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桐並沒有再往裏面走,那第三個區域應該就是“深加工車間”了,裏面的工作台上擺放着很多已經加工完的注塑人體器官。雖然説成天都是和死人打交道,章桐對死屍已經不感冒,但是看着那和玩具並沒有兩樣的價格不菲的注塑人體器官,她還是感到了一絲噁心和厭惡。就在章桐如約趕往星巴克咖啡館和唐韻見面的同時,王亞楠帶着助手老李和現場勘查組的兩個工作人員一起走進天長市醫學院教學大樓。
“你好,我們是市公安局的,這是我們的搜查證。”老李和王亞楠站在教務處門口,向裏面走出來的工作人員出示了搜查解剖專業已故歐陽教授辦公室的搜查證和自己的工作證。
拿着搜查證發愣的是教務處辦公室主任,姓陳。陳主任是個胖胖的矮個子中年男人,他面露難色地看着老李:“警察同志,我這個,”他指了指老李手中的搜查證,“我要向張院長彙報的。”
老李一瞪眼:“匯不彙報是你自己決定的事情,我們干涉不了,現在你所要做的就是不要耽誤警方的正常辦案程序,你既然是教務處主任,那就請你在上面簽字吧。”
“歐陽教授不是心臟病突發去世的嗎?你們公安局怎麼開始調查了?”陳主任一邊在前面引路,一邊嘴裏嘟嘟囔囔。
“這個你就不用多心了。”老李沒好氣地説道。
歐陽教授的辦公室就在同一層樓的右半部分,胖胖的辦公室陳主任掏出鑰匙,打開緊鎖着的辦公室大門,然後回頭説:“歐陽教授去世後,這門就一直鎖着。我們院領導本來是要等開過追悼會後才讓清理這間屋子,沒想到你們這麼快就來了。”
“能具體講一下房門被鎖的時間嗎?”
陳主任點點頭:“就是在歐陽教授出事的那天,是他自己在中午回家的時候鎖的,緊接着下午就出事了。”
王亞楠想了想,又問:“這個房間的鑰匙有幾把?”
“兩把,一把在歐陽教授那邊,一把就放在我們教務處。這裏面都是老教授專業方面的東西,有些著作涉及相關的保密性,所以我們外人不經過教授同意不能隨便進去。”
王亞楠點點頭:“陳主任,那請你在門口等一下,這是我們的工作程序,我們如果有什麼要求,你也是見證人,最後等我們工作完成後,需要你在我們的搜查證結果一欄上再簽字。”
“這麼麻煩啊。”陳主任哭喪着臉,“我真的是做不了主啊。”
王亞楠和老李面面相覷:“那你就打電話通知你們的院領導吧,但是你不能離開這裏,明白嗎?”
陳主任趕緊點頭,急急忙忙地掏出褲兜裏的手機。
王亞楠和老李一前一後走進這間並不太大的辦公室,也就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間裏到處都堆滿了書籍,小小的辦公桌上除了書籍資料外,還放着一台電腦和一個小枱燈。枱燈旁放着一個銅質名牌,上面寫着“歐陽青山”,正是死去的歐陽教授的名字。靠右手牆邊是一個兩米多高的大儲物櫃,是玻璃門,所以裏面存放着的各式各樣的人骨標本讓人一目瞭然。
王亞楠隨即朝身後站着的現場勘查組的工作人員點點頭:“你們可以開始了。”
現場勘查是一項非常細緻的工作,通俗點説,就是任何可疑的線索都不能被放過,哪怕只是一根毛髮,儘管眼前這間辦公室裏並不是殺人投毒的第一現場,卻是歐陽教授平時除了課堂、家裏以外待的時間最多的地方。所以來學院之前,王亞楠已經把意思向現場勘查組的兩個工作人員講得很明白,儘可能地收集所有有用的線索,哪怕是大海撈針。
辦公室門口,陳主任的電話顯然已經打完了,胖胖的臉上恢復了些平靜,神態也開始淡定自若起來。王亞楠知道,要不了多久,這個辦公室主任的救兵很快就會出現了。
就在走廊裏響起清脆的腳步聲的同時,現場勘查組也有了發現,他們在歐陽教授的辦公桌夾層裏找到一個厚厚的普通的牛皮紙信封。王亞楠打開一看,光憑目測,信封裏的現金至少有三萬塊。她皺了皺眉,仔細查看發現信封的地方:“也不用這麼藏錢吧,難道來路不正?陳主任,你們學院給教授發獎金是發現金還是使用別的方式?”
陳主任想都沒有多想,脱口而出:“我們都是直接打到卡里,這是市裏教育部門的規定,便於透明和監督。”
王亞楠心裏一動,隨即轉身對老李説:“拿證據袋裝起來。”
正在這時,門口出現了一位三四十歲的女性,穿了一套銀灰色西裝,鼻樑上架着一副眼鏡。她一來,陳主任立刻迎上去:“李秘書,你終於來了,副院長怎麼説?”
被稱作李秘書的女人並沒直接回答陳主任的問題,轉而看向王亞楠和其他工作人員:“他們有搜查證嗎?”
陳主任點點頭:“手續都是齊備的,我查看過了。”
李秘書沒再多説什麼:“張副院長要求你配合他們工作,等他們走後,你來一趟院長辦公室。”
陳主任忙不迭點頭。李秘書頭也不回地匆匆離開了。
從教務處出來後,王亞楠想了想,對老李説:“你和他們先回去,我去一趟歐陽教授家,我想和他夫人談談。”
老李點頭,開車走了。王亞楠在向保安打聽後,徑直就向位於醫學院後半部分的教工宿舍走去,很快就來到了歐陽教授家樓下。
她摁響了門鈴,在講明身份後,順利進入了教授樓。王亞楠知道,要想弄清楚那筆錢的具體來路,就必須親自和教授的遺孀談談。但是眼前的這個慈祥而又悲傷的老太太真的很讓王亞楠感到意外,在她印象中,揹着自己妻子藏錢無外乎是因為妻子過於霸道,做丈夫的才勉強為之。
王亞楠並沒有把歐陽教授被人下毒的真正死亡原因直接告訴老太太,只是聊家常般地輾轉問起教授平時的收入。聽了這話,老太太不由得笑了,似乎暫時忘記歐陽教授已經去世的現實:“他從認識我的第一天開始,就把工資都交給我保管。姑娘,用你們的話來講,老頭子是個非常顧家的男人。你怎麼會有這樣奇怪的想法呢?”
王亞楠猶豫了一會兒,説道:“我們在教授辦公室發現了一筆不小的款項,是現金,足有三萬多塊,你印象中有這筆錢嗎?”
老太太愣了一下,隨即搖搖頭:“沒有,他沒有提起這件事。”
“那最近歐陽教授的情緒有沒有什麼明顯變化?我是指和平時不一樣的。”
“這個……好像有,上週我感覺他有些悶悶不樂,以為老頭子心情不好。你也知道,我們老兩口身邊沒有孩子,我想着是不是找時間出去走走,人年紀大了,總會想着身邊要熱鬧點兒。”説到這兒,老太太微微嘆了口氣,“我後來問他,他又説沒事。”
“這是他去世前多久發生的事情?”王亞楠問。
“沒幾天,也就兩三天吧。”老太太突然意識到什麼,她皺眉抬頭問道,“姑娘,是不是我家老頭子的具體死因屍檢報告出來了?他難道真的是被別人害死的?姑娘,我家老頭子從來都不會幹壞事,他一輩子小心謹慎,也不會隨便拿別人的錢,姑娘,你快説話啊,究竟發生了什麼?”
王亞楠沒吭聲,她躲開老人投來的質問的目光,心裏實在不忍再去傷害眼前這個已經悲傷到了極點的老人。
星巴克咖啡館,章桐足足等了半個小時,才在門口看到唐韻急匆匆的身影。她趕緊揮揮手,示意自己所在的位置。唐韻立刻走了過來,坐下後才鬆了口氣:“師姐,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沒事,東西拿到了嗎?”
唐韻點點頭,打開肩上的小揹包,從裏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個黑色塑料袋遞給章桐。從手感上看,章桐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裏面被包裹了很多層,她微微一笑:“你是夠小心的了。”
“我怕污染了證據,師姐。”唐韻憨憨地一笑,轉而滿是苦惱,“不過説實話,師姐,我自以為自己已經夠大膽的,可半夜三更地去負312室那個鬼地方,還是把我整得頭皮發麻。我總感覺陰森森的,背後好像有人,搞得我今天都一直覺得自己身後有人在跟蹤我。”説着,唐韻不放心地朝自己的身後又掃了一眼。
章桐想起王亞楠電話中的囑託,擔心地問道:“唐韻,你真覺得身後有人跟蹤你嗎?”
唐韻愣了一下,伸手撓了撓脖子,有些尷尬地説:“其實説實話我也不確定,可能真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在作怪。師姐,你知道嗎,我在醫學院讀了一年多的書,從來都沒有這麼晚去過那個鬼地方,所以,腦子裏就老是有些神神道道的。”
章桐不由得被唐韻的天真逗樂了:“你這麼大驚小怪,將來還怎麼做法醫?要知道我們法醫解剖屍體可從來都不會去管白天黑夜。只要有現場、現場有屍體,你就必須幹活,明白嗎?你今年剛剛大二,還有三年就要下基層,我可不希望將來看到你臨陣退縮當縮頭烏龜。”
唐韻的臉頓時紅了,語速也變得飛快:“師姐,我可沒那麼不頂用,這不只是説説而已嗎?你放心吧,我將來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好了,看你急的。”章桐話鋒一轉,她拍了拍裝着那個黑色小塑料包的挎包,“裏面有些什麼?”
“兩管2CC的玻璃體,還有兩顆完整的、帶有牙冠牙根部位的牙齒。師姐,你放心,我幹這些的時候都是帶着手套,很乾淨,沒有污染。”
章桐點點頭。
“什麼時候可以得到檢驗結論?”唐韻迫不及待地追問道。
“沒那麼快,我下午就開始檢驗,結果出來我就通知你。”章桐看看腕上的手錶,“快一點半了,你趕緊回學校吧,我也要去上班了。”
聽了這話唐韻笑了,站起身:“師姐,説實話我真希望將來也能夠像你這樣,做個真正的女法醫!”
章桐讚許地説:“這個想法不錯,但你現在要學的東西還多着呢,有什麼想法還是以後再説吧。”
清明剛過沒多久,還沒真正進入夏天,但是變化無常的天氣着實讓人感到很是苦惱。上午還是陽光明媚,快到下午三點的時候,天空中卻已是烏雲滾滾,遠處已經漸漸地傳來打雷的轟鳴聲。很快就要下雨了。章桐連忙把公文夾夾在胳膊肘下面,然後騰出一隻手關上走廊窗户。剛剛接到李局助理打來的電話,通知所有人到五樓會議室開案情分析會。章桐只能放下手裏的檢驗報告,簡單收拾一下就向一樓走去,電梯在一樓才有,她可不想坐着嚴嚴實實沒有通風口的貨梯上五樓。
電梯在二樓停下來,王亞楠走進來,見到章桐她就樂了:“聽説你那邊來了個新助手,年齡挺大的,對嗎?”
章桐嘲笑道:“這事兒你倒是知道得挺快。”
“總算不用帶什麼都不懂還見血就暈的年輕人了,你不高興嗎?”
章桐點點頭:“這倒確實不錯,不過人家以前可是神經科的主刀醫生,要不是出了意外,人家現在可是受人敬仰的專家啊,哪裏會來我們這個鬼地方。”
“他會幹得長久嗎?”
“這個我倒不清楚,反正過半年潘建就回來了。”
“你不能老讓潘建跟着你,人家也要有發展前途的。老做助手對他沒好處。”王亞楠不客氣地點出章桐在過去好長一段時間裏都不願面對的現實。
章桐沒有吭聲,只是重重嘆了口氣。
電梯到了五樓,門打開後,王亞楠和章桐並肩走出電梯,一起向會議室走去。
在簡單陳述完案件現場調查工作後,王亞楠給大家傳閲了歐陽教授臨死前寫下的那封信的複印件,然後説道:“根據銀行的賬户調查顯示,死者歐陽青山每個月的收入一直都很穩定,而額外的稿費和講學所得,也與院方財務部門上交給我們的報告對得上。和死者同在天長市醫學院教書的老教授們一致反映,死者平時也沒有亂花錢的習慣。他作風正派,夫妻之間很恩愛,感情基礎紮實,也就不存在藏這麼一筆數額並不少的私房錢的必要。”
説到這兒,王亞楠略微停頓了一下,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章桐:“我個人認為,鑑於剛才出示給大家看的死者寫給章法醫的那封信推斷,這筆錢可能和歐陽教授的突然被害有關。也就是説這筆錢是所謂的‘封口費’。我建議徹底調查醫學院的這個負312‘屍體工廠’項目,包括所有相關賬目支出、人員經費以及所有可以被認定為可疑的東西。”
李局點點頭:“同意你的建議,不過派人去調查的時候一定要注意低調。這個項目在目前看來是國內唯一的。並且涉及了許多關於傳統人倫道德方面的敏感性的話題,要是把握不好的話,很容易產生一些不必要的影響。”
“放心吧,李局,我會注意的。”
突然會議室傳出一陣手機鈴聲,章桐看了一下手機來電,隨即站起來:“對不起,實驗室的電話。”説着,她神色凝重地匆匆走出會議室。
直到會議結束,王亞楠都沒見到章桐的影子,在伸手摁下電梯摁鈕的那一剎那,她打消了回辦公室的念頭,直接把電梯停在了一樓,然後快步向法醫辦公室走去,一路上,她開始撥打章桐的手機。
還沒到法醫辦公室門口,王亞楠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正站在拐角處:“哎,潘建,你不是交流學習去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潘建回頭苦笑道:“培訓項目臨時被取消了,上頭有個重要的案子,主管法醫作為專家組成員被抽調去現場了。”
“所以你回來了?”
潘建點點頭:“我還能去哪兒啊?對了,王隊,你來這邊找我們頭兒嗎?”
“對,你看見章法醫了嗎?”
“她現在應該在網監中心,我給她打的電話,DNA比對出結果了。”
“怪不得我打她手機老是顯示不在服務區,那地方簡直就是個手機信號盲區。”王亞楠抱怨了一句,轉身連招呼都不打就向樓梯口走去。
見此情景,潘建搖搖頭,對於這個雷厲風行的女刑警隊長的一言一行,他早就習慣了。
傍晚,唐韻從圖書館走出來,她雙手抱着兩本剛借的厚厚的學習資料,心裏盤算着兜裏那點錢不知道夠不夠在學校門口的小餐廳裏打打牙祭。吃了一個禮拜的食堂,唐韻實在沒有胃口繼續吃。
正在這時,她聽到了背後有人在叫自己:“唐韻同學,請等一下。”
唐韻停下腳步,回頭看去,是系裏的同學,姓鄧,下午一起上過解剖實踐課:“有事嗎?”
來人點點頭,“剛才保安跟我説,我們下午上過解剖課後,負312室的門沒關好,我查了登記簿,今天是你值班,鑰匙由你保管的,你等會兒去鎖上吧。”
“負312室?”唐韻頓時感到頭皮發麻,她抬頭看了看漸漸暗去的天色,“今天非去不可嗎?”
“我不管,我反正通知你了,到時候裏面如果少了什麼東西可不關我事。”鄧同學雙手一攤,聳了聳肩膀,“我去食堂,你現在去嗎?”
“那……好吧,我去實驗樓鎖好後馬上就去。”唐韻無奈地點點頭,伸手摸了摸褲兜裏的鑰匙,轉身向不遠處那棟灰色的猶如城堡般的教學實驗樓走去。在她看來,與其拖到很晚再去,還不如早一點就把這倒黴事兒給解決。
半個多小時後,鄧同學都快要把飯吃完了,還是沒有在食堂見到唐韻的影子,她也沒多想,就自顧自地忙去了,畢竟醫學院這麼大,誰知道唐韻去了哪裏。
她怎麼也沒有想到,這一晚唐韻卻破天荒地沒有回到宿舍,誰都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裏,手機關機。總之,天長市醫學院法醫系大二學生唐韻從這一天開始,似乎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真的對上了?”王亞楠有些不敢相信,“那些浸泡在福爾馬林溶液裏的屍體,你不是説過已經受到污染了嗎?你怎麼還能保證這個DNA有效?”
章桐直起腰,稍稍活動了一下已經有些僵硬的腰部,説道:“福爾馬林只是針對表皮組織和肌肉纖維組織,而我們人類的眼球是受到平滑肌和結締組織層層保護的。所以儘管屍體被泡在福爾馬林裏,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説的防腐劑溶液裏,眼球內的玻璃品體並沒有受到外部的侵害,所以你完全不必擔心。再加上牙齒根部的脊髓,受到了外部琺琅質的保護,即使屍體腐爛很長時間,從這裏所提取到的線粒體DNA也還是很完整的。這就是為什麼我要求唐韻提取這兩方面檢材的原因。”
“那現在對上了多少?”王亞楠一邊説着一邊跟在章桐的身後推門走進法醫辦公室。
“三個。總共有三個樣本和網監支隊失蹤人口數據庫裏的DNA樣本對上了。你等等我,一會兒報告打印出來你就可以拿走。”章桐拉開辦公桌前的凳子坐了下來,然後打開電腦。
“對了,你徒弟回來了。”王亞楠指了指章桐座位對面那空着的辦公桌,“那這個新來的你打算怎麼處理?”
章桐笑了:“我們法醫辦公室不怕人多,就怕沒人幹活。”
正説着,潘建推門走進來,他在隔壁實驗室臨時找了個辦公桌:“章法醫,這個報告裏提到的失蹤人員的外貌描述,我好像在哪裏聽説過。”
“你説什麼?”章桐感到很奇怪,問道,“你不是才回來嗎,怎麼會記得這個?”
潘建肯定地點點頭:“沒記錯,我是聽説過。就在我去學習前,我有位哥們兒在一塊兒喝酒時跟我説過的。你們聽。”説着,他開始逐行讀了起來,“第一個失蹤者,女,失蹤時年齡三十八歲,上穿粉紅色的襯衣,穿一件淡藍色牛仔褲,頭髮在腦後紮了個馬尾辮。第二個,男,失蹤時年齡四十歲,上身穿一件淺灰色格子毛衣,穿一條深棕色西褲,頭頂微禿……”潘建沒有再繼續往下念,他皺眉説道,“我肯定是在哪裏聽説過,讓我想想……等等,對了,我知道了,是小齊,小齊跟我説過。”
“小齊是誰?”王亞楠看了一眼章桐,她從潘建有些語無倫次的話語中敏鋭地感覺到異樣。潘建雖然並不是她的直屬下屬,但因為章桐的緣故,她很瞭解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外表長得其貌不揚,卻有個非常好使的腦袋,凡是他聽説過的或者見過的東西,他幾乎都能夠做到過目不忘。
“小齊就是齊根祥,是我的高中同學,他在梅園公墓管理處工作。”潘建認真地回憶説,“一個多月前,他來找我喝酒,提起過在他們公墓的一處空墓發現了一件非常奇怪的東西。有個小木箱,在裏面有十七個手工做的人偶。他還不厭其煩地和我説起這些人偶的性別和穿着打扮。一遍一遍地説,他這人就這個毛病,一説起來就沒完沒了,説得我最終就不得不記住了這些人偶的打扮,其中就有這報告中所提到的三個失蹤人員的性別和相對應的穿着。我當時也覺得很奇怪,這十七個人偶,不光外表不一樣,就連表情都很特別。”
“那你當時是怎麼處理這件事的?”章桐問。
“我並沒有當回事,畢竟大家都喝了不少酒,我們後來就回家了。齊根祥那小子,還在我家睡了一整天,吐得衞生間裏亂七八糟的。”潘建尷尬地伸手撓了撓後腦勺,“章法醫,不過我現在還是有點懷疑自己印象中的這些東西,不知道有沒有記錯。”
王亞楠剛要開口,腰間的手機突然響起,同時章桐的辦公室電話也隨之響了起來。這可不是什麼好事。王亞楠皺了皺眉,如果自己隨身帶着的手機和章桐辦公室的電話同時響起來的話,那就只有一個可能——有重要的刑事案件發生。她一邊接起電話,一邊向門口走去:“哪裏?好的,我馬上到。”
掛上電話後,王亞楠剛想開口,卻被章桐臉上怪異的神情給嚇了一跳,不由得脱口而出:“怎麼了,你不舒服?”
“負312室出了事,又是女屍,我很擔心。”章桐説着,站起身走向隔壁的工具箱存放處。
“你是説唐韻?”王亞楠緊跟在身後。
章桐點點頭:“她那天回去後就一直沒有和我聯絡過,我今天中午本來想請她吃個飯,順便問問情況,可是,我打她手機卻顯示關機。亞楠,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想你是多慮了。”話雖這麼説,王亞楠的心裏卻也感到深深的不安。
法醫現場勘查車和幾輛閃着警燈的警車陸續開進了位於城北的天長市醫學院的大門。先來一步的當地派出所早就疏散了現場周圍的學生。校園東側的實驗大樓入口處已經被警戒帶嚴嚴實實地圍起來,警車停在實驗大樓的下面。
鑽出法醫現場勘查車的時候,章桐注意到大概五米遠的地方站着好幾個學生模樣的人,每個人臉上都寫滿驚恐,有個女孩子甚至還在偷偷抹眼淚。章桐的心裏不由得一沉,她見過這個流眼淚的女孩子,第一次在星巴克咖啡館見到唐韻的時候,她正在和這個臉龐消瘦的女孩子開心地交談着什麼,因為是第一次見面,章桐就多看了她幾眼。
“亞楠,你注意到那個穿白毛衣的女孩子嗎?她叫鄭瀾,和唐韻是一個宿舍的,也是同系學生。”章桐靠近王亞楠,小聲説道。
王亞楠也注意到了那個傷心流淚的女孩,她朝身邊的助手老李點點頭,老李向那幾個學生所站的位置走了過去。
章桐隨後拉着工具箱徑直走向了實驗大樓底層那道沉重的鐵柵欄門,在她的記憶中,這裏周圍的一切似乎都沒有多大的改變,包括這道通向死亡的鐵柵欄門、陰暗的樓梯台階,還有那潮濕滲水的牆壁。此刻,章桐只是感到有些心不在焉,她急切地想馬上趕到案發現場,所以不等派出所的人帶領,就快步向負312室走去。彭佳飛也拎着工具箱,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後。
走在長長的走廊裏,章桐的心情變得越來越糟糕,來到負312室門口,在向守候在門邊的值班警察同事出示了工作證件後,章桐和彭佳飛一前一後地走進了這個神秘房間。她注意到房間門口已經站着兩個人,他們的腳上都套着一次性的藍色鞋套,這兩個人中,其中一個是穿着制服的派出所的幹警同事,另一個緊靠在門邊的,經介紹,是學院裏臨牀醫學系的老師,也是這次發現屍體的任課老師。因為這個房間裏的東西都很特殊,所以最早接警的同事就把報案的老師留了下來。在他們身後,早就趕到的現場勘查組的同事正在彎腰收拾工具,準備開始手頭的工作。
放下沉重的工具箱,章桐邊套鞋套邊嗅了嗅,最先感覺到的是湧入鼻腔的濃重福爾馬林溶液味道。這也難怪,這個房間裏的所有東西幾乎都要經過福爾馬林的預先處理,才能夠基本保持它最初的形狀。
穿好一次性手術服後,章桐仔細打量整個房間,她感覺到負312室和法醫解剖室相比,簡直就是一個巨人國。這裏的空間足足有三百多平方米,被分割為三個區域,房間整個都用白色瓷磚覆蓋,天花板上是無菌的白色照明燈。如果不是聞到了那福爾馬林都沒有辦法完全掩蓋的死人的特殊味道的話,這裏很容易會被人誤解為是個普通的醫院實驗室而已。
最靠門的地方有個八米寬、五米高、兩米厚的巨大不鏽鋼櫃子,上面覆蓋着一個可以推拉移動的活動門,裏面灌滿淡黃色的福爾馬林溶液。根據不鏽鋼櫃子上標註的説明,每次可以存放五具屍體。在櫃子旁是個活動梯子,如果要提取櫃子中的屍體,工作人員就必須爬上梯子,然後用掛在門口的特殊的大鋼耙子把屍體拉到身邊,再抬下來放到輪牀上推走。所以這個區域就被稱為“屍體倉庫”。
再進去就是“初加工車間”,整齊地擺放着五張不鏽鋼解剖台,此刻,不鏽鋼解剖台在白色的無菌照明燈下反射出刺眼的光。靠牆的地方是一排長長的櫃子,章桐很熟悉這個櫃子,因為在她的解剖室裏也有這樣的設施,是用來存放已經解剖完的屍體,櫃子上方是冷凍開關。唯一不同的是,這裏的櫃子是超大號的,粗略地數了一下,有三十多個。
章桐並沒有再往裏面走,那第三個區域應該就是“深加工車間”了,裏面的工作台上擺放着很多已經加工完的注塑人體器官。雖然説成天都是和死人打交道,章桐對死屍已經不感冒,但是看着那和玩具並沒有兩樣的價格不菲的注塑人體器官,她還是感到了一絲噁心和厭惡。
“屍體在哪兒?”章桐問。
滿臉沮喪、面色灰白的任課老師伸手指了指第二個區域所在位置靠牆的屍體存放櫃:“第三排,第一個。”他又補充了一句,“孩子們都嚇壞了。”
章桐沒吭聲,看了一眼彭佳飛,彭佳飛早就拿出了相機,跟在章桐的身後向屍體存放櫃走去。
手指觸摸到冰冷的屍體存放櫃把手時,章桐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氣,儘管戴着醫用橡膠手套,那刺骨的寒冷還是讓她感到了一陣莫名的刺痛。存放在這一整排的櫃子裏的屍體因為還沒有經過注塑處理,所以還必須存放在低温的條件下以防止腐敗發生。
拉開櫃門的一剎那,章桐感到臉上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心疼和深深的自責讓眼淚都差點流下來。擔憂終於變成了殘酷的現實,眼前躺在櫃子裏的正是失蹤的唐韻。只是和先前不同的是,這個曾經快樂天真的女孩此刻卻是怒睜雙眼,毫無血色的臉上灰濛濛的。最讓章桐感到難以接受的是,唐韻渾身上下被封箱子用的厚厚的膠帶紙纏得嚴嚴實實,就連頭髮都沒放過,像極了傳説中的木乃伊。躺在櫃子裏的她滿臉痛苦,章桐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慘狀,半天沒回過神來。
“是唐韻嗎?”王亞楠不知道何時來到章桐身邊,輕輕問道。
章桐點點頭,轉身對彭佳飛説:“把袋子準備好,然後把屍體抬出來。”
“死因呢?”
“現在還不知道,膠帶太厚了,我回去解剖後會儘快通知你。”説這句話的時候,章桐不得不用力眨眼,才讓眼角的淚水勉強不流出來。
因為纏着厚厚的膠布,又經過低温處理,唐韻本來瘦小的身軀變得異樣沉重,章桐慢慢又小心翼翼地把屍體放進黃色裝屍袋,緩緩拉上拉鍊,和彭佳飛一起把裝屍袋抬上了活動輪牀,然後推着輪牀向門口走去。
看着傷心不已的章桐的背影,王亞楠很擔憂,她太瞭解章桐了,面對唐韻的死,章桐有着深深的自責。
在法醫現場勘查車開回局裏的路上,章桐強忍住的眼淚終於流下來,她無聲地啜泣着,把臉深深地埋在雙手裏,她沒有辦法原諒自己。對於唐韻的無辜被害,章桐除了心裏一遍又一遍地訴説着對不起外,她只有痛恨着自己的粗心大意。在她看來,這一幕本來就不應該發生。
窗外,天空飄過了一陣厚厚的陰霾。不知道何時,陽光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