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貴站在車外呆若木雞。他的工作,使他對人體——包括女人的身體都不陌生,但鮮活的女人身體,他從未見過。他雙腿顫動,身體有種要飄起來的感覺。
1
天剛黑,皮貴坐在殯儀館的職工活動室看電視。正是《城市新聞》的播放時間,主持人燕娜有條不紊地播著一條條新聞,她儀態大方,氣質優雅,微笑時帶著一點兒淡淡的甜意。皮貴記得多年前看她的節目時,她的左眼下曾經有一顆痣,後來沒有了,估計是去美容院取掉了,因為常人認為那是一顆淚痣。
皮貴看她的節目,是因為心裡有事。事情已經很清楚,有人要害小雪,要把她送進精神病院。可是,具體的執行者事還沒辦便在車禍中喪生。死人不能開口,皮貴只能看著他帶著秘密進火化爐。昨天的遺體告別,來了很多死者的親友,皮貴守在悼念廳旁邊,可是無法和這些面色肅穆的人搭上話。看來,想在這裡打聽到些什麼完全是他的一廂情願。
這樣,唯一和小雪的事有關的人就是燕娜了。她的堂弟小胖娃證明,是燕娜給他打的電話,說有人要來住院。儘管小胖娃表明,燕娜也不知道來住院的是什麼人,她只是受人之託幫忙聯繫而已。但是,那個要燕娜聯繫的人,一定是什麼都清楚,並且很可能是這個事件的主謀,而包括車禍死者等人都僅僅是執行者。
皮貴想,要是能認識燕娜,從她那裡打聽到託她辦事的是什麼人,那可就太好了。他會尋到這個主謀,警告他收手或者幹掉他,必要時和他同歸於盡也在所不惜。可是,他,皮貴,一個給死人穿衣擦澡整容的人,要認識燕娜真是比登天還難。他還在讀書的時候,燕娜就很有名氣了。她後來還鬧過一場緋聞,全城皆知,說她與一個國外的華人富商好上了,狗仔隊還在網上貼出了她與那個富商走出酒店的照片。那富商給她在全城最昂貴的月下花園買了別墅,她還懷上了那富商的兒子。但最後,兩人還是分了手,燕娜生下兒子做了單身母親。然而,這一切並沒影響到燕娜的節目收視率,也許主持人有故事,觀眾會更喜歡。
皮貴看了一會兒電視,沒有想出接近燕娜的辦法,便悶悶不樂地回宿舍去。進屋後,他看見放在桌上的手機有未讀短信,點開來看,是禿主任給職工群發的短信,說上級領導下週要來殯儀館檢查工作,各位員工在做好本職工作的同時,務必打掃好各自的環境衛生。皮貴是先進工作者,這手機是單位發給他的獎品,裡面還預存了一年的通話費。可這東西對皮貴來說意義不大,除了禿主任找他,他的手機幾乎從來沒響過。
不過,在今天這條短信中,『上級領導』幾個字讓皮貴頓受啟發。如果有『上級領導』介紹他去找燕娜,這事不就成了?皮貴產生這想法有他的道理,因為不論官人名人富人,他們本人或親屬都會死,其中不少人是由皮貴經手料理的。事後,死者的親屬會感謝他,有的還會留下名片。幾年下來,皮貴的抽屜裡就有一大堆名片。想到這裡皮貴高興起來,立即打開抽屜,在名片中尋找可能認識燕娜的人。最後他選出三張名片,一張是市機關事務管理局的某處長,一張是某時裝公司的董事長,還有一張是月下花園物業管理處的一名主管。這三人中,前面兩人有實力,機關事務管理局的官員很可能認識電視臺的領導;時裝公司的老闆說不定就是電視主持人的服裝贊助商。可是,要打電話給這兩人,皮貴又猶豫了,這些人當時對他感激不已,但現在可能連他是誰都記不得了。即使記起了,人家會幫他的忙嗎?而第三張名片,這人雖說是打工的,可直接管著燕娜居住的月下花園,找他幫忙,準行。這個物業主管叫邵梁,他有個弟弟叫邵魯,皮貴當初是在建築工地打工時認識這兩兄弟的。去年,邵魯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摔死了,邵梁來殯儀館辦手續時,意外地遇見了皮貴,皮貴給他弟弟免費做了整容。邵梁便留下這名片給他,說是以後多聯繫。當時這只是一句客氣話,沒想到,這次這人還真派上用場了。
這時,手機突然響了起來。皮貴驚了一下,拿起手機一看,竟然是小雪打來的。她說:『皮蛋,我在寺廟認識的胡剛和胡柳兩兄妹是好人,我們誤會他們了。現在他們一定要見你,說我有這樣好的老同學,大家一定要在一起聚聚。』
皮貴一聽就緊張起來:『什麼好人,你別輕信了。』
小雪說:『你就相信我的智商吧,錯不了。胡剛很快就要回美國去了,我看過他的護照。他妹妹胡柳是本市一家汽車銷售公司的片區經理,都是正派人。』
皮貴猶豫起來,說實話,那天晚上他意外看見小雪和這兩人在一起,也許是心裡太過緊張,因而便認定小雪身處危險之中。尤其是看見小雪喝可樂時,他以為小雪很快就會暈倒,可事後證明,那可樂一點兒問題也沒有。現在看來,也許真是他錯了。既然如此,去見見面併為那晚的事道歉也是應當的。
皮貴於是問道:『小雪,你在哪裡?』
小雪說:『森林山莊。我現在是在酒吧的衛生間裡給你打電話,主要是想告訴你,我對他們講了你的名字和我們的同學關係,但職業,我說你是醫院的整形美容醫生,我想這……這樣說可能好一些。你趕快來吧,我們在酒吧等你。』
森林山莊在本城的西邊,離皮貴這裡剛好不遠,坐車半小時之內就到。皮貴在電視廣告上看過這個山莊,建在一片淺丘之地,樹木很多,有高低錯落的歐式古典建築和人工湖,是一家集酒店、健身、茶舍和垂釣於一身的休閒場所。
時間是晚上八點多鐘,皮貴換上一件乾淨的短袖白襯衣,出門打的直奔森林山莊而去。
酒吧在山莊中一處隱秘的房子裡。進門是一架大風車,牆上掛有斗篷、牛頭和長劍等東西,給人一種身處中世紀的感覺。屋樑下懸著不少馬燈,空氣中彷彿有霧氣,但皮貴還是很快看見了小雪和那對兄妹。小雪站起來給他們相互作了介紹。皮貴發現桌上放著洋酒,小雪的臉已是紅撲撲的。天啊,小雪的神情完全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她的眼睛像發亮的黑水晶。
皮貴坐了下來。說起那晚的事,皮貴不好意思地表示抱歉。胡剛哈哈大笑。『誤會,』他說,『天大的誤會。不過你的心思是要保護小雪,真是個好同學。』他故意將『好同學』三個字說得很重,好像是對皮貴強調,你們僅僅是同學關係而已。胡柳插話說:『皮貴是醫生嘛,醫生的心都很細,行事都小心謹慎的。』胡剛說:『是的是的。不過那晚你們跑進醫院側門後,到哪裡去了呢?』皮貴一下子有點慌神,只聽小雪立即說道:『這還不簡單,我們從側門進去,從正門走了。』胡剛又是大笑。『有趣。』他說。看得出他今晚的興致也很高,很有男子氣的臉上始終笑吟吟的。
皮貴堅持不喝酒,不是他不能喝,而是對胡剛心懷芥蒂,男人通常用這種方式表示距離。胡剛對此卻並不在乎,只管和小雪頻頻碰杯,然後他倆相視一笑,將杯沿湊到唇邊慢慢品嚐。
胡柳似乎也有些被冷落的感覺,便將身子轉向皮貴,和他聊起天來。她說:『皮醫生,你們搞整形美容的,很忙吧?』皮貴點頭。她又說:『做眼皮、做鼻樑、隆乳和抽腹脂什麼的,你都做嗎?』皮貴說:『當然都做,現在有這些需求的女士越來越多。』
這時小雪插話過來問道:『你們在聊些什麼呢?』顯然,她現在才意識到皮貴一直沒有喝酒,而且與胡柳說話也是無精打采的。胡柳轉頭對小雪說:『我們聊整形美容呢。』胡剛說:『皮貴同學乾的可是一份好職業啊。』他又強調『同學』,皮貴想反擊他,可叫他只能是『胡剛』或『博士』,而這都抬舉了他。皮貴突然想起了『假洋鬼子』這個稱呼,可是他沒敢叫出口,不過心裡想到這稱呼,也覺得解了點氣。氣一順,靈感也來了,皮貴說:『我這職業,一般啊,哪比得你在美國做教書匠。』胡剛愣了一下,『哦哦』兩聲後,竟一時找不出話來應答。小雪已感覺到氣氛不對,立即站起來給皮貴斟上一杯酒說:『皮貴,今晚大家難得相聚,我敬你一杯。』皮貴端起杯來一飲而盡,這酒真香,因為是小雪給他斟上的。他看著小雪發亮的眼睛,心裡真為她高興。這樣,他對胡剛的氣也消了,不管怎樣,今晚的聚會讓小雪很開心,這就夠了。
這時,胡剛對胡柳說:『妹妹,已經有些晚了,你開車送皮醫生回去吧。』他這次沒叫『皮貴』或者『同學』,看來他也知道客氣了。不過這話還是讓皮貴大感意外:『怎麼,我們不一起走嗎?』胡剛說:『我們還要小坐一會兒。』皮貴正想說那我也再坐一會兒,沒想到小雪站起來對他說道:『皮貴,你就先走吧,你明天還要上班,早點休息。』皮貴一聽這話,委屈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不過小雪的話他還是要聽的,便點頭稱是。和胡柳一起走出酒吧後他又想到,也許小雪真是怕他太累,要他早點休息。
胡柳帶著他,穿過暗黑的林間小道和草坪,向停車場走去。到了車邊,胡柳並不打開車門,而是回過身,望著不遠處閃閃爍爍的燈火,好像在想什麼。突然,她轉頭對皮貴說:『知道嗎?今晚我們要住在這山莊了。』皮貴吃驚地問:『你們三人?』她說:『是的,胡剛和小雪都說這裡環境好,捨不得離開了。』
皮貴心裡的滋味一下子無法言說。只是,這對兄妹看來確是好人,只要小雪安全,她要怎樣做皮貴都只能依她了。
胡柳又在車邊站了一會兒,然後才打開車門坐了進去。皮貴坐在副駕駛位置,可是胡柳並不開動汽車,她問道:『腹部抽脂,有危險嗎?』
『沒有,很安全的小手術。』皮貴說。
『我的工作,走動很少,出門又是開車,腹部的脂肪就多了,跳操減肥也沒有用,你幫我看看,我這腹部適不適合抽脂。』
皮貴一下又緊張起來,這女孩真要來找他做手術怎麼辦?正在發愣,只聽胡柳說了聲『你出來』,她自己便先下了車。下車後,胡柳打開了後座的車門,然後雙腳搭在車外,一下躺到後座上。她將連衣裙撩了起來,露出了整個腹部。她說:『你給我看看,適不適合抽脂?』
皮貴怔住了,感到血往頭上湧。在沉寂無人的停車場上,昏暗的光線中浮現著女人白花花的腹部和大腿,小腹下面緊繃著一條狹小的內褲。
皮貴站在車外呆若木雞。他的工作,使他對人體——包括女人的身體都不陌生,但鮮活的女人身體,他從未見過。他雙腿顫動,身體有種要飄起來的感覺。
胡柳的聲音又從車裡傳出,聲音很輕很輕,像耳語一樣:『你,看看……』
皮貴完全慌亂了,他脫口而出道:『你、你適合做手術,我們走吧。』
胡柳從後座上起身,站到車外惱怒地說:『走?沒法走了,車壞了。』說完這話,她便打開車頭的引擎蓋,在裡面撥弄了一會兒,然後對皮貴說,『走,我們都去山莊住下。』
皮貴大喜,儘管他弄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胡剛看見皮貴回來,很是驚訝。胡柳說:『車壞了,這裡太偏僻又沒出租車。況且,皮醫生說明天上午不是他值班,在這裡住一宿也不耽誤什麼事。』
皮貴也點頭稱是,心裡很感激胡柳讓他留下。小雪很關切地問他道:『真不影響你明早上班嗎?那好,就住下吧,這裡又安靜空氣又好。』
這山莊的酒店很高級,長長的走廊上鋪著厚厚的地毯,兩邊是房間,但沒人開門進出時,整座酒店像是無人一般寂靜。他們開了四個房間,皮貴看著其他三人都分別進房後,才進屋關上房門。他首先在很有彈性的大床上躺了一下,然後跳起來東看看西看看,包括衛生間的浴缸和抽水馬桶,都顯得高級。他還在鏡子前照了一下自己,臉比較瘦,但眼睛顯得很大,有神。他對著鏡子笑了一下,然後回到房間半躺到床上。
剛才,從酒吧那邊到住宿樓來,看著走在前面的小雪,他第一次認真打量她的穿著,併為之怦然心動。她穿著一條無袖的方格連衣裙,她每走一步,那裙子就拂動著,這情景讓他全身都燥熱起來。在這之前,小雪對他的印象只是一雙水靈晶亮的眼睛和美麗的面容。而現在,罩在小雪身上的那條裙子是如此生動,他甚至聞到了一種類似花香的氣息。儘管這山莊裡就種著不少花,但他固執地認為那氣息是從小雪的身上散發出來的。
皮貴跳下床,輕輕地開了房門。走廊上無聲無息,只有柔和的燈光打在地毯上。他來到小雪的房門前,站在那裡,使勁地吸著鼻子,他又聞到了那種花香。正在這時,另一道房門開了,走出一個滿臉慘白的女人來。皮貴驚得差點叫出聲來,只聽那女人說道:『別怕,我在做面膜呢。』是胡柳的聲音,皮貴鬆了一口氣,可是對著這張臉,他還是不敢直視。
胡柳對皮貴為何站在小雪的門前好像並不在意。她走過來便敲小雪的房門,同時叫道:『小雪,是我。』小雪開了門,皮貴在一瞬間看見小雪穿著一件露著肚臍的短衫。他一閃身站向牆邊,在胡柳進去的同時,他已溜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這一夜,皮貴沒有一點睡意。他先在放滿溫水的浴缸裡躺了很久,為自己身體的躁動和胡亂的想象感到愉悅、慌亂,並覺得有一點隱秘的可恥。這之後,他躺在床上,耳朵卻一直聽著外面的動靜。他不知道他想聽到什麼。半夜過後,他似乎迷糊了一下,鼻子裡又聞到了那異樣的花香。他睜開眼,又夢遊似的出了房門。走廊上的燈光已關閉了一些,顯得很幽暗。他走到小雪的門前,那使人迷醉的氣息他還是感覺到了。他心滿意足地站在那裡,享受著這夜半的美好時光。突然,他聽見了小雪的叫聲,『啊——啊——』那聲音非常嚇人,像是有人扼住她咽喉似的。
皮貴什麼也顧不得了,他急促地敲門,並叫道:『小雪!小雪!』很快,裡面有含混的聲音問道:『誰呀?』皮貴說是我,裡面的聲音說你等等。又隔了一會兒,小雪開了房門,她已穿上了那件連衣裙。皮貴衝了進去,環視了一下房間,又往衛生間看了一眼,然後才問:『我聽見你慘叫,出什麼事了?』小雪說:『我做夢了,夢見一個醫生用壓舌板檢查我的喉嚨。』皮貴鬆了一口氣說:『哦,是這樣,沒事就好。』
皮貴走了出來,小雪關上房門後,他仍站在門外。很快,他聽見屋裡傳出低低的哭聲。他嘆了一口氣,心裡升起深深的憂慮。
2
小雪回到家後就病倒了。一場閃電般絢麗的愛情,使她像枯掉的植物一樣剛剛泛綠,在爸爸死後就遭遇的那個噩夢又襲擊了她。她意識到也許是冥冥之中的命運在提醒她,這個時候不適合談情說愛。她半躺在床上,看見仍放在床頭櫃上的壓舌板,這個莫名其妙出現在她屋裡的東西,讓她在懼怕中百思不得其解。
胡剛來電話了,約她去游泳,她在猶豫中咬咬牙拒絕了,說她身體不舒服。胡剛說你住哪裡,我來看你,她說不用了。一天過後,胡剛再來電話,說第二天要回美國去了,今天無論如何得見上一面。小雪差點要崩潰了,心裡想的是問他在哪裡見面,可脫口而出的話卻是:『實在抱歉,家裡有點急事,今天我沒時間出來了。』
這之後,電話就再沒響過。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去了,胡剛已經與她遠隔重洋。她在房間裡哭,魏阿姨在客廳裡嘆氣,沒有爸爸的孩子真夠可憐的。
這時,電話響了,小雪飛快地衝出來,拿起電話急促地『喂』了一聲。是胡柳打來的電話,她說她哥哥已到美國,要她打電話來轉達一下問候。小雪鼻子一酸,強忍住眼淚說:『我、我挺好的。』胡柳說:『那就好。你如果覺得悶的話,可以來找我玩。』小雪『嗯』了一聲。胡柳又說:『我這幾天正休假,我覺得森林山莊挺不錯的,要不,我們去那兒走走?』小雪說:『那、那地方還是狹小了些,沒有靈慧山好。』胡柳立即說:『行啊,那我們去靈慧山。你住哪裡?如果方便的話,我現在就開車來接你。』小雪猶豫起來,她怎麼就說出願意去靈慧山呢?也許,初次發生愛情的地方有著神秘的牽引力,她意識中並不清楚,只是張口就說到了那地方。去吧,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她對胡柳說:『我家的具體位置不好找,我在電信大樓下面等你吧。』電信大樓在市委大院附近,小雪走過去只需十分鐘。
到達靈慧寺時又是黃昏,又是妙玄和尚在前面帶路,幽長迴廊的木地板在腳下『咚咚』地響。又是遊客稀少,狹長天井四周的房間一個個鴉雀無聲。小雪和胡柳各要了一個房間,進屋稍作整理後便去佛堂後面吃齋飯。小雪還記得上次在這裡吃飯時胡剛所坐的位置,她抬眼望了望那地方,心裡不覺悵然。飯後仍然是去寺外散步。今晚天氣很暗,沒有星星了。小雪和胡柳坐在廊下,一時竟沒有合適的話說。
過了一會兒,胡柳說:『有一件事,不知道該不該對你講。』小雪說:『啥事?你講吧。』胡柳說:『其實我哥在美國早有一個女友了,是個黃頭髮的美國姑娘。我看出我哥又喜歡上了你,覺得這事就複雜了,我之所以對你講,是怕我哥耽誤了你。我哥這人,有些見異思遷的。』
小雪頭腦裡『嗡』的一聲,定了定神說道:『沒事,我和你哥也就是談得攏而已,其他沒什麼。』
胡柳說:『這樣就好。』頓了頓,她又問道,『大學畢業後,你準備做什麼?』
小雪說:『做什麼還早呢,接下來是碩博連讀,我這人,就喜歡讀書。』
胡柳說:『不過這時代,掙錢也很重要。就說我公司的老闆吧,書沒讀多少,可照樣幹大事。現在他是有錢又有閒,便搞起字畫收藏來了。前幾年,他還花了幾千萬元買了一幅名家的畫。哦,你要是有朋友有名畫出售,找我,只要鑑定後是真跡,我可以讓老闆出高價買。』
小雪笑了,說:『我哪有這樣的朋友呀。』
胡柳說:『沒關係,話先說到這兒,萬一你有了這樣的機會,才知道找我呀。』
和胡柳說話確實無趣,小雪便提議回房休息。進了天井,小雪猛然看見那間豪華套間的房裡亮著燈。房門大開著,一個女人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小雪很震驚,但不敢有任何聲張。進房之後,聽見胡柳也關上了房門,她才長長地出了口氣。
小雪在住宿登記上看見過,那套房是她爸爸的司機長年包租的。這司機也被牽連到爸爸的案子中,因犯有包庇等罪被判了幾年刑,所以這房間一直沒人來住。和尚不知山外事,只要客人預付了足夠的錢,這房間當然得留著。可是今晚,住進那間房的女人是誰呢?
小雪躺在床上左思右想,後來便迷迷糊糊地睡去,但不停地做夢。她夢見自己在一條船上,船很顛簸,她坐在緊靠船舷的位置。這時,一個黃頭髮的外國姑娘走過來要她讓座,說這是她的座位。她便和這姑娘爭執起來,正爭得不可開交,忽聽有人在喊船到碼頭了。小雪於是和很多人一起下船,大家都在談關於名畫的事,說到這裡來就是為了參加一個名畫拍賣會。小雪和大家一起走進了一條長廊,但眾人忽然消失了,只剩下妙玄和尚走在她的旁邊。長廊很黑,走著走著,前面出現了一個女人。妙玄和尚對小雪說,別跟那女人走,她便害怕地停了下來。妙玄和尚也站在暗黑中,合掌默唸著什麼,好像是在為死人超度似的。
小雪在恐懼中醒來,正是夜半時分,寺院中的夜寂靜得像是黑色的深潭。她下了床,拉開窗簾的一角看出去,天井對面那間套房裡的燈還亮著。她輕輕地開了房門,像影子一樣來到那亮著燈的窗前。窗簾之間有一道細小的縫隙,她湊近臉從這道縫裡望進去,屋裡的女人正坐在沙發上,一手拿著一面小鏡子,另一隻手正拿著眉筆在描眉呢。小雪頓感毛骨悚然,立即向後退,一直退到了天井裡,才轉身跑向自己的房間。她撫著跳得厲害的胸口,忽聽得胡柳正在隔壁房間裡低聲說話。胡柳的語音很含混,但語調激烈,像是和人吵架似的。小雪只聽清了『見異思遷』這幾個字,其他的發音都很模糊,小雪明白過來,胡柳也是在做夢呢。她稍稍定了定神,正要回房時,忽見這天井的入口處亮起了一盞昏黃的光,這團光照亮了妙玄和尚的臉和他腳下的路,這是妙玄和尚提著燈籠來巡夜了。小雪趕緊一閃身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後,她想到,明天一定得問問妙玄和尚,住進套間的究竟是什麼人。
第二天一大早,趁著胡柳還沒起床,小雪已在寺廟裡轉著尋找妙玄和尚了。她走過大殿,走過佛堂,最後在寺院大門外看見妙玄和尚正在掃地。大門外的這片空地很乾淨,他還掃什麼呢?網上曾有人說這是在掃紅塵中人的腳印,小雪一直以為這是戲言,現在看來,此話不假。
小雪走過去,問起了住在套房裡的是什麼人。和尚立即合掌說道:『阿彌陀佛,套房的施主有言,凡是能說出他手機號碼的人,住進去便是,我們從不過問。』
小雪正感失望,忽見住在套房裡的那個女人正沿著下面的石梯走上來。小雪定了定神,便向山道迎了過去。那女人三十多歲,眉毛描得細長,有點誇張。小雪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叫她『阿姨』還是『大姐』。她最後還是叫道:『大姐,這麼早就出來散步呀。』那女人看了她一眼說:『哦,我是去停車場看了看,他還沒來。唉,又是開會吧。不過今兒下午他肯定會來。』
小雪對她的話感到莫名其妙,便問:『他,是誰呀?』
那女人湊近她說:『妹子,鄒副市長你知道吧?他再忙,可心中只有我,我們很久沒在這裡相聚了,他昨天發了短信給我,說今天一定來。你看,你看,這就是他的短信……』
那女人一邊說話一邊擺弄著手機,並遞給小雪看,小雪看見那卻是條賣房的廣告。
對這突然發生的事,小雪無比震驚,並有想嘔吐的感覺。雖然,她從報紙上已經知道,她的爸爸有三個情人,但如今面對面見了,自己也還是感到無地自容。這三個情人,最小的一個還在讀大學,這女生在高中時為市裡的活動做禮儀小姐,便被她爸爸看中了。第二個是某藝術團的女演員。而眼前這個女人,一定是市裡某局的副局長了。新聞報道說她原是一個頗有姿色的小科員,和爸爸好上之後很快逐級攀升,並最終當上了副局長。當然,爸爸案發後,這個副局長又回到了小科員的位置。現在看來,這女人的神經已經出問題了。
這時,那女人已在石梯上坐下,對著山下小聲唱起歌來。一邊唱,一邊還用手在膝蓋上打著節拍。
小雪轉身就跑。她想大叫,大哭,她希望山崩地裂,馬上把自己給埋了。她跌跌撞撞地跑回房間,關上門便倒在床上號哭起來。
胡柳在『咚咚』地敲門,小雪像是沒聽見,眼淚已經沒有了,她只是號。胡柳在外面覺得窗戶都被震動了,她不再敲門,淺淺地笑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這女孩也真夠痴情,為幾天的戀愛犯得著這樣嗎?』
這天,遊山休閒和去山後泡溫泉的計劃都取消了。小雪執意要回家,胡柳只好依從。她們下山來到停車場,小雪看見那輛黑色轎車,突然莫名地感到不舒服。她對胡柳說:『你怎麼買這種顏色的車呢?』胡柳說:『公司配給我的,還能選顏色嗎?』正說話,胡柳的手機響了。她拿起手機,一邊說著『喂』一邊往遠處走,好一會兒後,她才接完電話回到車邊,主動對小雪解釋道:『公司老闆來的電話,要我給他尋找名畫賣家,唉,今天我休假他也在催,看來我老闆快成收藏癖了。』
回城的路上,胡柳一邊開車一邊對小雪說:『皮醫生那人,我覺得挺喜歡你的。』小雪『嗯』了一聲並不答話。胡柳發現她氣色虛弱,像生了大病似的。
小雪回到家,剛進家門魏阿姨便對她說:『昨天有人打電話找你,說是有急事,看來,你真該去買一部手機了。』
小雪剛從國外回來,沒有手機,原想回來待不了多久,用不上這玩意兒,可那天在酒吧想和皮貴悄悄通話時才感到不方便,她是借了胡柳的手機,和皮貴悄悄約定他的身份是皮醫生。現在看來,這手機還真是不能沒有。
『急事?』她問魏阿姨,『誰打來的電話?』
魏阿姨說:『一個男的,他說他姓皮。』
小雪心裡『咯噔』一聲,好像預感到會有什麼嚴重事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