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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高中修學旅行來東京的時候,我就想過,將來一定要住在能看見東京塔的地方。但是,我考上東京音樂學院以後,知道東京的物價很貴,市中心的房租高得驚人,就在一個雖然看不見東京塔,但交通比較方便的地方租了一間房子住了下來。

    大學時代,受到朋友和時裝雜誌的影響,我開始熱切向往在原宿這種高檔住宅區居住。這種想法也許有些淺薄,可是沒辦法,對於我來説,比這更高級的生活我還想象不出來。我會彈鋼琴,電子琴彈得也不錯,長得也算漂亮,於是我就允許自己住在了原宿。當然這需要有相當高的收入。我暗暗發誓,我離開原宿的公寓的時候,也就是我在法國巴黎找到了公寓的時候。我要趁着年輕發奮努力,等到成了滿臉皺紋的老太婆,就算能住上巴黎的公寓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在我的朋友裏面,已經有幾個過上了那樣的生活,但她們不是靠自己的努力,而是靠男人,她們是吊着男人的膀子去歐洲的。

    她們把男人當做掙錢的機器。她們的丈夫,都是戴着眼鏡,腆着啤酒肚的短腿男人,單從外表看就知道是跟她們的趣味完全不同的日本人。她們每個月都給我寄一封航空信,每次都隨信寄給我幾張照片,並且特意加上説明:這個地方比日本好多了。信的末尾總是忘不了寫上一句,住的地方太窄了,下個月也許要搬家了,等安定下來再寫信什麼的。要不就是説,本來想吹吹牛吧,沒想到刺激了在國內的朋友們,好不容易找到了新房子,這回倒好,成了她們的旅館了,云云。

    儘管如此,照樣有買了機票就飛過去找她們的。我不打算給人家添麻煩,要去就靠自己的力量去。

    我對我現在的生活挺滿意的。我那間離青山大街不遠的原宿的公寓在十二層,視野特別開闊。到了晚上,走上陽台,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可以看到寶石般閃亮的都市夜景。

    我最喜歡做的事情是:深夜下班回家以後,拉開窗簾,躺在沙發裏,雙腳搭在茶几上,一邊眺望都市的夜景,一邊喝紅葡萄酒。

    都市的夜之海里,有的東西呈四角形,有的呈橢圓形,都是由一個個小小的亮點組成的。這些小亮點,經常讓我朦朧地想到那些各自獨立生活的人。猶如巨大的廣角鏡頭中的落地窗外的夜景,夜景中那些閃亮的寶石都在祝福我,讓我感到富有,感到滿足。

    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我自斟自飲着。紅葡萄酒讓我陶醉;好像在黑色天鵝絨上撒上了碎寶石的都市夜景,也讓我真實地感受到我就是生活在這個都市裏的人。

    除了星期二以外,我每天晚上都要去原宿、青山、六本木等地的高級飯店或高檔酒吧打工,我的工作是彈鋼琴。我租的這個兩間一套的公寓的月租金是二十萬日元,我還要積攢去巴黎的費用,不拼命打工掙錢是不行的,我恨不得連白天都去打工。

    除了彈鋼琴,我還當模特兒,每天都很忙,只有星期二不出去打工。這天我要去位於澀谷的法語學校學法語,學完以後總是在黃昏時分回到公寓。

    房租每月二十萬日元,每天就是七千日元。我跟故鄉的父親提到這個話題的時候,父親眼睛瞪得圓圓的,説,那不等於每天住飯店嗎?但是,這就是都市的生活。從落地窗看到的都市夜景,當然是包括在這七千日元裏面的。想到這裏,我説什麼也不會每天早早拉上窗簾睡覺的。

    接到那個令人討厭的男人的電話之後,眼看一個星期就要過去了,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我像往常一樣每天晚上出去打工,像往常一樣深夜才回家。我最害怕房間裏的電話也響起來,幸運的是它一次都沒響過。

    想到家裏的電話,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議。查我家的電話號碼,比起查原宿一帶的公用電話的號碼來,要簡單得多。我的電話號碼沒有隱瞞,就明明白白地登在電話簿上,太容易查到了。如果是我,也會想到這一點。我曾經下意識地認為我的房間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城堡,實際上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又到了星期二,這時我幾乎已經把上星期二被那個男人的電話追得到處跑的事情忘掉了。可是當我在澀谷的法語學校學完法語以後回來,走在表參道大街,經過一個時裝店的時候,那個時裝店的店員帶着奇怪的笑容迎上來。

    "您的電話。"

    我懵了,一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馬上就回憶起一個星期以前那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一股嘔吐的感覺湧上來,我用手抓住了胸口。

    "今天星期二吧?"還是那個低沉而陰險的聲音,"這個星期,你沒有交上男朋友。不錯!這對於你來説是件好事……"

    他説話很隨便,儼然把他自己當做我的保護者。這個絮絮叨叨糾纏不休的傢伙,真讓人討厭!

    "你讓我等得好苦啊!真的,這一週的時間,你讓我等得好苦……"他唏噓着,"你也一樣吧?沒有男人陪伴的女人。據我所知,至少這一年裏……"

    我啪地掛斷電話,從時裝店裏逃出來,跑上後面的一條小路。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逃。

    前面有一個紅色公用電話,我想繞開,可是沒有向兩邊拐的路,我又不想往回跑,就硬着頭皮跑了過去。在我離那個紅色公用電話只有五米遠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我跑過去之後鈴聲才停止。

    我就像一隻被巨型怪獸追趕的小動物,沒命地奔逃。我跑着跑着來到一個咖啡館,也沒有多加考慮就進去了。

    坐下之後,我忽然想起以前某個時候考慮好的一個計劃:這個咖啡館後面的洗手間跟一層其他店鋪是共用的,去洗手間的話需要出後門通過樓道。如果不去洗手間,穿過樓道就可以從這座大樓的後門離開這裏。要是真的有人跟蹤我,我可以假裝去洗手間擺脱他。

    我叫了一杯咖啡,然後把應付的錢放在桌子上,就假裝去廁所溜了出去。出去之後前後左右確認了一下確實沒有跟蹤我的人,我就向表參道大街的方向走去。

    這回肯定把跟蹤我的人甩掉了。我進咖啡館以後沒有看到別的客人進來,如果他是在咖啡館外面盯着我,絕對想不到我從後門溜走了。

    但是,我剛走出沒多遠,就看見前面並排擺着兩個紅色公用電話,其中一個鈴響了。旁邊一個麪包店裏走出來一位大叔,拿起聽筒聽了一下,臉上露出奇異的表情,然後慢慢轉過身來看了看我,把聽筒向我遞過來。

    我斷了逃跑的念頭,接過聽筒。

    "你不要再纏着我了好不好?!"我説話帶着哭腔,"我怎麼得罪你了?你不要再纏着我了!行不行啊?"

    "別想那麼多,我並沒有把你怎麼樣嘛!我只不過是想保護你!在這個梅毒病菌氾濫的大都市裏,你不要到處亂跑,要好好在家待着。我不會教你學壞的,快回家吧!"男人説完發出一陣急促的呼吸聲。

    "用不着你多管閒事!我又不是你的女人!"我摔掉聽筒,轉身向車站跑去。我本來想截一輛出租車的,可是沒有空車。

    我氣喘吁吁地跑到原宿站,往自動售票機裏塞了兩枚硬幣,按了一下出票按鈕,從機器裏吐出一張最便宜的車票來。我決定到新宿去——離開了原宿,一定不會再有電話追過來。

    在新宿下車以後,我走出車站,一邊神經質地觀察着附近是不是有紅色公用電話,一邊漫無目的地往前走。我走進一家百貨商店,在裏面轉了半天,才慢慢恢復了平靜。電話不會追過來了,到底是新宿,一到新宿,就聽不到電話鈴聲了。

    在百貨商店裏轉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有點兒累了,想找個地方坐一會兒。可是,我不敢進咖啡館。我看見樓梯附近有供顧客休息用的長凳,就朝那邊走過去,靠近之後還沒坐下我就嚇了一跳。長凳旁邊並排擺着三個紅色公用電話。

    我這才知道東京這個城市是多麼的可怕,走到哪兒都有電話這種古怪的東西,想從它身邊逃掉幾乎是不可能的。凡是人們覺得可以清靜一會兒的地方,一定有電話,還讓不讓人清靜一會兒了?

    電話是一種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機器。電話到底是從哪兒打過來的呢?以前我經常在電話裏跟熟人説話,現在我開始懷疑,電話那頭的人我真的認識嗎?

    跟別人説話的時候,面對面説話是最好的。人跟人談話時應該看着對方的臉,從對方手的動作,表情的微妙變化,哪怕是用手稍微理理頭髮,我們都可以發現對方心情的變化,從而調整談話的內容,使之更加豐富。這才是談話的本來面貌。

    可電話不是這樣。不管我是不是要上廁所,不管我是不是要洗澡,對方想什麼時候打過來就什麼時候打過來。我還沒有做好説話的心理準備,就得回答對方突如其來的問話。這在通話的兩個人都高興的時候倒也無所謂,但是,通話的兩個人的心情總是會有一定的落差,對方的心情沉重,我也得跟着沉重起來才合適。這簡直就是一種暴力。把見面這種當然的程序省略掉,通過電話來交談,就會造成這種後果。

    我最終還是在紅色公用電話旁邊的長凳上坐了下來。我實在太累了,必須得坐下休息休息了。再説,那個人怎麼可能把電話打到這裏來呢?

    我坐在長凳上,偷偷地瞥了那三個電話一眼。其中一個被人胡亂用馬克筆寫上了本機號碼,一個男人正在用它跟人通話,好像談得很愉快。

    結束通話的時候,他好像説了一句"請多關照",就把電話掛了。他掛上電話以後,手依然扶在聽筒上,也許是想再打一個電話吧。就在這時,他扶着的電話響了。

    我在精神上所受到的衝擊是可想而知的。我的心臟簡直就要從身體裏蹦出去,我差點兒尖叫起來,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忍住之後,我忽然想到,怎麼能肯定這個電話就是打給我的呢?我想得太多了。那個男人絲毫沒有猶豫,一下就摘下了聽筒,也許這個男人的硬幣用光了,就把這個紅色公用電話的號碼告訴了對方,對方給他打過來的吧。

    就在我這樣想的時候,讓人不敢相信的事情發生了:那個男人竟然把紅色公用電話的聽筒向我遞了過來。我站起來撒腿就跑,跑出百貨商店很遠以後,我才覺得挺對不起那個我根本不認識的遞給我聽筒的男人的。

    新宿也沒有能讓我安寧的地方。我一邊在街上閒逛,一邊想,東京為什麼有這麼多公用電話呢?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為什麼我走到哪兒電話就能追到哪兒?我怎麼會碰上這麼倒黴的事情呢?

    我想喝一杯熱咖啡。反正我也沒有辦法擺脱,也就顧不了那麼多了。我走進一家三層樓的大咖啡館。

    一杯熱咖啡剛喝完的時候,咖啡館裏的廣播響了,是一個女服務員的聲音。

    "吉井優子小姐請到服務枱!吉井優子小姐請到服務枱!幸田先生的電話!"

    我全身僵住了。但是,我忽然想起幸田是我每週三彈鋼琴的六本木一個叫"希克斯培尼"的店的老闆,就條件反射似的站了起來。我根本就沒想到,幸田不可能知道我在這裏。我太累了,從體力到精神,都疲勞到了極點。

    "跑到新宿去啦?辛苦你啦!"還是那個低沉、陰險、可惡、讓人感到噁心的聲音。

    我好像已經虛脱了,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對方沉默着,聽得見他咻咻的呼吸聲。

    "我不是跟你説了嗎?只要是在東京,你跑到什麼地方去我都能找到。我為什麼要用幸田這個名字呢,那是因為怕你不接電話。我呀,是擔心你的身體。"

    這種黏糊糊的説話方式,讓我想起小學時代那個討厭的校長。

    "你也許不知道吧,新宿那種地方,洗手間的門把手上都是梅毒病菌,你怎麼能到那種地方去呢?"

    這個人太不正常了,肯定有病。

    "快回家吧!回家以後呢,儘量少出門。星期二不是你的休息日嗎?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就別到處亂跑啦!我説這些都是為了你。你就是為了你弟弟,也應該好好在家裏待着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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