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爾君小姐從海濱浴場回來了,法魯克先生在等著她。他們坐了下來,我端來了早餐。他們三人一個看著報紙,另一個打著盹。他們聊著笑著吃完了飯。之後法魯克先生拿起他那個大包,就去蓋布澤的檔案館了,倪爾君則到禽舍那邊看書去了,麥廷還在看報紙。我沒有收拾早餐桌就上了樓。我敲了敲老夫人的門就走了進去。
“老夫人,我要去市場了,”我說,“您想要點什麼嗎?”
“市場?”她說,“這裡有市場麼?”
“好多年前開了小店,”我說,“您知道的。您想要點什麼?”
“這些店裡我什麼也不想要!”她說。
“我們中午吃什麼?”
“我不知道,”她說,“做點能吃的東西!”
我下了樓,脫下圍裙,拿上網兜、空瓶子和軟木塞出去了。她經常告訴我什麼是不能吃的,卻不告訴我什麼才算是能吃的。以前由我去想,去找,但是已經四十年過去了,我知道她都吃些什麼!天氣熱起來了,我出汗了。街上人開始多了起來,但還是有些人正趕著去伊斯坦布爾上班。
我爬上了坡,房子變少了,花園和櫻桃樹多了起來。鳥兒們還站在枝頭。我心情不錯,但沒有再走下去。我拐上了一條土路,不久就看到了他們的房子以及房頂的電視電線。
奈夫扎特的妻子和傑奈蒂大嬸正在擠牛奶。
冬天裡冒著熱氣的時候來觀賞一下是件很開心的事情。奈夫扎特也在那兒,他正彎腰擺弄著靠在房子另一面牆上的摩托車。我走了過去。
“你好。”我說道。
“你好。”他說道,但並沒有轉身看一眼。他正把手指插進摩托車的某個地方擺弄著。
有一會兒我們都沒說話。後來為了隨便說點什麼,
“壞了嗎?”我問道。
“沒有,夥計!”他說道,“這怎麼會壞呢?”
這輛摩托車是他引以為傲的東西,它的轟鳴聲能把整個街區鬧得一團糟。兩年前他用自己當園丁和賣牛奶掙到的錢買了這輛車。每天早上他騎著摩托車送牛奶,但是我讓他別給我們送,我會自己過來拿,我們可以聊一聊。
“你拿來了兩個瓶子?”
“對,”我說道,“法魯克先生他們也來了。”
“好吧,放在這兒吧。”
我放了下來。他從屋裡拿來了漏斗和量具。他先把牛奶裝進量具,然後又用漏斗倒到瓶子裡。
“你有兩天沒來咖啡館了。”他說道。
我沒有說話。
“哎呀,”他說道,“夥計,別理那些可恥的傢伙。他們都沒有教養。”
我想著。
“說真的,那報紙上寫的是真的嗎?”他後來問道,“真的有這樣一個侏儒之家嗎?”
大概所有人都看了報紙。
“你馬上就生氣走掉了,”他說道,“值得跟那些沒教養的傢伙生氣嗎!當時你去哪兒了?”
“去看電影了。”
“演的什麼?”他問道,“快講一講。”
我給他講了。我講完的時候瓶子已經都裝滿了,他開始用木塞封口了。
“軟木塞現在很少見了,”他說道,“漲價了。一些劣質葡萄酒已經在用塑料塞子了。我說你們可別把軟木塞弄丟了,弄丟一個的話就要十個里拉。因為我的不是泉水牌的牛奶。如果你們覺得不划算的話,你們就讓你們的孩子喝添加了藥水的牛奶吧。”
他經常說這些事情。我本來是要把法魯克先生給我的軟木塞從兜裡掏出來的,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不想這麼做了。僅僅是為了迎合他,我說:
“什麼東西都漲價,漲了不少。”
“的確如此!”他迅速地往瓶子裡灌牛奶的時候說道。他有些激動了。他說起了物價上漲,說起了過去那些美好的時光,我覺得很煩,就沒聽他說的話。他把所有的瓶子都灌滿放到箱子裡,“我要去送這些牛奶,”他說道,“你要是願意的話我也可以把你送回家。”他踩了一下腳蹬,摩托車“轟隆”一聲就發動了起來,他坐了上去。“快點!”他喊道。
“不了,”我喊道,“我要走走。”
“那好吧!”他說道,騎著摩托車飛馳而去。
我看著他身後揚起的塵土,直到他開上了柏油路。我也為他感到臉紅。我提著裝有牛奶瓶子的網兜走著。走了一會兒我轉身看了看身後。奈夫扎特的妻子和傑奈蒂大嬸還在擠牛奶。傑奈蒂大嬸得過瘟疫,我媽媽過去常說。她經常講瘟疫氾濫的那些日子,我也常常會害怕。走過花園,聽不到蟋蟀叫了,這時兩旁就有房子了。多少年來這些地方一點都沒有變。後來,九月份的時候人們開始來這裡打獵,還帶著許多像瘋狗一樣從車裡竄出來的兇猛的肥狗,孩子們,別靠近它們,它們會咬人的!一面牆的裂縫深處有一隻壁虎!它逃走了!兒子,你知道壁虎為什麼會把尾巴留下嗎,塞拉哈亭先生問道,你知道這是根據什麼規律嗎?我不說話,害怕地看著他:爸爸,大概它累了,很虛弱,疲憊不堪了。等一下,我要寫在一張紙上給你,他說道,寫下了查爾斯?達爾文,我還藏著這張紙。他活著的最後那段時間裡又給了我另一張紙:兒子,這上面列出了我們身上缺少以及過剩的東西,我只把這個留給你,也許有一天你會明白的。我接過紙看了看:是用奧斯曼文寫的。他那因為喝酒而充滿血絲的眼睛近距離地看著我,一整天他都在自己的房間裡努力寫他的百科全書,他很累了。晚上的時候他會喝點酒,然後,一星期有一次,他會喝得很多,大鬧一場。有時候他會在花園的某個地方、在他的房間裡或者在海邊醉醺醺地溜達好幾天,直到在酒精的作用下睡去。那些日子裡老夫人常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從來不出門。我去了肉店。裡面人很多,但深色皮膚的漂亮女人不在。
“雷吉普,你要等一會兒了。”瑪赫穆德說道。
一直提著瓶子,我也累了,坐一會兒就好多了。後來,一在他酒後酣睡的地方找到“他”,我就會心驚膽戰地過去把他叫醒,免得被老夫人看到後又要發作,也免得讓他一直在那兒受凍。先生,你怎麼躺在這兒呢,要下雨了,您會著涼的,快回家吧,睡在您的房間裡,我常常這麼說。他會嘟囔著,自言自語著,用蒼老的聲音罵著:這該死的國家!這該死的國家!一切都白費了!要是我能一口氣把那幾冊寫完就好了,最起碼要是我早把那個小冊子寄給伊斯泰邦就好了。都什麼時候了,整個民族還在沉睡,整個東方還在沉睡,不,沒有白費功夫,但是我已經不行了,唉,要是我有一個我想要的那種女人就好了,雷吉普,你媽媽什麼時候死的,兒子啊!最後他會站起來,挽著我的胳膊,我領著他回家。走在路上他嘴裡嘟囔著:你說他們什麼時候才能覺醒呢?那些傻瓜們正安逸地睡著,他們都沉浸在了虛假愚蠢的安逸之中,他們相信世界與他們頭腦中的狡辯和愚昧故事是一樣的,帶著這種愚昧的喜悅他們一直睡著。我要拿棍棒打他們的腦袋,把他們都給打醒!傻瓜們,快擺脫這些謊言吧,你們快醒過來看看吧!後來,“他”靠著我,我們一起上樓往他的房間去的時候,老夫人的房門從裡面悄悄地打開了,她那充滿嫌惡而又不安的眼睛似乎從黑漆漆的門縫一閃而過。這時,他會說,咳,愚蠢的女人,愚蠢膽小的可憐女人,我對你的感覺只有厭惡,雷吉普,扶我上床,我醒來的時候把咖啡準備好,我想馬上開始工作,我必須得快點,他們已經把字母都改了,把我百科全書的計劃全給打亂了,十五年了我都沒能整理好,他常這麼說,然後他說著說著就會睡著了。我會看一會兒他睡得怎麼樣,再安靜地離開他的房間。
我想得出神了。我意識到,其中一個女人的孩子正著魔似的看著我。我心裡煩了。我來想點別的事情吧,我想,但還是無法忍受,我起身拿起了瓶子。
“我過會兒再來。”
我出去了,走向雜貨鋪。孩子的好奇心是讓人無法忍受的。小時候我自己也會常常感到好奇。我曾經以為,這是因為我媽媽沒結婚就生下了孩子,但那是後來的事情了,是媽媽說我爸爸不是親爸爸之後的事情。
“雷吉普伯伯!”有個人喊道,“你沒看見我嗎?”
是哈桑。
“我確實沒看見,”我說道,“我愣神了。你在這兒幹嗎呢?”
“什麼都不幹。”他說道。
“快點回家做你的功課吧,哈桑,”我說道,“你在這些地方能幹什麼呢?這不是你來的地方。”
“為什麼不是?”
“孩子,你別誤會,”我說道,“我是說你要用功學習。”
“伯伯,早上我學不進去,”他說道,“太熱了。我都是晚上學。”
“晚上要學,早上也要學,”我說道,“你想要學習,是嗎?”
“我當然想要了,”他說道,“學習也不像你想的那麼難,我會學得很好的。”
“但願如此!”我說道,“你現在快回家吧。”
“法魯克先生他們來了嗎?”他問道,“我看到那輛白色的阿納多爾車了。他們好嗎?倪爾君和麥廷也都來了嗎?”
“他們都來了,”我說道,“都很好。”
“向倪爾君和麥廷問好,”他說道,“事實上我剛才就看見了。我們以前都是朋友。”
“我會跟他們說的,”我說道,“你快回家吧!”
“我現在就回去,”他說道,“但是雷吉普伯伯,我想求你點事。你可以給我五十里拉嗎?我要買本子,本子都可貴了。”
“你在抽菸嗎?”我問道。
“我是說我的本子用完了…”
我把瓶子放到地上,掏出二十里拉給他。
“這不夠。”他說道。
“得了,得了,”我說道,“我可是要生氣了。”
“那好吧,”他說道,“我只能買一支鉛筆,沒辦法啊。”他正要走的時候又停住了,“別告訴我爸爸,行嗎?”他說道,“他又會瞎難過的。”
“是呀!”我說道,“別讓你爸爸難過。”
他走了。我拿起瓶子,去了納茲米的鋪子。一個顧客都沒有,但納茲米卻很忙。他正在一個本子上寫著什麼。後來他看看我,我們聊了一會兒。
他問起了他們。我說他們都很好。法魯克先生嗎?我為什麼要說他喝酒的事情呢,他本來就知道,他每天晚上都過來,買了一瓶又一瓶。其他人呢?他們也都長大了。我看見那個姑娘了,他說道,她叫什麼名字來著?倪爾君。她早上的時候會來買報紙。她長大了。是的,她長大了。另一個才是真的長大了,我說道。是的,那個,麥廷。他也看見他了,講了他是怎麼看見他的。就是這樣,這就是我們所謂的聊天和友誼。我們彼此講述著我們所知道的事情,我喜歡這樣,全部都是些詞語和句子,我知道很空洞,但我還是這樣打發打發時間,心情變得愉快起來。他把東西都稱過包好了。我說你把賬寫在一張紙上吧。然後我回家抄在本子上,月末的時候,冬天則是兩三個月一次,把開支一塊兒拿給法魯克先生看。法魯克先生,這是賬單,我會說,那是多少多少,這是多少多少,您看看這賬有沒有什麼差錯。他從來不看。好的,雷吉普,謝謝你,他會說,這是家裡的開支費用,這個是你的工資,他從錢包裡拿出潮潮的、皺巴巴的錢遞給我,那錢帶著一股皮革味兒。我會接過來,數都不數就放進兜裡,我會謝謝他,想馬上說點別的事情。
納茲米把賬目寫在一張紙上給了我,我付了錢。我走出鋪子的時候他突然說道:
“不是有一個叫拉西姆的人嗎,”
“賣魚的拉西姆。”
“對,”他說道,“聽說昨天死了。”
他看著我,我什麼都沒說。我拿起了找回的零錢、網兜和包。
“據說是死於心臟病,”他說道,“後天中午他的兒子們一回來就要安葬他了。”
就是這個樣子,一切都離我們的話語很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