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亨太熟悉皇帝完顏亮的為人了,雖然論輩分,完顏婷還是皇帝的侄女,但狂傲縱性的完顏亮素來眼中只有美色,不論倫常。
自女兒踏入金帳的一瞬,完顏亨的心思便在飛轉不止,這時聽得皇帝看似平常實則突兀的一問,便踏上一步,笑道:“這丫頭自幼不通禮數,可讓聖上見笑了,好在微臣於數日之前,已將她許了出去,只是未行婚儀!”
這時是天子在與民同樂的鞠會後跟近臣閒話,完顏亨揣透了金主完顏亮的心思,語調也是平淡自若之極。但聽在帳中諸人耳中,均是一愣:婷郡主豔名遠播京師,不想竟悄悄地定下了終身。
完顏婷更是鳳目微睜,心下驚詫,但隨即耳中便掠進父王完顏亨的密語傳音:“笨丫頭,你若還想跟爹平安回府,少時便得全照爹説的作,半點不可多言!”完顏婷雖是性子潑辣,到底是少女的敏感心性,聽父王言語鄭重,隱約便猜到了這位好色皇帝的用意,芳心突突亂顫,垂首不語。
還是張仲軻的心思轉得最快,眼見皇帝聽了完顏亨的話微微一愣,忙哈哈笑道:“孛迭兄不是説笑話麼?多少公侯世家子可都做夢攀上你芮王府這門親,孛迭兄悄悄地將郡主嫁出去,可得有多少後生害了相思病!不知是誰八輩子修得這樣的福分,能娶了我這神仙般的侄女?”這張仲軻是個説俳優詼諧語出身的“萬人熟”,仗着跟完顏亨熟捻,張口便叫他這“孛迭”的本名,更替皇帝問出了問不出口的話。
完顏亨呵呵一笑:“定聘之儀是匆忙了些,但這婚典喜酒説什麼也要請牛老弟喝的!”張仲軻出身市井微賤,幼名張牛兒,其實完顏亨這句半笑半貶的“牛老弟”,實則點出了他不過是個供皇帝笑謬的幸佞。張仲軻臉皮最厚,笑吟吟地盯着完顏亨聽他把話説完。卻聽完顏亨緩緩道:“牛老弟口中這修了八輩子福份的人麼,便是聖上欽賜的六品龍驤士——南雁!”他語音平緩,似是説得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但帳中君臣盡皆愣住。
完顏婷嬌靨泛紅,芳心之中小鹿亂跳:“原來爹爹什麼都瞧出來了!只是,只是…為甚爹爹遲不説早不説,卻忽然在皇帝跟前提起這個?”帳外挺立的卓南雁卻也聽得真真切切,霎時也是如遭電擊,心內心念翻湧:“這是為何?這是為何?完顏亨為何説出這樣的話來?”他身入龍驤樓雖時日不久,卻也聽葉天候説過金主完顏亮好色如命的諸多穢聞。耳聽完顏亮忽然訊問起完顏婷的婚事,他心中已猜知這皇帝已對美豔無雙的婷郡主動了心,但卻實在想不到芮王完顏亨會忽然説出這樣的話來。
張仲軻結結巴巴地道:“那位南雁侍衞確是、確是人才出眾,只不過終究…終究是…”下面的話雖然未説,但眾人均知其意所指:一個出身低微的侍衞,怎配得郡主的金枝玉葉?完顏亨神色不變,淡然一笑:“龍驤樓向來只看技業,不看出身,南雁鋭意勇武,曾得皇上御口親封,更兩次救得婷兒的性命,選上他也是合情合理。”直到此時,帳中幾個心機深沉的臣僚才打心內佩服起完顏亨來:這龍驤樓主,為絕皇帝邪念,當機立斷,膽略心思,委實過人!
“原來如此,”金主完顏亮的笑意不減,但聲音卻不覺冷了下來,“傳南雁!”眾人聽他聲音驟冷,心底都是隨之一寒。卓南雁佇立帳外,於這片刻之間,也隱隱明白了完顏亨的良苦用心,聽得內侍高聲傳喚,當下大踏步走入金帳來。
帳中百十道目光倏地全向他臉上打來,有驚、有慕、更有妒恨和不屑。卓南雁對眾人的眼神都視若不見,卻一眼打在了悄立帳中的完顏婷身上。完顏婷明如秋水的美眸跟他眼神交接,立時羞澀的避開。往日威風八面的婷郡主這時悄立帳中,顯得萬分的嬌弱和無助,卓南雁瞧在眼內,驀然心中一熱,暗道:“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婷兒落在完顏亮手中!”
卓南雁當日力擒蕭裕,隨完顏亨入大內覲見,曾被完顏亮親口誇讚為“天真有趣”、“忠勇可嘉。”但此刻金主完顏亮卻用一種素未謀面般的眼神冷冷瞅着他行禮參拜。“少年,”完顏亮忽地呵呵一笑,“你當真要娶婷郡主?”到底是絕世梟雄,這話雖是問得有些突無,但聲音卻隨和得似是長者跟自己的子侄閒聊,眾人聽了,都道是九五之尊關切臣子。卓南雁道:“稟奏皇上,這全承蒙芮王爺抬愛垂青!”完顏亮拖長音“哦”了一聲,徐徐道:“是麼,那就讓朕瞧瞧,”驀地冷冷喝道,“抬起頭來!”他聲音厚重,這麼陡然冷喝,帳中羣臣盡皆一個哆嗦。
卓南雁卻隨聲昂頭,跟完顏亮刀子般的目光直直對視。完顏亮目光犀利,臉上卻擺出一團笑容,道:“南雁,婷郡主可是朕的大金第一女鞠手,你自認配得上她麼?”他語調悠然沉緩,説的話卻是柔中帶剛。
張仲軻等人心思伶俐,立時聽出皇帝是在威嚇利誘這少年侍衞,讓他自認不及,拱手將婷郡主讓出。張仲軻邁步而出,幽幽地笑着道:“南侍衞,聖上問你的話,可要想好了再答!”
“這又有什麼可想的!”卓南雁仰頭呵呵一笑,淡淡道,“回聖上話,南雁自認,萬分配得上!”換作旁人在九五至尊面前回話,必然都要小心謙讓,便是膽大之輩自命不凡,也須委婉表露。這時卓南雁不但快語直言“配得上”,更膽大妄為地加上了“萬分”兩個字,簡直有些針鋒相對了。
帳中似是死了般寂靜。完顏亮的臉上還餘着一絲笑,卻鐵青着臉,一語不發。張仲軻等近臣斜眼覷見完顏亮面色僵硬,料想説不定頃刻間便有雷霆大作,均是心下惴惴。饒是完顏亨氣吞八荒,這時也覺束手無策。完顏婷芳心更是撲簌簌地跳個不停。
“少年膽氣。果然不俗!”完顏亮沉了沉,卻哼哼地笑起來,似是頗為賞識這少年侍衞剛硬的性子,環顧了眾臣一眼,悠然道,“完顏亨適才不是説南雁技業不凡麼,那便讓朕和眾位愛卿看看他的本事!僕散騰,賜酒!”眾人聽他聲音又回覆悠閒,便全陪着哈哈地笑起來。只完顏亨聽得讓僕散騰賜酒,心底微微一緊。
僕散騰瞧見金主完顏亮意味深長的眼神,心中登知其意,接過內侍捧來的金盞,大步走到卓南雁身前,低喝道:“還不謝恩!”卓南雁心底早將完顏亮的祖宗八代罵了個遍,卻還得跪倒在地,再伸手去接那金光燦燦的酒杯。
雙掌甫一觸到金盃,便覺杯上生出一股剛硬的勁氣,幾乎將他手掌震開。卓南雁暗自一凜:“我勝了僕散騰一鞠。這樑子他原來要在這時找回來!”心底立時騰起一股爭強好勝之心,掌上玄功默運,自身勁氣已提到十成。猛然一提,勁力到處,那金盃微微提起,隨即又再沉下。僕散騰僅以單手三指緊扣住杯底,卓南雁雖是雙掌鉗住杯沿,終究功力不敵,再難將金盃提起半分。
這時便連不會絲毫武功的文官全看出了僕散騰借賜酒之機,跟這少年侍衞互較高深武功。這無聲無息的交鋒比之適才鞠場上人喊馬嘶的爭鬥更加驚心,眾人大張雙目緊盯着那滿盛御酒的金盃,全覺心頭髮緊。奇的是二人勁氣交爭,那御酒只在杯口微微盪漾,卻並不溢出一滴。
北地的朔風呼嘯着撲打過來,撩撥得帳外的旗子發出此起彼伏的霍霍吼聲。風聲嗚咽,旗聲獵獵,除此之外,帳中再無一絲異響,緊得有些讓人透不過氣來。
卓南雁忽覺僕散騰那剛猛的勁氣驟然變得陰柔無比,跟着勁氣吞吐,忽剛忽柔,將自己洶湧如潮的勁氣輕鬆消解。霎時心頭一沉:“好厲害的‘無弦弓’!若是我接不下這杯御酒,只怕完顏亮便會乘機譏諷我本事不濟,説不得婷兒便會給他留在宮中!”一念及此,卓南雁猛一咬牙,氣隨意轉,渾身神功傾注,江河倒灌般地直向金盃湧去。
僕散騰威震天下數十年,功力何等精深,“無弦弓”神功到處,便是成名江湖的一流高手也會就被他這剛柔隨意互易的勁氣擊得經脈俱傷。眼見這少年雖然盡處下風,卻仍會跟自己僵持這多時候,僕散騰心中已是暗自稱奇,忽覺一股怒潮般的勁氣滔滔襲來,立知對面的這少年侍衞已起了玉石俱焚之心。僕散騰心底忽地生出一股愛才之心:“這少年雖是完顏亨手下,卻是個剛烈奇才!我何不放他一馬!”
完顏亨眼見卓南雁面色倏忽蒼白無比,心頭也是一凜:“如此傾力急攻,片刻間便會真元耗竭!”玄功默運,正要尋機相助。忽見完顏婷踏上一步,指着僕散騰罵道:“喂,大鬍子,你這般以大欺小,羞也不羞?”她聲音清脆,在這冷寂揪心的一刻,眾人全覺分外震耳,膽小的便是一個抖擻。萬乘之尊駕前,天下也只有婷郡主敢這麼放聲高罵。
僕散騰給她這話罵得老臉微紅,心意一鬆之間,金盃已自掌中移起。僕散騰號稱“刀霸”,行事素來霸氣十足,他本已存心相讓,但聽得完顏婷的罵聲,心底怒氣忽升,“無弦弓”勁氣急提,便要再向杯上抓去。
這金盃若是再入他手,卓南雁便是再多四隻手也難以奪回。便在這緊要之時,卓南雁忽地張口奮力一吸,“無弦弓”的勁氣正在舊力已逝、新力未增之時,杯中御酒忽地化作一股酒浪,盡數飛入了他口中。
僕散騰這時若是運功進擊,必會使他身受重傷,但他終究是武林宗匠的身份,眼見他酒已入口,心底也自佩服這少年的膽量機智,哈哈一笑,便即退開。卓南雁一口吸盡御酒,身、心、神、氣全都如釋重負,接着施禮謝恩的功夫,呼呼喘息。
完顏亨急忙躬身道:“這丫頭君前失儀,全是臣管教不周之過,乞望聖上降罪!”他知道完顏亮自不會將女兒怎樣,輕輕巧巧的一句話,便將眾人的目光自卓南雁身上引開。
“這是天真率性,又何須降罪?”完顏亮轉頭望見完顏婷,果然神色和悦了許多,仍舊嘮家常般地道,“不知何日完婚吶?”完顏亨的笑聲也隨和如常:“有勞聖上掛懷,大婚之日還未定下,卻也便在這幾日之內!”金主完顏亮又呵呵地緩笑起來:“朕索性便給我大金第一女鞠手定個佳期!”屈指算了算,才笑道,“本月二十八便是黃道吉日了,就二在那天吧!”
完顏婷玉面泛紅,芳心突突亂顫,恍然如在夢中。帳外的卓南雁卻忽然想起,正月二十八正是完顏亨和僕散騰的比武之日的前夜,完顏亮偏將完顏婷的大婚之日定在比武之前,委實是別有用心,一時心裏面忽起忽落,當真説不上是何滋味。
完顏亨扯了把女兒,正要一起拜倒謝恩。完顏亮又沉沉地笑起來:“你那芮王府的匾額還沒掛上了吧,朕説過要給你寫個匾額的,到那良辰吉日時一起賜給你吧!”不知怎地,眾人聽得他緩緩的笑聲,全覺着一陣毛骨悚然。
尚書令張浩這時忙大聲笑道:“芮王爺,我這侄女出嫁,竟得聖上垂恩欽定佳期,更御筆欽書王府匾額!呵呵,老哥我瞧得都眼紅啦!”正是眾人心內發緊的當口,這湊趣的笑聲就顯得有點突兀古怪。完顏亨卻也隨着大笑,大笑聲中,自和完顏婷、卓南雁一起謝恩。
轟動四方的九州鞠會便在一片古怪的笑聲之中結束。少時酒宴擺佈,大金君臣和四方使節縱酒同樂,自然又是一番熱鬧。
酒宴散後,已是夜色沉沉了,芮王完顏亨自領着女兒和一隊鞠手回府。完顏婷這時不知為何忽然不敢再瞧卓南雁,縱馬遙遙跑到最前面去了。卓南雁望着她窈窕的背影,忽覺心中倒有許多話要對她説,正自疑惑,完顏亨卻回頭望着他道:“讓他們先回府,你隨我出去逛逛!”縱馬便向西行,卓南雁只得催馬跟上。
一路上完顏亨默認無語,卓南雁便也只是悶悶地跟着,兩個人喝開城門,在冷月下踏着殘雪又躍馬奔出裏許,完顏亨才忽然甩開馬匹,徐徐踏雪而行。他的步子邁得悠然沉着,但看似舒緩的步子邁出,往往身形卻飄逸如煙般地飄出丈餘。卓南雁大步疾行,才堪堪跟上。冷蒼蒼的月色下,他舉頭望着完顏亨那挺拔的背影,忽地從中讀出一種説不出的孤寂來。
“你是不是喜愛婷兒?”久久無語的完顏亨忽然迸出一句。卓南雁這時回想起自己在金帳之中冷對金主完顏亨、力抗刀霸僕散騰的情形,心底忽地生出些疑惑和恍惚:“我這麼做,當真為了喜愛她麼?未必!未必!婷兒若有險難,我自會奮不顧身地相救,但在我心中,卻只有小月兒一個!”咬了咬牙,終於道:“王爺,屬下適才金帳之中所言,只是為了婷兒擺脱皇帝糾纏的權宜之計!屬下…只是一介平民,郡主金玉之尊,實在高攀不上。”
完顏亨仍舊望着黑黢黢的前方,冷冷道:“我只問你,是不是喜愛婷兒?”卓南雁心內翻來覆去,卻吐不出一個字來。完顏亨驀地止住步子,目光如炬地盯着他,冷冷道:“怎麼,你不喜歡她?”卓南雁渾身一震,暗到:“婷兒雖然可愛,但又怎及得上霜月?嘿嘿,大丈夫率性而行,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又何必管他這許多!”一念及此,終究點了點頭。
“你——”完顏亨眼中霎時精光大盛,似要噴出火來。他那長長的雙眉一豎,四周的氣息陡然一陣激盪,清冷的夜風刺在臉上,尖刀般犀利,卓南雁卻橫下心來,一言不發,只是執拗地回望着他。
“她心中從來沒有個人,直到遇上你!”完顏亨終究一嘆,腮邊的肌肉跳了跳,緩緩道,“這女兒…是我嬌寵慣了的,其實她人是很好的!”往日縱橫天下,不可一世的龍驤樓主這時的聲音忽地有些哀軟。不知為何,卓南雁聽了他沉鬱的語氣,心中就是一軟,完顏婷明豔痴情的嬌態驀地映上心頭,忍不住道:“不錯,婷兒確是非常可愛!”
完顏亨聽了,忽自心底籲出口氣來,沉聲道:“那你願不願意。讓她做完顏亮的玩物,一輩子痛苦不堪?”想起那晚完顏婷的淚水,卓南雁不加思索地狠狠搖頭,大叫道:“不成,萬萬不成!”完顏亨仰頭一笑:“那就是了!我從來都信得過自己的雙眼!”卓南雁登時愣住,不知完顏亨這一句話是什麼意思,心中萬千疑惑齊齊湧起,不禁愕然道:“王爺對皇上説。早已將郡主許配給屬下,難道便為了不讓郡主受苦?”
“不錯,聖上…”完顏亨的目光在夜色中幽幽一閃,才緩緩道,“雖然雄才大略,卻是好色如命,且喜始亂終棄,稍不如意,便以陰毒手段處置嬪妃!以婷兒的任性嬌縱,一入深宮。只有死路一條!”卓南雁也不由想起葉天候説過的金主完顏亮的諸多荒yin穢聞。據説這位怪僻的大金皇帝跟嬪妃yin樂時。曾讓張仲軻等寵臣脱光衣服在旁裸身觀瞧,而他惱怒之時,更會親手處死失寵的妃子。當下沉沉點頭,暗道:“只怕婷兒引人注目地進入鞠場的一瞬,完顏亨便已暗自尋思對策了。只是他選我為婿,是情急之中的一時之念,還是早有盤算?”忍不住輕聲道:“可我卻是漢人,王爺為何仍舊選我這出身微賤的漢人作郡馬?”
“漢人又怎樣,出身微賤又怎樣?”完顏亨的聲音驀地有些抖顫,沉了沉,語調才平緩下來,“當年我武功初成,遊劍江湖。踏遍大江南北,未曾遇到一個敵手,直到在江南落鳳莊遇到了慧卿,一個漢家女子…我跟她走了數十招,終究不忍勝她!”卓南雁心中一凜:“聽易伯伯説,當日完顏亨初涉江南,武功便高得出奇,這叫慧卿的女子竟然在他手中走了數十招,雖然想來是完顏亨惜香憐玉。但這女子的武功也高強得緊了!”
“後來慧卿為我叛出師門,隨我結廬隱居。那兩年時光,乃是我平生最暢快的日子!”完顏亨舉目望着蒼溟,眸子裏的光卻比夜色還要幽深,“我自來雄視天下,卻不料冥冥之中還有她那樣一個爽朗入骨、清逸入骨的女子等着我!她伴我談文論武,更為我生下了婷兒…”卓南雁聽他語聲悠沉,忽地心中一動:“原來這讓完顏亨魂牽夢繞的漢家女子慧卿便是婷兒的母親,怪不得王府內雖有王妃,卻不受龐,倒是婷兒説一不二!嘿嘿,完顏亨如此傲視古今的人物,他傾心的這爽朗入骨、清逸入骨的女子不知是何等樣人?”
卻聽完顏亨又道:“但我已有妻室,而她又是漢家女子,我拘於父命,自不能娶她為妻。她性子那樣高傲,既不肯屈居人下,也不願讓我為難,終於在婷兒半歲大的時候,不辭而別。”卓南雁心中陡震:“原來當年完顏亨竟跟我一般,雖也深愛一個女子,卻終究無法與她長相廝守!”不知怎地,忽對完顏亨的際遇生出一種感同身受的愴然,忍不住問:“後來王爺又見到她了麼?”
完顏亨緩緩搖頭:“她那性子,既然要走,自會讓我一輩子尋她不到!其實我又何必去尋,尋到了又會如何?呵呵,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聽他聲音寂寞蒼涼,卓南雁忍不住轉頭瞧他,自來完顏亨在他眼中都是山般沉穩,海般難測,直到此刻看到這個在夜色裏凝眸遠眺的完顏亨,才覺得他是個真真切切,有血有肉的人。
正自胡思亂想,卻聽完顏亨沉沉道:“你娶了婷兒,我便讓你執掌‘龍鬚’,親自施行龍驤樓的絕密大計‘龍蛇變’,去成就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他此刻語音低沉,又回覆了往日的雄武自若。卓南雁聽得“龍蛇變”三字,渾身的血液霎時似被冷水拍擊了一下,但他隨即鎮定下來,輕聲道:“屬下駑鈍,不知那‘龍蛇變’到底是什麼絕密計策?”
“葉天候該告訴過你吧,龍鬚乃是龍驤樓的一批機密死士,如龍之須,難覓其蹤。至於那‘龍蛇變’麼,”完顏亨忽然扭頭緊盯着他,眼神在幽暗的夜色中鬼火般熠熠地閃着,沉了好久,才淡淡道,“在你知道這密策之前,還要給我做一件要緊之事!”卓南雁揚眉道:“請王爺吩咐!”完顏亨一字字道:“明日我要讓江南龍鬚進王府,取走‘龍蛇變’最後的詳細密策。你明晚進我的書房來,我自會告訴你要做什麼。”
卓南雁知道完顏亨素好故弄玄虛,這時卻也不能深問,但聽得他竟允自己進他的絕密書房,內心還是一陣激動:“莫非他是讓我護送那‘龍鬚’攜着‘龍蛇變’的密策回江南?我正可趁機劫走‘龍蛇變’的詳細規劃!”拼力收攝心神,躬身稱是。
回府之後,卓南雁便即匆匆而出,尋到很晚,才在鳳鳴壇內找到葉天候。聽他説出九州鞠會前後的變故,葉天候的臉色也不禁變了變。待聽得卓南雁説到明日黃昏便有江南龍鬚進王府取走龍蛇變的密策之時,葉天候不由雙眉一展,挺身道:“好,完顏亨必是命老弟護送那龍鬚回江南,你身在明處,不必動手,萬事都着落在老哥的身上。”卓南雁情知他説得在理,但心中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低聲道:“葉兄,這會不會又是完顏亨試探我的一次詭計?”
葉天候正在屋中來回踱步,聞言猛然頓住步子,冷笑道:“什麼試探?老弟不要忘了,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這時候你可是他在皇帝跟前親自承認的未來郡馬。他何必再用試探於你!”卓南雁臉上一紅,緩緩點頭,道:“只是我覺得太過容易了些!”話一出口,將往事串起,猛然自心底泛起一陣顫慄,低聲道,“自我一入這龍驤樓,萬事都是有驚無險,容易得緊!此時想來,不覺處處生疑。”葉天候呵呵低笑:“老弟忘了麼,你之所以萬事有驚無險,一來你老哥我出力不少,二來全仗你得了那婷郡主的青睬。”卓南雁盯着閃耀的燭火,默然不語。
“窺破‘龍蛇變’之密,只在明日一舉!”葉天候從暗處大步踱到燈下,目光忽地有些空洞,道,“但老弟説得也是,萬事小心為上。萬一明日我若失手,你便尋隙偷偷將這東西放入完顏亨的書房!”説着自懷中摸出一個縫製細密的錦囊。
“這裏面是什麼?”卓南雁接過錦囊,便要打開。葉天候卻一把捂住,聲音驀地變得有些陰森:“這時卻看不得,裏面的東西便是老哥我苦思冥想得來的剋制完顏亨的妙法。明日若是我一帆風順,咱們自可從長計議,但若當真是完顏亨佈下的詭計,我遇險時,你萬萬不可出手救我!回去後,便依這錦囊內所説的計策行事!”
卓南雁望着他冷颼颼的目光,卻驀覺胸口一熱,忍不住苦笑道:
“葉兄,我又怎能看你犯險而不顧?”葉天候雙眉乍揚,道:“老弟不要忘了,只須你留在龍驤樓內,便是為我大宋留下一絲生機!你若陪我痛痛快快的一起死了,誰來扳倒完顏亨,報了咱兄弟的國仇家恨?”説到這裏,猛地一頓足,叫道,“這話説得喪氣!”
卓南雁心緒起伏,長吸了一口氣道:“想必葉兄説得是!幾日後我便是芮王府的郡馬了,完顏亨又何必試探於我?但願明日葉兄馬到功成!”葉天候嘿了一聲,鐵掌緩緩拍出,掌力到處,那燭火噗的熄了。
一縷煙氣無聲飛散出去,卓南雁的身心登時全被黑暗籠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