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聽安仲熙講史峰是他的私生子受了刺激,還是病情的發展本身到了那樣的程度,反正甘文秀當著安仲熙的面就昏厥過去了。安仲熙趕緊打120叫救護車,把甘文秀弄到醫院。經過做CT檢查,甘文秀的確腦子長了腫瘤,她的預感是對的。這對於安仲熙來講,又是天塌地陷的大事!
醫生告訴安仲熙,甘文秀應該立即住院做手術,一刻也不能耽擱。安仲熙打問手術的預後效果,大夫很坦率地說,最好的結果恐怕也或多或少要留下一些後遺症,最壞的結果就是從手術檯上下不來,除了這兩種極端的情況,造成癱瘓、嚴重智障乃至植物人,都是有可能的。
畢竟是惡性腦瘤啊。醫生說。
那要是不做手術呢?安仲熙問。
那還用問嗎?醫生就像看著怪物一樣盯視著安仲熙。
那就做手術,儘快做。安仲熙就像犯了錯誤一樣不敢直視大夫的眼睛。
有親屬住院做手術,對於陪護送醫的親屬來講,無異於一場浩劫。首先是心理壓力太大,尤其是大病,尤其是送病人上手術檯,你不得不擔憂生病親人的生死安危,不得不考慮種種可能發生的嚴重後果。在手術室外面等候的那種焦慮,那種分分秒秒都十分漫長的感覺,讓人覺得頭頂上的黑髮正在一根根變白,身上的細胞、尤其腦細胞正在加速死去,整個人就像蟬蛻殼那樣要掉一層皮!當然還有伺候病人、在醫院辦各種手續的勞累和煩瑣,還有經濟上的困難和壓力。當甘文秀被推了進去,手術室的雙扇門吱呀一聲關閉了之後,安仲熙在走廊長椅上癱坐下去,心裡的那個累呀,真是難以名狀。
在心裡仔細比較一下,同樣是坐在手術室外面,裡面的人不同,感覺也是有差別的。安仲熙也曾經揹著甘文秀送情人扈婉璇進手術室,也曾經為那個女人在手術室外面苦苦等待。那一次,安仲熙總是想象著刀子割在扈婉璇身上的感覺,他覺得不光心疼,甚至肉都疼,恨自己不能去代替扈婉璇挨刀。扈婉璇手術後麻醉藥效力消失,疼得不行就掐著安仲熙的手臂,將他掐得傷痕累累,而安仲熙根本感覺不到疼,心裡疼的還是扈婉璇身上的痛。那種感覺過後,安仲熙心裡仍然能感受到甜蜜,他知道,他和那個女人是心貼心的關係,是心有靈犀的感覺。相比較而言,現在手術室裡被大夫開顱的是自家的老婆甘文秀,安仲熙心裡似乎沒有疼的感覺,只有很強烈的擔憂,甚至還有深深的厭倦。他擔憂的似乎不是甘文秀在開顱手術中要承受怎樣的痛苦,他知道手術是在病人深度麻醉中進行的,根本不會疼,而是主要擔憂預後效果。手術檯上下不來怎麼辦?還能怎麼辦,那就準備後事吧:手術室出來直接就推到太平間去了,然後過三兩天,搞個簡單的告別儀式,再弄若干車輛,在親朋好友、單位領導和同事的共同努力下,將她送到殯儀館火化,將一個人變成一個小小的方盒子,緊接著,乾脆直接在殯儀館旁邊的公墓買一個墓穴,將骨灰盒放置進去,立一塊碑……這倒也簡單。另外一種很麻煩的後果,就是甘文秀在手術檯上被弄成了傻子,癱子,甚至植物人,那該咋辦呢?安仲熙想一想就不寒而慄。比如癱瘓,從現在開始甘文秀就成年累月躺在床上,吃飯喝水要人喂,拉屎撒尿要人料理,翻個身也需要別人幫忙,身子下面都長了褥瘡,流著濃水。病人因為痛苦脾氣更加暴躁,安仲熙伺候她累得要死,煩得要命,還被她指著鼻子責罵,只要一進家門她的叫罵聲就不絕於耳……再比如智力受到嚴重損傷,甘文秀從明天麻醉藥效力消散之後就成了二傻子,認不出人來,見了安仲熙叫兒子,見了兒子叫爺爺,整天傻笑,甚至狼一樣嚎叫,嘴歪眼斜,涎水長流,打人,摔東西,長年累月,無休無止……媽呀,類似這樣的後果和現實威脅已經成了完全有可能、不得不面對的現實威脅,這怎麼得了?安仲熙想著想著心裡很沉重,打了個寒顫,就有了尿意。
從廁所回來,安仲熙忽然就有了深深的自責。幹嘛呢?同樣是動刀子,扈婉璇那時候是在胸脯上割肉,而甘文秀是將腦袋開瓢,相比較而言後者更為可怕,可是自己作為甘文秀的丈夫,怎麼就沒有肉疼肉疼的感覺呢?怎麼就能這麼冷靜地分析預後效果呢?這樣對得起甘文秀嗎?她畢竟和自己同床共枕也這麼些年頭了,是一家人,是孩子他媽,是親人啊!看來,夫妻久了,不管有沒有愛情,都會演化出親情來,但親情跟愛情比,再怎麼說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啊!
安仲熙等啊等,幾個小時就像過了幾個世紀。中間有兩次手術室的門打開,一個護士是上甘文秀手術的,只是說“正在做正在做,一切正常”,另一個跟甘文秀的手術不相干,臉拉著對安仲熙很冷漠。
終於,甘文秀被推出來了。安仲熙趕忙跑到跟前一看,甘文秀臉色蠟黃,面無表情,雙目緊閉,吉凶難測。他問大夫護士,他們說,等病人醒過來才能知道效果。
直到第二天,甘文秀才好像清醒過來了。麻藥的勁兒過去之後,她大概知道疼了,兩隻手抓撓著總是想要去撕扯頭上的繃帶。護士交代安仲熙一定要管住病人,不能讓她亂動頭部。
甘文秀,甘文秀,你哪兒疼?你是怎麼個不舒服?你能不能告訴我?甘文秀你給我說呀。安仲熙俯下身子,臉和老婆的臉離得很近,反覆問。但是甘文秀似乎沒有反應,弄得安仲熙心裡很沉重,也很恐慌。
媽,媽媽,您哪兒疼呀?媽您怎麼不說話呀?他們的兒子安鑫也想跟手術後的母親說話,很焦急,但甘文秀對他的呼叫也無動於衷。
爸,我媽麻藥的勁兒不是過去了嗎,她怎麼還不理我?安鑫問安仲熙。
我也不知道。大概還需要一個過程。你媽媽會好的。安仲熙儘管心裡發毛,但還不得不安慰兒子。
媽,媽媽。安鑫呼叫。
甘文秀,你睜開眼睛看看,你能認出來你兒子嗎?安仲熙用很和藹、怕驚動了病人一般的語調問。
甘文秀沒有語言的回應。眼睛也時不時睜開,但沒有盯視的目標,對丈夫兒子的問詢也完全置之不理。
甘文秀,甘文秀……安仲熙不住輕聲呼喚著老婆,但是甘文秀基本上沒有響應,他的心於是就慢慢慢慢沉下去了。
過了幾天,甘文秀的情況基本穩定了。她有時候似乎也能認出人來,安仲熙大聲告訴她:這是咱的兒子,安鑫!她嘴裡也念叨著:安鑫,安鑫,安鑫……臉上還掛著笑意。有時候她又成了完全無意識,安鑫叫喊著“媽,媽!”甘文秀不但不答應,而且下意識地往後躲,十分害怕的樣子。再就是吃飯不知道飢飽,喂她吃她就吃,不喂她也不知道喊餓。大小便也完全失禁了,要尿要拉屎從來不做任何表示。穿不穿衣服也無所謂,沒有羞恥感……
對於甘文秀成了無意識、無自控能力的廢人,安仲熙無論如何難以接受。為了這件事,他也曾經去和主刀的大夫拍桌子:我老婆進手術室的時候是個好端端的人,怎麼幾個小時就讓你給弄成這個樣子了?你們是救死扶傷呢還是殺人害命呢?大夫不急不躁,說:老安你作為病人家屬,心情我們可以理解,但出現這樣的後果也屬正常。手術前對於各種預後效果,我不是給你有交代嘛。你老婆能這樣還算不錯,而且我告訴你,這種病人還有自我恢復的可能性,就看自己的造化。我儘管很同情你,但愛莫能助。畢竟你老婆不是好端端的人,而是惡性腦瘤患者。我們醫務工作者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候,請你原諒。安仲熙聽了醫生的話依然十分惱怒,但又無處發洩,臨出門他對著大夫狂喊:我要去告你們!大夫在他身後很平靜地站立著,臉上掛了一絲嘲諷的冷笑。
甘文秀出院回家,安仲熙就慘了。家裡失去了一個操持家務的老婆,卻多了一個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智殘者。安仲熙不但要幹所有的家務活兒,而且伺候和管理甘文秀所有的生活過程。兒子還要上學,不僅給他幫不上忙,而且也需要他全方位的、既當爹又當孃的照顧與呵護。這樣的家庭生活現實,就弄得安仲熙難以正常上班了。但不上班又不行,總不能丟了工作,或者長期請假吧,沒有工資收入這日子還怎麼過?給甘文秀治病把家裡的積蓄基本上折騰光了,兒子上學還要花錢。除此而外,對於失去了母親、名義上的父親又不負責任的另一個“兒子”史峰,安仲熙也放心不下,也要盡責任。不上班掙錢能行嗎?
安仲熙也曾嘗試把甘文秀一個人反鎖在家裡,他去上班。僅僅試了半天,結果證明完全行不通。甘文秀雖然嚴重智障,是不折不扣的傻子,但是她四肢沒有毛病,能跑能走能動。這樣的一個人頗具危險性乃至破壞性。早上伺候甘文秀吃了早餐,安仲熙鎖好門急急忙忙去學校,把班上的事情處理完,不到下班時間他就給總務處別的工作人員打了招呼,急急忙忙趕回家來,結果家裡已經被甘文秀弄得亂七八糟。大小便拉在客廳裡和臥室裡,廚房裡碗碟摔了一地碎片,衛生間的紙卷拉開了無限長在地板上組成無規則圖案,而且全被水浸溼了。冰箱門大開著,東西都被扔出來了,電視機音量調到幾乎最大,聲音之大震得傢俱和地板都發顫。幸虧安仲熙做完早餐多個心眼將電炊系統整個斷電了,否則甘文秀弄出火災觸電啥的也不是沒有可能。
安仲熙能想出來的辦法,就是趕緊僱一個家政服務人員,專司照顧他手術後變成智殘人的老婆甘文秀。後來事實證明在家政服務市場不夠健全的N市,要想找一個合適的保姆並非易事,何況他所要求的服務內容還頗具特殊性。
第一次,安仲熙通過中介機構找來一個來自隴東貧困地區的農村姑娘,姓蘇,僅僅17歲,小學畢業就輟學在家,剛剛來N市投靠親戚,想要打工掙錢。這位蘇姑娘人倒是很老實,進了城怯生生的,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這個保姆雖然不會故意溜奸耍滑,但笨手笨腳,做出來的活兒總是讓人看著不順眼。拖過的地板仍然有一道道汙痕,洗過的鍋碗瓢盆仍舊油膩膩的,安仲熙還要給她返工。大概來自缺水地區,衛生習慣也不好,自身的臉和脖子洗不乾淨,襯衣都有味道了也不知道換洗。對於城裡人的家務活兒,蘇姑娘也無從下手,做啥事情都要安仲熙給手把手教,而且沒眼色,撥一下動一下,安仲熙叫她幹啥就幹啥,不吩咐就啥也不幹。僱個保姆本來是想解放自己,用錢換來一份輕鬆,但蘇姑娘給安仲熙的印象是給他增添了一份新的累贅,就像家裡又多了一個需要教導、需要關照的大孩子,弄得他心裡很累。何況蘇姑娘把甘文秀也伺候不好。給倒杯飲用水不知道試試熱涼,竟然把甘文秀燙得喊叫,嘴裡都起了泡;幹了半個月了還是不能把握甘文秀大小便的規律,總是讓她弄髒了褲子或者被褥。安仲熙上班走了以後蘇姑娘就更不知道該怎樣對付智殘的甘文秀,甘文秀該闖禍該毀壞東西狀況依舊,甚至動輒姑娘還被甘文秀氣得啼哭。勉強維持了兩個月,還是蘇姑娘主動提出來不給幹了,說她要跟同鄉別的姑娘一起去培訓,當足療技師去呢。安仲熙常出一口氣,給小保姆結清工資,放她去了。
保姆還得繼續找。再到了家政服務的中介機構,安仲熙對農村來的小姑娘有了一種怯懼心理,基本上不予考慮,但凡是有經驗的熟手,一聽說要伺候一個智殘的、大小便不能自理的病人往往也都不願意幹。後來,安仲熙通過一位老鄉介紹,總算找來了一個姓戴的中年婦女。這位戴嫂說她家裡沒有負擔,專門出來打工掙錢呢,只要工資給的合適,她不嫌麻煩不怕艱苦。安仲熙簡直有點兒喜出望外,心甘情願出了高價,將這位戴嫂迎進家門。
比起前面姓蘇的小姑娘,戴嫂要成熟得多,也複雜得多。安仲熙在家的時候,她顯得很勤快,對甘文秀態度很好,很細緻,很耐心,甚至也能受委屈,只是有時候面對著安仲熙作出苦笑,表示她很不容易,弄得安仲熙也覺得很對不起她似的。但是每當安仲熙不在家的時候,這位戴嫂就露出猙獰面目,對甘文秀大聲呵斥,甚至辱罵,甚至用繩索將甘文秀捆綁起來限制她的行動自由。戴嫂還貪小,動輒覬覦安仲熙家一些閒置著的東西。有一天他對安仲熙說:安老師你家那一臺舊電視也沒人看,上面落了那麼厚的灰塵。我老家的公公婆婆黑白電視壞了就再沒捨得買新的,連電視都看不上。您能不能行行好,把您家的舊電視便宜些賣給我?安仲熙先是一愣,然後說:送給你也成,問題是那麼遠的路,你怎麼能弄得回去?戴嫂說:正好我有個老鄉開車往這兒販蘋果呢,讓他給捎回去就行了。結果戴嫂並沒有拿舊電視去孝敬公婆,而是轉賣給了她認識的熟人,賺了幾個小錢。有了舊電視機這件事,戴嫂看出來安仲熙其實也很好糊弄。後來她就採用類似的手法,從安家弄出去了不少舊物件、舊衣服等等,或多或少換幾個錢。
戴嫂背地裡虐待甘文秀的情況,最早還是安鑫發現的。這孩子晚上寫完作業,臨睡前一般都要和他變傻了的母親親近一下,拉拉手,像對好人一樣說幾句話,不管甘文秀是否能聽明白。安鑫這樣做讓安仲熙很感動,覺得兒子真是長大了,懂事了。有一天安鑫忽然發現他媽媽的手臂上有不正常的印痕,就告訴了父親。安仲熙仔細一看,果真是繩子勒過的痕跡。他指著紫紅的印痕問甘文秀:怎麼啦?誰把你弄成這樣?甘文秀不可能說出所以然,但也做出很疼,很害怕的樣子。他把戴嫂叫來問詢,戴嫂一下子反應不過來,臉色很窘迫,但矢口否認說她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兒。這件事以後,安仲熙就多了一個心眼。他仔細觀察,發現甘文秀看戴嫂的眼神里透出怯懼,下意識地躲避著這個保姆。為了弄清楚事情真相,他好幾次上班時間中途回來,在門外面聽聽,或者把門打開看看。他這樣做其實也讓戴嫂把虐待甘文秀的事情做的更隱蔽。儘管這樣,時間長了,安仲熙還是將戴嫂的惡行抓了現行。有一次他來到家門外面,就聽見裡面戴嫂惡狠狠訓斥甘文秀:你簡直跟豬一樣!你拉屎也不知道吭一聲?你聞聞這東西香還是怎麼的?你乾脆把這東西吃了得啦!你這個豬……安仲熙快速把門打開,甘文秀果真被戴嫂捆綁在一把木椅上,凶神惡煞般的保姆正拿著粘了糞便的褲子舉到甘文秀臉跟前……
安仲熙一怒之下扇了戴嫂一耳光,並且決定立即驅逐這個沒人性的女人。
戴嫂走了,甘文秀又沒人伺候了。怎麼辦呢?安仲熙很發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