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亨的手心却已渗出了汗水,他深知这位自命不凡的皇帝荒唐之处:完颜亮好色成性,宫中嫔妃多得数不过来.却还四处猎艳不止,甚至对其堂姐妹、妯娌,也照样弄来秽乱宫闱。但这时却已容不得他细思了。在那卫士的导引下,完颜婷已袅袅踏上鞠场,明眸在完颜亨和卓南雁的脸上一转,便向着皇帝完颜亮盈盈拜倒。
“起来吧,马骑得不错!”完颜亮眼见她妩媚天成,心底早酥了半边,双眼在那袭起伏玲珑的紫衣上来回扫动着,忽地笑道,“会打球么?”完颜婷傲然道:“击鞠么.京师腾云社那帮家伙可都不是我的对手!”
“将门虎女,果豪气过人!”完颜亮呵呵低笑,将大手一挥,“进你父王那一队,让朕瞧瞧你的手段!”卓南雁和完颜亨齐齐一惊。完颜亨忙道:“陛下,这丫头…”话未说完,完颜亮却淡淡笑道:“她父亲号称‘击鞠天下第一’,她的球艺还差得了么?你也上马吧!”猛又将金杖一扬,场边号角便缓缓举起。
眼见女儿笑盈盈地奔到近前,完颜亨狠狠瞪她一眼,喝道:“你连鞠杖也没有,怎地打球?”完颜婷笑道:“谁说没有?”忽自追风紫的蹬后摘下一根银色鞠杖,顽皮地耍了两个白光闪烁的圈子。完颜亨无可奈何,挥手命本方一名鞠手下场,让女儿立在左翼居中之位,转头对卓南雁道:“你多照顾她。”完颜婷明眸流波,看了一眼卓南雁,翘起红唇嘀咕道:“谁要他照顾!”卓南雁默默点头,眼见完颜婷喜气洋洋策马奔到自己身前,心中暗自叫苦:“婷儿闹得太大了,她这一来,想要争胜更是难上加难!”
一串悠扬的长鸣,第三通号角终于奏响。鞠会开始了。完颜亮金杖轻挥,朱球疾飞而起。场边的战鼓陡然响起,观战的使节臣子、殿前侍卫齐声为大金皇帝喝彩,其中更夹杂着嫔娥贵妇的尖锐惊叫。往日或彬彬有礼或低眉顺眼的男女,随着那朱红小球一滚,这时候全挣脱了心底的拘束,换了个人似地倾情呼喝。
此起彼伏的彩声之中,完颜亮策马如飞。驱球疾冲过来。卓南雁双眉一拧,便待纵马过去拦阻,却见完颜亨已抢在了众人前面,快马奔了过去。但奇的是完颜亨并不急着出杖争球,那偃月鞠杖只是略略几探做做样子,胯下的虎雷豹却随着完颜亮的天龙驹忽左忽方地空跑。
在他巧妙的“护驾”之下,旁人自也无法上前拦阻,完颜亮轻巧异常地便即直驱门下,挥杖将木球击出。守门的鞠手挥杖疾挡,架势摆得十足。仍是慢了半筹。任由朱球直窜入龙门。霎时间场边金钲声隆隆大作,“万岁”之声响若雷鸣,早有黄衣卫士飞奔过去。将一根象征进球标志的绣旗插在了广武殿西侧高耸的雕龙木架上。完颜亮的目光倏地掠过完颜婷那微红的玉颊,悠然环顾山呼万岁的人流,将手中金杖缓缓摇晃。
身为一国之君,完颜亮自不能在场上长久争球驱驰,“力拔头筹”之后,又催马奔突两趟,便踩着如潮的彩声缓缓退下。身为宰执的尚书令张浩和宠臣谏议大夫张仲轲亲自上前,迎完颜亮下马。完颜亮眼见张仲轲泪流满面,惊问其故。市井出身的张仲轲一边擦着涕泪,一边奏道:“陛下在场上纵横驰骋。雄伟英姿远胜古时的汉高祖、唐太宗,实乃我大金万万臣民之大幸!臣一时欢喜得过了头…”完颜亮虽觉他得过火,心底也不禁欢喜,缓缓点头,捻髯微笑。尚书令张浩忙也拜倒称颂,立时山呼万岁之声又再响起。
鼓声又敲了两通,便随着彩声一起沉寂,场上陡然静得有些凝重。两队人各自勒马立好,相互虎视眈眈。完颜亨一方除了仓猝上阵的完颜婷身着紫衣。其余六人尽穿团花红锦衫。仆散腾一方七人,却全是白衣如雪。场上场下的众人都知道,真正的大战这时才刚要开始。
“刀霸”仆散腾忽将鞠杖在臂弯一横,向着完颜亨遥遥躬身,缓缓道:“在下栖隐断波阁十余载,不问世事,但眼下终因心底一桩大谜难解,不得不出山求证!”完颜亨也将鞠杖横放施礼,道:“仆散兄醉心武道刀法,侠踪不现江湖久矣,不知仆散兄心底这桩大谜是什么?”他二人都施展上乘内功,聚音成线,直送到对方耳中。场中除了武功大进的卓南雁,都只当他二人遥遥对峙不语。
“龙骧楼主是明知故问!”仆散腾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道,“自从楼主当年在江南一战击败‘剑狂’卓藏锋,这十余年来,‘沦海龙腾’之名始终如日中天。让在下心中疑惑不解,这击杀‘剑狂’卓藏锋之人,武功修为到底是何等境界?”卓南雁听他说到父亲卓藏锋之死,心中骤然一紧,目光紧紧锁在完颜亨的脸上。
“原来这便是仆散兄心中的大谜!”完颜亨面上肌肉忽地一抖,沉沉道,“当年我与卓藏锋那一战无胜无败…”卓南雁和仆散腾听他语带玄机,心底皆生疑感,但完颜亨却已一叹不语。仆散腾冷冷笑道:“在下虽一直无缘得见芮王的神妙武功,但今日若能在九州鞠会上胜得芮王的击鞠神技,也足聊慰平生!”
“自那一战之后,胜负之念,已极少被本王放在心内!只是今日仆散兄提到了那一战,不由又激起了本王的求胜念头!”完颜亨深邃的目光在仆散腾身后的几名白衣鞠手脸上如飞掠过,脸上不由生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沉沉道,“仆散兄当真了得,居然搜齐了五行命理之人弟子!”
按阴阳家的说法,金、木、水、火、土这五行为天地间五种最本源的物性,后来便有相人术士依据此理,将人的命理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种形相。天刀门主仆散腾毕生精研“五行天刀”之术,只因这五行天刀太过艰难,他便别具慧眼地挑了五名不同形相命理之人为弟子,依着五人不同的形相,分别传授了五种不同的刀法,五行各尽其性,相生相克,又相辅相成,号称“五行天刀阵。”
那“烈火刀”蒲察怒面色如火,“锐金刀”夹谷坚是个面色苍白的高大汉子,“寒水刀”童千波则相貌阴柔,“厚土刀”佟广却是个胖脸熊腰的壮汉,“青木刀”阿典达则生得精瘦无比。除了守门的那名鞠手,仆散腾今日特意挑选这五行命理的五大弟子上场,其实大有讲究。
此时见完颜亨一眼之间,便窥破了其中玄机,仆散腾眼中不由精芒乍闪,道:“楼主果然高明!五行天刀同出,若能各尽其妙,胜了楼主,在下不久便会回断波阁栖隐。”完颜亨昂头望天,缓缓道:“何尝有过胜败,何处又是归处?”仆散腾心神微震,却冷冷不语。
二人以密术对答之间,那角声已然响了三次。那黄衣内侍手中擎着一根哥舒棒,又跑进场来,将那朱漆木球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场中。完颜亨回头瞥了一眼卓南雁,道:“你去争球!”其时击鞠的讲究极多,开场时双方更要各自派出一人纵马挥杖枪夺那黄衣内侍开出的木球,谓之争球。先前那一阵。一国之尊完颜亮在场上,自然无人敢来跟皇帝争球,这时他下了场,便要重新争球。
卓南雁脸上红光一闪,跃马上前,在距场心一丈之处停住,跟仆散腾冷冷对望。仆散腾倒认得他,眼见完颜亨不亲自争球,苍黑的脸上由闪过一丝怒色。场外鼓声这时轰然乍响,两个人都不再言语,四目如电,全锁在了那朱红的木球上。能跟风云八修中的绝顶人物对垒,卓南雁忽觉无比刺激酣畅,浑身的劲气流转,霎息之间已进入了忘忧心法的高妙境界,身周错乱的人影,焦躁的马匹,紧握哥舒棒的内侍,乃至耳畔流淌的寒风,都在刹那之间,被他融于心底。
猛听那内侍呼喝一声,挥棒击在了球上。木球不偏不倚地横向飞出。那匹火云骢已跟卓南雁心意相通,四足迸发,直向流星般的木球追去。卓南雁的鞠杖陡伸,堪堪地便触到了木球。
忽听耳边响起一声怒喝,这一喝响若惊雷,自他耳朵倏地钻入了心底。卓南雁自得入龙吟坛后,见识大增,但仍想不到此时仆散腾这随口一喝,竞能将凝聚天地之威一样的雷霆巨响以怪异心法聚音成线,直射入自己一人的耳中。
他骤出不意,心神剧震,这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绝顶高手可以“谈笑杀人”,浑身一抖之间,连胯下的火云骢都鬃毛骤扬,马速忽慢。仆散腾身下的那匹雪白得一根杂毛也无的“闪电虬”已经飞窜而出,那把镏金鞠杖也不快不慢地抢在了卓南雁的杖前。
木球仍如流星般地不住向前飞窜。闪电虬和火云骢幻作一白一红两道光影自后疾追。卓南雁心神内气已在瞬息之间回复凝定,蓦地鼓起长啸,身子竟在火云骢上飞探出去,鞠杖如电挥出。这一招身法已竭尽了他精气、内劲和心神的妙用,一杖飞出,势在必得。
在场外观战男女竭力的呼喝尖叫声中,啪的一声脆响,朱漆木球终于被鞠杖击中。木球滴溜溜地转了个圈子,反向仆散腾身后的白衣鞠手滚去。先击中木球的竟仍是仆散腾!
卓南雁心神大震,刀霸这看似不疾不徐的一杖,竟仍能抢在自己前面。似缓实疾,虚实相生,刀霸这一杖已经突破了肉眼所能窥知的快慢,显示出了直趋化境的高妙武功。同列风云八修之中,但这人的武功只怕已远在师尊棋仙施屠龙和茶隐徐涤尘之上了。两匹马泼风一般飞驰出去,二人目光再次撞击一处,卓南雁忽觉对方锐利的眼神有若刀锋,深深刺入了自己心底。一瞬间他只觉心底的什么东西已被仆散腾那刀锋般的眼神击碎了。
木球一飞,场上红白两队鞠手各自跃马挥杖,疾冲过来。场下的战鼓声和呼喝声有若惊涛滚滚,轰然腾起。就在卓南雁放马空跑之时,眼前紫影倏闪,完颜婷已然纵马撞入仆散一方的白阵。完颜亨双眉一皱,喝道:“婷儿回来!”要知此时卓南雁未及奔回,完颜婷又贸然冲出,本方左翼便露出极大空隙。
那木球在“锐金刀”夹谷坚和“寒水刀”童千波两个白衣鞠手的杖下连环撞击。完颜婷果然一扑而空,追风紫兜个大圈子,正待奔回。仆散腾的得意弟子“怒火刀”蒲察怒连人带马疾扑过来。人如其名,蒲察怒的命理和刀法都属火,整个人恰如一把喷火利刃,直向完颜婷空出的左翼插了过来。红球这时已远远荡起,恰到好处地疾飞到了蒲察怒马前。
这时完颜婷和卓南雁都不及奔回,除了守门的鞠手。完颜亨一方仍有五人。但右翼两人和突前的两人自然不能回救。居中的完颜亨本可纵马奔去相救,但他身子未动,忽觉风声飒然,仆散腾纵马挥杖已冲到身前。完颜亨心中一动,便只冷笑观瞧。
却见蒲察怒走马如飞,轻巧异常地绕过赶来相救的一名红衣鞠手,猛然挥杖,将木球击入龙门上的网囊内。球入网囊,鼓声立止,场边乐师敲起了金钲。巡场卫士飞奔过去。将第二面绣旗插在了西侧雕龙架上。
卓南雁这时才纵马奔回,眼见蒲察怒在激越的金钲声中趾高气扬的缓辔而回,心内忽觉一阵气沮。直到此刻,他眼前还晃着仆散腾刀锋般的目光,正慢慢地割散他心底的豪气。
完颜亨忽然跃马冲到他近前,低唱道:“你怎地了?”卓南雁给他问得一阵心虚,红着脸道:“咱们又不能胜…打来打去也没甚意思!”完颜亨深邃的眼中寒光闪烁,缓缓道:“让你去争球,便是让你见识一下刀霸的厉害!岂不闻高手对阵,攻心为上!”卓南雁心头一震,这才明白,适才仆散腾瞪视过来的一眼目光必是运上了可以夺人心志的奇门心法,一喝惊神。一眼夺魄,刀霸仆散腾竟可怕到了这种地步!
一阵朔风迎面扑来,卓南雁浑身抖了个激灵,目光倏地转为明亮,道:“那咱们还争胜么?”完颜亨的眼中荡来阵阵惊涛,沉声低喝:
“你还是不是大丈夫?”黎获这时也策马赶来,闻言喜道:“王爷原来不是说不胜不败么,难道改了主意?”完颜亨双眉一扬,道:“若是个大丈夫。自当全力争胜!”忽然转头对完颜婷道,“婷儿,你下场歇息片刻!”完颜婷已“奉皇上口谕”在场上奔驰了好一会,这时下场已不算抗旨。哪知完颜婷蛾眉蹙起,挥着手中鞠杖,道:“才不!不胜了仆散腾跟他这群徒子徒孙,我决不下去!”
“正是!”卓南雁长吸了一口冷气,忽觉心中重又腾起万千豪气,仰天一声长啸,“大好男儿,决不能输!”
鼓声再起,战阵重开。完颜亨一方己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要知此时若是再被仆散腾的白队攻入一球,对方便是连胜三筹。九州鞠会便以击鞠天下第一的芮王府一败涂地而告终。
隆隆的战鼓声中,一直深藏不露的完颜亨忽然发力,以黎获和卓南雁为并突,佯攻对手右翼,他却接到二人忽然转来的马球,自中宫长驱直入,展开从心杖法,连连盘过“锐金刀”夹谷坚,“青木刀”阿典达和“厚土刀”佟广三人的阻挡,蓦地挥杖攻门。红球划出一个美妙异常的弧线,绕过那守门鞠手,软软地撞入网囊。完颜亨最后这神妙一击,杖上的力道竟然不多一分,不少一毫。清脆的金钲之声再次鸣响,芮王府终于扳回一筹。“沧海龙腾”首次出手,实在是神乎其技,场下观战众人愣了一愣,才响起泼天喝彩声。
适才完颜亨施展雷霆一击之时,仆散腾一直伫马冷眼旁观,眼见龙骧楼主马术、杖法都已入化境,而最后那一击,力道拿捏得更是妙至毫巅,他也不由暗自点头。潮水般的喝彩声中,仆散腾蓦地仰天怪啸,镏金鞠杖在空中疾划了两个圈子。他身旁的“五行天刀”也齐声呼啸,声音或高亢或低沉,竟分呈宫、商、角、征、羽五音,在场上缭绕盘旋,登时将四处的喝彩声压了下去。
“干什么,”完颜婷蛾眉轻扬,冷笑道,“叫化子一起唱莲花落么?”卓南雁回头看她一眼,道:“留神瞧他们的方位变幻!”却见仆散腾率着五名弟子马匹错落,忽聚忽散。六人以一人居中,五人分居四处,犹如一朵五瓣梅花般地在场上飘摇不定。
纵马突前的黎获瞠目大喝:“弄什么玄虚!”挥杖直撞过去,只见红球在那“五瓣白梅”之间连环疾滚,他将鞠杖舞得呼呼作响,左冲右突,竟难以触到木球。完颜亨双瞳陡缩,脱口赞道:“好阵法!这阵法似五行阵,又似六花阵,瞧来委实怪异!”凝神看他六人方位变化,并不急于上前截击。
只见仆散腾六人吞吐分合,瞬息之间,便绕过卓南雁,直冲到了完颜婷身前。自来击鞠最重前后呼应,或突前,或殿后,位置不可稍乱。
这时芮王府的鞠手眼见对手六人倾巢而动,而且阵势不住变换,全不由心慌意乱。五行天刀绕着仆散腾错落有致地一个疾转,已将完颜婷卷入阵中。卓南雁飞马来助,仍是慢了半筹,朱球由“锐金刀”夹谷坚传到“寒水刀”童千波,照着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金之序轮转一番,最终由“锐金刀”夹谷坚挥杖击入网囊。
“好!”一直端坐微笑的金主完颜亮也不由拍案称好。左右臣僚见了,忙不迭地呼喝“万岁”,一时间“万岁万万岁”之声在大鞠场四处响起。仆散腾与五行天刀得意洋洋,也挥杖长呼“万岁。”
完颜亨蹙眉苦思那怪阵,芮王府一方均是神色黯然。卓南雁拍马跑到完颜亨身边,低声道:“这是四奇五行阵,形如梅花,内依五行,仿天圆地方而成!后面五人为五行阵,以土居中央,四人分布四方。前突之人又可与五行阵中的前方两人和居中之土,幻成龙飞、虎翼、鸟翔、蛇蟠四奇阵!”完颜亨目光如炬,经他一点,立时了悟,低声笑道:
“仆散腾真乃奇人,竟能将四正四奇的八阵古法和五行阵相合,创出这等怪阵!”
击鼓再战,完颜亨立时以传音之术让黎获和卓南雁一左一右直插入仆散腾的四奇五行阵中。黎获纵马直趋后面五行阵的中央戊己土位的“厚土刀”佟广,卓南雁却催马迎上“刀霸”仆散腾。仆散腾一马当先,正应四奇阵中的龙飞阵。眼见卓南雁飞马冲到,仆散腾双眉飞扬,喝一声好,浑身劲气贯注金杖,朱红木球牢牢粘在鞠杖上。
两人越奔越近,卓南雁凝视仆散腾冷若寒潭的眼神,早将忘忧心法提到十成,正要挥杖击出,忽听耳边传来一声细细低喝:“你闪开!速向西奔,突击那白脸汉子‘锐金刀’!”
卓南雁身心全沉浸在忘忧心法之中,听得完颜亨这一喝,气随意转,几乎不假思索地催马西转。马通人性,火云骢咆哮一声,于间不容发之际跟仆散腾的闪电虬擦肩而过。
卓南雁才闪开,完颜亨的虎雷豹已如电而到,鞠杖斜挥,直向仆散腾的金杖点去。仆散腾这时却不愿与完颜亨以硬碰硬,马打盘旋,便要绕过完颜亨,同时金杖轻颤,幻出一片黄橙橙的光圈,让人目眩神迷,竟难辨那金杖到底要伸向何处。
黎获这时正跟“厚土刀”佟广双马并驰,两人的鞠杖瞬息间连撞三下。由于击鞠时马性难驯,鞠手难保不撞在一处,所以也允许鞠手在马冲人撞时挥杖保护自己。但此时黎获跟“厚土刀”佟广对撞的这三杖,却分明有互较武功的意味。“厚土刀”佟广为仆散腾的得意弟子,黎获却也是龙骧楼中千挑万选出来的郡主护卫,三杖交击,两人均觉内力受震。围着“厚土刀”佟广的金木水火四刀眼见黎获破阵而入,各自怪啸连连,策马盘旋,直向黎获挤压过来。
场中陡然腾起一线利剑般的银光,飞刺入刀霸身前那片耀目的黄圈中,立时便爆出一声尖锐而悠长的异响。完颜亨这随手一杖,竟如奇峰飞来,精淮万分地切在刀霸不住变幻的镏金鞠杖上。啪!一直牢牢粘在金杖上的朱红木球随着怪响跳起,在两人强大的劲气中划了个怪异无比的弧度,高高飞起。
卓南雁此时已快马冲到“锐金刀”夹谷坚身前。所谓“培土生金”,按照五行生克之理,厚土为母,锐金为子。卓南雁知道,完颜亨让自己夹击“锐金刀”夹谷坚,正是循着“实则泄其子”的阴阳五行消长之道,攻“锐金刀”夹谷坚这个“子”,以泄其“母”“厚土刀”佟广之威。这时他已将忘忧心法提至十成。心气神意均是鼓荡舒张,鞠杖猛挥,正点在“锐金刀”夹谷坚的杖头。“锐金刀”夹谷坚只觉一股强悍的内劲从杖头涌来,白惨惨的一张脸霎时变得殷红无比,急忙潜运内力,好歹才将胸腹间翻腾的血气强自压下。
“锐金刀”夹谷坚这陡然一慢,“厚土刀”佟广立生感应,心神剧震之间。中央戌己土的方位已被黎获抢占。便在此时,那朱红木球带着一道诡异的红光,直窜了过来。五行天刀齐声呼喝,五杖齐挥,疾向木球击去。若在先前,仗着奇阵之威,这木球必被他五人之一击到,但此时“厚土刀”佟广的方位已失,“锐金刀”夹谷坚气血受震,五人策马出杖便全无章法。
忽听卓南雁哈哈大笑。鞠杖疾挥。竟抢在五人之前,将木球击得远远飞出。这时他的忘忧心法笼罩全局,这一杖击得恰到好处。红球正落在自后疾插过来的完颜婷身前。仆散腾一方的五行天刀自恃阵法奇奥,这一倾巢而出,后方便空虚无比。完颜婷早得了父王的传音密令,悄然策马,插到了仆散腾的阵后,这时眼见球到,银杖轻点,将木球挑到身前。五行天刀均是大惊失色,齐齐踅马回追完颜婷。
这时完颜婷人马合一,紫衫紫裙和那匹追风紫贴在一处。在场上幻出一片瑰丽的紫色光焰,转瞬间便气势逼人地直压到了对手的龙门前。
那守门的大汉欺她是个女子,怒喝声中,拍马舞杖冲来。完颜婷左右双腿在马腹上交替一磕,这是她驯熟了的奇招,追风紫先是左闪,却乘着那守门大汉的马匹要变向拦截的一瞬,猛然昂首向右跳去。这一闪一跳,灵动异常。呼地一下,便将那大汉连人带马“晃”到一旁。在五行天刀的大呼小叫声中,完颜婷已翩然冲到了龙门前,银杖轻挥,笑吟吟地将木球缓缓抛入网囊。
金钲铮铮鸣响,场外殿前却是静寂无声。完颜婷这一娴雅悠闲的进球,既显示了芮王府的高妙手段,更是对仆散腾的绝大羞辱。但仆散腾却是代替大金皇帝完颜亮打球的,这一羞辱,岂不也将九五之尊也连带着羞辱了?观战的文物百官、四国使节和达官眷属,全是伶俐百倍的主儿,见了这情形,均不由脸上失色。
“好!”当下叫好的却是卓南雁,火云骢扬鬃冲出,将完颜婷迎回。完颜婷也是欣喜异常,美眸横波流盼,笑道:“雁哥哥,这一球怎样?”卓南雁见她在广庭大众之前,照旧亲亲热热地叫自己“雁哥哥”,也不由心头一热,笑道:“美人不让须眉,可让我大开了眼界!”完颜婷得他一赞,更是眉飞色舞,跟他并辔驰回。
啪!金主完颜亮猛然挥掌在龙椅上重重一击,腾身立起。他身边的宠臣张仲轲和宰执张浩见他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均是心下惴惴,不敢言语。完颜亮自然听不到完颜婷说的什么,他那幽深的双眸只是一直在追逐完颜婷婀娜多姿的身影,微微一沉,才高声叫道:“好!当真是绝色!绝艺!妙人!妙球!”皇帝这“两绝两妙”的话一说,不啻是最大的喝彩。庞臣张仲轲这时自是不甘人后,当先振臂高呼:“婷郡主好绝妙的手段啊!”两旁呆愣的百官忙跟着群起附和,如潮的喝彩声才从大殿前响起,飓风般地向两旁卷去,立时掌声、叫声响彻鞠场。
仆散腾于四周狂飚般的掌声充耳不闻,眼望完颜亨缓缓道:“王爷当真是好手段!”完颜亨目光熠然一闪,却不言语。两位绝世高手火花四溅地凝神对视,鞠场上空的云气立时生出一股奇异变化,原本灿烂明丽的天空上陡地涌来一片沉厚的云彩,在两人头顶翻涌鼓荡。鞠场四周日色耀目,完颜亨和仆散腾的脸上却被阵阵云气遮出深浅不一的暗影,那情形万分诡异,却又万分动人心魄。
鼓声再起,双方各自摩拳擦掌地挥杖催马,战况益发激烈。马如蛟龙,人如猛虎,朱红木球起落如飞,四周看客瞧得眼花缭乱,喝彩之声此起彼伏。而卓南雁却发觉,这回激战与先前又有不同,那完颜亨窥破了四奇五行阵的奥妙后,却再不依法乘胜追击,而是只命黎获等人纵马直抢中央戊己土和龙飞阵的方位,扰得仆散腾的奇阵不能发挥效验。
“此时龙骧楼虽然落后一筹,但这是皇帝完颜亮打入的头筹,如此一来,龙骧楼果然是不胜不败之局!”一念及此,卓南雁不由暗自佩服完颜亨的老谋深算,心内更是腾起一股不甘之气,“他要持重守成,我偏偏要全力争胜!”正要跃马向前,耳内忽地钻进完颜亨沉着的传音之声:“不可轻举妄动!四奇五行阵重攻轻守,只有先耗其锐气,才能一战而胜!”卓南雁心中一动:“原来完颜亨是想先将仆散腾耗成强弩之末,再一鼓作气地收拾他。这人的心思当真厉害!”
任由仆散腾驱动四奇五行阵展开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龙骧楼这边却并不急于进击。激战之中,仆散腾和完颜亨这两大高手自始至终极少真正交锋,二人似是心有默契,便是双杖相对,也是一触即收,并不拼力争斗。数合之后,仆散腾那边攻势渐衰,但仗着四奇五行阵的凌厉威力,仍将龙骧楼一方紧紧压在本方龙门附近。场上马嘶杖舞,人喊球飞,场外彩旗劲舞,金鼓震天,观战的群臣、使节和贵妇均知此时到了紧关节要的时候,更是声嘶力竭的呐喊助威。
“厚土刀、烈火刀变龙飞阵、虎翼阵前突,”仆散腾见苦战无功,不由双目火红,沉声低喝,“我来占中央戊己土位!”沉郁的喝声有若滚滚闷雷,将场上场下的喧嚣尽数掩住。中央戊己土为他这战阵的阵眼,他退而稳守阵眼,便不惧卓南雁,黎获等人的攻扰,如此一来四奇五行阵就可倾力强攻。
“冲!”完颜亨冷定的传音恰在这时传入卓南雁耳中,“绕开戊己土位,长驱直入!”卓南雁听他说得沉着自若,不由意气昂扬,他对这阵法早已了然于胸,拍马如飞,自鸟翔、蛇蟠二阵间迂回而过,直向对方龙门冲去。仆散腾久攻不下,心中早已暗自忌惮,觑见卓南雁纵马向自己阵后游戈,不由浓眉一扬。
这时“厚土刀”和“烈火刀”变成的龙飞、虎翼二阵轮番前冲,却仍是无法突破龙骧楼井然有序的防守。木球在厚土、烈火两刀之间纵横来去几次,完颜亨的鞠杖陡然探出,已稳稳搭在了球上。仆散腾大吃一惊,自知球入了他手,凭几大弟子之力必是无法将之夺回,低啸声中,鞠杖遥遥挥出,“无弦弓”的劲气已悍然施出。
这次却是两人第二次交锋,“无弦弓”有备而发,完颜亨的“沧海横流”却似未及运满,给一股劲气疾冲,木球遥遥跳起,却被完颜婷挥杖夺得。卓南雁远远瞧见,蓦地纵声高呼:“婷儿,球来!”这一声玄功灌注,满场皆闻。完颜婷挥杖击出,木球精准无比地直向卓南雁飞去。
这数月之间,卓南雁在龙吟坛内苦修天衣真气和忘忧心法中最高深的九宫后天炼真局,虽不能尽悟其奥,却使他心气神炁的运用不知不觉地飞升到了一个精深境界。这时他潜运忘忧心法,心神早已笼罩全局,眼见木球自空中冲到,鞠杖轻挥,内力一吐,已将木球牢牢粘在杖上。火云骢一声轻嘶,纵蹄向前猛冲。
那守门鞠手大吃一惊,急急策马前来拦阻。卓南雁此时若要击鞠入网,自是举手之劳,但他存心要激怒仆散腾,便想如完颜婷一般地跃马晃过这守门鞠手。当下缰绳疾抖,可惜火云骢却没受过追风紫那样的专门苦驯,摇头摆尾地一个盘旋,却不过在原地打了转。呼地一声,已和那鞠手胯下的骏马撞上。此时卓南雁全身真气灌注,乍遇外力碰撞,忘忧心法的高深内力登时迸发出来,震得那鞠手连人带马地险些掀翻在地。
便在此时,猛然间眼前人影一闪,却是仆散腾骑着闪电虬如飞冲来。他早就暗自留意纵马前驱的卓南雁,这时眼见他乘虚而入,忙舍了完颜亨,纵马奔来。卓南雁被那守门鞠手稍稍一阻的功夫,他已斜刺里冲到,闪电虬咆哮着打了个旋,仆散腾已如天神般拦在卓南雁马前。
两人的眼神再次在冰冷如刀的朔风中相撞,卓南雁的心中腾起一股热气:“大丈夫自当临局不让,全力争胜!”猛地长吸了一口真气。忘忧心法提到十成,瞬间四周喧嚣的鼓声、叫声和蹄声全都消逝,便连耳边呼啸的风声都变得淡如止水,如潮内气从头灌注至手脚、至鞠杖、至木球,再灌入火云骢体内,随即又流转回体内的奇经八脉。
火云骢扬颈长嘶,四蹄腾云,蓦然凌空跃起丈余。自仆散腾头顶飞跨过去。眼望这火红的骏马腾云驾雾般地飞起,在雄霸天下的仆散腾头顶划出一道优美而又炫目的赤虹,旁观众人不由尽皆目瞪口呆,一时间所有喧闹全都止息。
仆散腾也料不到卓南雁有此一着,若是寻常动手比武,他自可飞身拦阻,只是在这鞠场上,鞠手却不能随意离鞍。但纵横天下的刀霸岂能任由小辈在头顶跃马而过?霎时仆散腾眼芒如刀闪烁,脑后的辫发蓬然乍起,金杖陡地挥出,直直向上戳去。
此时卓南雁已与马、杖、球融为一体。仆散腾的鞠杖才向马腹点来,他业已感同身受的万分难受,但这时他身在空中。避无可避、挡无可挡之际,他只有拼死一博——赌这位武林宗师不会在鞠场上妄下杀手!与此同时,他的鞠杖片刻不停地向前挥出,朱红木球劲射而出。
哦!众人这时才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齐整得如同给刀斧斫过。
喝!纵马如电奔来的完颜亨却发出冷冷一喝,遥遥拍出了一掌。
嘶!在火云骢的悲嘶之中,木球已流星般地弹入龙门内的网囊。
呼!仆散腾狂怒之下,金杖一吐即收,但劲气喷涌,已自火云骢的腹下洞穿而入。他的绰号中带着一个“霸”字。果是毒辣之性,霸气十足,“无弦弓”的凌厉真气已透过马腹直向卓南雁体内袭来。
斜刺里却又有一股巨力如潮涌来,却是完颜亨眼见难以赶到,凌空击来的那一掌也是拍向火云骢。汹涌的掌力在火云骢体内疾射而到,堪堪阻了一阻仆散腾的劲气。那声骏马悲嘶像是被刀割般硬生生截断,在两大绝世高手的拼争之下,可怜火云骢在半空中便浑身骨骼尽碎,未曾着地。便已气绝。卓南雁随着火云骢跌倒在地,眼见爱马惨死之前,兀自回头向自己张望,霎时心中又痛又怒,仰天一声悲啸,振臂跃起,便要向仆散腾扑去。
“住手!”完颜亨这时才纵马奔到,翻掌便压住了他的肩头,沉声道,“仆散兄偶然失手,你换过马匹再战!”卓南雁心中悲愤,但听得完颜亨冷定如常的声音,心下才是一沉:“这时候可不是逞凶斗狠之时,这笔帐须得牢牢记在心底!”虎目喷火,怒冲冲直盯了仆散腾一眼,忽觉腹内**辣的一阵难受,原来适才虽有完颜亨那遥遥一掌之助,但刀霸那强悍一击,仍使他五脏受震。
呛亮亮——场边的金钲声才仓惶响起,醒过味来的黄衣卫士忙将一根绣旗插在了东侧的雕龙木架上。一股森冷的朔风呼啸而来,场边无数旌旗在风中发出虎虎的悲鸣,天上翻滚的云气给劲风吹得狂澜般地四散流逸。这一球进得奇峰突起,而火云骢之死又让这一球显得无比惨烈。观战众人看得心神摇曳,全在冷风中打了个寒噤,钲声消逝,场上静得揪心。
完颜婷这时也飞奔而来,抓住他的手便问:“你、你没有事么?”她遥遥望见刀霸一杖将他连人带马地掀翻在地,心下大急,这时兀自语音发颤。卓南雁默然摇了摇头,眼见爱马火云骢横卧在地,大大的马眼下兀自滚着一滴泪水,心内涌起一阵含着歉疚的痛:“早知会累你丧命,我说什么也不会如此行险!”
鼓声恰在这时响起,挺静挺静的当口,这咚咚的战鼓声就分外惊人心魄。卓南雁双眉一扬,正待换马再战,却听那鼓声蓦地止息,广武殿前的镏金大帐内也是陡地一片肃静。
却见皇帝完颜亮将手一挥,朗声笑道:“不必再战了,这回九州鞠会双方算作和局!”目光在场上缓缓一扫,才将手一摆,“赐御酒两盏,给仆散腾和完颜亨!”皇帝金口御言这一说,自是个皆大欢喜之局,四周的群臣使节和侍卫、官眷都高呼万岁,场上的两方鞠手也全下马谢恩。
卓南雁心内倒有些七上八下:“仆散腾已是黔驴技穷,再战下去,必输无疑。完颜亮这时候传旨停战,当真好是时候!既便是此时作罢,明眼人也都看得出来,龙骧楼已胜了他们一筹!不知这用火云骢性命换来的最后一球,能不能激得刀霸动怒?”
仆散腾和完颜亨飞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入金帐内亲领御酒。两盏散发沁人酒香的九瓣莲花杯分呈到二人跟前,完颜亨谢恩之后一饮而尽,仆散腾却铁黑着脸,擎着金杯,凝眉不语,微微一沉,忽地扭头问完颜亨:“是你让南雁这小子使得这等招数?”原来他还在为卓南雁适才在头顶纵马跃过而忿忿不平。
完颜亨淡然道:“临敌应战,不拘一格,岂能事先指点?仆散兄既然耿耿于怀,少时让这小子来给大人赔罪就是!”仆散腾听他话中带刺,虎目熠然一闪,猛地昂头向完颜亮道:“圣上,适才鞠场上未能尽兴,微臣想要与芮王爷演武助兴!”这声音中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森冷,玄功贯注之下,满场众人全听得真真切切。卓南雁一阵惊喜,心下忽想:“仆散腾对完颜亨这武林第一人的位子觊觑已久,便没有我,只怕迟早也要跟完颜亨大干一场!”
“朕知道你一门心思要与龙骧楼主一会,但今日不成!九州鞠会可不是九州武会!”完颜亮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随即又焕出那股灼人的锐芒,沉声笑道,“二位要切磋,不妨推到中和节前后!”
时人以二月一日为中和节,是日祭祀太阳星君,祈祷丰收。较之眼下的正月十八,那是十余日后的事情了。卓南雁的心微微一沉:“还是完颜亮这枭雄心思诡诈,此时仆散腾锐气已失,全凭一股血气之勇,若是一战,必输无疑!”
“圣上明鉴,那便在中和节前的二十九日!”仆散腾铁面微红,猛然昂头,将那酒一饮而尽,转头对完颜亨冷冷笑道,“芮王爷,那日子夜,在下于京郊翠鹤山自在峰顶恭候大驾!”完颜亨的脸上依旧不动丝毫声色,只向完颜亮躬身道:“臣谨遵圣命。”这话照旧是对皇帝说的,压根没将仆散腾放在眼内的样子。帐内重臣听得这两个绝世高手剑拔弩张的言语,又觑见皇帝脸上莫测高深的神色,心内都是阵阵发紧。
金主完颜亮却呵呵一笑,忽地挺身而起,举杯道:“今日这九州鞠会天下同乐,四海同庆,实乃盛世盛举,”昂然四顾,见帐中群臣和使节的目光全敬畏无比地凝了过来,才不疾不徐地笑道,“但望他日天下一家之时,能与诸君重赏盛事。”
帐中的各国使节本来也随着他举杯而起,但听了他这别有意味的“天下一家”之语,尽皆脸上变色。
“圣上英明!”宰执张浩终究觉着不妥,忙随声笑道:“自圣上亲政以来,夙夜不倦,孜孜求治,我大金政通民泰。只要圣上保有这爱民如子、与民同乐之心,那便日日都是天下一家,时时都是四海同庆!”他终究是老成政务的干臣,轻轻巧巧一句话,便将完颜亮盛气凌人的“天下一家”,引申到了“爱民如子、与民同乐”上去了。
“张卿说得好!方才九州鞠会前,朕入太庙进香,立在我大金列祖列宗像前,便曾许下这‘天下一家’之愿!”完颜亮眼中光芒流动,扫着四座的使者、臣子,就着张浩的话说了下去,“朕自登大宝以来,虽说不上宵旰勤政,却也知惟精惟一、兢兢业业的道理。只须勤政亲民,这天下一家之日,也必不远!”卓南雁正和众鞠手伫立帐外,却觉得完颜亮这话似乎仍是语带双关,既指“勤政爱民如一家”,更隐含“一统天下”之意。他这时不由心下暗骂。
众使节这才明白金主完颜亮借这九州鞠会之机,宣扬大金国威。众人先是一愣,便有胆小畏事的使节忙不迭地赞颂完颜亮的雄才伟略,又有人称誉诸国当在大金护卫下“友善相安、亲如一家。”七嘴八舌之间,众人才将这杯滋味万千的酒水咽下。
张浩忙笑道:“皇上仁爱百姓,圣德如天!而圣上迁都中都,鼎革官制,完备科举,更是我大金开国以来未有之仁泽盛举!”完颜亮嘿了一声,语调却铿锵起来:“当日朕将国都由上京迁至燕京,不知多少人说朕不顾祖宗法度!取士任人、鼎革官制之时,朕力主各族之间不要贵彼贱我,又是非议重重!呵呵。自古名垂千古者,所作所为都是雄伟超迈,又何必顾念世人的毁誉说道!”说着仰头哈哈大笑,厚重沉浑的笑声在大帐内传出好远。
卓南雁曾跟叶天候聊过多次,知道这完颜亮虽是狂傲跋扈,却也算是个雄才大略之主。这人登基后所做的几桩大事,如迁都燕京、完善金国官制和科举取士之道,都显出了不同凡响的胆略气度。此时听了完颜亮这话。卓南雁心中也不禁一振:“完颜亮这厮,说的话倒是颇有气概。”
一时群臣和四国使节全随着张浩呵呵僵笑,“圣德如天”“仁被苍生”之语纷纷响起。完颜亮却微笑着将手一摆,道:“传婷郡主进来!”正是乱糟糟的时候,他这厚重的声音就显得颇为生硬。众臣不明其意,均是一愣。
完颜亮似是觉出了什么,鹰隼样的眸子扫了眼帐外依马伫立的两排鞠手,淡淡地叮了句:“两队鞠手都挺不错,各赐锦袍一件!”自有内侍跑去传旨。群臣都熟知这位皇帝的脾气秉性,闻听传郡主完颜婷觐见。心底都是明镜般的。完颜亨的长眉抖了抖,似要言语,却终究没吐出一个字来。适才他面对仆散腾的怒意约战淡定自若,此时却不禁微微变色。
完颜婷婀娜多姿地走了进来。全身上下依旧闪着那股旁若无人为的耀目美艳。便是跟芮王完颜亨素来不睦的一些重臣,蓦地瞧见这喷薄着朝气的美,心底都隐隐觉出阵阵可惜。完颜婷天性爽朗活泼,一步踏入这悄寂拘谨的金帐内,立时觉出一丝压抑,似乎身前正潜伏着个难以意料的巨大阴影。参拜皇帝之后,盈盈立起,想说什么,却知皇帝跟前规矩太多,便只忽闪着妩媚的双眸。望着完颜亮,静静不语。
自来官眷美妇面圣,不是心惊肉跳的忐忑矜持,就是欲盖弥彰的逞姿弄态,像完颜婷这样不言不语却又爽净自然的着实罕见。“球打得不错!”完颜亮的眼神触到她那骨子里透出的娇美和朝气,只觉心底一阵发痒,强自按奈心绪,笑道,“你父王是我大金第一鞠手。你便是我大金第一女鞠手!来人,赏玉如意一柄,待会随你父王一起到广武殿进膳。”
完颜婷可猜不透这片刻之间,皇帝的心思早转了七八十个弯子,听得皇帝赏赐,心下欢喜:“爹爹舍生忘死,替他平定叛乱,才得他赏了个惊雷弓。我不过打个一手好球,便得了一柄玉如意!”粲然一笑,喜孜孜地拜倒谢恩。
完颜亮本待留她御宴时再作计较,但此时见她笑靥如花,玉颊生辉,登时心头微跳,忍不住转头对芮王完颜亨笑道:“你可生了个好女儿!可曾婚配?”
他最后这四个字声音平和,语调摆得再随意不过,任人听了都觉得似是君臣之间拉家常般的闲谈。但完颜亨听在耳内,心神却陡然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