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明華坐在直播間裏,頭戴耳機對着話筒在主持節目,她的臉上呈現出一種隱忍的厭煩和耳機裏那個喋喋不休的聲音相比,雷明華的聲音像是偶爾插進去的一個頓號。
“……明華你不知道她這個女人心有多狠,”這個聽了就會令人感到煩躁的男聲説:“你簡直想像不出來這兩年我對她有多好。她要什麼衣服,不管多貴我都給她買,她要首飾,我眼睛都不眨就給她買,她説在家待煩了,悶了,厭了,我給她錢讓她出去旅遊——可以這麼説,她向我提出的任何要求,我沒有一個不滿足她的。”
雷明華皺着眉聽着,實在不想插話。
“喂?喂?明華,你有沒有聽見我説話?”那個男人沒有聽見雷明華的聲音,停下自己的話問雷明華。
雷明華努力剋制自己的不耐煩情緒,説:“你請講,我在聽。”
雷明華實在忍不住,把話筒關掉,頭扭到一邊,對着空氣罵了一句髒話,然後又把話筒打開,接着聽那個男人的熱線。
男人又接着嘮嘮叨叨地説了好幾分鐘,都是説他對那個女人有多好,那個女人對他有多無情,説着説着,他的聲音變得哀怨起來。
雷明華聽見那個男人説:“……以前我對她那麼好,現在我沒錢了,她就要離開我,明華你説説,她是不是太沒良心了?我,我該怎麼辦啊?”
雷明華説:“這位朋友,聽了剛才你説的情況,我想問一個問題,你覺得你們倆之間有愛情嗎?”
男人叫起來:“當然有,沒有愛情我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
雷明華問:“那她對你呢?”
男人略一遲疑,説:“當然也有,她不愛我的話,我對她這麼好乾什麼?”
雷明華聽了男人的邏輯,又好氣又好笑,説:“你這種判斷,就像一個人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一樣。”
男人沒有聽懂雷明華的話,説:“什麼運動員裁判員的,我又沒跟你説體育比賽。”
雷明華無聲地嘆口氣,説:“??牒芏嗾?謔仗?頤牆諛康吶笥衙??????不嵛?憧悸塹秸飧鑫侍猓?薔褪悄忝橇┲?淶墓叵當C淳筒皇牆?⒃詬星榛?∩系摹U庵值タ課鎦矢?櫪次?值墓叵擔?糾淳筒換嶗喂獺!?
男人又叫起來:“我喂一條狗,它還知道報恩呢。”
雷明華抬頭對外面的導播做了個手勢,示意導播掐斷了這個電話,同時對着話筒裏説:“喂?喂?哦,很遺憾,這位朋友的電話斷掉了。下面我們來聽一首歌,如果有哪位朋友想把自己的故事講給大家聽的話,可以繼續撥打我們的熱線電話。”
雷明華選了一首蔡琴的歌放起來,她看了看時間,已經快兩點鐘,離節目結束的時間不遠了。雷明華臉上流露出一絲心神不定的表情。
導播接進了最後一個熱線,蔡琴的歌還沒有放完,雷明華沒有把熱線的聲音切到節目當中,對着話筒説:“喂,你好,我是明華。”
電話裏傳來一個雷明華已經十分熟悉的男聲,那個男人笑着説:“明華,你終於忍不住了。”
雷明華先是一愣,隨即便明白了是誰在説話:“你終於打電話來了。”
他説:“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忍不住的,今天你把那個男人的電話掐斷了。”
雷明華笑了,説:“不是,是他自己斷掉的。”
男人也笑了:“好了,你騙不了我,也用不着騙我,因為我的感覺和你總是完全一樣的。”他的聲音變得很温柔,“明華,我告訴過你,我坐在黑暗裏聽着你和那些人説話,就像體驗自己的感覺一樣體驗着你的感覺,你的任何反應都在我的預料之中,我當然也能理解。”
雷明華一邊聽男人説話,一邊心神不定地看着機器上的時間,蔡琴的歌已經快唱完了,還有人在打熱線進來。
雷明華對男人説:“對不起,我還要接一個熱線,等一會兒我打電話給你好嗎?”
男人沉默了一下,説:“等你下節目,我給你的辦公室打電話吧。”
説完,他的電話馬上掛斷了,導播又接進來一個熱線,一個女人失戀了,在電話裏帶着哭腔説話。雷明華把電話切入節目中,以她一貫被聽眾認可的風格傾聽以及勸慰着電話裏那個痛苦不堪的女人,直到節目結束。
從直播間出來,雷明華回到了辦公室。一進辦公室,她就打開了房間裏的燈。辦公室裏空蕩蕩的,桌上照舊堆滿了聽眾來信,雷明華走到辦公桌前坐下,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兒。房間裏很安靜,只有牆上的石英鐘發出微弱的“嘀嗒”聲。雷明華睜眼看看牆上的鐘,又看看桌上的電話,微微嘆了口氣,開始拆看桌上的信件。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雷明華已經處理了好幾十封聽眾來信了,在這個過程中,她總是不由自主地掃一眼桌上的電話,而電話鈴卻始終沒有響起。一直到凌晨三點,雷明華疲倦地把剩下的信推到一邊,用手指揉着發脹的太陽穴,盯着電話機發呆。
最後,雷明華下定決心似的拉開抽屜,從裏面翻出電話本,打開來在裏面查看了一會兒,找到了上次導播幫她記下的那個手機號。在撥這個電話之前,雷明華拿着話筒猶豫了好一會兒,幾次想把話筒放回原位,卻最終還是撥打了那個號碼。
聽筒裏傳來電話接通的長音,一聲接一聲地,對方沒有接聽。雷明華的神情越來越緊張,手緊緊地抓住話機,聽着裏面的反應。可直到電話自動切斷為止,對方始終沒有接聽電話。當聽筒裏傳出斷線後短促的“嘟嘟”聲時,雷明華臉上露出既失望又慶幸的表情,她放下電話,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放好電話,雷明華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轉身向辦公室大門走去。走到門口關掉燈,正準備鎖門時,桌上的電話鈴卻突然響了起來。雷明華在門口愣了一下,沒來得及開燈就快步走到辦公桌前接起了電話。
“喂?”雷明華説:“哪位?”
“你在等我的電話嗎?”這個雷明華熟悉的聲音慢慢地説,“我知道你會等我電話的。”
雷明華手摸到椅子,拖到自己跟前坐下。辦公室裏的燈沒有開,但走廊裏的燈光傾瀉進來,在房間的地上投射出淡淡的光亮。
雷明華坐在椅子上,説話的聲音顯得很從容。
“剛才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雷明華問:“你好像有點……神秘。”
“是嗎?那是因為你覺得,我總是在很深的夜晚,在你看不見的地方陪伴着你。”他説:“你害怕我嗎?”
雷明華猶豫了一下,説:“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有沒有對我説謊。”
“還是關於我女朋友的事情?”他不緊不慢地問。
雷明華對着電話點頭,説:“是的。你不要覺得我的行為可笑,我真是沒辦法放下這件事兒,我對你説的一切都覺得不可理解。”不等對方説話,雷明華又一口氣地説:“每天晚上做節目前我就想,今天那個人還會不會打來熱線,他總是在節目快結束時才打電話來的。我還想,他説他心甘情願地從女朋友那裏傳染上了艾滋病,世界上真會有這種人嗎?如果他是在騙我,他的動機是什麼呢?”
雷明華説到這兒,聽到他在電話那頭笑了:“這説明你心裏還是更願意相信我沒有説謊的,是嗎?”
“我不知道,”雷明華説,“如果你沒有説謊,那麼你殺人的事情又成了真的。”
“是啊,我為了愛一個女人而從她那裏傳染上艾滋病,這是情聖才會做的事兒,簡直催人淚下。可我因為從她那裏染上了艾滋病,又把她殺死了,這又成了什麼行為呢?”他在電話那邊慢悠悠地説着,就像在和雷明華討論別人的問題。
雷明華沉默了一下,説:“也許我會去報警的。”
他笑了:“從開始給你打電話,我就沒有害怕你會報警。明華,我説過,我聽了你很久的節目,已經很瞭解你了。”
雷明華説:“你太自負了,只靠聽我的節目是沒辦法瞭解我的。”他説:“可我知道你會等我的電話,知道你不會報警,知道你又怕我,又總是想起我。這些我説對了嗎?”
雷明華説:“那我更可以肯定你説的那些全都是假話了。你摸準了我的性格,知道我的興趣和習慣,然後就編出那麼一個故事來吸引我的注意。”
“真的嗎?”他説,“明華,你想不想驗證我説的話是真是假?”
雷明華脱口而出:“當然想。”
這時,電話忽然被對方掛斷了。雷明華不敢相信地看看話筒,裏面傳來短促的斷線聲,她剛剛達到極度緊張的情緒被中途掐斷,一時之間不知作何反應,愣了一會兒,才氣惱地把電話重重扣在話機上。
辦公室裏又安靜下來,走廊裏的燈光投在地上,顯得很不真實。雷明華想了想,拿起電話再撥剛才的手機號,然而這一次手機已經關機了。
雷明華控制不住地叫起來:“滾!滾!給我滾!”
罵完,雷明華拎起桌上的包和外套,快步走出辦公室,走向電梯間。電梯還在最底層,雷明華按了按鈕後,等着電梯慢慢地往上爬。她不由自主地側耳傾聽着辦公室方向的動靜,但直到電梯上到她面前打開門時,辦公室裏也沒有傳出她期待中的電話鈴聲。
雷明華獨自站在電梯裏,把外套穿好,用頭巾將頭緊緊地裹起來。電梯裏的燈光很慘淡,玻璃鋼形成的鏡面將人影扭曲變形,雷明華面無表情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像是看着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神經病。”她喃喃地説了一句。電梯到了底層,門打開了,雷明華走出電梯,大廳裏的燈光很亮,她鬆了一口氣,彷彿這才回到了自己生活的真實世界中。
雷明華從站崗的武警面前經過,走出電台大門。外面空無一人,也沒有一輛出租車。
雷明華走到路邊等了一會兒,沒有出租車經過,她便不再站在原地等,而是邊向前走,邊不時地向路上張望,看是否有夜班出租車從身邊經過。
已經是凌晨三點多鐘了,路上一直沒有出租車的影子。北風颳得有點淒厲,雷明華把外套和頭巾裹得更緊。風聲中,只有她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在敲擊着冷硬的路面。雷明華低頭盯着腳下的路,她看到除了黯淡的路燈光線之外,有一點淡淡的光影摻雜了進來。而漸漸地,另一種聲音隱隱從身後傳來,雷明華禁不住轉過頭去看。
人行道上,遠遠地跟着一輛摩托車,因為開着大燈,雷明華絲毫看不清摩托車手。也許是看到雷明華停下來向後張望,摩托車也停了下來,仍然亮着大燈。雷明華索性轉過身,靜靜地看着摩托車的方向,而對方也將摩托車熄了火,靜下來朝着雷明華的方向。
一人一車就這麼安靜地對峙了一分鐘。
雷明華站在原地,忽然開口大聲地問:“是你嗎?”
摩托車手沒有作聲,可以看出他是跨坐在摩托車座位上的。
雷明華又大聲説:“讓我看看你!我想看看你!”
摩托車手還是沉默着,但他抬手把大燈換成了前燈,使得雷明華不再被大燈刺花了眼睛,而能夠看清一個模糊的輪廓。雷明華看到摩托車手的頭上戴着一頂嚴實的頭盔,但能夠判斷出他的身材比較高大。
雷明華説:“我看不清,我想看清楚一點!”她忘記了他們倆之間不短的距離,正常的音量無法讓對方聽見自己的聲音。
對方顯然沒有聽到雷明華的這句話。
雷明華忽然邁開步子向摩托車走去,同時她放開聲音問:“是你嗎?我知道就是你!”
在雷明華剛一邁步的同時,摩托車手一踩油門,將摩托車掛上了擋,在雷明華才來得及向他靠近不到十米的時候,便調轉了方向,從一個缺口處駛上了快車道,然後加快車速。摩托車發出一聲轟鳴,轉眼間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雷明華的臉被凍得通紅,在她疾步走向摩托車時,原本裹得緊緊的頭巾也鬆開了,風很快就將她的頭髮吹得亂七八糟。她索性把頭巾抽下來,讓頭髮在風裏亂糟糟地飛舞着。一種奇異的表情浮現在她的臉上,那是一種混合着愉快、興奮和好奇的複雜情緒,這種情緒刺激着雷明華,使她剋制不住地在凌晨的街頭開始唱歌。
雷明華在燈光昏暗的街頭獨自向前走着,她放鬆而誇張地舞動着身體,邊走邊唱:“我的愛,赤裸裸,我的愛赤裸裸,我何時不會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