說。“就算他是耶魯大學的足球隊長、就算他在班上永遠是第一名,但這個人可愛嗎?”說到這,她害怕地看一眼藍太太。“我的意思是……”她的臉脹紅了。
格實看著梅萩。“你看我妹妹的朋友可是自取其辱。去年夏天她在我哥哥面前出盡了洋相,但默實甚至連瞧她一眼都沒有。”
“我才沒有!”若萍叫道,似乎快哭出來。“我只是看他孤獨無聊,所以找他聊聊天,如此而已。”
“是了,當然,”格實說。“那就是你為什麼會帶四條那種……你們怎麼叫它來著的?”
“我相信它們的名字是丁字褲比基尼。”藍太太笑著說。
“我不要再聽你們取笑!”若萍推開座椅跑離了餐桌。
藍太太拿起麵包籃遞給梅萩。“親愛的,現在你可明白為什麼我不戴珍珠顱鏈了。如果我戴了,或許我會拿它勒死什麼人。”
梅萩為這個只有她和藍太太懂得的笑話,笑彎了腰。
我喜歡這些人而我喜歡這個地方,梅萩想。那些女孩或許不包括在內,但這對老夫婦我絕對喜歡。
就在那一刻,她發誓要好好享受這段難得的假期。她將不理會阿杰的所言所行,放開心懷地自愉。想著的當兒,她看向桌子的另一頭,她看到阿杰正在和妮娜調情。
什麼樣的女人可以眼睜睜地看著她的丈夫和別的女人調笑、卻無動於衷?梅萩想,心裡立刻浮現出了答案:一個想要退出的妻子。
領悟出這個道理,梅萩的心也為之一寬。她回來找阿杰是個錯誤。她放棄了有可能璀璨亮麗的模特兒事業,回來找一個說是愛她的男人,這卻是個錯誤的決定。
為了那個錯誤,她已經付出了代價。過去幾年中她為了阿杰放棄了一切,她想,她甚至失去了生育能力。但她不可以繼續往牛角尖鑽,那種痛是她怎麼做也彌補不了的。
但現在,就在她看著丈夫與人調笑的當兒,她覺得輕快而舒暢。她仍然年輕漂亮,雖然沒有之前那麼美,但還過得去。至少,她仍然還有希望。
“梅萩,親愛的,”藍太太用手按著梅萩的手腕。“你還好吧?”
“事實上,我好得很。如果我明天去釣魚,你會介意嗎?”
“釣魚?”藍太太訝異地問。“我絕對想不到你……”
“除了給我的皮膚擦美容用品之外,會對任何事有興趣?”梅萩笑著說。
藍太太的眼睛發亮。“我們彼此還有許多需要了解的,是不是?”她壓低聲音不讓其它人聽見她們的交談。“對了,當然沒問題,你喜歡做什麼都可以。你可要人陪著一起去?”
“不用,我一個人就可以了。那是說如果你認為可以。”
藍太太知道梅萩真正的問題。她是否必須參與所有的社交場合?他們是不是必須隨時攪和在一起進行團體活動?
“絕對可以,”藍太太說。“明天我要介紹你認識我兒子默實。他也喜歡釣魚。”
梅萩瞟一眼桌子那頭的阿杰。現在妮娜和苔麗都湊在桌邊聽他講故事了。或許在說他高中時期的某次瘋狂逃學事件,梅萩想。她回頭看著藍太太。“謝謝你,但我想我寧願要個沒有男人的假期。”
“我完全明白,”藍太太笑著說。“把這裡當成你的家。不過只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梅萩謹慎地問。
“你要叫我的名字露琪。我所有的朋友都是這麼叫我的。”
一時間梅萩愣住了。她原就對藍太太和她的丈夫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沒想到藍太太的感覺也是一樣。
“那是我的榮幸。”梅萩柔聲說,接著和露琪相視一笑。
“到前廊喝茶吧?你去拿件厚毛衣,我來準備白蘭地。”
“太棒了!”梅萩說,和藍太太同時站了起來,丟下同桌的三名男士和兩個年輕女子。
梅萩回到房裡時心想,為什麼我的公婆不能像這對夫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