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洛陽一把抓起自己的衣帶,遞給唐鬥,低聲道:“自己看!”唐鬥抓過衣帶,卻發現風洛陽這條衣帶不知什麼時候和自己衣帶粘在了一起,無論怎麼分也分不開。他恍然大悟,抬手朝着自己的臀部摸去,果然發現臀部的衣服已經和長石凳緊緊粘在一起。他連忙再摸了摸自己的背後,觸手所及處都是黏稠的黃魚膠。他再一回想今日出門之時祖菁對他親暱的動作,頓時把一切都想了個清楚明白:“小祖在出門之前,故意拍了我和老風后背和臀部一下,將黃魚膠粘在我們衣褲之上。我們在長凳上坐實之後,衣褲上的黃魚膠黏着在凳上,待我們發力站起,嘿嘿……幸好我和老風的衣帶被風吹起,無意中粘在了一處,又被老風及時發現,否則……我唐門大少的名頭……”
“呼,幸好你及時發現,否則我們不被天下人笑死才怪。”唐鬥冷汗直流,後怕地説。
“死也不能站起來。”風洛陽抬起袖子,擦了擦頭上冒出的冷汗,無奈地沉聲道。
“那是當然!”唐鬥忍不住學着風洛陽的樣子,仰起頭朝頭頂高飛的旗幟看了一眼,卻也看不清旗子上面寫了些什麼。
“大少、風公子,這麼看來你們是不準備讓開了?”龍門司庫蛛師海天翁緩緩收回望向旗幡的目光,目光炯炯地望向唐鬥。
與此同時,宋無痕的聲音也轟然響起:“風公子、大少,你們真要趟這池渾水?”
唐鬥和風洛陽鬱悶地互望了一眼,一起硬起頭皮,齊聲道:“不錯!”
綠水橋東西兩側宋海兩位幫派主事同時沉默了下來。風洛陽和唐斗頓時感到兩岸上千雙眼睛都在望向二人的頭頂,似乎每一個人都在斟酌着旗上所寫的字。
宋無痕高高立在橋東酒樓上的身影忽然消失了蹤跡,似乎從樓上正往下走去。在橋西的龍門司庫海天翁冷笑了一聲,道:“大少,你到底意欲何為?”
唐鬥繃着臉,勉強擠出一絲冷笑,雙手大拇指一指自己的頭頂,故作深沉地説:“海司庫,你看我頭頂旗幡之上所書何字?”
海天翁哼了一聲:“以和為貴!”
“哦——”唐鬥一頭霧水此刻才終於澄清,恍然大悟地朝風洛陽望了一眼。風洛陽垂下頭,用右手狠狠拂了一下面頰,左手從右手肘下穿出,在右臂遮蔽之下,悄悄向唐鬥伸出大拇指,以示誇獎。
“嗯……”唐斗的腦子此刻彷彿閃電一般飛速運轉,表面上卻裝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不錯,今天我唐鬥甘冒奇險,攜我結義兄弟風洛陽來到潤州綠水橋,就是為了阻止龍門和年幫的兄弟血濺橋頭。”
“憑你區區西南一隅的唐門門主,居然敢管我龍門的閒事,莫不是自以為可以做武林盟主了吧?”這個時候,海天翁身後隱忍良久的龍門京杭分舵舵主雲金帆終於耐不住性子,戟指喝道。
在雲金帆發話的時候,年幫春壇幫眾之中也傳出來一個蒼老而滿是嘲諷的聲音:“大少果然野心勃勃,竟然胸藏問鼎中原武林之志,想要做和事佬,就要看看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
唐鬥循聲望去,一眼就看見被春壇精鋭緊緊擁住的春壇壇主鐵掌蛇心龍三爺。他狠狠看了龍三爺一眼,嗤了一聲,昂首一抬雙臂,朗聲道:“龍門和年幫的兄弟,聽我唐鬥一言。想我唐鬥十數年前初入江湖,兩手空空,一無所有,只有一壺好酒,一個兄弟。”説到這裏,他用力一拍風洛陽的肩膀,以示眾人,好兄弟就是眼前這位。
“當時我想的是什麼,幫派爭雄?獨霸江湖?問鼎武林?”唐鬥哈哈一笑,用力啐了一聲,“都是他奶奶的放屁。當時我想的,和所有剛入江湖的朋友一樣——醉舞無敵劍,怒斬惡人頭。我想的是,千辛萬苦終於成了江湖人,做人做事一定要不負此生。”
説到這裏,唐鬥似乎被自己的話激起了心頭熱血,興奮得雙腿一跺地,就想聳身站起,卻被風洛陽一把按住肩頭強行將他摁回座位。
“好險!”唐斗轉過頭去,感激地看了風洛陽一眼,卻只得到一個不屑一顧的白眼。唐鬥嘿嘿一笑,接着昂然道:“龍門和年幫的兄弟,你們今日血濺綠水橋頭,他日墓誌銘上該如何書寫?你是為何而死?殺死你的是何人?你可曾登上過天下第一錄?可曾有江湖行歌讚揚過你的事蹟?你便是江南鎮惡堂的懸紅閣都沒有上過,無緣流芳百世,也別想遺臭萬年。生是孤魂,死是野鬼,爹也不親,娘也不愛,渾渾噩噩,了此殘生,何其不幸,何其無辜。幾年之後,江湖之上連你姓甚名誰都無人知曉。只為了宣殿章和甘潑膽,值得嗎?”
“好膽!甘門主的名頭是你叫的嗎?”
“好膽!年幫主的名號豈容你亂叫?”
年幫和龍門十數個大小頭目、舵主香主齊聲喝道。
但是唐鬥之言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綠水橋兩畔龍門和年幫白布包頭,準備血腥廝殺的普通幫眾們都忍不住眼巴巴地看着唐鬥,似乎他的話引起了他們內心強烈的共鳴。
“各位,我唐門鋭意北進,殺入中原,就是為了招攬那些血仍未冷的江湖好漢,共謀大事。一入我唐門,再不必去擔心那些雞蟲爭鳴般的幫派爭鬥,兄弟齊心,爭鋒江湖,共襄盛舉,做風頭最健的江湖豪傑,行最令人注目的武林大事,生有俠名,死有傳説,一圓江湖之夢,不負此生所學,豈不比在悽風苦雨中鬥生鬥死強過百倍。”唐鬥説到這裏,雙手一展,作出一副開懷之狀,熱切地説道,“兄弟們,來我唐門吧!”
“我就知道……”一旁的風洛陽聽到這裏,無奈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舒緩了一下自己的頭痛,“繞來繞去還是不忘為唐門招新。”
綠水橋上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瞠目望着此刻熱情洋溢的唐鬥。即使深沉多智的龍門司庫海天翁此刻也被唐斗的膽氣和豪邁所震驚。他們實在想不到什麼人能夠瘋狂到在當世兩大幫會的血腥對決之地,大肆為自己的門派招攬人馬,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為人們描繪出的一幅未來藍圖,確實比龍門和年幫給予自己幫眾的許諾更加吸引人。
“叮……叮……”數聲脆響忽然在橋兩側響起,幾名龍門和年幫的幫眾手中的兵器落在地上,似乎是受了唐斗的影響,真的生了投奔唐門的念頭。
就在這時,幾聲清脆的掌聲突然在綠水橋東響起。眾人轉頭望去,卻見年幫幫魁宋無痕微笑着一邊鼓掌一邊從緩緩讓開的年幫幫眾中走了出來。
“都説唐門大少一雙手天下無雙,依我看來,這張嘴也該稱得上獨一無二。”宋無痕朗聲笑道,“如果今日年幫和龍門爭勝真的要死上幾個我年幫的手下,我宋某怕是也留不住自己的兄弟。幸好今日綠水橋一戰,死的只有年幫以外的人。”説到這裏,宋無痕抬起手來,朝空中打了一個瀟灑的響指。
隨着宋無痕奇特的號令,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機括聲不絕響起。從綠水橋東門廳大開的酒樓之中,魚貫滑出六道青黑色的身影。乍看上去,這六道黑影和普通壯漢身材一般高矮,頭上帶着青藤斗笠,身披韭黃色蓑衣。但是仔細一看,這六人身上毫無一絲生氣,渾身上下充盈着的只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
“嘿嘿嘿,”唐鬥伸着脖子越過風洛陽的頭頂,朝宋無痕這邊張望了一下,不由得笑了起來,“宋先生,憑區區六位兄弟就想要不折一人,贏這綠水橋一役,豈非太過異想天開?”
“噢,是嗎?”宋無痕微微一笑,忽然抬高嗓音,沉聲道,“準備!”
就在準備二字剛一出口之時,這六道人影頭上斗笠突然飛入高空,隱藏在斗笠陰影之下的人面赫然顯露出來。這是六張用濃墨重彩勾勒出來的人偶臉龐,每一張臉都做着不同的表情:憤怒、憂慮、沉思、悲傷、恐懼、驚訝。看着這表情各異的面孔,一種妖異詭譎的寒意在在場的所有江湖人物心中緩緩升起,即使膽大包天的唐鬥亦不例外。一時之間,整個綠水橋畔無人開口説話,每個人都默默注視着這六個鬼魅人偶臉龐,心膽俱寒。
“哧哧哧”,六聲輕響緊隨着斗笠的高飛響起,披在六道人影身上的韭黃色蓑衣四分五裂,滑落一地。這六個人偶的真身隨之顯現:精鋼鑄造的軀幹,中間被掏出四個空洞,洞中裝置着製造精巧的連發弩機,人偶的雙臂緊貼軀幹,上臂前伸,臂上也各裝置着一個弩機。每個弩機周圍都環繞着一圈由機括控制,可以旋轉輪換的後備弩匣,所有的機括都連接到人偶背部一個巨型的螺旋轉動機關之上,此刻這些機關各正被藏在人偶身後的兩名壯漢牢牢握住,只要一鬆手即可發動。
六個人偶,每一個人偶六台弩機,一共三十六台連發弩,每個弩機旁配置數百枚特製的短杆強弩,一旦發動,必有雷霆萬鈞之勢,實非血肉之軀可以阻擋。
“風公子,大少。”宋無痕悠悠然走到這六架人偶身邊,抬手輕輕拍了拍其中一隻人偶的肩膀,微笑道,“我在這裏向你們隆重介紹一下關中機關堂堂主李三響的成名傑作——七情弩機陣。”
“七情弩機陣……”唐鬥看在眼裏,心臟一陣劇烈的跳動。這六架精鋼人偶分明就是唐門暗器的剋星。唐門收發暗器的功夫雖然出神入化,詭異多變,但是若論猛烈程度,怕是連這個弩機陣一半的威力都趕不上,若論格擋的手法,有什麼能夠比得上刀槍不入的人偶陣。年幫亮出這件看家物事,不但要**於正面交鋒的龍門,恐怕還有震懾唐門之意。如果他日唐門和年幫起了衝突,多少唐門子弟會死在這無堅不摧的弩機陣下?想到這裏,唐鬥心中一陣又一陣的膽寒。
“不對!”就在這時,一直沒有説話的風洛陽忽然開口道,“少了一個!”
“少了一個?”唐鬥和宋無痕始料未及,同時莫名地問道。
“既是七情,怎的少了一個?”風洛陽木訥地問道。佛家有言,人有七情:喜、怒、憂、思、悲、恐、驚。現在的六個人偶只包括了後六種情感,少了喜之一情,所以風洛陽才有此一問。
此刻所有人都在震驚於七情弩機陣的兇悍可怖,根本沒有人想到此節,而風洛陽似乎根本沒把眼前的弩機陣放在眼裏,大敵當前,仍然有閒情雅緻談論弩機陣名字的講究,這番氣度頓時讓綠水橋兩岸的江湖人物無不折服。其實風洛陽何嘗不感到由衷恐懼,但是他生性嚴謹,凡事必會窮根究底,不放過任何細節,即使在這樣的場合,他的毛病仍然不改,方有此問。至於此問無形中大大提高了他的江湖形象,卻是他始料不及的。
“哈哈,問得好!”這個時候,一個尖細的聲音忽然從橋東最大的酒樓——邀月樓上響起,“七情弩機陣揚威江湖已有些時日,只有你第一個問及此事。哈哈,七情弩機除了這六個人偶,還有我這個製造者,加起來不就是七情?我獨佔一個喜字。”
風洛陽和唐鬥同時揚起頭,朝着邀月樓二層窗口望去,卻發現窗口陰影重重,何人説話看不真切。
“想不到神機李三響竟然親自到了潤州指揮弩機陣。”唐鬥和風洛陽互望了一眼,只感到如今的形勢更加棘手了。
“風公子,大少,七情弩機陣蓄勢待發,目標乃是龍門幫眾,請兩位移駕,莫被誤傷。”宋無痕説到這裏,語氣已經冷若冰霜。
唐鬥和風洛陽還沒來得及發話,一陣冷冰冰的笑聲卻突然從橋對面龍門司庫海天翁嘴中發出。
“機關堂的七情弩機雖然可怕,但是還未放在我龍門的眼中。你年幫有強援,我龍門難道沒有手段?”海天翁説到這裏,身子往旁邊一閃,朝綠水橋方向輕輕一揮手。在他身後侍立的一批龍門大小頭目紛紛海潮一般朝兩邊閃開,亮出了站在後排的一彪人馬。
這彪人馬共有八個。每個人頭上都以塞外胡人的方式纏着厚厚的粗布包頭,穿着半開敞的窄袖胡服,從敞着的衣衫看去,這八個人的胸膛堅實如鐵,更隱隱閃爍着黃銅色的光芒。看到龍門的人閃了開來,這八人中領頭的一個嘴角一裂,露出一絲猙獰的笑容:“兄弟們,亮傢伙!”這句話一出口,這八個人同時往頭上一抓,用力扯下包頭,遠遠拋開,抬左手往胸前一撕,將裹身的胡服扯落於地,接着將一直隱藏在身後的右手往身前一展,八道金光在眾人眼前乍然一亮,接着化為八道雷霆重重轟在地上,發出氣勢磅礴的一排驚雷之音,只炸得眾人雙耳一麻,迴響不絕。站得較近的龍門幫眾不由自主連退了三步,最前排的幾個幫眾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滾倒在地。
響聲過去好一陣,眾人才抬眼仔細觀看,發現站在眼前的竟然是八個渾身金光閃爍、亞賽天庭羅漢的和尚。剛才發出巨響的,乃是他們手中重若千鈞的熟銅齊眉棍。
“西少林寺金剛院!”唐鬥看在眼裏,忍不住喃喃驚道。
當年天書會魔頭陷身關中刑堂,第一個撞破牢籠,揚長而去的乃是風頭最勁的魔頭之一:金和尚無空。此後無空在西域建立了一間只收酒肉和尚的寺院,起名西少林,其中金剛院的和尚乃是金和尚的嫡系弟子,據傳不但人人精通金剛伏魔神通,而且個個都有一身刀槍不入的金剛不壞體,乃是江湖上打不死、砍不爛的滾刀筋,人見人怕,無人能擋,不但關外武林視其如洪水猛獸,就算是中原武林也久聞他們的兇名。
今日龍門竟然不聲不響,偷偷請到這羣魔頭來助陣,其志確實不可小覷。
“聽着,灑家是金剛院首座——鐵佛恩,今日衝着年幫而來,姓唐的、姓風的,給我有多遠滾多遠,等我收拾完年幫,自然會去找你們。”領頭的和尚獰笑一聲,洪聲道。
金剛院對上機關堂,一個刀槍不入,一個無堅不摧,一為盾,一為矛,確是棋逢對手。風洛陽唐鬥置身其間,忽然間顯得頗為多餘。如果他們能夠走得開,已經有多遠走多遠了。可惜的是,他們非但走不了,連站都不敢站起來。這個時候,便是口舌伶俐的唐鬥也説不出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