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倫敦,1927年
二月份的最後一天,“美洲虎”疾馳駛進柴斯特街區。瓊-奎爾歸心似箭,還沒等司機來得及跳出車來,她就自己打開了車門。
“沒關係,巴格利,”她嘰喳地說著,就從柔軟的皮椅上躍起。
自從班輪繞過英吉利海峽的牡蠣灣,刺骨的寒風就吹得她瑟瑟發抖,也就是在那時,莎倫開始與她同行。她們在倫敦市郊零星散佈的住宅區穿行的途中,天氣陰霾,濃密的烏雲象大山壓頂似地沉沉積壓下來。白格瑞維亞是她們上岸以來她所見到的第一個充滿魅力的地方。百十個枝形吊燈在城鎮的房子裡閃耀著,透過排列在廣場周圍的光禿的樹,燈光綽約可見。儘管才五點鐘,天色就已經黑得如同半夜。旅客們到了門口,在那裡,瓊-奎爾同管家熱情地擁抱。
“愛爾瑪,親愛的——哦,巴格斯!”她一看到在腳邊歡躍的小狗就欣喜地嚷了起來。
儘管此時的倫敦雨雪交加,並且霧氣很重,瓊-奎爾的房子裡卻燈火通明,充滿暖意。客廳的爐子裡火燒得很旺,正等著歡迎她們呢。莎倫此時的感覺是,這個豪華的家庭所需要的僅僅是笑聲和話語。愛爾瑪接過她們脫下的衣服,那時候,巴格利也把行李搬到了樓上。瓊-奎爾不知該做些什麼,只是抱著小狗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又是忙著檢查郵件,又是吩咐管家幹這幹那。莎倫環視著奢華的新環境。她感到自己就象籠子裡的一隻蟋蟀,必須用歌唱來換取食物。在愛麗娜那兒充當女僕是一回事,但在這,柴斯特街區,富麗堂皇的房子裡的每個細節都被精心地管理著,無論是擦得鋥亮的黃銅爐臺還是傢俱裝飾閣子裡的德國瓷器。莎倫被屋裡的一切所吸引了,什麼印花棉布做的玫瑰色豪華窗簾了,奢侈的傢俱了,毛茸茸的地毯了,整潔漂亮的古董了,這些簡直都把她給迷住了。莎倫不知道怎樣才能使她儘快地成為這裡不可缺少的一員,她迫切地想知道如何能成為這個英國大家庭中心的寵物。一回想起她路上所見的貧民區的可怕場面,她再一次意識到她有多麼幸運啊,她正仔細端詳壁爐上面的畫像時,瓊-奎爾抱著小狗走了進來,後面跟著手拿茶托的愛爾瑪。
“親愛的小寶貝,是的,終於到了媽媽家了。”她在狗的耳邊低聲說。
“我喜歡那張畫。”莎倫說。
“哦,那是奧格斯特斯-約翰給我畫的像。弗雷德在我們結婚的那年夏天委託他畫的。”
畫家巧妙地捕捉住了瓊-奎爾的美麗所在:淡淡的笑靨,金髮碧眼,白皙的皮膚。畫的背景是夏季英國森林中的空地上反射的綠色光線。
“你能相信英國曾有那樣的景緻嗎?”瓊-奎爾問道。她把茶水從一個銀壺裡倒出來,然後揭開餐巾露出一堆鬆脆的圓餅。這時,她注意到莎倫正在看桌上裝在銀框裡的一些照片,就說:“哦,那是弗雷德的教女在結婚時照的。右邊的那張是她和她可愛的小寶貝,現在已是六個月的小女孩了。這張是我和弗雷德與邱吉爾一家在首相鄉間官邸照的。那時我瘦吧?喔,現在可不是那麼回事了。”她哀聲嘆氣道。
但是莎倫的眼睛仍然停留在那個穿著白色緞子長袍的王室女人身上。她是那樣神采奕奕卻不帶笑容地盯著照相機。在另一張照片裡,她兜裹著用帶子束著的嬰兒,眼睛同樣直視著。莎倫隱約地覺察到,不管她是誰,她肯定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裡,一個屬於他們那類人的安全的世界。
到三月底,莎倫已經能夠看到柴斯特街區房子上面的她的房間外的樹木已經開始發出嫩芽了。狂風吹打著她屋簷下的窗戶,室內溫暖而舒適,有一張銅床和幾把舒適的椅子。
她剛剛給凱麗寫完一封長長的、富於描寫性的信。現在她在信上的簽名是用花體字寫的“愛你的,莎倫”。她們吵架之後,是莎倫首先不顧有失面子而和凱麗來往的。因為她知道作為姐姐就應該主動來化解兩人間的隔膜,更何況在遙遠的地方比較容易得到寬恕。但是她寫了足有半打的信給凱麗,最後才收到一個極為吝嗇的覆信。莎倫看了信很難過。她感受到了凱麗的苦難,所以現在她每次寫信,總是謹慎地儘量少提自己在倫敦的安逸之處,而是簡略地講講她在那的快樂。她知道不會有多久,凱麗就會來信告訴她,她也想來倫敦。但是目前來看,她不能支付她的路費。儘管每個星期瓊-奎爾都給她很多錢,但是倫敦確實有很多有誘惑力的東西,她的生活極端奢侈。如果不花錢的話,她好象根本不能走進海爾茲或哈維尼古拉。
莎倫環視了一下房間,不知道下面該做些什麼。瓊-奎爾喜歡她在房子裡走來走去就象她喜歡巴格斯在她腳邊跳來跳去一樣。在她的房間裡吃過早飯,她們就會談起她每一天晚上去過的晚會。瓊-奎爾看來很喜歡她的年輕的夥伴。她每件事都要徵求莎倫的意見,比如衣服了,佈置花的輔助設備了。但是她整天都被安排得滿滿的,早飯後就只剩下莎倫一個人,無所事事。起初,她很樂於到海德公園和漢普斯敦轉轉,但是隨著春天的到來,她開始厭倦同人接觸,被牽涉到人流中。她認為她所需要的是她自己的生活。抓起她的衣服和給凱麗的信,她從柴斯特街區那個屬於她的豪華的籠子裡飛出,又來到世界上。
當她在國王路踱過一家新聞社的報攤的時候,她看到在布合板上有一張卡片。這是一個畫家尋找模特的廣告,薪水挺高,時間正合適,而且廣告卡是用一種漂亮的書寫體寫的,這些都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卡片上沒有說明畫家要找一個什麼樣的女孩,但一想到在倫敦市文化區——柴歐西的頂樓裡當模特,莎倫的好奇心油然而生。
現在她已經很熟悉柴歐西了,完全可以找到洪街上的羅塞蒂工作室。在一年中的這個時節,那條街的兩旁排滿開著花的櫻桃樹。穿過砌著紅磚的維多利亞建築,她轉過一箇舊的通道,經過一個庭院,再轉進下一個點著白熾燈的走廊。她不停地看著工作室上塗著褐色清漆的門上的畫家的名字,來尋找她要找的畫家的工作室。
“是的。有什麼事?”門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我是看了您的廣告來的。”她說道。
門呼啦一下打開了,她驚奇地看到一個大鬍子男人,他的臉埋在陰影裡。
“你究竟想要找誰的名字?”他不太友好地問道。
她十分緊張,吞吞吐吐地說:“我是看到新聞社的廣告才來的。這是3號房間羅塞蒂的工作室,對嗎?”
“對。你看了門上的號碼嗎?”
“哦,你想要一個畫像的模特,是嗎?”她回擊道。此時,她心中的憤怒已代替了剛才對這個男人的膽怯。
“你一開始為什麼不說出來?”他說,“進來。”他蹩腳地用手整理著蓬亂的灰色頭髮,似乎是突然意識到了他的破爛的濺滿水彩的工作服。
莎倫走進充滿寒氣的大工作室。那裡面到處都是畫著裸體畫的油布。根據這初步印象,畫家的作品與他的個性一樣具有不可抗拒的特點。
“走到這邊來,我很高興你能來,真的。從今天早晨開始,我一直在作畫,沒有休息片刻。”他往一個髒杯子裡倒了些東西,然後遞給她,“喝杯酒吧。”
在他的短而硬的眉毛下是一雙灰色的銳利的眼睛。那雙眼睛挑剔地看著她。她意識到她正被一雙她從來沒遇到的眼睛審視著。
“嗯,我們來談談工作的事吧。”被他盯視了良久,她壯著膽問道。
“我現在還不知道你能否勝任,去到那邊脫下你的衣服,讓我們看看再說。”
“脫下我的衣眼?”她驚呆了。
“是的,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是女性美畫家,不是專畫毛衣和裙子的。到那邊的角落裡——那有一個門。你可以把你的東西放在那。現在,快點去吧,我不能整天陪著你。”
莎倫猶豫了片刻。如果她讓這個粗魯的、傲慢的畫家小看了她,她就應受懲罰。在她還沒能來得及再考慮之前,她就衝進更衣室,她脫光了所有的衣服,走回寒冷的工作室,慢慢地移向從上面窗玻璃裡瀉下的一縷光線。她的胳膊在胸前不自覺地交叉在一起。她激動地向四周看看,試圖避開向她直視過來的那雙眼。
她簡直就是一幅光暗結合的素描畫。蓬鬆的黑黑的頭髮,黃褐色的肌膚。他的目光隨著她的鎖骨移動,神經在她喉嚨間的穴洞跳動。在畫家眼裡的那塊油布上,由於害羞而在她臉上泛起的紅暈是她整個身體上唯一的一片汙跡。她脫光衣服所展現的自然美使他情不自禁地向她移近。此時他正考慮是否要給她畫畫。她的小小的高聳的Rx房,她那由細腰上伸展開來的臀骨正是畫家所夢想的那樣,她的完美的頭部,驕傲地頂在美好的雙肩之上。這些都使他眉頭緊鎖。莎倫以為他不大滿意。而沒有意識到這是他的習慣表情。當他考慮著要把眼前的人物畫成像時,他常常有這種表情。
“你很合適。”他草率地說。“你什麼時候能開始?”
“你還沒告訴我你能付我多少錢呢?”她抗議道。此時她真後悔沒能在她脫光衣服給他看之前來把這件事解決好。
“兩英磅。我給的價是最高的了。並且我也希望是最好的。我希望你每星期能來十個小時,這是一項長時間的、艱難的、寒冷的而且枯燥無味的工作,但是,一旦我們開始了就不能停下來,不能偷一點懶。”
莎倫粗略地計算了一下,這筆錢能使她的生活更奢侈些,而且,有可能會有足夠的錢去接凱麗來呢。
“好吧——成交。”她裝著很大膽的樣子說。
“很好,”他近乎咆哮地說,“你從明天開始工作,順便說一下,我的名字叫豪克-沙爾蘭多。你叫什麼?”
“莎倫,”她回答道,此時她真佩眼她的勇氣,“莎倫-範林。我後天才能開始工作。”
他皺了皺眉頭,但還是點了點頭。“很好,我們後天見,莎倫-範林。”
懷著無比的興奮,莎倫離開了羅塞蒂的畫室。剛才裸體站立的那份羞怯感很快就被忘記了。她現在被僱用了——她成了柴爾西的一個模特。
當那個穿著條紋布料西裝、高個子、寬肩膀的紳士走進邦德街埃斯普瑞那扇舊式大門的時候。穿著工作服的看門人拍了拍他的帽子。
“早上好。”他恭順地說。
“早上好,”桑平易近人地答著回答。
一走進珠寶燦爛的內室,他的眼睛就忙著捕捉櫃檯裡那些珍貴的飾物。
“早上好,弗蘭茨先生。”穿著黑色西服的店員說道,“您需要什麼?”
“早上好,凱茨爾先生。是的,我想你這裡會有。我要找的東西確實很特別。”他一邊審視著灑在絨布上的戒指和耳環,一邊考慮他能找到他所需的東西的可能性。
“先生,你看這些怎麼樣?店員把櫃檯裡的一個放著耳環的托盤拿出來。這些僅要六百多基尼。”
“是的,它們看起來真漂亮。這正是我想要的。”過了一會兒,桑回答說,“我先把它們帶走,記到我的帳上就可以了。”
“很好,先生。”
從埃斯普瑞店的柔和燈光中走出來,桑停下來看了看手錶,意識到離他去懷特店會見尼爾-威爾勒還有一刻鐘。他可以用這些時間在倫敦最富有的商業中心區的擁擠的人行道上愜意地倘徉。自從他在這個城市開始房地產開發事業以來,他很少有享受這種樂趣的機會。
五月末的陽光照耀著在服裝店前閒逛的婦女的裙子上。她們衣著的顏色就象是海德公園裡增生出來的鬱金香和藏紅花般的鮮美、燦爛。
經過安格紐的美術館時,桑停下腳步,轉過頭去張望。佔據整個大櫥窗的一張畫深深地吸引了他。與本人同樣大小的一張裸體女孩的畫像真是一幅傳神之作呀!這是一個力和天賦與暗褐色和光滑的褐色顏料相結合的傑作,畫家捕捉了年輕女子的身體上全部迷人的優美之處,但最使桑震驚的是那張美麗的臉龐。刷刷幾筆勾勒出的那張嘴充滿了對肉慾的渴望,但還是那雙眼睛——同他在澳大利亞所見的那雙眼睛一樣驕傲地盯著他——這一切都使他感到他的心在胸口撕裂開來,桑無法再繼續在街上前行了。
待桑慢慢地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他衝進美術館。他在世上所期望看到的最後一件東西就是那個快樂的下午在邦德街看見的莎倫-範林的令人不能忘懷的畫像。他神志紊亂,全然想不出她現在在那裡做什麼。
“先生,您要我幫忙嗎?”一個年輕人問道。
“我——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幫我。我的意思是,我指的是櫥窗裡的那張畫。”他結結巴巴地說,感到自己挺蠢的。
他的眼睛在館裡搜尋著。在那裡他驚奇地看到了許多莎倫不同打扮的圖畫。有一張是她夢幻般躺在一個無靠背的長沙發上,還有一張是她裹著綠色伯斯力披肩的。毫無疑問,這正是他記憶中的美麗的女孩。
“您可以在豪克-沙爾蘭多的展覽室裡找到六、七張同樣畫像的作品,但我想恐怕它們都已經被賣掉了……”
“我在哪裡能與畫家見面?”桑單刀直入地問道。
“非常抱歉,先生,我們不能洩露畫家的住址,但是當我們看見他的時候,我們願意給您捎個信兒。”
“這不太好。”桑生氣地厲聲說道,“我想與他本人談談,嗯,很好。”他失去了耐心,最後看了一眼那些畫,然後抓起一張目錄,衝出美術館。
莎倫的形象索繞在桑的腦際,她那富有魅力的臉龐,完美的身體,還有那雙眼,那張唇以及那整個彎曲的肉體,不知怎的,他知道那位畫家已經和他一樣被莎倫的美貌迷住了。然後,就象一個發瘋的人一般,他離開美術館,匆忙走進他的俱樂部。現在去懷特店已成了次要事情,他毫無意識地經過看門人,奔向皮面電話簿。
“沙若比,沙若,莎爾蘭多……”他低語著,他的手指沿著長長的欄目移動,終於,他發現豪克的名字。他把地址抄在一張紙上,捲起紙塞入口袋,然後直奔酒吧。
曾有一度,倫敦上流男士聚集的酒吧裡文明、平和的氣氛與他的暴躁情緒形成鮮明對比。他靜了靜心,在他見到尼爾時,桑極力擺出一切正常的樣子。
“喂,老朋友,你去哪了?你看上去有些不對頭,出了什麼事?”
尼爾是桑在伊頓認識的,還曾在桑的婚禮上當過賓相。此時尼爾驚訝地看著桑。桑腦子裡忽然轉過一個念頭,然後脫口而出。
“我剛才去埃斯普瑞店想買一件禮物給羅斯瑪麗作週年紀念品。我當時大著急,竟然忘記我把禮物放在了衣服後面的口袋裡,我還以為我把它給丟了呢?”
尼爾同情地大聲笑起來,“那太有趣了,羅斯瑪麗決不會輕易放過你的,你就不得不再回去買一回同樣的東西。”
“是的,那樣的話可真是太麻煩了。”他附和著說,強作歡顏。
他們倆拿著酒走到樓上擁擠的餐廳。那裡深紅色的牆壁上掛著暗色調的畫像。他們隨便吃了些餐廳裡的開胃食品,然後坐了下來。尼爾看了看酒單,說道:
“我們來喝些白葡萄酒吧,是七十二號,弗蘭茨。”
忙於穿行在餐桌間的侍者會意地點了點頭,走開了。
桑漫不經心地聽著人們談論即將在格洛斯特夏郡的一個縣裡舉行的馬球比賽。他的頭腦已經完全被他那驚奇的發現所佔據。莎倫,她準在英格蘭。世界上不會有人與她那麼相象——帶著高貴的神秘感的美麗,令人不能忘懷的莎倫。自從他與她在庫爾華達的馬廄裡相見之後,桑就不只一次地想起她。由於桑的腦海裡總是回想著莎倫的影象,他實在沒有開懷暢飲的胃口。
一個小時之後他坐在了聖-詹姆斯大街的一輛出租車裡,完全沉浸在對莎倫的浮想聯翩之中。
“小夥子,謝謝你。”當桑給了他小費,而後匆忙向車外的羅塞蒂畫館走去的時候,出租車司機感激地說。
桑大步走進陰暗的大廳,他象聽見自己腳步的迴音。終於他敲響了豪克-沙克蘭多的門。
“你想幹什麼?”畫家猛地打開門,問道。
在桑往屋裡衝的時候,他瞥見一個裹著單子的裸體女人。那個眼睛烏黑的金髮碧眼的女郎坐在長沙發上,從一張尚未完成的油布下面傲慢地向桑看去。
“沒關係,瑪蓮達。”豪克吼道。“我一把那個不速之客趕走就回來。現在,不,管你是誰,給我滾出去。”
“等一下,你不明白,”桑不加考慮地喃喃低語著,“我說,那個女孩——就是那個陳列在安格紐畫館的那些畫像中的那個女孩,我一定要知道她是誰——我是說,她現在在哪,我認識她!”
“我明白了,你大概以為你在此討價還價就能得到一個回扣,告訴你,你錯了。”豪克生氣地吼道。
“不,不,不是的。我是她的一個朋友,我們失去了聯繫,我只想知道她的住址,她的電話號碼。”
“我是一個畫家,不是拉皮條的。你真無恥。現在,給我滾出去。”豪克步步逼向桑。
“請只告訴我一點——她是莎倫-範林,對嗎?遲早我會知道的。”
“我不習慣洩露我的模特的身份。對貴族身份的人也不能。”沙爾蘭多蠻橫地回答。
桑茫然地意識到他不可能瞭解到什麼了,就說,“很抱歉,打擾您了。”然後向門口退去。他漠然地走出長廊,就象戴著明亮的護身符一樣懷著他的希望笨手笨腳地走了。
豪克合上門,為了防止不速之客再來打擾,他還上了栓,然後轉過身來對他的模特說:
“這對你來說很新鮮,但對我來說已經習以為常了,我的裸體畫常使年輕人在街上拽他們的頭髮,瘋狂地亂跑。”他看起來喜形於色。
模特一邊取下肩上的單子一邊說:“你象剛才那樣保護您的保護人,真是太勇敢了。”
“這沒什麼,我只是想把她據為己有,我為什麼要和那個私生子共享這個美人呢?”
她笑了起來,“豪克,幫幫忙吧,如果有象剛才那位那樣漂亮的小夥子敲開門向你要我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就給他吧。”
凱麗望了望藍瓷器般的天空,感覺到冷颼颼的空氣,她知道冬天就要來了。鑲著黑邊的雲朵在庫爾華達莊園的山頂上流動,遮蔽了陽光,她真希望夏天能快一點回來,雖然莎倫永遠不會回來,她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希冀的了。她們分別後的幾個星期裡,她的心裡很不平靜。一掃平時在馬廄裡工作的樂趣,後來,由於莎倫的堅持,她們之間的爭鬥暫停下來。儘管凱麗心裡仍有怨言和憤怒,但她儘量剋制自己,後來,當她收到姐姐的來信時,她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的憂慮了。她向圍場走去,頭腦裡不停地聯想著莎倫信中描寫的倫敦景象。
莎倫——一個畫家的模特。凱麗曾想象過自己裹著薄紗坐在一塊大理石基石上,儘管莎倫告訴她畫室裡很冷,很沒意思,但是凱麗能感到莎倫為她自己這一命運的轉變而激動。
凱麗幾乎能記下她信中的每一個字,她生氣地看著信中的每一個消息:莎倫在柴斯特的生活啦,巴格利吃瓷盤裡的碎肉片啦,佛提斯夫人的亞麻布床單每天換一次啦。她每天都這樣沉浸在自己的白日夢裡。有一回,一個低沉的聲音叫她的名字,可把她嚇了一跳,她轉過頭看見一個叫託比的剪羊毛工,他站在一個馬廄的門邊向她張望呢。
“喔,是你呀。”她有氣無力地說道。
“今天晚上到威士波鎮跳舞怎麼樣?”
“可能吧,”她說,同時撥弄著頭髮,“我不知道我是否有心情,真的,我最近心裡很煩。”
“來吧——你說過你會的。我整個禮拜都在惦念這件事呢。”
“我以後再告訴你吧。”她漫不經心地說著,又繼續向前走去。
“別以為我得不到回答就放棄了,我要等到六點半。”
她朝他笑了笑,同時儘可能長時間地把那雙明亮的綠眼睛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她想使自己相信他談話中言語的漫不經心與他眼光的熾熱情懷是相矛盾的。她樂在心頭,因為她知道當她扭過身前行的時候,託比定會用貪婪的目光追隨她的情影。
自從丹-洛博奪走了她的貞潔,凱麗對愛情遊戲有了深刻的體會。她明白男人基本上都是傻瓜,他們能象魚一樣被玩弄。在整個晚上,她都認為自己是方圓幾里內最漂亮、最受歡迎的女孩,她能使自己處於一種長期和一個男人來往而不使對方感到厭倦的地位。當他們還是那樣渴求她的時候,她卻把他們無情地甩在身後,她玩弄他們,就象對待馬棚裡的那群小馬那樣對待她的那些崇拜者。如果他們走得太遠,她就把他們拉回來,用嘲弄的口吻挑逗他們。每一次他們都為此神魂顛倒。有的時候,如果她有心情,她就會讓他們得到他們想要的,但這種時候很少,她更願意掌握那種使男人得不到愛的權利。從前,她不去參加斯普蘭多的地方集會只是想作為一種挑戰性的背叛,現在倒成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但是,自從布萊德放棄管制她的想法以後,嘲弄男人已不象以往那樣富有挑鬥性了。他對她的干涉自莎倫走後就解除了。凱麗也不需要象她所期望和正要體會的那樣進行反抗了。她可以為所欲為,但新到來的自由並不如她一開始想象的那樣甜蜜。
在去取郵件的路上,凱麗經過瑪麗的辦公室,她便停了下來,剛好聽到從開著的窗戶裡傳來一段對話:
“……這是一個工作的地方,瑪麗,不是旅店。如果我讓布萊德一個星期中有三天出去喝酒,那麼別人會怎麼說呢?我接受你關於凱麗的建議,已經夠照顧他了,但我實在是忍無可了。整個早晨,他的頭還沒伸出過門來呢,我再給他一次機會,如果他還不改悔,我就解僱他。對於那個女孩,她可以留在這兒,真的。我們可以幫她找個地方,讓她唸完書,這是一種賑濟行為,也是我們最起碼要做的。”
“天知道,鮑博,你做得對。”瑪麗嘆聲道,“那個女孩也挺野的,自打莎倫走後,他完全忽視了她的存在,我真為她擔心,有一件事是很確切的,如果我們收下她,肯定會是一個麻煩……”
凱麗急轉過身,心裡又是害怕又是生氣,“收留”和“賑濟”這兩個詞在她腦海裡迴響,突然間,牛仔服緊繃著的那個自信、年輕、美麗的女人變成了一個膽小害怕的孩子。如果布萊德被攆出工作站,她該怎麼辦?她只知道一件事——她決不會留在庫爾華達,受僱於鮑博和瑪麗,如果她不得不留下來,她就會象莎倫那樣逃跑,跑到悉尼去。凱麗被瑪麗和鮑博的談論弄得神情恍惚,她知道他們還要講什麼,便毅然走上了去平房的臺階。如果今天早上布萊德還沒有出現在棚外,那麼他一定會在房子裡的某個地方,不醒人事地躺著呢。她打開紗門,小心謹慎地向臥室裡張望,但沒有看見布萊德。
“爸爸?”她喊道,他的房間空無一人,然後她聽到從她自己的房間傳來響聲,就跑過去看個究竟。
正是布萊德,他此時跪在她的床邊地板上。“你在這幹嘛?”她生氣地喊道,“你拿到了什麼?把它給我!”她尖叫著,從他手中撕扯出紙來。
“我的小女孩——她已經走了。她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他唾沫飛濺急速地說著,又彎下身去。
“你怎麼敢——那是我的信。你沒有權利到我的屋裡來拿我私人的東西。你總是這麼幹,對吧?回答我——是不是?”她尖叫著說道,邊抓起地上散落的信件。
“她去悉尼的時候,我就應該跟去把她帶回來的。”他醉醺醺地喃喃道,邊痛哭流涕邊語無倫次地講著。
“你真讓人噁心,”她說,布萊德在她的腳邊蜷作一團,看著他蜷作一團,看著他這個樣子,更引起了凱麗的反感。“現在你就要失業了,我聽鮑博說的,你將被趕出庫爾華達,然後,我會怎樣?”她刺耳的聲音在房間裡迴盪。
布萊德那雙疲倦疼痛的雙眼緊盯著凱麗,他那張掛滿淚水,沒有剃鬚的臉突然轉為不滿,“為什麼走的是她而不是你?”
凱麗心頭一陣絞痛,他雖然是第一次說這種話,但不知怎的,她早知他是這樣想的,“你說得對——她走了,而且永遠不會回來了,沒有什麼奇怪——她離開了這個罪惡的洞穴,從你身邊逃開了。你這個醉鬼,而且我也要——只要一有可能,我就要在我的有生之年永遠避開你……”
一個星期之後,在倫敦,當柴斯特的門鈴被按響的時候,喬裝打扮成天方夜譚中女主人公的莎倫跑到門口。她看到一個戴著金色頭巾,穿著馬甲的蘇丹,他的藍眼睛與他的燒焦的軟木色的皮膚很不相稱,從大鬍子可以判斷來者正是豪克-沙爾蘭多。
“你看上去真是美極了,”他看著莎倫講道,“一個土耳其美人。”
“謝謝,你看起來真是富麗堂皇。”她回答道。
莎倫下身穿一件藍綠色的女短褲,上身著一件刺繡開口短上衣,嵌著珠寶的帽子上垂下面紗,真是光彩照人。莎倫向豪克鞠了一躬,自從豪克向她提出要請她去神秘的柴爾西藝術館參加一個夏日化裝舞會,她就什麼也不想了。莎倫把豪克引進客廳,就衝上樓,敲響瓊-奎爾的門。
佛提斯夫人正躺在床上,身上裹著一件睡衣,背後有一疊墊子支撐。“我早就告訴過你,你會找到你在波曼所向往的。倫敦充滿了真實的幻想,一定要盡情地享受啊。”她打著手勢說:“別過來,我的重感冒會傳染你的。”
“答應我,你整個週末都躺在床上,好好保養一下,”莎倫勸告她,“如果你照我說的做,星期一就會康復的。”
“我真希望會如此,如果發展成流感,我就不能參加賽馬比賽了,那太殘忍了!我每年都盼著它呢。”
不久以後,莎倫和豪克就已經坐在豪克的舊式大眾汽車裡向著去柴爾西的大路飛馳前進了。在伊頓街區,路兩旁的樹在空中伸展著,剛好在馬路上空形成一個圓頂,反襯著橙紅色的天空。他們駛進國王路,那裡時髦的服裝店燈火通明,就象是一個個珠寶匣,人們紛紛從小酒店裡湧出。今天晚上大街上熱鬧非凡。
豪克對莎倫大方地微笑,她也同樣笑看著他。她發現在他粗野的外表下面有一種很邪惡的嘲弄。她想今天晚上的消遣定是對她在那個極不舒適的畫室裡辛苦工作兩個月的補償,豪克作畫的專注和工作的能力是很了不起的。每次作畫結束時,她都非常疲倦了。
在他們剛開始合作的時候,她並不認為他是舉世聞名的畫家,在安格紐畫館的展覽轟動了藝術界。豪克展出的六七張他的素描被巴黎、東京等地的收藏家搶購一空。畫展的時候她被放了假,但一天下午她忍不住一個人溜去想看一看豪克的個人展。當她看到自己的裸體像被陳列在一個靠近繁華大街的巨大櫥窗裡時,可真嚇了一大跳,她感到非常難堪,就好象被當眾脫光了衣服。因為害怕有人會認出她來,她沒敢走進展覽館,而是轉身離去了,但是她感到很自豪,因為自己畢竟在藝術的歷史長河中扮演了一個小小的角色。豪克-沙爾蘭多此時正春風得意,他的作品被人們拿來與莫奈、畢加索的相比,而她,作為引發豪克靈感的人而受到人們的青睞。
起初她很擔心,她不知道如果瓊-奎爾夫人發現她的秘密會怎麼說。但是,她很快意識到瓊-奎爾夫人對真正的文化藝術根本不感興趣。儘管莎倫為自己的成績感到自豪,但她不想要別人同她分享這份快樂。
當豪克把他的車停在俱樂部前以後,他手舞足蹈地扶著莎倫走了出來。
“他們說得很對,女人的衣服更能增加她們的魅力。”他發表著自己的見解,使她忍俊不禁。“順便說一下,我忘了告訴你一件有意思的事。一個發瘋的年輕人有一天衝進我的畫室,向我要你的住址和電話號碼。”
“你在開玩笑吧,我當然不希望你告訴他了。”
“當然沒有。但我沒法擺脫掉那個人,後來不得不把他攆了出去,他顯得那樣執著。”
他們大笑起來。她這樣笑,是因為她把這一意外事件看作象她帽子上的另一根羽毛不足輕重——對他們合作勝利的另一個讚揚。
“想想看,這一切都是由我去發那封信引起的,想想——也許我會在哪裡當保姆呢,如果沒看見你的那張廣告的話。”
當他倆從一個很不起眼的門走進化裝舞廳的時候,他們發現自己走進了另一個世界。在阿拉丁洞穴裡,閃爍的燈光被裝飾成紅寶石、綠寶石的樣子。來自中東各地的人們頭戴圍巾、珠光寶氣地聚集在一起。
“哇,豪克,真是太棒了!”她在熙攘的人群中大聲喊著。
英俊瀟灑的豪克摟著莎倫被人群簇擁著前進。他們經過了一群身著薄紗的奴隸,還有一些黑皮膚的牧民,他們看上去就象剛把自己的駱駝拴在外面而進來的。房間裡煙很重,帶著一串串手鐲、腳鐲的人在跳舞,叮噹作響。這些跳舞的人還不時斜眼看著頭裹大頭巾、耳戴沉甸甸的金耳環的海盜、占卜者和算命的人好象剛從開羅到來,他們被人群抬著,放到了看臺上,那還有一個波斯式的花園座落在一片英國式草坪上。一百枚焰火搖曳著衝破夜半藍湛湛的天空,照亮了一叢掛著鍍金果實的小樹。通過紙製的仿大理石的拱形門,他們看見漂著玫瑰花瓣的一股清泉,兩人在這些倫敦快樂富有愛心的藝術家、作家組成的人流中走來走去。這些人都裝扮成施魔法者的樣子,有著野蠻的雙眼,挽著刺繡的袖子,一幅蠻橫的樣子。有著柔軟而發亮頭髮的雜技演員向空中搶著球,晚會的明星是一個多情的土耳其宮庭裡的女奴婢。她隨著蘆笛的音樂聲同一個黃銅桌上的鐵木兒翩翩起舞。突然,一個崇拜者躍到莎倫面前,往她的金屬籠頭裡塞了一張鈔票。這一動作可把她嚇了一大跳。後來,豪克一不留神,險些被人群中穿行的一個牧羊人和三隻小羊撞倒。這一群牧民更給晚會增加了狂歡的氣氛。
“讓我們去酒吧坐會兒吧——也許那能安全些。”豪克一邊喊叫著,一邊用胳膊擋著一個微醉的地毯商人。
草坪遠處的那個邊緣地帶的綠洲原來是一個有條紋的帳篷。開啟香檳酒的軟木塞所發出的嘭嘭聲,不時地被尖銳的狂笑聲打斷。纏著腰布的奴隸為人們端來酒。他們的眼睛被畫得烏黑,他們的這身打扮使人們更確信他們今晚所在的倫敦這部分地區已經被一塊飛行的地毯帶到了夜空,一切都脫離了現實。
豪克遞給莎倫一杯香檳,“這是給你的,黑女神。”他壞壞地微笑著說。
“這是給天才的,”莎倫舉起她的高腳玻璃杯,“謝謝你把我帶到這裡來。我玩得很開心。”
“今天晚上你所感受到的東方文明的氛圍使你更富魅力。”他的言語似在開玩笑,又象是很認真,“你的素質很好,莎倫。你有一種神奇的魅力。當你第一次走進我的畫室,我就注意到這點。這種天賦能使一個人由庸俗走向至高無上的境界。記住這一點,不要使你的天賦有絲毫減少。如果能做到這點,無論你走到哪裡,都會幸運的,都會成功的。”他說著,指向天空,“你的美好未來在星星裡。”
“這正是我從前在家裡的時候常對自己說的。”她看了看天空中閃爍的群星和泛著白色光芒的明月,她轉過臉來發現豪克正盯著她的眼睛看,她這才意識到,在他們親密地共同合作的幾個月裡,他們很少象這樣傾心暢談過。
“無畏地駕馭命運的野馬。”他充滿激情地說。
“命運的野馬,”莎倫重複道,“你很浪漫,知道嗎?我想我已經做到了。豪克你知道嗎,當我第一次到你的畫室的時候,當時你可把我嚇壞了。你象一個吃人的妖魔,我不明白我為什麼一見到你就失去了勇氣。”
“一個吃人的妖魔?”他說著,裝出一副被惹怒的樣子。“你之所以留下來是因為你想留下,是因為我希望你留下。但是,最重要的一點這是命運的安排。”他嘆息道,“我多麼希望能再年輕二十歲呀。”
看到豪克眼中那份懷舊感傷之情。莎倫一下子也希望他能再年輕二十歲了。
這時一個高個、英俊的男人象大海中一條輪船般向他倆靠攏過來,那男人身穿一件白色的土耳其式長衫,他的頭上戴著一頂土耳其式帽子。腦袋驕傲地昂著,鷹鉤鼻,漂亮的銀色大鬍鬚遮住了半邊臉,他打斷了豪克與莎倫的談話。
“我親愛的帕克斯,”豪克驚聲叫道,“讓我給你介紹一下我的女神。”
“畫中女郎,”他大聲宣佈,然後抬起莎倫的手吻了吻,“我們總算見面了。我敢說你就象黑暗中的一支火把照亮了整個邦德街。今天晚上,你甚至照亮了你自己。”
對於這種極無禮的奉承,莎倫感到很憤怒。她想起了還掛在安格紐美術館櫥窗裡的那張裸體畫,豪克暫時告退去取香檳酒了。留下帕克斯厚顏無恥地盯著莎倫看。
“我猜想你是出生在南半球,對嗎?”他們閒談一會兒後,他問道。
“是的,我從澳大利亞來。”她承認,這個陌生人盯著她看的眼神使他不安地想起她與豪克的第一次見面。這人如飢似渴地看著她,好象要記住她的那張臉。
“你現在還在讀書嗎?”
她笑了起來,“哦,不——我幾年前就不念了。”
“既然你今晚也來了。讓我猜猜,你大概從事於藝術事業——是個畫家?作家?還是音樂家?”
“不,儘管我希望我是。實際上,我的公開身份是一位夫人的伴侶。”
帕克斯因她沒有玩弄心計,直言其身份而高興,“一位夫人的伴侶?這種工作現在還存在嗎?如果真是這樣,那些小老鼠為什麼不呆在角落裡織毛衣呢?那麼你給誰當伴侶?”
“我是瓊-奎爾-佛提斯夫人的伴侶兼秘書。”
“我的天哪——那麼說你是尊貴的瓊-奎爾夫人的女僕?”
“你認識她?”
“我認識她已經好多年了。”
莎倫試著轉換話題,“那麼你是做什麼的?”
“我是一個攝影師,在偉大的沙爾蘭多先生回來指責我搶佔他的地盤之前,我想問一下,你是否對當模特很感興趣?”
“我決不會在攝影師面前脫光了衣服,”她說道,感到自己這樣過分拘謹很可笑,但又絲毫不放鬆堅定的口吻。
“我親愛的,我所說的當模特是一種時裝模特,很高尚的職業。你不用馬上回答我,我以後會跟你聯繫的。”豪克走了過來,帕克斯詭秘地向莎倫眨了眨眼睛。
那個星期天,莎倫看到愛爾瑪拿著茶盤走出瓊-奎爾的房間。瓊-奎爾看上去又蒼白又虛弱,在床上縮成一團。周圍堆滿了墊子、薄絹和書籍。
“醫生怎麼說?”莎倫問道。
“這簡直要使人發瘋了,”她抱怨說,“如果我昨天一直待著不動,今天就會好了,但是醫生說如果我想有足夠的精力參加星期六的舞會的話,我必須一直躺著到週六。這就意味著我不能參加婦女節的賽馬會,我真生我自己的氣。”
“這真是太遺憾了,我能為您做什麼呢?”
“你知道嗎,我一直在想——為什麼不讓你拿我的票去呢?不管怎樣,這對你來說可是一個好機會,你可以看見倫敦這個季節中最激動的事情之一,你會喜歡的。”瓊-奎爾堅持說,“你會親眼看到皇室裡的貴族。裡提舍——還記得她嗎——是她安排的野餐。我相信你會和他們合得來的。你的那件紅色山東綢套裝很合體,你可以在我的衣帽櫃裡隨便找你喜歡的帽子戴。”
“好的,如果你認為這樣合適的話,”莎倫說道,儘管她非常想去參加賽馬比賽,但她不願把那種渴望的心情完全表露出來。這種事可是她幾年來一直夢想的——整個夏季裡最引人注目的事件。
“馬上把電話遞給我,還有我的住址簿,我這就給裡提舍打電話。”瓊-奎爾夫人說道。
在婦女節那天,整個賽馬莊被羅爾斯——羅伊斯、美洲虎等豪華汽車組成的龐大車隊擠得水洩不通。一大早下過雨,但現在太陽已經露出了頭,各類不同的人物聚集在賽馬場,為其增添了歡樂、喜悅的氣氛。正因為這個賽馬場的存在,才使得小鎮久負盛名。衣著華貴的女人們伴隨在頭戴高帽、身穿晨禮服的男人身邊,他們當中的好多人都想利用這次機會展示自己獨特的創造力。他們在稀奇古怪的帽子上裝飾著羽毛、鮮花和花邊,在賽馬場上,新穎和雅緻巧妙地結合在一起。
“‘飛馬’的賭注是二十比一,‘親愛的男孩’贏的機會不大!”街道拐角一個戴著圓頂窄邊絲質禮帽的賭博者大聲喊著。“這些都是在《體育之聲》中看到的……”
莎倫一眼瞥見格爾斯-史林茲比,她正在和她的護送者一起走下一輛羅爾斯一羅伊斯牌的銀色轎車。她一直和裡提舍、羅伯特他們在一起,他們在野餐的時候喝了香檳,所以格爾斯有些頭重腳輕。穿著華麗衣服的婦女和戴著高帽的男人們從他們各自的豪華轎車裡高貴地走出來,這個場面看上去真是太有意思了。這些轎車開到場中間然後轉向停車場。
“我在兩點鐘時把賭注壓在了‘小佛利’上,”格爾斯一邊撫弄著釦眼裡的紅色康乃馨一邊神秘地告訴莎倫。
穿著紅色山東綢套裝、戴著瓊-奎爾的帽子,被格爾斯的胳膊攬著,莎倫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樂——這就象是在罩著黑色面紗的兩性關係上配上一串燃燒著的聖誕紅。她同格爾斯-史林茲比沒有什麼共同之處,這無關緊要,否則那天早晨的對話所捲入的人和地點她只能在報紙上談論知名人物瑣事的專欄中看到。莎倫這次出來玩得很快活。她對男人們向她投來的大膽、崇拜的目光暗暗自喜。
就連最難以分類的英國人也被展禮服和條紋褲子的魅力所改變。不約而同地穿上這一身。女人們則引以為豪地穿上各色衣眼,象彩虹一般。當他們走進皇家圍場的時候,那裡呈現一派雅緻與奢華相融合的場面。莎倫驚奇地看到一個女人頭上戴著一個花園地下小妖魔的複製品,還有一個在炫耀著一個小型的埃菲爾鐵塔。上面新聞記者席裡的攝影師們傾下身尋找穿著奇特的女人,他們閱兵般地看來看去,竭力捕捉適合充斥《泰晤士報》、《每日郵報》頭版的材料。
“你玩得高興嗎?”當他們看見皇家馬車隊從上面看臺出來的時候,格爾斯關心地問莎倫,莎倫正翹起腳跟,試圖看一看從馬車上下來的王后和菲利浦王子。
“我真是太高興了,謝謝你。”她目光閃爍著回答說,“王后比我想象的要瘦。”
當一排馬在繩子後被拉緊了,他們倆找了個位置準備著第一輪比賽。”
“等著瞧,我要把最後的賭注壓在達麗的‘玫瑰’上”,格爾斯小聲說。
“他們跑起來了!”廣播員喊道。穿著彩虹顏色真絲眼裝的賽馬職業技師們騎著光亮的純種馬在綠草皮上飛奔而過,跟在他們後面的是一片沙霧。人群裡在歡呼著各自喜愛的馬的名字,他們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瘋狂。比賽剛剛結束的幾分鐘裡,看臺上一陣波動,一群人衝下臺階去領取他們的獎品或去下賭注。
“嗯,我要和一個大酒桶告別了。”格爾斯嘆息地說道:“運氣大概是從下一個開始直到最後吧。哦,好吧,我們一起去准將的酒吧找裡提舍吧,讓我們去安慰一下自己吧。”
“什麼是一個大酒桶?”莎倫問。
“一百個英鎊。”
莎倫瞠目結舌,一百英鎊可以幫助她馬上把凱麗接來,如果把她正積讚的錢也算上的話。
“可是,別擔心。”他毫不在意地笑著說,“這是很有趣的事,我敢打賭現在裡提舍和羅伯特一定想知道我們怎樣了。”
他們從人群中擠到一個有桌椅的看臺上,看到羅伯特和裡提舍被一群朋友包圍著。
“你們猜怎麼樣——一羅伯特壓‘飛馬’的賭注,贏了五十英鎊,真是個聰明的小夥子!”裡提舍大聲宣佈,她每挪動一步,帽上的那一篌天藍色的白鷺羽毛就跟著抖動。
羅伯特向莎倫眨了眨眼,遞給她一杯香檳酒,莎倫一面呷著酒,一面轉過頭去細看賽馬場裡聖所處的人群,那個皇室圈。
“……誰都可以進去,”羅伯特解釋說,“他們必須先提出申請。”
“並且被擔保。”裡提合補充說。
莎倫只聽到了後面那句話,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正盯著一個很特殊的側面人影,她的心猛地一震,便趕快把頭轉了回來。多虧她戴著面紗,帽沿也很低,剛好把臉遮住了。由於緊張,她的喉嚨緊縮著說不出話來了,看來她不能去找一個地方來解決這種窒息的困難,但是她聽到不遠處傳來那個千真萬確的聲音。她意識到許久以前她曾對自己說的永遠不會發生的事情就要發生了,而且她無法阻止。
“裡提舍,親愛的,你看上去真可愛。”
“哦,親愛的桑,你知道格爾西嗎?當然啦,這位是莎倫-範林。她是瓊-奎爾的好朋友。莎倫,我來把桑-弗蘭茨介紹給你。”
莎倫感覺到自己漠然地轉過身來,她面對著桑,努力使自己泰然自若。
“你好嗎?莎倫-範林。”他說著,慢慢伸出手來。
“你好。”她低聲說,眼睛向下看去。
他們禮節性地握了握手,但桑抓住這個機會緊緊地夾著莎倫的手,莎倫條件反射般向他看了看。
桑的目光與莎倫的目光相撞,恰似一把重錘擊碎了一塊玻璃,她的頭腦一直存留的那個模糊而英俊的身影,那個即將忘記的形象,此刻又如湧動的清泉一般聚急在腦海裡了。又激起她試圖忘卻的情懷。記憶中的草木蔥鬱的庫爾華達莊園又在面紗後的雙眼前浮現,當她看見桑顫抖的笑容時,莎倫想知道此刻桑在想什麼。當大家都轉身離去的時候,桑抓住時機,對莎倫急切地小聲說:
“我在哪兒能和你取得聯繫?”
“我和瓊-奎爾-佛提斯夫人在一起,你看——我戴著她的徽章,今天我是代替她來這的。”
“我的天哪,我簡直不能相信。”桑不相信地盯著看她的標籤,然後轉回來說道:“你在瓊-奎爾府,這麼久……”
這時一個漂亮的金髮女郎很隨便地走過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那個女郎瞥了莎倫一眼,然後對桑說:
“桑,我親愛的,你能不能跑下去幫我壓二十五英鎊在‘春潮’上,其餘的就是二十比一,羅伯特告訴我他正要參加第四輪比賽。”
“哦,羅斯瑪麗,你來了。”桑心不在焉地說。
“快點吧——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當然,我現在就去。”他回答說。
桑一句話也沒說就跑開了。羅斯瑪麗也消失在人群裡。莎倫木然地站在格爾斯身邊。對身旁那些漫不經心的閒談絲毫不在意。羅斯瑪麗是誰還不清楚,但是她稱桑“親愛的”,她的動作很隨便,甚至有些親密。
在剩下的那個下午,莎倫象死去一般——大群的人流,看臺兩側人們的舉動,香檳酒和歡笑聲,甚至賽馬時的激動人心的場面,所有這些都索然無味了。她抓住一切機會尋找桑,但桑和那個神秘的羅斯瑪麗似乎都消失了一般。
那天晚上,莎倫回到瓊-奎爾府,直接上樓去夫人的房間。她看見瓊-奎爾仍蜷縮在床上,但雙頰的顏色恢復了正常。她看見莎倫站在門口,便爽朗地笑了起來。
“過來坐下吧,告訴我賽馬會開得怎樣?我來拉鈴叫愛爾瑪給我們送茶水來。現在,我想要聽每一件事。他們都穿著什麼,你看見誰了,告訴我每一個細節。你設法去見王后了嗎?我真希望你贏了什麼。”她氣喘吁吁地說。
“我正準備讓格爾斯壓賭,他卻輸了一百鎊,後來我在第四輪比賽中贏了五英鎊。”莎倫邊說邊摘下帽子。
莎倫儘可能地告訴瓊-奎爾賽馬場上的每一個細節。當愛爾瑪送來茶水的時候,她已經累得精疲力竭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準備把話題轉到那個困擾了她整整一個下午的事情上。
“哦,順便說一下,”她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我遇到一個叫桑的人,他說他認識您。”
“真的嗎?他們一定從澳大利亞回來了。我明天一定要給他們打電話。你知道羅斯瑪麗嗎?就是弗雷德的教女,桑是她的丈夫。他們的小女兒可真可愛。哦,你把我的記事本放在哪兒了?我要給他們打電話,跟他們約個時間,下星期請他們來吃晚飯。”瓊-奎爾說著,戴上了她的眼鏡。
莎倫跳了起來,裝作去找瓊-奎爾的記事本,藉此來掩飾臉上的那種驚訝、受傷的表情。
“在這裡——是的,我想下個星期四挺合適,”瓊-奎爾邊翻閱她的記事本邊說。
莎倫強忍著淚水,暗自下決心,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一旦弗蘭茨夫婦到柴斯特來,她決不在那兒。
第二天一大早,愛爾瑪喊莎倫接電話,在她聽到電話那頭的聲音之前,她就知道是誰了。
“你好,是莎倫嗎?我是桑。”
莎倫回話之前猶豫了片刻,“哦,你好,桑。恐怕瓊-奎爾在睡覺呢。我讓她再給你打電話好嗎?”她說。一聽到桑的聲音,莎倫的脈搏跳得飛快。
“嗯,其實,我是給你打電話。我不知道今天你是否願意和我一起吃午飯。”
她想了一下,感到自己受了傷害,“我想這不是一個好主意,老實說,桑。”
“為什麼不是?在賽馬場見到你可真讓我大吃一驚。我的意思是,你,在瓊-奎爾府和那麼多人在一起,順便說一下,我不久前收到一封查理的來信,他上個月同海德結婚了——你還記得海德吧。”
“是的,當然。哦,沒有,我沒聽說過。”
接下來是一片沉默,“嗯,你說怎麼樣,我們一點鐘在國王路的艾渥飯店見。”
莎倫以權威性的口吻說:“不,真的不行,我想不可以。你現在已結婚了。我想我們不進行私人交往更好些,對不起,我現在得走了,再見,桑。”
她掛了電話,簡直不能相信剛才自己說的話。桑的話遠比她所想象的更讓人震驚。莎倫竭力想擺脫桑闖入她幸福生活所帶來的煩惱。在此之前,一切都一帆風順。桑同瓊-奎爾的生活圈子聯繫這樣緊密,莎倫的生活要比以往更難了。而且無論她是否情願,她都不得不千方百計地抵制桑對她的驚擾,不讓桑同她接近。
莎倫衝上樓,抓起她的包,跑到房子外面,在桑沒來得及在她和她的良心中間鑽空子之前,她必須確信,自己已經完全能控制自身的情感了。無論何時,一定要如此,當她把身後的門關上時,聽到電話鈴又響了起來。
在六月末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天早晨。莎倫和瓊-奎爾坐在“美洲虎”轎車裡行進在溫莎大公園裡,菩提樹和菊花在這美好的夏季枝繁葉茂,在隨風起伏的小草上留下斑斑陰影。草坪形成一個斜坡,伸展到一個池塘邊,塘裡有鴨子游來游去。
她們過橋的時候,莎倫凝視著窗外,在她平靜的外表下面隱藏著內心劇烈的騷動,自賽馬節後,她成功地避開了許多次同桑的接觸,她的生活冗長而富有,利用閒暇時間練習演說、學習法語、打字和速寫,這些事情使她忙碌而沒有時間來思想。如果桑被邀請到瓊-奎爾府作客,她一定要躲出去,但是,現在,她連站得住腳的藉口都拿不出來為自己開脫了。當瓊-奎爾邀請莎倫陪她一起去史密斯球場看桑玩馬球時,她不得不答應了。她已經疲於欺騙自己的感情了。又要見到桑-弗蘭茨了。只有在那時,她才能說得清是否桑對她來講已無關緊要了。一旦見到桑,她便永遠無法驅逐他倆在庫爾華達的過去生活的影子。
巴格利把車停在馬球場外的一塊草皮上,瓊-奎爾牽著他下了車,莎倫也走了下來。她穿著一件美麗的印花棉布衫,感到一絲微寒。而走在前面的瓊-奎爾卻打開陽傘來遮蔽陽光了。現在莎倫已經完全習慣瓊-奎爾對過往行人的絮絮叨叨的評論了。這樣恰恰可以幫她掩飾緊張的心情。莎倫向場內望去。來自不同球隊的球手們已經在練習了。他們跟著球跑來跑去,但是因為距離太遠,她辨不出桑是否也在其中。
“我還沒有找到誰,我們來得早了點,先散散步吧。”瓊-奎爾向看臺上面的皇族席打著手勢,“菲利浦在玩球,查爾斯也要來的,我想王后會來看他們的。”
他們走過一個正面鑲嵌著玻璃的俱樂部,好多人已經在裡面的酒吧間了。時常出沒在史密斯球場的那群人就是那天曾去賽馬場的那群貴族。他們八月份還要一起去考斯海濱呢。然後再到蘇格蘭打松雞,莎倫被訓練得已經能夠勝任瓊-奎爾的伴侶了。她自信地在衣著華貴的人群裡走來走去,尋找著她的朋友。為比賽而搭設的放飼廄零零落落地散佈著。她們二人在其中的小馬和馬伕中穿行,但是始終沒有看到桑的身影。
“我們先回到車裡吧。”瓊-奎爾說。她們往回走的路上,瓊-奎爾突然停在柵欄前說:“我想知道,那是不是桑?”說著戴上了她的小型雙眼望遠鏡。“天哪,他騎在馬上的樣子真瀟灑。是的,騎在尚西巴上面的正是他。尚西巴——這對桑的那匹馬來說是個多麼合適的名字呀。羅斯瑪麗把小馬駒作為結婚禮物送給他的,給你望遠鏡看一看。”
這可真是一個很吸引人的場面,她暗自問自己,是否還會有比這更完美的景象嗎?金髮的男子、英俊瀟灑,騎著烏黑的純種馬在草地上馳騁。
“看見他了嗎?”
莎倫點了點頭。
“騎著馬,象夢一般。他還是這樣。”
莎倫放下望遠鏡,心想,如果瓊-奎爾知道她和桑曾騎在同一匹馬上,她會怎麼想呢?
她倆走回到“美洲虎”車時,巴格利已經打開箱子,把酒擺在了陰影裡的桌子上,又放了幾把椅子。
“哦,看——羅斯瑪麗和達芬已經來了。喂!”
瓊-奎爾跑過去和兩個女人打招呼,她們互相親吻、擁抱,留下莎倫站在一旁。
“我想你在賽馬節已經看見過羅斯瑪麗了,對不,莎倫?”
“是的,你好。”她點著頭說道。
莎倫對羅斯瑪麗的不屑和漠然感到很不舒服。她也曾遇到過這種類型的人,毫無疑問,羅斯瑪麗把整個世界看作是一個金字塔,她和她的親密的同類在塔頂。她迅速地斷定莎倫是屬於不值得注意的一類人。莎倫在難耐的寂靜中看著她。她衣著高雅華貴,使莎倫覺得心痛的是,羅斯瑪麗談論別人和什麼事時的那種俗氣的口吻是她從未聽到過的。她的做作的笑聲,她搔首弄姿的樣子,都深深地傷害了莎倫的自信心。“所以,這就是桑的世界和桑的女人。”她一邊觀察著羅斯瑪麗的冷淡表情和老練世故的美麗容貌。她此刻真希望她沒有來,至少呆在瓊-奎爾那裡會快樂的。而且那裡安全,正因為這樣,她好象就應該呆在那兒,但是,儘管她有些懼怕羅斯瑪麗和她所代表的那個貴族圈子,莎倫一點兒也不渴望象她那樣生活。終於,羅斯瑪麗象是想起了莎倫的存在,向她這邊說了句話:
“你是澳大利亞人,對嗎?”
“是的,我是。”莎倫謹慎地回答她。
“我開始時怎麼那麼笨。你的口音很重,我想,你是從悉尼來的吧?”
“不,實際上我是來自新南威爾士。儘管我到這兒之前在悉尼工作過。”
“新南威爾士?桑也曾在那,幾年前的事了。在一個叫施伯恩的地方,也許是那兒。一個很特別的名字。”
羅斯瑪麗拼命地喊著一個叫維士伯恩的人,莎倫忍著不去幫她的忙。
“哦,看呀,這是我可愛的女孩。”瓊-奎爾嘰嘰喳喳地說著,張開了她的雙臂。“到瓊-奎爾阿姨這兒來。你這個可愛的小東西。”
一看見桑的小女兒,莎倫就有些迷惑了。長著滿頭金髮的莎弗倫由穿著制服的陪同帶了過來。莎倫出神地望著她。小女孩蹣跚地走了過來,呆呆地笑著,跌倒在草地上,又咯咯地笑著爬了起來,然後張開雙臂跑向瓊-奎爾,達芬和羅斯瑪麗站在一邊看著瓊-奎爾抱著莎弗倫親吻。
不知是感覺還是事實,莎倫感到桑和他的女兒有很多的相似之處。當瓊-奎爾把孩子突然塞給她的時候,她忍不住熱烈地擁抱她,除了瓊-奎爾,沒人注意到她是那樣緊緊地摟抱著小莎弗倫,夫人說道:
“快看看,她好象是一下子就喜歡上你了。”
莎弗倫撫摸著她的手指,滿懷真情地撫弄著莎倫蓬鬆、參差不齊的頭髮。
“我們的男主人來了。”達芬喊了起來,“我說,和桑在一起的那個人是誰?”她瞥了羅斯瑪麗一眼,說著。
桑大跨步走進圍場,身邊跟著一個本隊的球員,他穿著綠色馬球衫和馬褲。長滿肌肉的雙臂和青銅色的臉上滴著汗水。
桑的目光驚奇地停在莎倫身上,她也驚奇地發現此時的桑與她記憶中的桑是多麼相象呀。頭髮蓬亂,臉上流露出剛從馬上下來的興奮感。為了掩飾突然重見莎倫的驚訝表情,他把莎弗倫一把攬入懷裡,然後向大家介紹搶先站在莎倫身邊的身強力壯的若曼-阿爾瑞茲。不久,又有兩個球員走了過來,他們皮膚黝黑,肌肉豐滿,深得聚集在那兒的女性們的青睞。就連頭腦冷靜的羅斯瑪麗和她的有聰明頭腦的朋友——達芬,也不禁在這群有男子氣概的馬球隊員面前獻媚。有英俊的武士夾雜其間,談話更富有有輕佻、調情的味道,就好象一支管絃樂曲突然加快了節拍。
當若曼有意同莎倫講話的時候,她正聚精會神地看著桑,而不敢看他一眼。巴格利為大家送來酒和三明治。附近車裡的朋友也都靠攏過來。使人群一下擴大成為一個集會。在第一圈馬球開始之前,若曼起身走了過來。
“我下星期能否請你吃頓晚飯?我會從桑那兒要來你的電話號碼的。我們一起去阿娜白,怎麼樣?”
“哦——謝謝你。我很願意去。”她不自在地回答。感到桑的眼睛在盯著她。
若曼走後,桑走過來坐在莎倫身邊。“你們兩個看上去有很多共同點。”他漫不經心地說。
“是的。他請我吃晚飯,他看起來人很好。”
“他很有名氣,你知道嗎?”
“很好-一我就喜歡挑戰。無論如何,我認為這是我展翅高飛的時候了,不是嗎?”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注意到他的眼睛微睜著,閃著嫉妒的焰火。
“嗯,我想這完全由你決定。”他裝作漠不關心地說。感覺到羅斯瑪麗正在向他們張望,莎倫回之以單純、冷漠的微笑。
幾天以後,愛爾瑪喊莎倫接電話。並在她耳邊小聲說:
“是個男人。”
莎倫猜想大概是若曼-阿爾瑞茲。可電話裡傳來的渾厚的陌生的聲音真把她嚇了一大跳。
“你是大名鼎鼎的莎倫-範林嗎?就是出生在南半球的那位。”
她回答:“是,正是。”同時感到有些好笑。
“你也許不記得六月份我們在阿若比亞的一個化妝舞會上見過面。當時我提到了當模特的事。我是若曼-帕金森。自從上次見過面,我的腦子裡就一直想著你的那難以形容的面貌。直說吧,親愛的女士,你願意當我的模特嗎?在你說可以之前,我要警告你,李文斯頓正在考慮有可能派你去非洲。”
“帕金森先生!”她驚奇地喊道。
那天晚上的化妝舞會是莎倫第一次在社交場合公開露面。後來她非常懊惱地發現豪克的朋友帕克斯原來就是大名鼎鼎的時裝攝影師——若曼-帕金森。她還以為永遠也見不到他了呢。
莎倫真不敢相信命運的捉弄。兩後天,她受聘於倫敦一家大模特社,同帕金森簽約在《時尚》雜誌上印上版面為三頁的她本人照片。他們必須到非洲一個很荒涼的角落拍攝目球上的山。在飛往烏干達之前,她只剩下兩個星期了。她的個人簡歷一覽表的介紹欄裡寫著“試用”。這表明她在倫敦的時裝模特行業還是一個新手。帕金森的推薦就象一枚發射的炮彈,能一下子把她推到最高峰。她聽到模特社用極為誇張的言詞來形容她的外表:象黑精靈一般,有威懾力,性格內向,象印度豹那樣矯健。她被說成有著極好的天賦。是東方和西方浪漫的結合。有著黑色神秘感。最後那句話使她想起桑在幾年前也講過。她不禁笑了起來,也許這句話還有一點真實性吧。
瓊-奎爾得知她屋簷下的被保護者被大名鼎鼎的帕金森先生髮展成了大明星,高興得說不出話來。她衷心地祝福莎倫能追逐她的夢想。
“親愛的,無論你到了哪裡,你都和我共同擁有一個家。當然,我知道你會有很偉大的事要做,而且不可能永遠和我呆在一起。”她深情地擁抱莎倫,“愛爾瑪,巴格利,巴格爾斯,還有我,我們會永遠在這兒等著你。如果你需要的話。”
凱麗收到了莎倫的信。滿紙寫的都是她那剛剛嶄露頭角的事業。這使她重新燃起和姐姐一起生活的舊夢。她簡單地認為莎倫最後會出錢帶她到英國的。就寫信對她講了自己的想法。
莎倫對凱麗的反應很驚訝,茫然不知所措。她現在只能責怪自己,不該如此不明智地把自己的小成就大肆渲染。況且哪怕是有一天她有足夠的盤纏接凱麗來英國,這是個好主意嗎?她告訴自己,畢竟凱麗在庫爾華達莊園的苦難歷程幾乎成為過去了。如果沒有的話,她會在某一天給她機會的。但是現在,凱麗還是一個很不聽話的孩子,只有十五歲。毫無疑問,她比以前更有主意,在莎倫的生活中,實在沒有餘地留給一個十多歲的孩子,一個在她百忙之中還需要照顧和管制的孩子。她必須為了某一項指派的工作而不時地飛這飛那。
莎倫對她自己的生活寄予狂熱的希冀。她有一連串合理化的設想。她明白她要進行一次冒險嘗試。目前她所要做的就是全力以赴迎接挑戰。這有什麼錯?她理直氣壯地問自己,想以此來擺脫心中的內疚感。
九月份的一個溫暖的日子裡,那日子離莎倫到東非還有一星期,她腋下夾著新公文包走出了模特社,在國王路上的一家服裝店前停了下來,向櫥窗中看去。她瞥了一眼玻璃裡反射的自己的影子。真是不可思議,她一小時賺的錢跟大多數女孩一星期賺的差不多。她的工作只是在攝影機前走動一下而已。她發現鏡頭對她的審視比人類的雙眼好些,使她不致於那樣害羞。照相機是無意識的,而她只是個物體。
在畢加索咖啡店前的人行道上有一個空座位,莎倫把文件包放在一邊,坐了下來,要了一杯咖啡。能夠懶懶地坐下來,休息片刻,看一看周圍的世界,真讓人愜意。國王路上有好多女人穿著迷你裙,露著修長大腿,梳著美麗的髮型。突然有一個聲音打破了她的白日夢。
“莎倫。”
她抬頭向上看,“桑——你在這幹嘛?”
“我還要問你這個問題呢。”他說著,拉過一把椅子在莎倫身邊坐下。
自從那次馬球比賽後,他們一直沒有見過面。此時莎倫的心中沒有驚擾,沒有緊張。她笑著看他,自信地認為這不過是兩個熟人的邂逅相遇。
“嗯,你在這幹嘛?”她惡作劇地又問道。
“我正要去奧克利花園看一幢房子。你知道嗎?那已經是我的財產了。我還沒有機會告訴你呢,你在幹什麼?買東西嗎?”
“不,其實我剛從一家模特社出來。他們聘用了我。”
“模特?什麼?你?你的意思是說時裝模特嗎?”他驚奇地說。
“是的,這是我的文件包,如果你想看看的話。”
莎倫遞給桑一本相冊。桑翻看著那些照片,他驚奇地看著莎倫,不能相信照片上那美麗、陌生,衣著華麗的女人竟是眼前的莎倫。
“這是什麼時候開始的。瓊-奎爾沒有提起過。”
“就在最近。我一週以後要和若曼-帕金森先生出國去完成第一批計劃。”莎倫儘量剋制,不讓成功的得意溢於言表。儘管每次她看到自己的照片都無比震驚。
“嗯,真是聳人聽聞,”桑搖著頭說,“祝賀你,莎倫。我真為你高興。你的這些照片美極了,但它們並沒有完全表現你本人。”桑苦笑著說。
莎倫突然對自己剛才無所顧慮地表現自己的得意忘形而感到後悔。她儘量不去琢磨桑眼中的敬佩之情。這正是她本性的一部分,也正是目前桑所不能理解的。
“快點來——讓我們慶賀一下,”他突然說:“有比咖啡更能表現節日氣氛的東西。”說著緊緊抓起莎倫的手把她拉了起來。
她對他這樣突發的欣喜忍俊不止。就象受驚的老鼠一樣傻里傻氣地跟著他輕快地跑了出去。他們徑直向瑪格麗特-苔瑞絲走去。街道兩側座落著漂亮的房子。臺階和窗臺上擺滿了鮮花。桑選了僻靜花園中的一個設有桌椅的小酒店。他們落座之前,桑訂了一瓶香檳酒。倆人隔著桌子默默地坐著。莎倫對桑眼中流露的被傷害之情毫無準備。
“為什麼要那樣離開我,莎倫?”他握著她的手,問道,“你從庫爾華達悄然離去,我象幽靈一般徘徊在悉尼街頭。到處尋找你的影子。我當時簡直要瘋了……”
“你怎麼能這樣說呢?”莎倫驚奇地說,“我在《悉尼早報》中看到了你的照片。我覺得你幸福極了。不管怎樣,你為什麼不和我聯繫呢?你收到了我的信,你知道我在哪兒。”莎倫的聲音無法掩飾痛苦的心情。
“你說什麼?什麼信?”
“你是說你沒有收到我給你的信?我在幾天以後寫的——一在帕丁頓定居下來,我就寫了。我沒有換地方住,就是為了等你的信。”
他痛苦地搖著頭:“莎倫,我從未收到過你的信;”
他們越過時空之隔彼此對視著,意識到了可怕的誤解使兩人之間的隔膜加深了。
“我真不能相信你會以為我在悉尼卻不跟你聯繫。你怎麼能那樣想——怎麼能呢?”桑由沮喪變成憤怒,“你大概認為我只是在誘騙你,把你當成一個夏天的消遣或什麼別的,對不對?”
“我還能怎麼想?哦,桑,我看到你的照片時,完全意識到了我們屬於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我當時太天真了。現在一切都晚了,你已經結婚,有了孩子。”
桑象發了瘋一般,衝著莎倫強烈抗議。“整個夏天我都被你困擾,千方百計追求你。就象我們現在這樣談話,但你不願意給我機會。當我看到邦德大街上你的畫像時,我簡直要瘋了。我知道你一定在倫敦某個我無法找到的地方。我還去找那個自私的雜種沙爾蘭多,但他什麼也沒告訴我。”
“原來是你。”她低聲說著,對此微微一笑。
“在我就要放棄的時候,我突然看到你出現在賽馬場。我只是轉過頭來,看見你站在那兒,我被你的光環照耀。你難道沒有看出你對我的影響有多大嗎?但是,怎麼說,怎麼做才能讓你相信我曾有多麼失落?那時候,你拒絕同我講話,整個夏天變得如同惡夢一般。當若曼邀你出去的時候,我嫉妒得要發瘋。你和他出去了嗎?”
桑的臉暗淡下來,他停止追問有關若曼的詳細情況。緊盯著莎倫的眼睛看。莎倫覺得沒有必要承認她曾經被那個南美的花花公子衝昏了頭腦,或其他什麼的。看到了桑,若曼對她來講,已沒有任何魅力了。一切解釋和藉口都是多餘的。
她極其痛苦地反駁道:“你有什麼權力問我這些?”
桑拿起她的手,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因極度失望而顫抖。“想要最終能這樣和你接觸,這樣和你講話,莎倫,我們該怎麼做?”
“怎麼也不能。我們還能做什麼?太晚了。”
“我的心中只有你。我夢遊般經歷了自己的婚禮,我實在無法把你忘記。”
“別這樣,請別這樣。”
“我以後也許永遠沒有機會。現在你就要走了,請別阻止我說出我應該說的。莎倫,讓我保留這個權利。”
桑的眼中滿含與不公平的命運作鬥爭的激情。莎倫實在忍受不下去了。她站了起來,桑卻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莎倫,你不能走,我愛你。現在跟我來,我的一個朋友的工作室就在附近,我們可以單獨留在那兒。”
“這樣做太蠢了。你要對我幹什麼?”她低聲說,重溫舊夢的誘惑是那樣強大,讓人幾乎無法抗拒——真的,他們曾共歡的那一夜至今還令她無法忘懷。她從他的手掌裡掙脫出來。衝到酒店門口,走了出去。
桑無助地看著她走遠。他把酒瓶翻過來,將酒倒入一個冰桶裡。他獨自一人坐在那兒,良久,茫然地望著由頭上栗樹枝裡旋轉落到腳面的片片黃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