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型货车侧翻后,里面承载的货物也就掉了出来,尽管车主立刻用帆布盖住,可还是被报案人看到了。说都是尸体,现场还有福尔马林的味道,那尸体有的已经有些腐烂迹象,一接触到空气没多久就散发出刺鼻臭味,就和你那解剖室里的味道差不多,臭得要死。”凌晨一点半,门口的对讲机突然铃声大作,并且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通知章桐楼下有人要找她。章桐睡眼蒙眬地穿过客厅走到门口,摘下对讲机,询问楼下这个见鬼的家伙到底是谁。
“快开门吧,是我!”声音从电子对讲机扬声器传出来变了调,根本分不出男女,大嗓音却几乎把章桐的耳朵都快吼聋了。
“谁?”
“是我,得了吧,快把这该死的门给我打开,我都快要被冻死了。”
章桐对这个傲慢的家伙有些不满,毕竟现在是凌晨一点半:“你到底是谁,不然我叫保安了!”
“真拿你没办法,是我,老姐,我是王亚楠,求你了,快开门吧,冻死我了。”
章桐赶紧摁下开门摁钮,然后挂上对讲机,让王亚楠进楼。在此期间,她一路小跑回到卧室,披上了床边放着的羊毛外套。虽然已经是清明前后,但是深夜的天长还是能够感到一丝刺骨的寒意。章桐的意识还没有从麻木中清醒过来,她猜不透王亚楠在这个时候穿过大半个天长市城区,突然跑到自己家来究竟想干什么。今天在局里一整天都没有见到她的影子,问起老李,对方只是微微一笑,双手一摊,表示无可奉告。章桐也就没有再多问下去。
门铃响起时,章桐已经站在房门口,她伸手打开门,还没等看清楚王亚楠的模样,一股冷风夹杂着走廊里的灰尘就迅速向章桐扑过来,冻得她打了个哆嗦,赶紧把羊毛外套裹紧:“赶快进来吧。别吵着我的邻居。”
王亚楠右手提个桶装小挎包,回手关好房门后,灰溜溜地跟在章桐身后走进客厅。
客厅虽然狭小,但一个人住已经足够了,因为平时工作忙碌的缘故,又几乎没有人来做客,章桐就很少收拾房间。所以客厅看上去显得很杂乱,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王亚楠皱眉嘟着嘴,在客厅里转悠了一圈,回头问:“你家那只大金毛呢?”
“还在医院,都是那鸡骨头给闹的,医生说要观察几天,我后天去接它。”章桐伸手拿开沙发上的几本法医学杂志,给王亚楠清理出一块可以坐的地方。王亚楠毫不客气地一挤了下去:“你啊,真不应该再养狗了,再说了,纯种狗本身就比杂牌狗娇气,一不小心就生病。你真要再养的话,还是上我老妈家隔壁去抱条串种吧,至少还能给你每个月省点狗粮钱。”
章桐不乐意了:“我可不愿意大半夜听你跑这儿来数落我,要不要喝点什么?”
王亚楠摇摇头:“我今天喝得够多的,六杯咖啡。”
看王亚楠神色有点异常,果然是咖啡因摄入过多的典型症状,章桐心里一动,也就不再勉强,随即在沙发对面坐了下来:“亚楠,到底出什么事了,我今天都没有看到你。”
王亚楠重重地往身后沙发椅背上一倒,长叹一声,闭上双眼:“我约会去了。”
“约会?”章桐愣了,在她的印象中,王亚楠不是那种会请假出去约会的人,“我知道你最近手头没什么案子,但今天可不是周末啊,哦,不,我是说昨天。”说着,章桐恨恨地瞪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可不,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应该算第二天了。
“我去省里开会,”王亚楠坐起身,“会后在省公安厅的联谊活动上,遇到了以前警校的同学。人家现在可是坐办公室的人,轻松得很。我寻思自个儿年龄也不小了,既然人家愿意请我喝咖啡,我就去啦。”
章桐这才注意到王亚楠今天穿了一套合体的套装,还抹了口红,这可是很少见的。从来都没有见王亚楠穿过的裙子竟然也出现了,她不由得大笑:“亚楠,怪不得你今天变淑女,我都认不出你了。”
@文@王亚楠愁眉苦脸地抱怨道:“你还笑我。”
@人@“那你怎么半夜三更地又跑我家来啦?”
@书@王亚楠点点头:“人家条件不错,人也倒是很干脆,说话不拖泥带水,可你猜怎么着,他的择偶标准竟然是要未来的老婆当家庭主妇!结婚后就辞职在家一门心思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妇!你说,他这句话早说不就得了,我也不会陪着他耗大半天了。”
@屋@“所以你就灰溜溜地回来了?”
王亚楠点点头:“老姐,你说我可能为了婚姻放弃自己的工作吗?这简直是在瞪眼说瞎话!”
“那你就这么把人家甩在那儿了?”
“我自己开车回来的,经过你家时我想打电话,半夜三更地又怕你骂我,我就干脆直接上门了。”王亚楠的脸上露出了调皮笑容,“我知道你是不会忍心把我关在大门口的,对吧,老姐?”
章桐苦笑:“那你打算今晚剩下来的时间怎么打发?”
一听这话,王亚楠顿时来了精神头,她蹬掉高跟鞋,盘腿坐在沙发上:“我今天一天都不在局里,和我说说局里有啥事儿,我那帮小伙计们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儿吧?”
“他们倒没有什么。”章桐想了想,“既然你不想睡觉,那我倒有件事情想听听你的意见,你听说过‘尸体工厂’没有?就在我们天长市。”
“尸体工厂?我记得应该还有个名字,好像叫什么‘生物塑化公司’吧?”王亚楠皱眉想了想,“前几个月,有次省312公路上有人报警,说发现有辆出了事故的厢型货车侧翻在路边沟里。这倒没什么,但是报案的人却被吓得差点了裤子。”
“怎么说?”
“厢型货车侧翻后,里面承载的货物也就掉了出来,尽管车主立刻用帆布盖住,可还是被报案人看到了。说都是尸体,现场还有福尔马林的味道,那尸体有的已经有些腐烂迹象,一接触到空气没多久就散发出刺鼻臭味,就和你那解剖室里的味道差不多,臭得要死。”
一听这话,章桐忍不住瞪了她一眼,没吭声。
“临海公安分局接到报案后赶到现场,在仔细询问下才得知,这一车子总共十六具尸体,是要被送往什么‘生物塑化公司’的。当时大家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个所谓的生物塑化公司,但是看看手续都齐全,包括防疫部门的证明,并没有发现有疏漏的地方。为保险起见,临海公安分局刑警队的人还特地随车去了那个地方,听说就在天长医学院里。”
章桐点点头:“没错,对外代号就是‘负312’。以前是我们解剖专业的教学场地,现在改成了尸体工厂。”
“我就知道这些,还是他们临海的人交给我们市局的报告中写到的。至于把生物塑化公司叫作‘尸体工厂’,那都是通俗说法,是在那里上班的学生先开始叫出来的,媒体知道这个事情后就跟着叫,我才对这两个名字有印象。据说很快对外报道都被严令禁止了,原因是担心我们的传统观念难以接受。怎么,出什么事了?那地方究竟是干什么的?要尸体干什么?”
章桐皱了皱眉,就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告诉王亚楠,最后说道:“我想你现在神志还很清醒,所以应该不会觉得我是在睁着眼睛说梦话。”
“会有这种事?”王亚楠不由得愣住了,“这个新玩意儿利润很大吗?”
章桐点点头:“那当然,我搜集了些资料,知道这个所谓‘尸体工厂’做出的标本都价格不菲,不光有医用研究价值,更是满足了一些人的好奇心。它在国外所举办的相关展览会收益颇丰,一个标本价值上百万美元。要知道,我们有些人对于这个就跟看恐怖片儿一样,越害怕越想看。”
“可是,光凭那个女学生的证词,我们没有办法立案调查,需要证据的!”王亚楠神色凝重地看着章桐。
“她一拿到就会给我电话。”章桐的目光落到茶几托盘里的手机上。
“这是欧阳教授叫唐韵转给我的信,就是他突发心脏病前一天写的。”章桐从托盘里拿出那封欧阳教授的信,递给王亚楠。
王亚楠看完后抬起头,忧心忡忡地看着章桐,晃晃手中薄薄的信纸:“太巧合了,我经手过很多类似的案子,老姐,给你写这封信的人,你确定他是死于心脏病突发吗?”
章桐想了想,点点头:“表面看来症状完全吻合,我当时也去了医院,并且问过了接诊的急诊医生。可是亚楠,如果要想证实欧阳教授真正的死亡原因的话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验尸。但目前教授的死还不是刑事案件,我没办法插手,必须要欧阳师母同意,并且由她提出申请才可以。”
“那你就去找她,把这个疑问告诉她,我相信任何一个妻子都不会放过知道自己丈夫真正死因的机会!”王亚楠认真地看着章桐,“如果她还深爱着他。”
唐韵是个很大胆的女孩子,她长这么大还没真正害怕过什么,在她的印象中,唯一一次让她感到发抖还是自己八岁大的时候。那时老家村子里长辈死了,尸体就停放在村里的祠堂,母亲带着她给长辈守灵,实在太困,唐韵就在母亲身边睡着了,半夜醒来的时候,她发现母亲竟然不在自己的身边,而祠堂里一片漆黑,夜晚凛冽的山风把灵堂前的蜡烛也给吹灭了。那一刻,唐韵因为害怕,她拼命地尖叫着、哭喊着。虽然母亲很快就闻声赶来了,但是从那一刻开始起,唐韵再也没有独自一人在关了灯的黑屋子里待过。
负312室,唐韵对这儿再熟悉不过,已经大二的她在过去的一年中,不止一次地来过这个特殊的房间,这里在外人眼中神秘莫测,甚至让人不小心提起时都会感到毛骨悚然。它位于犹如城堡般的医学院实验大楼地下第二层,长长的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走廊,因为时间久远,墙壁里已经开始朝外渗水,尤其是到了江南所特有的三四月份阴雨天气里,渗水情况更是厉害。严重的时候,那墙壁就像在出汗。而要到位于走廊尽头的负312室,就必须独自走过这么一段长长的灰色走廊,拐上好几个弯,一路上经过的所有房间都紧闭房门,耳畔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大概就只有走廊渗水的滴答滴答的声音了。
唐韵不敢在白天来到这里,因为她现在所要做的事情,她不希望被别人知道。所以在学院熄灯后,唐韵随便找了个借口,骗过了女生宿舍楼的管理员,顺着公共厕所的后墙,穿过长长的一排月桂树,绕到了实验大楼的左侧门边。她知道,实验大楼从来都不用上锁,因为学院里没有人会半夜三更地跑到这个鬼地方来浪费时间,当然她除外。
通往学院大楼底层的铁栅栏门只是象征性地挂着大铁锁,锁扣早就在若干年前坏掉了,从此后也就没有人再会想起要去换一把新锁。唐韵小心翼翼地把形同虚设的大铁锁从锁扣上拔下来,轻轻推开铁栅栏门,探头朝里面望了望,眼前一片漆黑。她拧亮小手电,开始一步一步慢慢地顺着台阶向下走去。
眼前的楼梯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唐韵尽量使自己的脚步放稳,她心里默默地数着台阶的级数,每十六个台阶一个转弯,总共要转四个弯。除了自己面前微弱的手电光外,唐韵感觉自己已经被黑暗吞没,她开始有点后悔自己选择这个时候去负312室。
长长的走廊总会时不时地产生一股说不出哪里来的风,唐韵来到地下二层,越靠近负312室,她就越能够感觉到身后这股带着霉变味道的风正不断轻轻吹着自己后背。她感到一阵发抖,好像又回到了八岁时陪着母亲守灵的那个夜晚。
唐韵深吸了口气,站在负312室的门口,伸手从兜里掏出了白天没有及时归还的钥匙,轻轻插进锁孔。
门锁很快就被打开了,她朝身后的走廊看了一眼,然后闪身走进了负312室,悄悄关上门。
十多分钟后,唐韵从负312室里走出来,她重新锁好门,把钥匙塞在兜里,然后依旧在手电微弱的灯光照耀下,从来路退出去。
还没有回到女生宿舍楼,唐韵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给章桐发了个短信:师姐,明天中午十二点,老地方见。
或许是因为工作的缘故,也或许是自己直爽的个性使然,章桐很少去揣测周围人的想法,这也怪不了她,自己每天见到最多的都是不再会有任何思想的死人。久而久之,她的思想也就变得简单许多,甚至有时候会变得有些固执。还好王亚楠说得没错,欧阳师母在听了章桐结结巴巴的陈述后,只沉默了一会儿,就毅然点头同意了章桐要求给欧阳教授验尸的建议。沉默不语的时候,老太太闭上双眼,在那一刻,章桐分明在老人遍布皱纹的脸上看到了抽搐和痛苦的神情。当睁开眼的时候,老太太的神情就又变得很平静,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请一定要让他走得安详平静。”
章桐用力点点头。
很快,欧阳教授的遗体被殡仪馆的灵车送到市公安局地下停车场,章桐早早地准备好一切,她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工作人员把轮床从灵车上小心翼翼地拉了下来。签过字后,章桐和助手彭佳飞一起,推着轮床顺着解剖室门前的斜坡走进了铺着洁白瓷砖的走廊。
章桐的心情很难受,虽然在自己的手中解剖过上千具尸体,她也不断地提醒过自己不要动感情。但当她穿好一次性手术服,戴上橡胶手套,系上皮围裙,最后站在不锈钢解剖台的漏水槽前,看着助手彭佳飞缓缓揭开覆盖在欧阳教授遗体上的白布时,她不得不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
“章法医?”彭佳飞询问的目光注视着章桐。
章桐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我们开始吧。”她伸手接过了彭佳飞递过的二号手术刀。
一个多小时后,解剖终于结束,章桐解开围裙,摘下手套,随手扔到墙角的医用垃圾回收桶,然后拿着取样载玻片走向了隔壁的毒物检验实验室。很快检验结果就出来了,章桐拨通了王亚楠的手机。
“亚楠,我们的推断没错,欧阳教授死于大量麻醉剂所导致的心脏衰竭。这种麻醉剂是兽医专门给狗使用的,叫作‘克他命’,也就是氯胺酮,是新型的非巴比妥麻醉剂。它容易让人产生幻觉,减弱呼吸,对本来就有心脏病史的人坚决不能使用,你知道吗,我刚才在欧阳教授的胃容物中化验出了这种药物的残留。”
“这种麻醉剂进入人体内后,一般多久会起到作用?”
“人体年龄、体质不同,起作用的时间也不会一样,根据欧阳教授这个特殊年龄段的标准来判断,应该是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王亚楠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问:“那这种麻醉剂摄入的方式是什么?”
章桐想了想,说:“我是在他的胃容物中发现的,人死之后身体机能立刻就停止了新陈代谢,所以这些麻醉剂还残留在他的胃容物中。要我说的话,亚楠,欧阳教授是被人下毒了。”
“这种麻醉剂一般在哪里可以买到?”
“医药部门都可以,在医学院的管制药品仓库都会有,一般是用来做实验用的。”
“那我马上派人去查一下。”
“还有,亚楠,欧阳教授如果真的是被别人毒死的话,那个叫唐韵的女孩子不就有麻烦了?”
“我想这个也有可能,但我不好作判断,你尽量提醒她小心安全。”
章桐靠在椅背上:“我知道了,亚楠,她昨晚给我发了条短信,我中午就要去见她,我想她已经拿到了我们所需要的DNA样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