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拾眼望著傳來童謠的小山說:
“孩子們已經來啦。”
看見星枝的父親也一道來,南條在晦暗中蜷縮起身子。
陽光熾熱,星枝也焦灼不安。她專注地四面看了看,一眼認出南條,就不由得加快腳步,企圖走過去。
父親只顧觀看溪流和對面的群山,沒有在意。
“那幫孩子是借勝見的房子住的呀。他們都是東京體質虛弱的兒童。一想到連勝見的蠶種養殖場也成了孩子們的住所,就覺得可憐。”
星枝心不在焉。
“不過,總比大倉閒著讓蜘蛛結網強吧。這也許是勝見的派頭。這就叫做不養蠶卵養人卵,讓人茁壯成長。勝見的口頭禪是:為社會、為國家服務,哪怕白借給他們住也行。連葬禮也是那樣。記得那時我曾對你講過,他是蠶種界的第一流人物,甚至從總裁宮得到了兩萬獎金哩。他不僅在地方,而且在中央蠶絲工會,也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他的葬禮辦得太寒傖了。他本人總以窮鄉僻壤的村夫自居,簡樸得也太過分了。許多蠶絲界的知名人士都特地從東京趕來參加喪禮。我是他的朋友,連我都覺得不體面。但據說這是根據他的遺言,把辦喪事的費用捐獻給村裡了。萬事都是按這個基調辦的呀。”
“是嗎?”
“近來什麼體質虛弱的兒童之類的名堂,好像很流行哩。”
“嗯。”
“以前學生每年都到勝見這兒來。他們是蠶絲專科學校的學生,是來實習的。為了研究蠶種而漫遊世界,這樣奇特,恐怕只有勝見一個人囉。他素負盛名,人們總想選他擔任縣議會議員或國會議員。可他總是說,養蠶太忙,沒有那種閒工夫,還是這方面的研究工作對國家有用。他一輩子與蠶打交道,男子漢再沒有像他這樣令人欽佩的了。他沒有任何貪圖,我太喜歡他啦。”
繞過小山山麓,首先出現在他們倆面前的,是勝見家。那是有白牆的蠶種養殖場。
這座庫房聳立在河岸堆砌起來的壯麗奇觀的石崖上,宛如一座城堡,是倉庫造型的兩層樓房。兩排窗戶全敞開著,恍如把白牆切開似的。似乎安裝了紙拉窗。
從這間庫房的一端到拐角處,是古色古香的平房住家。庫房遠比它雄偉壯觀。
“就連那裡的標本或研究書籍都放著不用,現在白白糟蹋了。我打算去勸他們捐贈給專業學校或蠶絲會館。”
“為什麼他們不搞蠶種買賣呢?”
“勝見過世之後,兒子又是那個樣子,要保持勝見蠶種的信用,也不是一件輕易的事,需要不斷從事新的研究,絕不能在改良品種的競爭中打敗仗啊。與其造出有損勝見名譽的蠶種,倒不如干脆停下,這樣還能幫貧苦的蠶種商一把。嘿,這就是勝見妻子的想法吧。”
“要能幫助小小的蠶種商,倒是件好事啊。”
“傻瓜。重要的是要培育優良品種,把蠶繁殖好。你若也像體質虛弱的兒童,說些沒膽識的話,那就去練練開手槍吧。”
“手槍?”星枝輕聲地說。聲音很小,就像想起一場噩夢。
“是手槍。昨天打中了,真高興啊。在這樣的天空底下,由於山上的空氣,聲音都不同了。今年冬天,我帶你打獵去。”父親說著,猛地抬頭仰望晴空。
“而且,一個婦道人家她也不願意操這份心,去使喚這麼許多人。她有財產,現金再多沒有什麼了不起,雖然股份可能也是屬地方企業的,但山林多得不計其數啊。”
“我回去就打槍好嗎?”
“可要對母親保密呀。這個庫房也許還會恢復的。是以前在那裡工作過的手藝人呢。雖說是手藝人,其實是勝見的工作助手,在這行道是有真才實學的。這次他們想復興勝見的蠶種,同我商量來了。正因為他們是勝見的弟子,對研究很熱心,但要他們自己經營蠶種買賣就做不來了。”
“所以就由爸爸來經營?”
“那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買賣,我去勸勸勝見夫人,以後搞個小公司什麼的,搞出一套辦法來。”
“這同那件事有關係嗎?”
“哪件事?是說你的婚事?你是在說傻話嘛。體質虛弱的兒童才產生這種胡猜。只不過勝見的兒子被你迷住了,真可憐。不過,那孩子倒也不傻呀。”
兩個人來到了勝見家的門前。
從寬廣庭院的參天古樹,也可看出它具有悠久的歷史,好像有來歷的堂堂的名門望族之家,深邃靜謐。
遠望並不華麗,來到門前一看,住宅古雅、體面,有點微暗,不禁令人留連忘返。
勝見蠶種養殖場這塊大招牌,依然掛在庫房的白牆上。
父親停住了腳步。
“順便進去看看那座古建築嗎?只要能趕上下趟公共汽車就行。反正傍黑前能到達那邊就可以。”
星枝輕輕地搖了搖頭。爾後望著父親的臉說:
“那件事,希望您給謝絕吧。”
“唔。”
父親望了望星枝,示意要走,然後就跨進了勝見家的門。
星枝忽地抬頭望了望庫房,就馬上走開了。
下了坡道,便是溫泉浴場。
偷偷地跟在後面的南條,看見只剩下星枝一個人,就飛也似的趕了上來。今天他又拄著柺杖,看上去是飛跑一般。
南條一來到溫泉大澡堂,就高聲呼喚:
“星枝,請等一下,星枝!”
這是村裡的公共澡堂,是一座寺廟式的建築。為了散發熱氣,屋頂上開了格子窗,窗上還有個小屋頂。
在旁邊樹蔭下嬉戲打鬧的村童,聽見了南條的喊聲,都一齊回頭往這邊張望。
星枝呆立不動,忽地垂下眼簾,然後又睜開冷若冰霜的眼睛,說道:
“又拄松木柺杖?”
“我從後面追上來的,你沒發覺嗎?”南條喘著氣爽朗地說。
“早就知道啦。”
“我在報上看到竹內師傅要來的消息,我想你準會上街,從晌午前就在遊樂園高坡下面等你經過。我本想去見見令尊,向他表示自己的願望,但又覺得這樣做未免太唐突,另外我還想弄清你的想法。”
“你要託家父幹什麼?”
“還用問什麼嗎?不,在這之前,我還要請你好好理解我南條這個人。就拿這根松木柺杖來說,也是那樣。你從一開始就把這傢伙說成是裝樣子,看來你非常憎恨、蔑視我這根柺杖啊。不過,促使我把這根柺杖甩掉,讓我第一次依靠自己的腿站立的,也是你星枝呀。我很感謝這根魔術般的愛情的柺杖哩。”
“這是魔鬼的柺杖呀。”
“這傢伙是在法國造的。它跟隨我從法國去到美國,是很令人懷念的。如今有了溫暖的人可依靠,我終於同它分手了。如果昨天我沒有看到星枝你的舞蹈,也許這根柺杖將一輩子伴隨我啦。”
“成了神話囉。”
“神話?”
“是啊。是希臘神話舞蹈。”
“哦,不錯。那確實是希臘姑娘的舞蹈。鄧肯為了恢復希臘舞蹈精神而創新舞蹈,我也應為舞蹈煥發青春啊。”
“我不是神話中的姑娘。那種舞蹈,只不過是一種神話罷了。請你把它看做是可憐的瘋子吧。”
“什麼?你是說那隻不過是著了魔,是身份懸殊嗎?我愛你。難道是痴心妄想嗎?”
“那隻不過是一種舞蹈。昨天我講過了嘛。我已經不跳舞了。多可怕啊。那是舞蹈嗎?我真正覺醒、平靜下來了。我只想做個平凡的人。我這輩子再也不跳舞了,希望你寬恕我吧。”
“這是懦弱”
“南條你不也是嗎!今天你不也是拄著柺杖來的嗎?”
星枝說著像要逃脫似的走進了汽車鋪。可她從南條的臉部表情,覺察出他肯定會乘機跟入,也就不耐煩地從那裡出來,抄近道走了。
南條對星枝這個舉動,毫不介意,他纏住她不放。
沙洲邊上佈滿了白石子。溫泉旅館朝這個方向開窗,把庭院伸展過去。
河流兩側小山重疊,低低地蜿蜒而去。星枝遠眺河流下游,覺得背上冒出了冷汗。
“松木柺杖,總說松木柺杖,其實我想說的就是它。你知道嗎,我突然甩掉那根從法國就一直伴隨著我的柺杖而那樣跳舞,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在出現奇蹟的瞬間……”
“我討厭奇蹟。”
“那是膽小鬼。所謂奇蹟,絕不是鬼神的妖術,而是生命的火焰在燃燒啊!一旦跳起舞來,馬上就能表現出來,你的天賦真是非凡啊。”
“我討厭它。”
“你又跟昨天一樣,害怕自己的天才囉。”
“是啊。沒有什麼理由一反昨日的常態啊。”
南條詫異地望著星枝說:
“虛假得不像樣,只要一跳起舞來,你又會像夢一般把它忘得一乾二淨。”
“有什麼虛假?”
“當然是虛假。你除了舞蹈外,都是虛假的。你就是這樣的人。你不要笑我的松木柺杖,就說星枝你吧,你幹嗎要特地讓柺杖敲自己的青春之門,而又用繃帶去纏上自己的心扉,爾後逞強呢?這才是真正的裝樣子吶。我不在期間,日本姑娘竟變成這個樣子了嗎?”
“嗯。我就是這樣認為的。你長期呆在國外,儘管說得天花亂墜,可一點兒也引不起我的共鳴。”
“噢?通過昨天的舞蹈,正好疏通我們的思想了。舞蹈家只能用舞蹈的語言來對話,普通語言成了障礙。雖然你我都說不跳舞了,再也不跳舞了,但實際上咱們倆離開了舞蹈,還是活不下去,你不覺得這就是一個充分的證明嗎?”
“這是神話。我沒有任何責任。”
“我完全明白,你是想說‘我並不愛你’。可是你為什麼愛別人,竟又那樣委屈呢?”
“你誤解了。”
“恕我直言。首先,我也許要道歉。由於我一味高興,做夢也沒想到要被推進無底的深淵。我不相信這樣的事。星枝你才真正誤解我了。第一,就說這根松木柺杖吧,令尊是經營生絲貿易的,而且府上在橫濱,如果你也懂得外匯行情,我想你也會同情我的這根松木柺杖的。你可以想象到,整整五年,我在西歐過著多麼悽慘的生活啊。可以設想,在‘新回國者’這塊冠冕堂皇的招牌下,我登上舞臺,肯定會有人嘲笑我:你瞧那個乞丐,那個給日本人丟臉的傢伙。在國外時,人們把我當做討人嫌的日本人。這根柺杖,對我裝扮乞丐倒是很方便的。”南條用松木柺杖戳了戳地板,又說:“然而,這絕不是裝樣子。我患了嚴重風溼病,吃不上像樣的食物,身體虛弱了。在那嚴寒的日子裡,房間裡也生不起火爐。要說神經痛、風溼病,嚴重的時候,膝蓋咯咯直響,甚至要跪倒在地;有時痛得簡直就像骨頭折斷了。後來好不容易熬到能憑柺杖走路,可已經不能跳舞了。我一想到這個,心裡慌亂得很。我請求大使館把我送回國吧,又覺得這太丟人,沒有法子,只好等待了。即使請醫生診治,這病又不是馬上能治好的,再說西方的溫泉澡堂又貴得出奇,所以只好自己注射麻醉劑,暫時鎮痛。由於藥物中毒,腦子也壞了。靈魂也腐朽了。這就是我留洋的情況。直到昨天看到你的舞蹈以前,我雖生猶死啊!”
在河岸邊走著走著,不覺間已到了坡道。登上去便是真正的馬路了。時值仲夏,那裡盛開著一種散發出奇香的夏天的花。白色蝴蝶翩翩飛舞,令人目眩。
南條停住腳步,擦了把汗。
“躲藏在艙房裡的心情,我想你是理解的。那時候,還不是不拄柺杖就走不了道,而是感到自己是作為一個殘廢人踏上日本國土的。柺杖就是這個象徵。所以我就拄了松木柺杖。與其說沒臉見竹內師傅,倒不如說只是不想再去接觸碼頭上受人歡迎的場面。我本打算過隱姓埋名的生活。這也包含著懦弱的因素,即懷疑日本人能不能跳好西洋流派的舞蹈。”
“那樣困苦,幹嗎還要繞道美國回來呢?這不是太滑稽了嗎?”
“啊?這是得到那位夫人的幫助。她是我的恩人,是她使我能夠回到日本來的呀。”
這時,公共汽車駛過來,南條的話中斷了。
一轉眼,星枝舉手讓公共汽車停下,然後冷冷地表示拒絕似的瞥了一眼南條,便轉身去乘車,就此告辭了。
南條當然急忙從後面跟著上了車。
星枝倏地紅了臉,不知為什麼,一直紅到脖子根。她羞得難以自容,恐懼不安地耷拉了頭。
“請停一停!”她突然叫喊一聲,不顧一切從車上跳了下來。
這來得太唐突,南條來不及站起來了。
星枝呆立不動,依舊是跳下車來時的姿勢。她連滿額汗珠也沒在意,只顧目送汽車後頭揚起的一陣白色的塵埃。她極力忍受住心臟的跳動。汽車在山後消失了。這時她才感到腿部一陣鑽心的麻木,啪嗒一聲倒在路旁的草地上。
之後,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野外的草叢冒著熱氣,沒有一個行人走過。
鈴子照例帶著舞臺上的舞蹈餘韻,輕鬆地回到後臺化妝室來,想不到看見星枝呆然坐在鏡前,她高興得以為是在做夢呢。
“噯喲,星枝,你怎麼啦?我太高興啦。”
鈴子從後面抓住星枝的肩膀,滑坐了下來,星枝被夾在鈴子的雙膝之間。
鈴子一身可愛的打扮,像一個在魔幻的森林裡吹笛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