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普克上班以後,向處裡領導談了一下王敏一案的新思路。果然不出他所料,處裡對此事並不抱積極態度,但也不便直接反對。只說最近事情太多,王敏案影響不大,偵破難度卻不小,放太多精力不值得。再說要對機關公務員展開調查,恐怕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如果普克堅持,一定要儘量縮小範圍和影響,而且資料管理網絡化的工作同時還要做著。
普克對處領導的要求一一表示接受,之後他去找了彭大勇。自普克出差培訓起,他一直沒見過彭大勇的面,這次想問問王敏案件後來有沒有什麼新的線索。
彭大勇告訴普克,DNA檢查結果表明,浴室下水道取出的毛髮裡,除了有王敏的、趙剛的和丁丁的之外,另有兩種不知是什麼人的,由於沒有嫌疑目標,根本就無法查驗。其他都沒什麼特別的,就是王敏的前夫趙剛出差回來後,彭大勇曾找他問過情況。
趙剛說了一件小事。王敏兒子丁丁以前有王敏那兒的鑰匙,後來王敏突然要走了,丁丁回家後告訴了趙剛。趙剛心裡猜疑王敏並不是因為自己鑰匙丟了才向丁丁要走鑰匙的,很可能是有些新情況,怕丁丁碰上不合適。趙剛想,現在王敏的事犯不上他多嘴,何況他本身就知道王敏的性格(趙剛並不願意在王敏死後說她的壞話),所以他一直都沒問。只是在他出差前一天,考慮到兒子丁丁無人照顧,他便打了個電話給王敏,問是否能讓兒子在王敏那兒住到他回來。可王敏卻找藉口拒絕了,說要丁丁住到外公、外婆家。丁丁表示他一個人能管好自己,堅持要住在趙剛家,王敏就跟趙剛說,她每天晚上都會把丁丁安頓好。後來趙剛就隨意地問了王敏一句,是不是有男朋友了。王敏先說是有一個。趙剛便問是哪兒的,王敏又急忙說,也不算是男朋友,趙剛就沒再多問。
雖然浴室下水道里的毛髮中有趙剛的,但趙剛與王敏離婚前,也是住這套房子,當然會使用浴室。而找到的這批毛髮,可以是幾年來逐漸積存起來的。彭大勇查過趙剛的活動日程,證實趙剛是可以排除嫌疑的。
從趙剛的反應來看,對於王敏的被害,說不上有多悲痛,但多少還是看出來有些不舒服,畢竟他們在一起生活過那麼多年,離婚也不代表一定有著刻骨的仇恨。不過,趙剛表示,他對王敏的被殺很困惑。
王敏以前紅的時候,存下不少錢,但這次趙剛作為丁丁的監護人幫著處理王敏的遺產時,發現這筆錢基本上沒怎麼動過。所以她被殺不太可能是經濟上的原因。如果是情殺,理由也不充分,王敏現在是單身,完全有婚戀自由,而她在男女關係方面,又屬於較開放型的,不太可能因過分糾纏對方而被害,從現場情況看,沒有掙扎打鬥的痕跡,雖有過性行為,可王敏臉上又有笑容,也不太像是被人糾纏無法擺脫的樣子。至於王敏的個性,趙剛評價說,只是比較開放,喜歡新鮮,刺激,虛榮心較強(他補充說,這並不稀奇,大部分女人虛榮心都很強),也沒有其他大的毛病。不知道怎麼會出這種不幸的事。
彭大勇問:“這個案子你還打算接著查?”
普克點頭說:“這麼停下來,覺得不甘心。老彭,你覺不覺得趙剛的疑問很有道理?我也反覆考慮過,覺得這個案子最大的問題就是,搞不清罪犯的作案動機。你辦了這麼多年案,以前有沒有見過這種事兒?”
彭大勇想了一會兒,說:“如果是預謀殺人,一般都有作案動機。這個案子,從現在的線索來看,應該說罪犯事先是有準備的,但的確是找不出作案的動機。”
“對。作案人先跟王敏電話聯繫過,發生性關係時使用了避孕套,從王敏的表情看不像是發生過沖突,現場沒留下一點痕跡,找不到有用的指紋、腳印,尋呼機拿走了,床上的毛髮連王敏的都找不到一根,顯然都收走了,連吃過的蘋果核都記得帶走,作案手段又那麼特殊。基本可以判斷是有預謀的,就是找不到動機。真不知道里面有什麼樣的隱情。”普克陷入半沉思狀態,像對彭大勇說,又像在自言自語。
彭大勇問:“下一步你準備怎麼辦?”
“我去市政府看看。張芳看到的那個背影,簡直成了這個案子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了,碰碰運氣吧。”
“我陪你去吧,我跟他們保衛處有點交道,容易配合點。要不然,恐怕會把影響弄大,咱們頭兒跟你打過招呼了吧?說是要儘量縮小影響範圍。”
“那太好了。領導跟我談過了,我正發愁呢,個人資料裡不會有身高、體重這些情況,又不可能一個一個去對著看,一來影響不好,二來萬一兇手在裡面,又會打草驚蛇。”
“走吧,到那兒和他們保衛處商量一下,看有什麼好辦法。”彭大勇說。實際上,他完全可以撒手不管這件事,多年的從警生涯,也磨平了他的好奇心和對死者的惻隱之情。可不知為什麼,看到眼前這個警界新手那副沉迷的模樣,他就像被一種什麼力量推動著一樣,不由自主地想參與其中。
2
這一次,普克他們的運氣還算不錯。到了市政府保衛處,彭大勇找到一個關係不錯的幹部,把情況一講,那人就說這好辦,正巧前不久機關搞過一次全面體檢,體檢表裡就有普克他們需要的項目,那些表格全部保留在機關門診部,他可以帶普克他們去查。
按照張芳提供的特徵,普克、彭大勇將條件相近的人員記錄下來。共有九名男性大致符合,即身高在一米七八左右,體重不是出格的胖或瘦。這九人中,有三人年齡在五十至六十歲之間,兩人是剛大學畢業分配來的“小年輕”,根據案情看,這兩個年齡段的人作案可能性相對較小,普克他們首先對這五人做了排查調查,均可排除嫌疑。剩下四人,分別是民政局幹部胡軍,三十四歲,身高一米七八;文化局文化科科長張建民,四十一歲,身高一米七八;人事局副局長陳志宇,四十二歲,身高一米七九;財政局財務科副科長高明,三十八歲,身高一米七八。
普克注意到這四個人中,有一個正是王敏所在科的科長張建民。他還記得和王敏一個辦公室的同事老劉。案發當天,普克和老劉談過話,從老劉的談話中看出,似乎有一些隱情老劉不願提及,當時老劉說,下面是有一些傳聞,但人命關天的事,沒有根據不能亂說。普克出差之前又找過老劉一次,老劉乾脆說她已經把知道的事全說了,再沒有新情況。普克想,科長張建民是老劉的頂頭上司,即使老劉真知道有關他的傳聞,又怎麼肯輕易得罪上司?張建民的身材與嫌疑人身材相近,又是王敏的科長,也許只是與案情毫無關係的巧合,但也說不定會給案情的偵查帶來新的發展。
彭大勇還有其他工作,普克謝過他,請他先回去了。他打算自己和這四個人一個個正面接觸。普克知道從事刑偵工作從理論上不承認直覺,但此時此刻他的直覺告訴他,他應當抓住這根飄浮不定的稻草不放。不過同時他也提醒自己,不能讓直覺佔了上風,造成先入為主的偏見。
普克準備按照這四人職位的不同,由低而高地進行接觸。他知道,任何人被作為嫌疑對象與警方談話,都不會有愉快的感覺。在同樣的嫌疑下,談話的難度應當與職位的高低成正比。普克決定從民政局普通幹部胡軍開始。
談話是在一個小會議室進行的,因為胡軍和他人共用一個辦公室。在電話裡普克已對胡軍簡單說明了來意,胡軍先是不明白似的問王敏是誰,緊接著像是想起來了,但接下來的語氣便顯得有些戒備,可能旁邊有人,想了一下便說在會議室和普克談。
胡軍看上去和實際年齡差不多,看樣子像是經常鍛鍊身體,顯得很壯健。見到普克,有點不耐煩地問:“王敏的事,跟我有什麼關係?”
普克和顏悅色地說:“這只是一個泛泛的調查,我們會找很多人問問情況,沒有特別的針對性,謝謝你的配合。”
胡軍說:“問吧。”自己從口袋裡摸出一支菸來點上,問都沒有問普克一句。
普克問:“剛才打電話,好像你是認識王敏的,對嗎?”
胡軍噴了一口煙,表情有些不屑地說:“說不上認識,知道而已。那個女人,知道她的多了。我沒和她打過交道,她被殺的事,也是聽同事說晚報上登了才看到的。”
普克問:“對不起,你說知道她的人多了,是不是有所指?”
胡軍皺著眉頭說:“都是些傳聞而已,現在她人已死了,你去問誰,誰能把那些事拿來亂說?誰敢對那些話負責任?機關工作的人,這點數還是有的。不過你想想,她能調到這個單位,一來又分到一套房子,沒點能耐還行?聽說在科裡混得也不錯。”最後這句話,說的很慢,有點意味深長的意思。
普克注意著胡軍的表情,繼續問:“我知道可能有點困難,不過,還是請你回憶一下,7月11日中午11點半至兩點之間,你在什麼地方?”
胡軍眉頭一挑,有點惱怒,但壓住了。他大口大口地抽菸,想了一會兒說:“那天不是什麼特殊日子,中午在食堂吃過飯,我們辦公室幾個人就在這個會議室打牌,跟平常一樣。我可以提供姓名,你再去查好了。不過,醜話說在前頭,如果對我產生不好的影響,你們要負責任。”
普克不動聲色地點點頭,記下了胡軍說的幾個名字,然後就結束了談話。過後他小範圍地驗證了胡軍的話,證實他說的是實情。
和高明的談話是在財政局一個小會議室進行的。高明一進來,普克就知道基本上可以將他排除嫌疑了。高明的身材很特別,上身出奇的瘦長,渾圓的腰,雙腿短粗,類似金字塔的形狀。普克和他簡單地談了幾句,就將他排除在外了。
文化局是王敏的工作單位,普克熟門熟路地找到了她以前辦公室。他事先只給老劉打了個電話,知道科長張建民正在辦公室,就直接來了。科長辦公室的門虛掩著,普克輕輕敲了敲,裡面的人說“請進”,他便推門進去。
普克客氣地介紹了自己的身份,才問坐在辦公桌前盯著他看的中年人:“請問是張建民張科長嗎?”
“噢,你好!你好!我是張建民。”普克注意到,在最初的一瞬間,張建民的表情變化很快,先是有點慌亂,緊接著變得熱情,但馬上又稍稍收斂了一些,顯得較為矜持。他站起身和普克伸過去的手握了握,又請普克坐下。
張建民有一張俗氣十足的臉,雖然並不胖,卻給人以油光滿面的印象,面色紅潤,眼睛細長,有點謝頂,梳頭時將四周的頭髮橫著梳過頭頂,並用摩絲加以固定,對頭頂的不毛之地加以掩飾。身材適中,微微有點啤酒肚。說話總像是在打官腔,尾音拖得不必要的長。
“要是我沒猜錯的話——”寒暄幾句過後,張建民主動地說:“你是來問科裡小王,噢,就是王敏的事吧。”
“對,王敏出事後,我來過兩次,正好都碰到科長忙其他事,不在辦公室,我也就沒打擾科長。這次,主要想請科長隨便聊聊對王敏的印象,如果有什麼我們不瞭解的情況,當然更好了。”普克將自己的態度調整為一種下級在上級面前應有的謹慎,目光一直十分誠懇地看著張建民的眼睛,而張建民卻時不時地調開目光,不知是平日裡的習慣,還是其他什麼原因。
“王敏嘛,兩年前我來文化科當科長的時候,她已在這兒工作一年了。總體感覺,是個不錯的女同志呀。各項工作都比較積極主動,樂於助人,群眾關係也算不錯。”張建民說話時,十分注意斟酌字句。
“不過,搞文藝出身的人,性格相對開朗一些,文化科又和文藝圈打交道多,人際關係難免複雜一點。不過,具體她和什麼人來往較多,我可說不清楚。你也看到了,我自己一個辦公室,下面的人有什麼小情況,我不可能都知道。”
張建民的話裡明顯含著要將自己撇清的意思。普克忽然決定小小地詐他一詐。
“對不起,處長,我想問個也許有點冒犯的問題。不過,我們也是從機關其他同志那裡瞭解到的。”說到這裡,普克注意到張建民的身體微微不安地在座位上扭了扭。
“有人反映,科長與王敏之間的關係,也許會比其他人更近一些。當然,我們暫時不能向科長透露是誰反映的,但我們絕不是憑空想像,這一點還請科長信任我們。”
張建民的臉色更紅了,腦門上泛起點點亮光。他從面紙盒裡抽出一張面紙,慢慢地擦著額頭上的汗,眼神捉摸不定地打量著普克。普克則神態自若地等著張建民回答。
好一會兒,張建民像是下定決心似地說:“這麼說吧,我和小王之間相處還不錯,也許比普通同志關係稍微近一些,但基本上是在正常友誼範圍之內的。機關里人際關係很複雜,有個別人總是喜歡在背後編造謠言,暗箭傷人。咳,人心不古啊!”他顯得有點氣憤地搖著頭說,放在辦公桌上的手裡捏著一支筆,不停地轉來轉去,普克看到筆尖在輕輕地顫抖。
普克沉默了一下,突如其來地問:“科長去過王敏家麼?”
張建民一愣,看了一會兒普克,又調開目光考慮了兩秒鐘說:“讓我想想——嗯,好像去過一兩次吧。我記不太清了。”
“7月11日前後三天,科長都沒來上班,能否說明一下那段時間裡的行蹤,尤其是7月11日中午12點左右。”
張建民一下子站了起來。“這是什麼意思!我那幾天家裡有點私事,是按規定向領導請過假的。你們這樣捕風捉影是要出問題的!”
“我們也是執行公務,當然會依據事實說話,科長配合一下。”普克平靜地說。
張建民離開座位走了兩步,停住,轉過身背對普克,有一會兒沒說話。轉回身再開口時,他比剛才冷靜了許多,並擺出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好吧。你們不就是需要不在場證明嗎?我可以提供。至於其他的,純屬個人隱私,就算我有什麼問題,也是由紀委來查,輪不到你們。”
普克不卑不亢地說:“只要是與案情有關的,不存在什麼個人隱私,公安部門也有依法調查的權利。”
張建民咬咬牙,說:“7月10號到12號,我家新房裝修鋪地板,上班時間我一直在新房監工,晚上都在家。在家的時間我老婆、女兒可以作證;至於白天,我找的是家個體裝修隊,都是些農民工,只知道包工頭姓賈,叫什麼名字不清楚,山東人。裝修完後就沒見過他們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和他們聯繫,說不定他們已經跑到其他地方去了,這些人,都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怎麼樣?你是不是打算讓我把他們一個個找回來給我作證?”最後一句話,明顯帶著挑釁的味道。
普克無視張建民的態度,問:“你是怎麼找到他們的?有沒有簽訂合同?工程款以什麼形式支付?”
“西門外有個勞務市場,我在那兒找到他們包工頭的。沒有合同,付的現款,分兩次付清。第二次款付過之後,就沒見過他了。”
“裝修過程中,總有些必要的事情要商量,你們怎麼聯絡呢?”普克耐心地追問。
張建民的頭腦現在已經慢慢清醒一點了,普克真正關心的並非他和王敏的關係如何,而是要證實案發時間他是否在現場。他開始轉用一種配合的語氣說話:“以前他給過我一個尋呼號,裝修的時候有什麼事兒都是我呼他。後來搬進新房後,發現很多質量問題,我再給他打尋呼,就無論如何沒有迴音了。”
普克點點頭,讓張建民說了一遍包工頭的尋呼號碼,他記下之後說:“謝謝。我們這方面會查的,如果科長對查清這個案子持支持態度的話,希望也能儘量幫助我們找到包工頭。”
顯然,張建民明白了普克的言外之意,如果他想洗清自己的嫌疑,最好還是努力找到包工頭為自己作證。送普克出門的時候,張建民有點拿不準該用什麼姿態,看上去有點訕訕的。
普克倒是很客氣地說,說不定下次還會有事來打擾他,說的時候普克心裡忍不住想,這個張建民有點像個蹩腳演員,而從各方面瞭解的情況看,王敏不應該是個飢不擇食的女人,不知道怎麼會和他發生不正常的關係。是利益驅使,還是另有隱情?暫時不得而知。
接下來,普克去見了最後一位排查對象,也是四人中職位最高的一位,人事局副局長陳志宇。事先沒有聯繫,也不知人在不在。普克便先到人事局一間辦公室隨便找了一個幹部,出示證件後說有公事想見陳副局長。正巧陳副局長在辦公室,那人先去問了一下,又回來帶普克去了陳志宇的辦公室。
普克經過與前三位的談話,對此次的談話提前做了一個心理準備,這位級別高至副局長的陳志宇,在聽了普克的來訪意圖後,不知會不會有被觸犯尊嚴的惱怒。
可見了陳志宇才說幾句話,普克就有了完全不同的體會。他想難怪陳志宇才四十二歲就升到副局長,他的確是一塊官場的料子。
陳志宇身材勻稱,皮膚微黑,平頭,頭髮油黑濃密,雙眼炯炯有神,嘴角線條顯得很堅毅,從形象上看,絕對可以用英武來形容。在和普克談話時,他語氣謙和,音調適中,絲毫不給人以高高在上的感覺,而那種從容不迫的氣度,又極易給旁邊的人帶來無形的壓力。普克暗想,這樣的男人,很容易令女人為之傾倒。
和陳志宇談過話出來後,普克站在辦公樓外的小花壇前發了一會兒愣。他有點不明白剛才的談話是怎麼回事兒。整個談話都不知不覺地由陳志宇控制著,雖然陳志宇並沒有任何令人不悅的言談,普克也向陳志宇提出了應當提的問題並得到陳志宇頗為耐心的回答。等到被陳志宇禮節周到地送出了門,普克才忽然發現自己心裡那種有點異樣的感覺。
普克努力回想與陳志宇開始接觸的每一個細節。最初,普克看到辦公室一面牆壁上掛著幅水墨畫,濃墨淡彩地勾勒出一枝梅花,下題“詠梅”,是陸游的詞:“驛外斷橋旁,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兼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落款是孤獨客。
陳志宇見普克注意那幅畫,便淡淡地說,是一位朋友送的,雖然掛在辦公室顯得不夠大氣,但他喜歡這首詞中那種特別的意境,便將就留在牆上了。接下來的半個多小時裡,他們談到了這屆世界盃足球的賽況,談到了這個季節最佳的旅遊地點,談到了全國公安系統正在普及的資料管理網絡化工作。後來甚至是陳志宇主動向普克問起了王敏的案子,並問有什麼事需要他配合調查時,普克才有機會(或者說才想起)問陳志宇7月11日中午的活動日程。
普克記得陳志宇當時很認真地想了想,並俯身將辦公桌上的檯曆翻了翻,用一種再平常不過的語氣說:“哦,那天上午局裡開了一個會,下午還要繼續開,我有個發言。所以中午在食堂吃過飯後,我就回了辦公室,先稍微休息了幾分鐘,然後開始準備發言的材料內容。這段時間只有我一個人在辦公室。他們知道我平時有午休習慣,一般也不來找我。所以,從你們辦案角度上講,案發時間我雖然不在現場,卻也找不到證人為我證明。”說著,他朗聲笑起來,“像這種情況,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啊?”
陳志宇的表情看起來誠懇自然,還透出一種親切。普克又問他是否熟悉王敏這個人,對她有什麼印象。陳志宇顯得稍微嚴肅了一點說:“我和他們文化部門的人很少有私人交往。那件事,我先是從報紙上看到的。後來聽大家閒聊,才想起好像以前在什麼文藝晚會上,看過王敏的表演,倒是蠻有才華的。”
普克一下子覺得沒什麼好問的,想了想,便道了謝並起身告辭。陳志宇送他出門時,隨便地問了一句:“聽說兇手作案手段比較特別啊?”
普克腦子裡有點亂,便隨口說:“是啊,很專業,也很殘忍。”
“殘忍?”陳志宇眉毛輕輕一挑,微笑了一下,說:“好,就不遠送了。以後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直接找我好了。我記住了,你叫普克,對吧?”
陳志宇就這樣輕鬆自如地打發了和普克的會面。這是普克站在花壇前慢慢整理出的感受。陳志宇所有的言談舉止都那麼自然,順理成章,沒有任何的異樣。然而普克卻被一種難以言述的感覺抓住了。這種感覺令他有些沮喪。普克覺得陳志宇就像某個電視節目中老練的遊戲節目主持人,按照事先準備好的提綱,收放自如地牽引、調動著觀眾的情緒,甚至使在場的人達到如醉如痴的程度,而他自己卻如同局外人一樣冷眼旁觀著。
普克騎摩托車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著白天裡和幾個人的接觸。胡軍和高明可以排除嫌疑,張建民與王敏之間很可能存在或者曾經存在不正常關係,但張建民粗俗猥瑣,控制力差,與現場分析推斷出的兇手性格相距甚遠。只要能找到姓賈的包工頭,證明張建民7月11日中午與裝修工在一起,也基本可以排除嫌疑。至於他與王敏曾有過的關係,正如他自己所說,要查也是紀委的事,普克對此毫無興趣。
四個人中,只剩下陳志宇,既不能拿出案發時間不在場證明,普克也拿不出他在場的證明。公平地說,普克幾乎沒有可靠的理由對陳志宇產生懷疑。的確,陳志宇魅力十足,不僅對於異性如此,甚至連他的同性都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但普克不能因此便做出他一定與王敏有染的判斷。而陳志宇的所有表現都那麼自然、正常,普克提醒自己,不能讓直覺佔住上風,可他內心那種隱隱約約的直覺又一次浮現出來,告訴他有點什麼東西是不對頭的,那是什麼呢?
普克的頭腦被陳志宇的談話細節塞得滿滿的,他的摩托車到了十字路口,紅燈亮起也沒發覺,速度很快地徑直朝前衝去,而垂直方向一輛加了速的奧迪車加速駛來。被四面八方車輛行人塞滿的十字路口,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都呆住了,驚叫聲在幾個方向同時響起,就在兩車相距不過分釐的瞬間,摩托車在輪胎急劇磨擦地面發出的刺耳噪聲中調轉了方向,車身橫向摔了出去,摩托車手從車身上飛起來,落到幾米外的地上,翻滾了幾圈才停住,與此同時,奧迪車也驟然止住。
普克在兩車即將相撞的瞬間,被一種本能的恐懼激起反應,調轉了車向。而當他被摔出去的同時,他腦海中如同電光火石般閃現的是對陳志宇的疑問。正常人對於意外的本能反應,應該是或多或少地出現一些異常。普剋落到地上時明白自己的直覺在說什麼了。他的直覺在提醒他——陳志宇的不正常就在於他的“沒有絲毫異常”!
3
普克在醫院病床上躺了三天。值得慶幸的是,除了輕度腦震盪、左手腕腕骨有輕微骨裂以及腿部一道刮傷外,其他部位都沒有受傷。
躺在白色的病房裡,普克忽然想到,幾個月前,米朵就屬於這個白色的世界。米朵穿起白大褂,戴上大口罩,站在無影燈下的樣子會和平日普克印象中有什麼不同呢?
普克突然之間感到一種強烈的想念,這種想念多年以前他曾經深深體會過,後來被遺忘在地球的另一端。這些年來,他總是力圖保持心如止水的情境,用不斷地搬遷,頻繁的旅遊,繁重而龐雜的工作以及大量的閱讀來平靜自己。當他將一種工作做熟,熟到失去新鮮感的時候,他便摸索著闖入另一個可能是完全陌生的領域,嘗試著充滿各種不安全因素的新的生活方式,以此來轉移內心深處即將泛起的波瀾。隨著時間的推移,普克似乎真的心如止水了。
而從兩個多月前開始,普克不知不覺中有了一個可以深入交談的對象,在他沒有察覺的時候,又開始隱約品嚐到牽掛和想念的滋味。然而同時,普克對這種情感上的變化又心存畏懼。記憶中某些面目模糊的陰影常常會跳出來折磨他,令他不安,猜疑,使得他難以順利地向那個想念的對象靠近。
普克還是給米朵打了個電話,他想至少還可以和米朵談談這兩天案情的進展情況。如果不是米朵的提醒,可能到現在他還沒有找到那個推理上的漏洞。
一聽到米朵的聲音,普克察覺到自己的情緒馬上變得較為平靜,他告訴米朵:“米朵,你不要緊張,我現在在醫院,不過只是很小的問題,很快就出院了。”
米朵馬上問普克住在哪家醫院。
普克說:“是你以前工作的地方。”
米朵頓了頓便說:“我過一會兒到。”就掛了電話。普克回到病床上時,想到米朵遇事總是即刻做出決定,很少有拖泥帶水的時候。就像她房間裡的佈置,清爽、乾脆,讓普克產生一種踏實感。至少在這一點上,與過去記憶中的隱痛是截然不同的。
過了大約半小時,米朵趕到了。普克看到米朵的臉上有些惆悵。
“怎麼樣,有沒有喚起舊日的回憶?”普克笑著問米朵。
米朵打量著四周,微笑著輕輕搖頭:“我在這兒工作了七年——”她走到普克躺的病床前,說:“這麼巧,左小兵以前就是住這張床。你知道,在醫護眼裡,你們都沒有名字,只有一個代號,一床、五床、十二床——左小兵是三十一床,你現在也是三十一床。”
米朵沒有掩飾眼裡的不捨和留戀。
普克說:“好啊,你是來看望病號,還是來緬懷往事?到現在都沒問一下我的病情嘛。”他發現自己很希望米朵能快樂一點。
米朵果然笑了。“一看你的樣子就知道問題不大……哎,怎麼回事?騎摩托走神摔的?”
普克睜大眼睛。“你問過主治醫生了?還是亂猜猜到的?”
“我早想提醒你了。有時候覺得你很細緻,分析思考能力那麼強,有時又發現你好像除了自己正考慮的事外,身邊的一切都像不存在了。這種狀況,騎摩托出事只是個遲早問題。還好這次不嚴重。”
這時,同病房鄰床的病人從外面拄著柺杖回來了,見到米朵正和普克聊得熱鬧,便寒暄了一句:“女朋友來看你啦?”
米朵、普克同時看了對方一眼,普克含笑和病友點點頭,沒說是也沒說不是。米朵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去看床頭掛的診斷牌。
“我說沒大問題吧。骨裂只要小心注意一段時間,以後就能恢復的比較好,也不會對日常生活造成太大影響。現在頭還暈嗎?”
普克說沒什麼不舒服了,明天就能出院。他有點著急,想找個方便的環境與米朵談談他心裡掛念著的案情。
米朵彷彿看出了他的心思,笑吟吟地說:“想不想出去走動走動,對恢復創傷會有益處。”
這是普克第一次看到米朵出現在醫院裡,他覺得米朵好像一條缺水的魚兒回到了海里,自由、鎮靜而又充滿信心,無形中給病人帶來安全感。
普克下床的時候,頭一陣暈眩,身體晃了晃,米朵馬上伸手攙住他的手臂。普克有點難為情地說:“沒關係,只是躺久了,頭有點暈,很快就好。”
米朵沒說什麼,扶著普克慢慢走出病房。普克的腿雖然沒有傷到骨頭,走起路來還是明顯感到痛楚,他儘量讓自己不要顯出一瘸一拐的樣子。一路兩人都沒說話,到了一個小花園時,米朵鬆開普克的手,站在普克幾尺遠的對面,微微笑著看著普克。
普克定定神,直接把話題拉到他的案情上。其他情況簡單講了一下,主要把和陳志宇的接觸詳細描述給米朵聽。他暫時沒有將自己的想法和疑問表達出來,擔心會影響米朵的判斷。普克清楚地記得,上次米朵聽他講案情時那種細心與專注,或許女性的視角能對普克的分析帶來補充與幫助。
普克剛剛講完,米朵馬上問:“他的反應是不是太平靜了。”這句話米朵用的是降調,普克明白米朵一下子就發現了問題所在。
“對。從頭到尾,沒有一絲情緒上的波動。我一直覺得有些地方不對,但又不能明確是哪裡不對。後來不小心闖了紅燈,差點和一輛汽車撞上,完全憑著一種本能的反應才避免大禍。就是那時候我想起來,正常人應當有本能對外界產生必要的反應,除非是經過特別訓練的,或是事先有心理準備。陳志宇如果與王敏毫無瓜葛,公安部門找他進行調查,並不是件尋常的事,他為什麼會連最起碼的驚訝都沒有?如果是有準備,他為什麼會做這個準備?而且……”說到這裡,普克停下不說了。
“而且,他一直控制著你們談話的方向,對嗎?”米朵問。
普克真的對米朵的感覺有些吃驚,以前他知道米朵敏感,但這次他想米朵不僅僅是敏感,而且十分敏銳。他認真地看著米朵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說:“米朵,你有點讓我吃驚……”卻沒有再說下去,米朵也並不追問。
普克說:“我已經請老彭幫忙去查那個姓賈的包工頭了。他在這兒幹了將近二十年公安,地面、社情、人頭都很熟悉,也有些線人,經常可以弄到正常途徑弄不到的消息。如果陳建民沒問題,看來線索又斷了。因為到現在為止,我只是覺得陳志宇有點不對,不過我們不能把感覺當作依據,甚至不能完全相信自己的感覺。而且,從理論上說,也不能完全排除陳志宇就是個心理素質特別強的人。”
米朵沉思著說:“我不懂你們這一行的技術性問題。不過,我以前碰到過一個病人,送來醫院時,表現出譫妄症狀,就是說胡話,不認識人,有點像精神錯亂的樣子。後來對足底進行針刺治療,病人卻產生了本能反應。事後我們知道,那個病人是為了達到某個目的裝出來的。可他不能把本能反應完全去掉。當然這和陳志宇的事可能完全不同,我只是想說,從醫學角度上看,感覺不完全是一種主觀,有時候也是客觀的依據。”
普克點點頭,抬眼看著遠處說:“嗯,有道理。無論如何,這次我不會放棄這條線索了。我相信這個世界會有高智商的罪犯,但我不太相信會有真正天衣無縫的案子。如果需要時間來證明,我會很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