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桂浩古忽地哈哈笑道:“好景緻!怪不得‘獅堂雪冷’羅雪亭巴巴地來這地方隱居!”南宮鐸忙陪上笑臉,順勢説道:“傳聞羅雪亭眼高於頂,素有一統江南武林的野心,他開這試劍金陵會只怕便是要為他那石鏡老友撐腰,只是家叔對那闢魔神劍志在必得,到時少不得請桂大人跟烏長老,給我們説句公道話!”
那黑袍老者道:“我跟令尊相交多年,自不會袖手旁觀,只是我這鄉巴佬跟羅雪亭素昧平生,咱説的話,他雄獅堂主肯聽麼?”驀地昂頭長笑,滾滾笑聲,聲震山谷,端地氣勢非凡。桂浩古也呵呵笑道:“聽説除了崆峒派烏長老,南宮世家二先生還請來了江南霹靂堂的少堂主助陣,有這一老一少兩位武林鉅子齊出,天底下還有什麼劍奪不下來?”雖是大聲狂笑,語音仍給烏長老高亢的笑聲掩住,聽不真切。
劉三寶忽地湊到卓南雁耳邊,低聲道:“大哥,原來這黑袍老頭子就是崆峒派的長老烏雲金,名氣可大得緊吶!”卓南雁淡淡一笑:“知道得倒是不少,是令尊告訴你的麼?”劉三寶得意地點頭:“爹讓我多知道些江湖中事,兩年前便跟我説起江湖人物,我劉大俠可全記在了腦子裏!”卓南雁嘿嘿笑道:“你説説,這烏長老名氣大,還是大哥這屠龍幫主的名氣大?”劉三寶見他臉上掠出一絲壞壞的笑意,不明所以,憨憨地道:“我爹沒跟我説起過屠龍幫!”
又聽烏雲金微微一頓,忽道:“闢魔一出,羣魔辟易,騰威在握,神威萬里!我倒好想看看,這名動天下的闢魔神劍,到底有何非凡之處?”他這話一出,南宮鐸立時臉上變色。烏雲金呵呵低笑道:“南宮老弟不必多心,老夫平生不好刀劍。聽説青城掌門石鏡先生早放下話來,要在試劍會上比武奪劍,嘿嘿,老夫倒好想借此機會,見識見識天下英雄!”語調平淡,卻是傲氣十足。
便在此時,亭內那酣睡的大漢卻懶懶地打個哈欠,欠身而起,眼望暮色中黯淡的羣山,忽地長嘆一聲:“滿目殘山剩水,何處還有英雄!”聲音響亮,滿是悲憤落拓之氣,引得崖頂眾人全回頭望他。
卓南雁這才扭頭細瞧那大漢,只見這人文士打扮,不過三十上下的年紀,鬢角卻已微現霜雪之色,挺拔的劍眉下,一雙虎目已喝得紅絲泛起。大漢一嘆之後,忽又仰頭長吁:“我來弔古,上危樓贏得、閒愁千斛。虎踞龍蟠何處是?只有興亡滿目!”嘆息未落,猛地將手中那大紅酒葫蘆向口中灌去。
細咂這大漢吟詠的詞句,只覺一股説不出的慷慨悲壯之氣撲面而來,卓南雁不禁拍手叫道:“好詞!此詞直抒胸臆,氣概不在東坡之下,可是先生大作麼?”那大漢翻起醉眼看他兩眼,笑道:“這是在下那日在建康賞心亭上的胡亂塗鴉,什麼‘不在東坡之下’,小兄弟可是説笑了!”烏雲金、南宮鐸幾人一直瞅着他,惱他適才言辭倨傲,便要出言喝問。
崖頂上卻驀地傳來一聲蒼老沉渾的嘆息:“這位先生適才説,何處還有英雄,難道這天下當真沒有英雄了麼?”聲音蒼冷如鐵,帶着一股厚重的寂寞之意。
卓南雁循聲一瞧,登時心絃顫動,只見那老漁翁不知何時又已端坐在了崖邊的怪巖上。這一下先聲奪人,崖上南宮鐸、烏長老等人俱是高手,均不由心神劇震:“這老翁是誰,他是何時到的,怎地我全然不知?”
那大漢卻毫不為意,眼望老翁那黯淡的背影,冷冷道:“中原久陷而不敢取,偏安一隅,畏金如虎,舉國上下哪裏還有什麼英雄?我久聞‘獅堂雪冷’大名,此來建康,本欲一見!哪知一到此地,才知這雄獅堂和江南武林的什麼南宮世家、霹靂堂,還有那狗屁格天社,為了一把破劍,爭得頭破血流!嘿嘿,盡日價爭這蝨癤之物,也真令天下人齒冷!”一席話説得劉三寶大張小眼,似懂非懂。卓南雁卻覺他這席話見識非凡,暗自點頭。
“好!罵得痛快!”老漁翁身子微微一抖,笑聲愈顯出幾分蒼涼。桂浩古忽挺身而出,喝道:“哪裏來的酸丁,在此妖言惑眾,你罵雄獅堂也罷了,卻膽敢辱罵格天社,是活得不耐煩了麼?”
那大漢仰頭大笑:“一德格天,好不威風!那位相公只知傾天下之財以媚金人。卻不知金人狡詐,彼強則戰,彼弱則和,眼下的金主完顏亮素懷異志,不出數載,必興戰禍!”據説秦檜所居的格天閣內,高懸有高宗趙構給秦檜手書的“一德格天”的橫幅。這大漢所説的“一德格天”和“那位相公”,自然便是直指秦檜了。卓南雁越聽越奇,暗道:“這人目光高遠,出口不俗,卻不知是何方高人?”
“放肆!”桂浩古勃然大怒,鏘地拔出金鞭,直向那大漢臂膀劈下。卓南雁數年前早見識過桂浩古的脾氣,知道此人動不動便會向人刀劍相向,眼見這一鞭快捷狠辣,急忙踏上一步,陡然伸掌在鞭上一拍。這招“獨鶴與飛”看似平平無奇,卻藴含了九宮煉氣局中的高深勁力。桂浩古只覺手臂劇震,金鞭呼地脱手飛出,高飛數丈,才重重跌落在地。
“狗賊,要造反麼?”桂浩古無事生非慣了的主,這時自覺大丟面子,老羞成怒之下,揮拳便向卓南雁擊出,一出手便是五行拳中的猛厲招式。卓南雁雙手背後,口中連叫:“官爺莫急,大夥消消氣,有話慢慢説不成麼?”雙足釘子般釘在地上,全憑腰腹轉動,桂浩古官疾風暴雨般攻來的五六拳,便給他輕鬆避過。
桂浩古又驚又怒,破口大罵:“小雜種,會妖法麼?”雙掌運起十成勁力,不管不顧地直撞過來。他身子猛搶,忽覺眼前人影一花,卓南雁已不見蹤影,跟着背後微麻,身子登時動彈不得。烏長老幾人眼見卓南雁這幾下舉重若輕,那一轉一抓更是怪異絕倫,心頭均是一凜。
“官爺火氣太大,説不定是暑氣沒消透,我給你降降心火!”卓南雁惱他罵自己“小雜種”,心底怒氣陡生,霍地扣住他背後衣襟,身子疾晃,已到了山崖邊上,一個金雞獨立,大半身子已探出山岩外,作勢要將桂浩古拋出。
桂浩古大叫道:“大膽!你…你若敢放手,便是、便是襲殺朝廷命官。那可是造反殺頭的死罪…”卓南雁道:“誰説我要殺你,本幫主只是想給你降降心火!哎喲,官爺您可是太胖啦,累得我胳膊好酸。”説着手臂連顫,嚇得桂浩古哇哇大叫,聲音中已帶了哭腔。劉三寶忍不住拍手大笑,那大漢也不禁莞爾。只那老翁仍舊靜靜端坐,遠望羣山,似是對眼前萬事都漠不關心。
“小賊住手!”雷青鳳卻是火爆脾氣,嬌斥聲中,飛身躍上,揮劍便向卓南雁刺去。卓南雁看破她這一劍是虛招,故意不避不讓,口中大叫道:“哎喲,抓不住了!”猛一揚手,將桂浩古高高拋起。劉三寶眼見雷青鳳劍光閃爍,將卓南雁頭臉盡數籠住,卓南雁卻微笑不避,不由嚇得“媽呀”一聲大叫。桂浩古只當這回必死無疑,人在空中,也是長聲慘嚎。山頂上倒是一片熱鬧。
果然雷青鳳劍到中途陡然變招,改刺卓南雁心口。她早看出這黑衣少年武功怪異,這一招不求傷敵,只是試探,連環六劍刺出,卻全是虛招。劉三寶“媽呀”、“媽呀”的剛叫得兩聲,雪花劍女這一招六劍,已然刺完,每一劍均是貼着卓南雁的頭臉衣襟刺出。卓南雁卻胸有成竹,金雞獨立的姿勢絲毫不動,便連臉上的笑意也未減分毫。
那落拓大漢忍不住雙眉揚起,高聲喝彩:“好膽魄!”在他眼中,武功高低無關緊要,倒是卓南雁這份刀劍臨身而不變色的膽氣,委實讓人驚歎。
便在此時,砰的一聲,桂浩古才穩穩地落在小亭邊上,這時他死裏逃生,渾身已是冷汗淋漓,想放聲大罵卻又遲疑着不敢出口,加之身上穴道未解,那模樣瞧上去尷尬之極。
“這等劍法只配拿去繡花,”卓南雁向雷青鳳冷笑兩聲,右掌虛晃,“我瞧你也得降降心火!”雷青鳳對他甚是忌憚,眼見他右掌忽抬,身子嗖的躍回丈餘。哪知腳才着地,忽覺眼前多了一人,目光朗朗,冷冷逼視,正是卓南雁已竒快如電地掠了過來。
雷青鳳大驚失色,長劍顫抖,卻不敢刺出,猛地回頭向南宮鐸喝道:“你死了麼,還不出手?”南宮鐸自知不是敵手,又不敢不應,正自神色尷尬,身旁的烏長老一聲冷哼,大步而出,猛然翻掌,重重拍在桂浩古身上。他一股渾厚的內力隨掌吐出,本擬漂漂亮亮地解開桂浩古的穴道,哪知棋仙施屠龍傳下的點穴秘技別有妙處,桂浩古只痛哼一聲,仍舊一動不動。
烏雲金灰撲撲的瘦臉更是冷得駭人,雙眸精芒倏閃,盯着卓南雁道:“年紀輕輕,便敢胡作非為,你叫什麼名字,師父是誰?”他一步踏上,卓南雁便覺身周的氣機衝蕩,知道這病蔫蔫的老者絕非易於之輩,卻兀自不懼,笑吟吟地瞅他兩眼,搖頭苦笑道:“適才那位官爺是心火旺盛,您老先生無精打采,卻是五癆七傷之症,這個病在下可治不好。”
烏雲金面色陡變,冷冷道:“小輩無禮,老夫代你師長教訓教訓你!”兩隻大袖忽如風帆般的一陣鼓盪,渾身勁氣如箭在弦,已在尋找卓南雁氣機身法上的破綻。
他這一蓄勢待發,崖頂上立時現出一片蕭瑟冷肅之氣,雷青鳳、南宮鐸等人便只得遠遠退開,落拓大漢和劉三寶更是不錯眼珠地觀瞧。只有那蓑衣老翁仍舊背衝眾人,彷彿是鐵雕銅鑄一般凝在沉沉的暮靄之中。
勁敵當前,卓南雁雖然口中嘻笑,心底其實也是微微一慌,但隨着兩人運功對峙,他的心境卻漸漸寧謐下來。卓南雁以往對那八勢煉氣局修煉較多,對煉神局的領會始終未臻上乘,但這時越是跟這高手對峙,心底對元炁心神的御使,便多了一層領悟。不知不覺之間,卓南雁已進入了龍虎相交、神氣融會的玄妙境界。
“大局在胸,洞察入微”的心法竅訣展開,山頂的一草一木,漸漸地都在他心底活躍起來,耳畔穿梭的山風,頭頂飄蕩的浮雲,竟都跟他的心神融於一體。烏雲金望着對面這雙冷澈的眼神,心中忽地生出一絲極為怪異的感覺,彷彿面對的是一眼帶着絕大吸力的幽冷深潭,對峙越久,那寒潭的吸力越足。
“先下手為強!”這念頭一動,烏雲金的灰臉上忽有紫光一閃,蒲扇般的大手已自袖中緩緩探出,腳下幾片枯敗的落葉被一股怪風掃了下,驚惶失措地打起了卷。劉三寶見了這怪異聲勢,心底不由替卓南雁擔驚不少,想叫聲“大哥”,但山頂的殺氣太濃冽,這一聲竟噎在了喉頭,喊不出來。
便在此時,山頂驀地響起沉冷的一嘆:“烏雲金,看你印堂發紫,太陽穴鼓出,想必體內奇經八脈已開,貴派的殘心七絕掌,只怕你早已修到了第四重的神足境了吧?”説話的竟是那一直端坐不語的老漁翁。
烏雲金身子微震,在他腳下盤旋的幾片殘葉倏地墜落在地,扭頭盯着老翁那鐵一樣蒼冷的背影,沉聲道:“不錯,那又怎樣?”他聽這老翁淡淡的一句話,便將自己武功修為道得清清楚楚,心底疑惑萬千。那老翁冷冷笑道:“你十年前便已涉足神足境,但十年來刻苦用功,卻再也難得寸進,可知為了什麼?”老翁這句話一出,卓南雁忽地察覺出烏雲金掌上氣機蕩起一陣起伏,知道他心內必是極為震驚。
“在下不知,請先生指點!”烏雲金聽他一語中的,語氣不由恭敬了許多。那老翁淡淡道:“殘心七絕掌重在心性修煉,你心量太窄,只重氣脈修煉,不知返修本心,如此精進,便如同南轅北轍!”南宮鐸等人聽這老翁直言烏雲金“心量太窄”,心底均想:“這老翁怎知烏雲金的為人?老烏性子乖戾,只怕要跟這老頭翻臉。”烏雲金臉色卻是一片煞白,眉毛擰起,似要發怒,但雙掌突突抖顫,卻終究不敢出手。
老翁卻又徐徐叮上一句:“你若不信,勉力而為,五年後當可煉到第五重‘三冬無暖意’的死心境,卻已有走火入魔之相!”他仍不回頭,驀地屈指向後一彈,一枚石子破空飛來,啪的打在桂浩古身上。桂浩古胖大的身軀一震,穴道立解,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喘氣。
這一手“飛石解穴”御重於輕,更難得的是石子擊中桂浩古後,便即飄然滑落,顯是力道拿捏得不多一分,也不少一毫。卓南雁不由心底微寒:“我便是再苦修十年,也未必能如他一般,將勁氣御使得如此妙至毫巔!”烏雲金更是心神劇震,除了震驚於這手彈指飛石的絕技,老翁那一針見血的話語,更直戳到了他的心坎子裏面。烏雲金的身子卻如落葉一般簌簌地抖起來。
老翁這才慢慢轉過頭來,寬大的斗笠遮不住那兩道寒凜凜的眼神,沉沉嘆道:“你心境未開,這一輩子再難進入第六重‘無中能生有’的無為境!”烏雲金驀地大叫一聲,飛身躍起,直向山下飛馳而去。
卓南雁望着他快如勁矢的身影,不由暗自搖頭:“這人果然心量太窄!”雙眼陡然跟老翁的目光撞在一處,只覺那眼神猶如冷電寒泉,熠熠閃動間,竟似能洞悉自己心靈深處的點滴隱微。
“這老翁是誰,他的眼神怎地如此奇異?”卓南雁心底一震,不由低笑道:“山高風急,老先生怎地來此釣魚?”那老翁搖頭一笑:“老夫釣的不是魚,而是那輪日頭!”説着揚眸凝望落日。
卓南雁見他神氣縱逸,竟有吞吐日月之勢,一時心有所感,嘆道:“原來老先生名為釣日,實為悟道。”那老翁豪縱的目光重又凝在他臉上,微微點頭,臉露嘉許之色。
“師尊——”山道上陡地傳來一聲長嘯,聲音清朗,有若龍吟。一道白影有如白鶴般直向山上撲來,轉瞬間便跟疾馳下山的烏雲金打了個對臉。烏雲金正沒好氣,眼見掠上山來的白衣公子毫無退避之意,忍不住喝道:“讓開!”揮掌當頭劈出。那白衣公子見他掌勢道威猛,雙眉乍揚,忙運掌迎上。雙掌相交,兩人的身子都是一震,各自退開兩步。
這一下,山上佇望的南宮鐸幾人心頭都是一震。要知烏雲金的鐵掌出手在先,又是自上而下擊出,本應大佔便宜,結果卻是旗鼓相當之勢,這白衣公子的功力委實非同小可。烏雲金又驚又怒,憤憤瞪了那公子兩眼,疾步下山。
南宮鐸眼見這公子白袍如霜,面目俊朗,不由雙目一亮,叫道:“方兄,原來是你!”白衣公子起落如飛,霎息便掠上山來,向南宮鐸恭恭敬敬地拱手笑道:“原來是南宮兄在此,適才那位也是咱的朋友吧,方殘歌這可是莽撞啦!”卓南雁心中一動:“原來這人便是羅雪亭的三弟子方殘歌,這手武功果然比那師弟何殘雪勝強百倍,怪不得在‘獅堂雪冷’羅雪亭諸弟子之中獨享大名。”
方殘歌含笑的目光只在眾人臉上略略一掃,便落在那端坐如山的老翁身上,躬身道:“師尊,原來您果然在此!”
眾人聞言都是一驚,霎時間南宮鐸尷尬,雷青鳳驚詫,卓南雁更是瞪大雙目,暗道:“原來這毫不起眼的老漁翁便是天下四大宗師之一,獅堂雪冷羅雪亭!”轉念又想,“這老翁如此身手,如此眼光,除了羅雪亭,還能是誰?”定睛細瞧,卻見羅雪亭身子枯瘦如猿,腰板卻挺得筆直,似乎支撐他身軀的骨骼全是鋼鐵打就,最奇的是那雙眼睛。卓南雁覺得那眼神悠悠的,透出一股閲盡滄桑的寂寞,但偶而精芒乍閃,卻又射出幾分少年般的桀驁和不羈來。
方殘歌卻似看慣了師尊放浪形骸的模樣,湊到他耳邊低聲説了幾句話。羅雪亭古銅般的頰肌一抖,低笑道:“原來是他來了,怎地不早來尋我?”略略舒展筋骨,懶洋洋道:“他孃的,終日價跟你幾個不成器的傢伙扳着臉,老子這把老骨頭快累散啦,偷偷跑到山頂透口氣!不過這一趟不虛此行,竟遇到兩個奇才。”
這羅雪亭一直出言古雅斯文,如同循循大儒,這時跟自己心愛弟子説話,卻又罵罵咧咧,自稱“老子。”他説着猛然伸手,左掌抓住了那落魄文士,右掌攬住了卓南雁,頑童般開心地笑起來:“你們知道了我是羅雪亭,我卻不知你們是誰,好不吃虧,快快報上名來!”
“獅堂雪冷,果然超俗邁流,”那大漢狂態頓斂,抱拳道,“在下濟南辛棄疾,醉酒無禮,適才言語冒犯,堂主勿怪!”
一語方出,眾人皆驚。原來七八年前,金國山東濟南府耿京不堪金人殘暴,揭竿而起,眾至二十餘萬。全力輔佐耿京的,便是才滿二十歲的辛棄疾。後有叛賊張安國,趁着辛棄疾不在營中之際襲殺耿京,攜了頭顱投奔金營,隨即被金主封為濟州知州。辛棄疾聞訊之後,只率五十餘騎,乘夜直入濟州,在五萬金兵營中智擒張安國,又輾轉押回臨安,一時轟動大宋,人人皆傳辛棄疾是青兕轉世。(按:歷史上辛棄疾起義及投奔南宋的時間當在本文所敍故事發生的數載之後,本文中的辛棄疾及其所吟詠的詩詞,與歷史略有出入,純為家言,讀者無須認真。)
卓南雁暗道:“原來是辛棄疾,聽説此人文武雙全,更難得的是落筆填詞,渾厚慷慨,舉世無雙。嘿,那兩句詞如此氣魄,早該想到是他!”“原來是青兕辛幼安,”羅雪亭哈哈大笑,他説的“幼安”是辛棄疾的字,這時喜不自勝,忍不住又脱口成章起來,“天下誰人不識君!適才你罵得甚合我意,呵呵,醉酒無禮又怎樣,老夫平時少有醉酒之時,日日裏不是照樣無禮麼!世俗禮法,又豈為我輩所設!”
卓南雁聽他説出“世俗禮法,又豈為我輩所設”這句話時,仰頭大笑,形骸放浪,登覺一股深契我心的感慨油然而生,急忙拱手道:“在下南雁,見過羅堂主和辛先生!”他生性灑脱,什麼“三生有幸”、“如雷貫耳”的客套話一概全免,但愈是如此,愈讓辛棄疾和羅雪亭覺得此子英氣內斂,沉渾不凡。辛棄疾微微點頭,羅雪亭眼中發亮,笑道:“十步之澤,必有香草!少年才俊,委實難得!”
這時南宮鐸、雷青鳳也忙着上前行禮參見,這兩人都是世家子弟,羅雪亭卻神色淡然。輪到桂浩古自報名號,自是一疊子高帽直送過去:“格天社桂浩古見過羅先生,久聞羅堂主大名,適才見羅堂主神功一顯,當真便如神兵天降,神龍經天…”羅雪亭卻哈哈大笑:“你‘浩氣千古’桂大人才是神龍經天,適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桂大人面不改色,膽色過人,讓佩服得緊呀。”霍地笑容一收,又道,“格天社趙祥鶴派你來建康,是來給老夫祝壽,還是看熱鬧來着?”
桂浩古給他連笑帶諷,兀自面不改色,連道:“自然是給堂主祝壽!趙大人説了…”羅雪亭聽他又要滔滔不絕,忙道:“好啦,趙大人的高論咱們回頭再聽!”卻轉頭向眾人叫道,“請諸君與我同去摘星閣,咱們今兒個晚上喝個痛快!他奶奶的這才叫羣賢必至,少長鹹集!”説罷也不理會旁人,拉着卓南雁和辛棄疾,大步下山。劉三寶眼見名動天下的大宗師羅雪亭親自拉着自己結義兄長的手並肩而行,心中狂喜,小臉上登時紅撲撲地光鮮了百倍。
下鐘山西行不久,便到了跟鐘山形斷而脈連的覆舟山下。覆舟山因山如覆舟而得名,山雖不高,卻是歷代帝王遊樂之地,山頂三藏塔下葬有唐代玄裝大師頂骨,更為此山添了不少仙佛之氣。名震江湖的雄獅堂就在覆舟山腳。
一行人先進了雄獅堂,待諸人落座之後,羅雪亭説有要客來訪,便匆匆告退。辛棄疾自和卓南雁暢談天下大事,大有相見恨晚之勢。少時羅雪亭四大弟子之中的大弟子翁殘風、二弟子孫殘鏡也上前和眾人相見。這二人已年過四旬,雖然相貌堂堂,卻是不善言辭,語不驚人。相形之下,倒是方殘歌談笑風生,片刻功夫便跟南宮鐸、辛棄疾和桂浩古都混得熟捻無比,更兼妙語如珠,幾句話間,便連劉三寶也對他心生好感。
言笑之間,卓南雁才知,青城掌門石鏡先生、丐幫幫主莫復疆和霹靂門的少門主雷青焰數日前早已到了金陵。南宮鐸的二叔、在南宮世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南宮禹也率了數名南宮世家高手早早趕來,適才南宮鐸奉家師之命,陪崆峒派長老烏雲金和格天社的副總管桂浩古去離着覆舟山不遠的鐘山去散心,不想生出一場變故,氣走了南宮世家請來的幫手烏雲金。
談笑之中,方殘歌不住旁敲側擊地詢問卓南雁的武功來歷,卓南雁不是裝聾作啞,便是笑嘻嘻地胡説八道,方殘歌暗自惱怒,面上卻不露聲色。歡飲暢談了多時,羅雪亭大弟子翁殘風眼見夜色沉沉,便請眾人齊赴玄武湖畔的摘星閣。
玄武湖便在覆舟山北側,自古便是金陵佳處,北通長江,南銜覆舟山,煙波浩淼,湖島林碧,兼有柔媚和剛勁之美,昔年宋孝武帝曾兩次於此檢閲水軍。此刻夜色四合,明月初升,玄武湖中倒映了天光月影,如詩如畫。依山而築的摘星閣內筵席四張,熱鬧非凡,青城、南宮等江南諸家武林名門和建康江湖宿耆已然濟濟一堂。
方殘歌故意將卓南雁安排到了一個偏僻角落,劉三寶忿忿不平,卓南雁卻也不以為意。他抬頭瞧見羅雪亭親自陪着幾個形狀怪異的人物端坐首席,除了適才見過的辛棄疾和格天社的桂浩古,卻是一個也不識得。
好在劉三寶在一旁搜腸刮肚地苦思父親説過的“江湖名人”,又逐一指點辨認。卓南雁才知道,那身材高大、不怒自威的老者便是羅雪亭的老友青城掌門石鏡先生,那一身紅袍、神色傲然的公子自是霹靂門的少門主雷青焰了,丐幫幫主莫復疆卻是個背駝腰彎的怪異老頭。南宮世家二當家的南宮禹則是五十來歲年紀,面色潮紅,猶如喝醉了酒一般。
最奇的是,端坐上首的竟不是羅雪亭,而是一個貌不驚人的乾瘦老者,一身青色粗布衣裳,滿面風霜之色,一副若有所思模樣。羅雪亭和辛棄疾一左一右陪坐兩側。卓南雁想起在鐘山頂上,方殘歌曾跟羅雪亭説有貴客來訪,不想竟是這貌不驚人的老頭。
酒菜端上之後,羅雪亭將辛棄疾給眾人引見了,辛棄疾大名轟傳天下,眾人瞧他器宇不俗,均不禁刮目相看。但那青衣老者是何許人也,羅雪亭卻支字未提,羣豪心下納罕萬分。首席上幾個武林人物本來各自互不服氣,但見這青衣老者打扮得跟個鄉農一般,談吐之間卻神色冷傲,不禁心下各自着惱。
“大哥,你説待會兒會不會打架?”劉三寶忽閃着眼睛四處張望,低聲跟卓南雁嘀咕道,“這羣傢伙各自窩了一肚子火氣,只怕羅堂主約束不住!”卓南雁笑着拍拍他的頭:“你急什麼?”遊目四顧,果見身旁幾桌的各派弟子面上全是緊繃繃的,向旁桌顧盼之際,眼中盡是狠辣兇毒的光芒。再舉頭向首席望去,又見羅雪亭不時地向南宮禹和石鏡先生勸酒言笑,顯是正自苦口婆心地勸解雙方。石鏡先生臉掛怒容,始終冷言冷語。南宮禹更是一言不發,神色肅然。
酒過三巡,羅雪亭身邊的丐幫幫主莫復疆挺着駝背,站起身來,朗聲高笑:“南宮老弟,羅老哥廢話説了一大筐,你聽得進去也罷,聽不進去也罷,今日終須有個了斷!我跟羅老哥一般,都想息事寧人,做個和事佬。但今日請來的這多五湖四海的朋友,卻想瞧個熱鬧,依我説,你且將那闢魔神劍拿出來,讓咱們瞧瞧是正經!”摘星閣中的羣豪大多都存着這個心思,聽了這話一起轟然叫好。
羅雪亭也道:“不錯!相傳本朝仁宗年間的‘武仙’衝凝道長,煉有闢魔、騰威兩把仙劍,素來號稱‘闢魔一出,羣魔辟易,騰威在握,神威萬里’!騰威神劍十餘年前為‘劍狂’卓藏鋒所得,闢魔神劍卻百餘年來,深隱不見。今日盛會難得,便請南宮老弟先拿出神劍,讓大夥先開開眼界!”卓南雁這時才知此劍的不凡來歷,聽得闢魔劍竟和父親所持的騰威劍並稱於世,心中更是怦然一動。
在眾人此起彼伏的叫嚷聲中,南宮禹的臉色卻變得殷紅如血,猛然一拍桌子,叫道:“羅、羅…雪亭,你欺、欺人太甚!事先偷走了我的劍,又…又讓我將劍拿、拿出來!”這一開口,眾人才知這南宮世家大名鼎鼎的二先生竟是個結巴,有幾個年輕子弟嗤嗤發笑。南宮禹怒目一掃,發笑的幾人撞上他的目光,心中如遭雷擊,席上登時鴉雀無聲。
羅雪亭卻早就與他相識,聽他話中有話,皺眉道:“怎地,南宮老弟的寶劍竟給人奪走了?”南宮禹的臉上血**滴,急道:“不、不是奪…是…啊是偷!”
南宮鐸眼見叔父惱怒之下愈加口吃,急忙站起,拱手道:“羅堂主,我叔父十日前攜劍前來赴宴,卻在建康一家偏僻客棧之中將長劍遺失!久聞雄獅堂威震江湖,建康又是雄獅堂的領地,嘿嘿,此劍丟在建康,委實蹊蹺無比!家叔武功卓絕,只怕天下還沒幾人能自他手中將寶劍強奪而走。”他伶牙俐齒,雖未明言,但閣中諸人都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是説雄獅堂暗中派人偷走了闢魔劍。
羅雪亭面色一冷,他那老友青城掌門石鏡先生早已勃然作色,怒道:“也不知是真丟還是假丟,卻在這裏倒打一筢!”南宮禹一拍桌子,怒道:“我…我南宮禹難道會大言欺、欺…”惱怒之下,那一個“人”字説什麼也出不了口。
石鏡先生冷笑道:“不錯,你南宮禹本就是個大言欺人大言不慚大吹大擂之輩…”南宮禹不待他説完,大叫一聲,猛然揮掌便向他拍去,鐵掌未至,一股掌風先擾得石鏡先生身後數根大燭的火焰一起往後倒去。眾人見他這一掌聲勢驚人,心下均是一驚。
羅雪亭卻不願他們公然動手,急忙側過身來,擋在石鏡身前。南宮禹掌勢奇快,眼見這一掌便要打在羅雪亭胸前,急忙收掌,忽覺掌中多了個東西,卻是羅雪亭順手將酒碗塞到他掌中,笑道:“老弟脾氣太急,先要罰酒三杯!”南宮禹眼見自己鐵掌給他腕子一撞,掌力立時消散地無影無蹤,不由狂氣頓消,暗道:“獅堂雪冷,果然武功深不可測!我若莽撞,只怕自取其辱。”
正當此紛亂之時,驀地一陣嫋嫋的簫聲飄進閣來,聲音婉轉,如怨如慕。這劍拔弩張的當口,眾人聽了這簫聲,卻都覺心神一蕩,一起回頭向外望去,但見閣外的玄武湖畔上泊着數艘雄獅堂的大船,燈籠火把映得湖水幽紅一片。盪漾的湖水上正有一艘小舸順風順水地如箭而來,小舟上卓立着個白衣少女,手按一隻玉色洞簫吹弄。湖邊火把高挑,遠遠地雖然瞧不清她的容貌,但見仙袂飄飄,臨風弄簫,真有説不出的楚楚風姿。
眾人一愣之間,那小舟已飄然靠岸,那少女收起玉簫,朗聲笑道:“明教林霜月,拜見羅堂主!”笑聲雖是遙遙而來,人人卻都聽得清清楚楚,只覺這聲音婉轉嬌美,絲毫不輸於適才那仙樂般的簫聲。卓南雁更是心中大震:“月牙兒,難道當真是月牙兒?”
那少女已款款行來,這時閣外雖有串串挑起的火把,但閣內太過明亮,眾人拼力望去,卻也只見了一襲綽約窈窕的淡影,依稀只見那纖腰一束,長髮輕拂,她整個人裹在迷茫的夜色裏,身周似是籠了一層淡薄的仙氣。她越是這麼緩步走來,越是引得眾人翹首以盼,要瞧個清楚。
這白衣少女邁步入閣,便靜靜立住,照人容光,登時襯得閣中的明燭都似黯淡了不少。眾人的呼吸不禁都隨之一屏,只覺這少女從頭到腳,無一不是美到極處。閣中許多年長宿耆害怕失態,急忙垂下頭去,但那些少年子弟,卻都瞠目結舌地深深凝望,一時間閣內靜得悄寂無聲。
自“洞庭煙橫”林逸煙獨掌明教大權之後,十多年來行事乖張,我行我素,多次與官府和江湖各派分庭抗禮。在各派武林眼中,提起這邪氣怪異的“魔教”無不又驚又恨。但今晚見了這自稱“明教林霜月”的白衣少女,眾人心中卻都不約而同地想:“號稱邪魔外道的明教之中,竟有這樣天仙般的女子!”
卓南雁更似痴了一般,暗道:“月牙兒,月牙兒,果然是你!”想起幾年前臨別之際,林霜月向着湖邊飛奔的情景,心內倒隱隱生出一股自責,“我是不是早該去大雲島上看她去?”霎時心中若愁若狂,也不知該不該上前相見。
此時閣中似乎只有羅雪亭這位武林宗師和那青衣老者神色自若如常,羅雪亭哈哈笑道:“早就聽了你這明教教主得意高足的大名,嗯,果然是天生麗質,讓老夫都妒忌林逸虹那小子有了這樣一個好女兒,林逸煙得了這樣一個好徒弟!便請上座!”當下支使人給林霜月在首席添了碗筷椅子。只是他談笑之間又暗生隱憂:“聞得林逸煙近年蠢蠢欲動,忽然派着美貌小妞前來,只怕沒安什麼好心!”卓南雁心中微動:“我走後不久,教主林逸煙便該出關了,原來他又收了月牙兒做徒兒。”
林霜月卻沒瞧見卓南雁,她驟然給那麼多生人注目觀瞧,不由面泛微紅,向羅雪亭飄飄萬福,道:“奉教主之命給羅堂主拜壽,霜月無以為贈,奉上絕世名劍‘闢魔劍’一把,恭祝堂主福德古稀,壽體長泰!”
此言一出,閣中立時一片大譁。南宮禹待見林霜月自背後解下一柄樣式古拙的長劍,登時跳起身來,叫道:“原來是你…偷、偷…”南宮鐸急忙喝道:“是你自家叔手中偷來這把名劍!”跟着四五道身形閃動,卻是南宮世家的弟子仗劍而出,將林霜月團團圍住。
“此言差矣,”林霜月卻對幾個虎視眈眈的南宮子弟視若未見,嫣然笑道,“南宮先生武功卓絕,天下又有誰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將寶劍盜走?這把劍麼,是我在秦淮河畔的百花坊中撿來的!”南宮禹氣得呼呼喘氣,知道若是再強説是她偷的,便無異自認武功低微,惱怒之下,只得道:“好…便算你撿、撿的。這劍卻是我丟、丟的,你該物歸原…”石鏡先生怒道:“不成,你先前不是説,此劍在偏僻客棧之中丟失麼?這姑娘卻説,是在百花坊那煙花之地撿來的!”
林霜月道:“正是,晚生素好吹簫,聞得百花坊內的牡丹姑娘技藝無雙,便去探訪。卻在百花坊內瞧見一位老先生跟幾位姑娘吃酒,喝得酩酊大醉,將這劍丟在了堂上。晚輩本想叫他,但那先生似是和那幾個姑娘有什麼大事要辦,急匆匆地走得好快…”她説着抬起一雙瑩澈的雙瞳,凝視着南宮禹道,“我瞧那先生相貌麼,跟南宮先生倒有幾分相似!若真是南宮先生,這把劍真該物歸原主的!”
南宮禹聽她無中生有地將這件事説得有頭有尾,早氣炸了肺,但名劍在前,説什麼也只得先吃了這啞巴虧,恨聲道:“是,那是我…走得匆、匆忙…”勉力説出這幾個字,臉已漲成紫色。
宋時最重禮法,眾人聽了林霜月的言語本來半信半疑,但見南宮禹自承其事,卻不由一起搖頭,暗道:“這南宮禹身為武林大豪,卻眠花宿柳,更在天下英雄面前招認,真是好不成器!”卓南雁卻猛然想起,初見林霜月時她在那小廟之中藉着夢話嘲弄桂浩古的情景,心內暗笑道:“幾年不見,月牙兒的還是這般調皮!好,聰明伶俐,猶勝往昔,想必這兩年,她那古怪老爹倒沒敢怎麼折騰她!”
林霜月皓齒微嫣,笑道:“既然如此,這把劍便還給你吧!”素手輕抬,將長劍向南宮禹拋了過去。只是她這一拋,故意將劍拋得又高又緩,眾人不由一起仰頭向上瞧去。
猛聽得石鏡先生怒喝一聲:“留下劍來!”身子猶如大鳥一般躍起,揚手便向長劍抓去。南宮禹如何能讓這劍得而復失,他説話費勁,身子卻快如電閃,呼地掠起,也向劍上抓去。眼見石鏡身形先發,手掌便要抓到劍柄,南宮禹大袖疾揮,一股勁力暴然吐出,登時將長劍擊得又高高蕩起。
石鏡的手掌一掠而空,兩個人已齊齊落在閣中的空地之上。如此一來,石鏡火氣更大,反手一招“目送歸鴻”,便向南宮禹臉上打去。青城天下幽,他青城派的也功夫講究“幽、奇、清、秀”,這一下雖是含憤出手,但掌勢依然飄忽無比。
南宮禹不敢怠慢,急施本門“騎龍步”,身似飄絮般地轉到左首,化掌為爪,直向石鏡胸前幽門穴扣來。這“擒龍抓”乃是南宮世家看門的拳腳功夫,南宮禹一出手便決不容情,呼呼呼連環三抓,一抓快似一抓,當真猶如疾風驟雨一般。他使到第三抓上,那把長劍才自空中落下。
南宮禹長笑聲中,抬手便向長劍抓去。哪知石鏡的脾氣是老而彌辣,雖知南宮禹不容小窺,但盛怒之下卻仍是不退反進,右掌駢指如鋼,一招“鬥姆天降”勢挾風雷,直往南宮禹爪上撞去,正是青城派的鎮山絕學“鬥姆天風指。”指力未到,左袖疾拂,勁風到處,激得長劍又再飛起。
來赴會的武林羣豪都抱着“越亂越好”的心思來瞧熱鬧,這時眼見一個蜀中高人,一個世家奇傑,各展絕學,竟鬥了個旗鼓相當,忍不住一起叫好。卓南雁眼見南宮禹雙袖飄飛,越舞越疾,便似數條蒼龍在閣中盤旋飛舞,不由心下暗想:“南宮世家向以陣法和劍法聞名,不想拳腳功夫也是如此了得!”但南宮禹招法漸快,石鏡先生的指法卻漸漸慢了下來,看他長袖飄擺,雖然形勢並不佔優,但那路鬥姆天風指逞奇鬥幻,越慢下來,越是顯出一股幽奇清秀的氣韻來。閣中所坐的賓客都是武林中人,全不由瞧得如痴如醉,彩聲不斷。只有林霜月凝立一旁,蹙眉瞧着二人的招式步法,凝神默記。
二人酣鬥了十幾招,那把長劍已隨着兩人的招式起落了數次,依然未曾落地。南宮禹連搶幾回,都給石鏡以凌厲指法逼退,惱怒之下,怪嘯一聲,響若梟鳴。隨着這一嘯,他那本來殷紅的臉孔霍地變成一片駭人的暗紫,雙抓變招“羣龍無首”,搬山斷嶽一般地直向石鏡推去。石鏡的臉色霎時也變得凝重無比,左臂軟軟垂下,右手二指如劍,直向南宮禹掌上戳去。
眼見兩人要以內家真氣相拼,羅雪亭不由一聲低笑,身子倏忽閃到,正插在二人之間,左掌在老友腕上一搭,右掌卻正抵在南宮禹掌心,陡然發力。石鏡和南宮均覺掌上傳來一股綿綿不絕卻又沛然難御的勁力,各自退開三步。兩人適才盛怒之下,掌上全貫注了十成真力,卻給羅雪亭談笑之間揮掌分開,急退之下身形搖晃,心中都不禁又驚又佩。
羅雪亭抬手已把那劍穩穩接在手中,長笑聲中,已把這稀世名劍拔出鞘來。眾人只覺眼前一亮,那劍映着燭光,兀自精芒四射,令人不敢逼視。羅雪亭屈指輕彈,長劍登時發出嗡然一響,低冷沉鬱,有若龍吟,在閣中久久不絕,四座立時響起一片唏噓之聲。
眼見南宮禹目光咄咄地盯着闢魔劍,羅雪亭忍不住向石鏡先生笑道:“龍泉顏色如霜雪,良工諮嗟嘆奇絕。果是好劍!只是名劍雖然難得,但若與抗金大業相較,一把寶劍算得什麼?石鏡老弟這份心意,老哥哥只能心領了!”轉頭又向南宮禹道,“久聞南宮堡主有藏劍之好,曾築劍冢一座,要深藏天下名劍一十三把,果有此事麼?”
南宮禹點頭道:“正是!”南宮鐸卻聽出他話中有鬆動之意,忍不住雙目一亮,道:“家父嗜劍成痴,劍冢內已藏有名劍一十二柄,若蒙堂主恩允,贈與此劍,南宮堡上下感激不盡!”石鏡先生卻道:“不成,此劍是老夫辛苦覓得,南宮世家明強明奪,還將我青城派放在眼內麼?”
本來依着羅雪亭散淡的性子,這把劍歸雄獅堂也好,歸南宮堡也罷,終究是留在大宋武林手中,但此時聽了老友石鏡先生的憤憤之言,才猛然想起,若是將此劍交與南宮禹,必會有損老友顏面,而江湖上的無知之輩,説不得也會指摘他雄獅堂怕了南宮堡的威風。一念及此,羅雪亭長眉皺起,心下猶豫不決。
眼見石鏡先生的一句話又説得羅雪亭沉吟不語,南宮禹怒氣更盛,向石鏡先生喝道:“既如此,咱、咱便在手上見…真章!”石鏡冷哼一聲:“甘願奉陪!”丐幫幫主莫復疆卻也看不慣南宮禹的囂張氣焰,嘿嘿笑道:“好啊,誰的功夫強,這闢魔劍便歸誰!這主意着實不錯,我莫老頭子這會也心癢難搔啦!”雙肩微晃,由肩至臂,登時發出格格格的一陣暴豆般的脆響。
南宮禹心中一凜:“當真動手,這石鏡老頭、莫駝子倒不足懼,可若是羅雪亭也出手一搏,誰能敵得過他?”羅雪亭眼見他目光閃爍地向自己瞧來,忍不住呵的一笑:“我早説過,羅雪亭決不會染指此劍,”霍地面孔一扳,“可也容不得諸位為了一把劍,便大動干戈,傷了大宋武林的和氣!”
忽聽得閣中響起一聲銀鈴般的輕笑:“羅堂主,晚輩倒有一個計較!”羅雪亭眼見林霜月踏上一步,心下倒是一沉:“林逸煙的這女弟子太過厲害,這一份名劍壽禮,送得大有玄機,不知她還有什麼花活!”捻髯笑道:“小姑娘有什麼好主意,不妨説説看!”林霜月笑道:“若是南宮先生、石鏡掌門和莫幫主這等大人物為了一把劍拼個你死我活,江南武林,未免從此風波難息,是也不是?”羅雪亭點頭道:“正是!”
南宮禹聽她如此一説,心下大急,正待言語,林霜月已望着他笑道:“南宮先生,可是咱們武林中人,若不動手過招,未免難以服眾,是也不是?”南宮禹面露微笑,大頭連點,道:“正是,那樣痛、痛…”
林霜月不待他説完,便道:“那樣痛痛快快,直來直去!”説着明眸一轉,下顎輕揚,傲然道,“小女子倒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今日這佳會既名‘試劍金陵’,終究是要一試身手的,不過南宮先生、莫幫主這些武林高人卻不必下場,請各派年輕才俊上前一顯身手,勝者得劍!”座上少年子弟不少,聞聽此言,登時個個摩拳擦掌,更有人想:“若能奪得名劍,便會一戰成名,當真是兩全其美!”
羅雪亭卻想:“這樣仍舊逃不過一個‘打’字!”林霜月見他猶豫不決,笑道:“試劍的都是少年弟子,輸贏勝負,便不會有損各派聲名!羅堂主數十年來矢志抗金,但這抗金大業,終究要着落在年輕一輩的身上!何不借此機會,讓江南武林的少年才俊一展身手,瞧瞧誰是其中翹楚?”
這最後一句話倒真説到羅雪亭心裏去了,他忍不住掀起濃眉,向辛棄疾道:“幼安老弟,你瞧如何?”辛棄疾卻是個剛硬果決的漢子,笑道:“如此甚好!行軍佈陣,若無死命強悍之輩,則戰不能勝,攻不能克!少年試劍,正可一振我大宋強悍之風!”羅雪的老友莫復疆、石鏡先生均想:“年少子弟之中,方殘歌的武功鶴立雞羣,當真以此法決勝,這把劍必然留在金陵雄獅堂!”聽了辛棄疾的話後,當即拍案附和。南宮禹雙目一轉,也跟着叫道:“好,便、便這麼着!”
那久久不語的青衣老者這時也昂頭道:“幼安老弟這話有些道理!”羅雪亭聽得這句話後,登時心意大快,學着南宮禹的話音笑道:“好,便、便…這麼着!”羣豪素知羅雪亭豪邁詼諧,聽後一起大笑。羅雪亭命人抬來一張桌案擺在閣中寬闊的空地上,將長劍橫放案頭,他才扳起臉叫道:“今日只要點到為止,不可拼力相搏!”回頭對方殘歌道,“方老三,你去領教各位朋友的高招!”眾人早知羅雪亭諸大弟子之中,以三弟子方殘歌最是受寵,此時他徑點方殘歌出戰,大弟子翁殘風和二弟子孫殘鏡臉上仍是有些不自在。
方殘歌聽了林霜月説的法子,一直心中竊喜,他本不願早早下場,但這時師命難違,也只得舉步上前,向四處團團一揖,朗聲道:“各位英雄請了,今日家師壽辰,諸君如此賞光,雄獅堂上下蓬蓽生輝!方殘歌這一回只是拋磚引玉,聊博天下英雄一笑,哪位英雄不吝,前來賜教一二?”其時江湖有云,楊柳春風江南岸,何人不識方公子!羣豪早聞江南公子方殘歌的大名,眼見他氣宇軒昂地這麼當庭一立,不少躍躍欲試的少年弟子心下都是涼了半截。方殘歌連問兩次,閣中竟無一人上前,方殘歌心下暗自得意。
“這方殘歌説話之時,總愛將自己的名字掛在口邊,似是時時在提醒旁人,他便是鼎鼎大名的江南公子方殘歌!適才山頂上,他身手乍展,倒也有些真才實學,可惜未能盡興。何不趁此機會瞧瞧這江南公子到底如何了不起?”卓南雁心意一動,豪氣陡生,正想上前,忽聽羅雪亭身側響起一聲怪笑:“某家不吝,前來賜教三四!”
滿廳燭影霍然一晃,一個紅袍公子已經挺立在方殘歌身前,正是江南霹靂門的少門主雷青焰。方殘歌聽他言語輕佻,本來心頭暗怒,但見他這一躍之下竟以氣勁帶動滿廳燈影搖晃,聲勢驚人,心中微凜:“這廝倒不容小窺!”雷青焰一躍而前,身形絲毫不停,右拳剛勁如箭,左掌輕若拂羽,齊向方殘歌臉上拍來。他拳掌上的勁勢一剛一柔,但分進合擊,竟是渾若一體。
方殘歌面色微冷,身子滴溜溜一轉,雷青焰這招登時搶空。莫復疆不禁高聲叫道:“好俊的一招倒插柳!”若非莫復疆叫破,眾人幾乎不敢相信,“倒插柳”這一招江湖上最尋常不過的閃避招式,給方殘歌使來,竟如此靈動飄逸。
雷青焰招出無功,揚聲大喝,身子飛掠而起,猶如紫雕擒羊,凌空擊下。方殘歌腳下倒踩七星,翩然避開。眾人眼見他二人一個白衣如霜,一個紅袍似火,一個攻如鷹飛,一個避如蛇遊,忍不住彩聲雷動。彩聲未息,方殘歌猛然長袖舒展,白虹經天一般向雷青焰臉上拂去。這一拂出其不意,雷青焰的肩頭登時給衣袖抽中,雖然無礙,卻也火辣辣生痛。
雷青焰面現怒紅,長嘯聲中,左拳化“閃電訣”,右掌擺“雷火印”,正是霹靂門的絕門武功“天雷地火劫。”但見他忽起忽落,滿身紅袍四處狂舞,猶如一團怒火,將方殘歌團團圍住。方殘歌生性謹慎,眼見他招法怪異猛悍,當下見招拆招,卻不急於進擊。
劉三寶瞧着雷青焰拳掌齊施之間聲勢駭人,不由連連皺眉,道:“大哥,江南方公子好大名頭,怎地瞧來還是不如這位火神爺,給人家逼得毫無還手之力!”卓南雁搖頭笑道:“未必!大哥跟你打個賭,不出三招,這穿紅袍的必輸!”
這時滿廳都是雷青焰掌上帶出呼呼的風雷之聲,劉三寶忍不住撇嘴道:“三招?我瞧是不出三招,方殘歌便要遭殃!”話音未落,猛聽方殘歌提氣怒喝,聲若獅吼,震得滿廳羣豪心底均是一顫,劉三寶的手一抖,酒杯險些脱手。方殘歌身子疾滾,直撲入雷青焰懷中,趁着他心神微驚的一瞬,已拍中了雷青焰肋下期門穴,跟着鐵掌順勢輕劃,已將雷青焰腰帶劃斷。
雷青焰要穴被拂,只覺氣息發緊,急退兩步,忽覺褲子一鬆,急忙用手提住。羣豪轟然大笑之際,方殘歌笑吟吟地一拱手,道:“雷公子,承讓了!”羅雪亭卻不禁暗自搖頭:“你勝便勝了,何必劃斷他的褲帶?”雷青焰臉色鐵青,怒道:“你這小子激戰之時鬼哭狼嚎,使詐使詐!”方殘歌笑道:“既然如此,請雷兄換了褲子,再來比過!”
羣豪聽了,更是笑不可抑。雷青焰臉上陣青陣白,正自進退不得,忽聽身邊飄來一個輕柔悦耳的聲音:“雷公子,勝敗乃兵家之常,當年高祖劉邦屢敗於項羽,但垓下一戰,大獲全勝。男子漢大丈夫,敗了就是敗了,何必強爭一時意氣?”正是林霜月緩步走出。
雷青焰聽她言語間以劉邦相喻,將自己抬得老高,臉上神色登時一緩,忽然向林霜月躬身道:“是,便依林姑娘所説,今日暫且作罷,姓方的,咱們來日再會!”憤憤地回席落座。卓南雁眼見往昔伶牙俐齒不肯饒人的林霜月忽然變得温和柔善,心下更是歡喜:“月牙兒終究是長大啦!”
林霜月已轉頭望向方殘歌,瓠犀微露,淡淡笑道:“恭喜方公子旗開得勝,小女子想來領教高招!”適才林霜月飄然進閣,便已讓方殘歌驚為天人,此時對面而立,眼見她星眸瑩明,膚若凝脂,方殘歌心內竟沒來由地慌了一慌。好在他應變極快,急忙灑然一笑:“林姑娘適才贈劍賀壽,方殘歌心下感激不盡。怎地這時卻也來出手奪劍?”林霜月搖頭道:“這闢魔劍歸誰,我可全不在意!只是眼見公子武功卓絕,便想切磋一下!”
映着閣內閃耀的燭火,林霜月玉肌如雪,風神楚楚,真如一塵不染的姑射仙人。方殘歌見她淺笑輕顰,光豔照人,更覺一陣口乾舌燥,乾笑道:“能與姑娘切磋,方殘歌受寵若驚,請姑娘動手!”林霜月見他向自己痴痴凝望,不由玉面微紅,驀地一聲冷斥,素手輕揚,疾向他臉上拂去。掌勢變幻,有若兩隻翩躚玉蝶,將方殘歌的頂門盡數罩住。
方殘歌料不到她説打便打,眼見這一招變幻無方,驟出不意,急忙飄然退開。他武功已得羅雪亭真傳,動若山飛,雖退不亂。林霜月一出手,招式便連綿不絕,左拳屈如劍訣,右掌扣指如印,齊向方殘歌頂門拍來。
剛在席上坐穩的雷青焰眼見她這一招剛柔相濟,眼熟無比,不禁咦了一聲。原來林霜月這一出手,正是他霹靂門的絕門武功“天雷地火劫。”方殘歌更是大吃一驚:“原來這姑娘竟會霹靂門的武功,怪不得適才她竟為雷青焰説話,莫非明教竟和霹靂門有甚瓜葛?”心內電轉之下,轉退稍慢,臉上險些給林霜月玉指拂中,火辣辣地甚是生痛。
林霜月一招佔得先機,左拳“閃電訣”,右掌“雷火印”,刷刷地連環攻出,掌到中途,驀然一變,化掌為爪,反扣他胸前的幽門穴,卻是南宮世家的“擒龍抓。”方殘歌覺得勁風罩體,又驚又疑:“若是臨時偷學,絕無如此威力,這姑娘到底學了多少家武功?”一念未絕,林霜月掌化為爪,爪化為指,飄飄蕩蕩地戳了過來。一直端坐不語的石鏡先生忍不住老眼一張,叫道:“鬥姆天風指?”
鬥姆天尊為青城山道觀中供奉的女神,道教視之為北斗眾星之母。這路指法以鬥姆為名,自是沉靜輕靈,變化莫測,給林霜月這窈窕美女使來,更是飄逸若仙,形神皆似。方殘歌心神大亂之下,左肩登時被林霜月拂中。方殘歌身子踉蹌後退,林霜月嬌軀微晃,已向案頭上擺着的闢魔劍搶去。方殘歌大驚:“她要奪劍!”顧不得左肩疼痛,猱身直進,翻掌一招“青猿獻果”,疾向劍鞘壓去。
忽聽林霜月嗤嗤一笑,飄然疾轉,素手輕揮之間,闢魔劍彈出鞘來,冷森森的劍刃已經抵在方殘歌頸下。“你、你,”方殘歌長劍橫頸,身子僵立,卻覺肩頭滲入一股清冷森寒的勁力,心下猛然一動,叫道,“你這可不是青城派的鬥姆天風指!”原來羅雪亭和石鏡先生相交甚厚,方殘歌對這路指法和內勁略知一二,這時才知林霜月只是信手拈來,將各派招式現學現用。
林霜月嫣然一笑:“是啊,我幾時説過,要使青城派的功夫了!”望着眼前這張燦若春花般的笑臉,方殘歌臉上不由陣青陣白,竟再難説出一個字來。“承讓了!”林霜月一笑退開,還劍入鞘,仍舊把長劍放在桌上。眾人一愣之下,隨即彩聲四起,剛剛狼狽退下的雷青焰故意將彩聲拖得又高又長。
卓南雁更是瞧得如痴如醉,暗道:“好厲害的月牙兒,早就算準方殘歌生性謹慎,一上來便以耀人眼目的各派奇招先聲奪人,在他心神大亂之時,誘他全力護劍,再乘他身上破綻大露之際,一招制敵。嗯,這跟恩師所傳的應機而動的要旨是一個道理!幾年不見,想不到月牙兒的武功精進如斯!”
只有方殘歌自覺這一陣輸得窩窩囊囊,耳聽得身後兩位師兄正自嗤嗤發笑,他心底更是又羞又惱。羅雪亭卻哈哈大笑:“好,洞庭煙橫果然調教出一個機靈萬分的小丫頭來!老三,敗了便是敗了,怎地還婆婆媽媽地賴在哪裏?”方殘歌心頭一震,立時又回覆了凝定灑脱之風,向林霜月一躬到地,淡然道:“林姑娘指點這幾招,方殘歌銘記終生!”
林霜月見他面色慘淡,心內倒驀地生出一絲不忍,當下微笑還禮,道:“小女子投機取巧,貽笑大方!倒是方公子虛懷若谷,着實讓人敬佩!”不知怎地,林霜月這淡淡的一句“虛懷若谷”,竟讓方殘歌受寵若驚,只覺適才大敗之後的煩惱竟給一掃而光,臉上光彩流溢,翩然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