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该说说我弟弟守泰和我家乡的事情了。
守泰不是我的亲弟弟,比我小十岁,现在在东京念高中,跟我住在一起。我租的是两间一套的公寓,靠近大门的那一间弟弟住。
一般来说,弟弟跟姐姐一起住总会觉得憋闷,可是这孩子很特别,从来不感到憋闷。守泰小时候精神上受过刺激,有严重的语言障碍,所以进了位于青山的一所聋哑学校,离我租的公寓不太远。
我的老家在长野县。我还是很爱我的故乡的,但是,就算休假我也不想回去,因为我不喜欢我的继母。
我的亲生母亲在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因病去世了。母亲的事我记得非常清楚,而且在回忆的过程中不断被美化,母亲在我的心目中是完美无缺的。
母亲死后两年,父亲再婚了。那时候我上初中二年级,刚进入青春期,这是个很难对付的年龄。如今长大了,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常常把继母气得半死,现在都觉得有些对不起她。我跟她根本就合不来,不管怎么努力也搞不好关系。
继母的脸圆圆的,面颊红红的,特别土气,可是父亲觉得她是个大美人。继母非常勤勉,是过去农村里最容易被接受的那种人。只要我跟继母发生冲突,不管是怎么引起的,父亲都要说是优子不好。那女人专门等着父亲骂我的时候站出来保护我,把胜者的位置占得稳稳的。
我利用父亲再婚时觉得对不起我和死去的母亲的心理,让他给我买了一架钢琴。我埋头学琴,尽量少跟继母打交道,后来趁着来东京上音乐学院,离开了那个令人抑郁的家。
现在和我住在一起的守泰是继母跟父亲结婚时带过来的孩子,当时还是个婴儿。从守泰这个土里土气的名字就可以了解继母的性格。我虽然跟一个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男孩生活在一起,但我从来就没有把守泰当做男人。
在成长过程中,守泰一直把我当成亲姐姐,也许现在他也把我当做亲姐姐。他是一个非常内向的少年,而且体弱多病,大概是遗传了他那病死的父亲的体质吧。不爱好任何体育运动,谁也不知道他整天在想什么。守泰喜欢信州特产,喜欢看立原道造的诗歌和堀辰雄的小说。对了,他还曾经把一只猫装进布袋里扔到河里淹死。
守泰小时候跟我比较亲,什么事都跟我商量,不论我去哪儿,他都跟着我。我知道他这样做,他母亲心里很不痛快,就故意带着他到处去玩儿。有时候我问他,喜欢他妈妈还是喜欢我,让他感到特别为难。吭哧半天后他说喜欢我,于是我就高高兴兴地带着他去点心铺给他买一大堆点心。
点心铺战法很有效果。全家在一起的时候,守泰要是跟他母亲撒娇,我就不理他,反之他要是跟他母亲生气,我就给他买点心吃。一来二去,他跟他母亲都不怎么说话了。
但是,我的敌人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继母开始对我实行经济封锁。父亲被继母揪着脖领子,当然没有我的好果子吃。在继母的唆使下,父亲先是对我讲了一番大道理,然后宣布限制我的零花钱。那时候我悔恨交加,眼前一片黑暗,一个星期没跟父亲说话。在厨房里洗碗的继母故意把盘子饭碗弄得哗哗响,她是在用那声音宣告胜利。听着那声音,我恨得咬牙切齿。我直到现在都没忘记当时那悔恨交加的心情,父亲恐怕也一直认为那样做是为了教育我,让我做一个勤俭节约的好孩子。真不敢相信我有这样一个傻父亲!
我在信州度过的青春期,就埋在这样一些家庭闹剧里,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的回忆。所以我一度怀疑最近这些奇怪的电话是继母搞的鬼。不,不是一度怀疑,就是现在,我仍然在怀疑是继母雇人搞的鬼。
怀疑归怀疑,继母是不可能干这种事的。首先她没有那个脑子,就是有,她也会嫌麻烦,再说她也没有那么多闲工夫。还有,她的儿子守泰是我在照顾,她给我捣乱,对她的儿子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作为一个母亲,她不会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在东京,除了我以外,她找不到第二个人来照顾她那个非常内向又有严重语言障碍的儿子。找间房子让他独立生活,或者托付给一个根本不认识的房东,她是不会放心的。虽然她跟我的关系不太好,但当初决定送守泰来东京上学的时候,她还是勉勉强强同意了让守泰住在我这里。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儿子的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
那个追着我把电话打到新宿的那个星期二以后,我一直没有接到电话,总算又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但是随着星期二的临近,我越来越感到恐惧。我已经摸到规律,只有星期二这天,路旁的电话才一个接一个地冲我吼叫。别的日子没有电话追着我。而且,每次都是从位于涩谷的法语学校回来,在原宿站下车以后。在涩谷那边的路上,在法语学校学习的时候,都没有电话追过我。我开始从这个规律中分析其中的奥妙。
又到星期二了。我在去法语学校的路上,走到涩谷的大街上的时候,像往常一样,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我害怕从原宿站到公寓的那段路。可是,想到弟弟守泰在家里等着我,我也不能不回家。能跟弟弟一起多待一会儿的日子,只有星期二这一天。
从原宿站下车以后,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出站的时候,看见右手侧有一个红色公用电话,我胆战心惊地从它旁边经过,但是它没响。
我没有勇气走上表参道大街,出站以后立刻打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回到公寓门口。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公寓管理人值班室前面有一个红色公用电话,我经过的时候它也没响。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长出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守泰回来了。我做好晚饭,我们姐弟二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平安无事。
又过了一个星期,还是平安无事。我的胆子慢慢大了起来。
星期二,我从原宿站出来以后没打车,选了一条离家最短的路,顺着表参道大街直接回家。也是平安无事。
我回到房间里,随便往沙发上一躺,等着守泰回家。守泰回来以后,我们做饭,吃饭,聊天,平安无事。
我的胆子越来越大。又到星期二了,我已经不觉得害怕,出站以后没有直接回家,进了一家时装店。
我正在看一件西服套装的时候,旁边的粉色公用电话响了,店员把听筒向我递过来。
"又开始在梅毒病菌泛滥的街上乱转了,是吧?你这个女人,怎么跟你说都没用,是吗?"还是那个令人厌恶的男人。
"你是我的保护人吗?我买件衣服总得进商店吧?"我对他说。
那男人还是发出那种令人恶心的怪笑,笑完了又咻咻地吸了几口气。"保护人?说得对!我就是你的保护人,你的守护神!我跟你是同体一心啊!我是你身体的一部分,永远跟你在一起。你睡在床上的时候,你洗澡的时候,我都和你在一起,总之我每时每刻都和你在一起,只不过你察觉不到。我就跟你的影子一样,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听他这样说,过了一段平静日子的我又毛骨悚然起来。我的后背感到刺痒,不由得全身哆嗦了一下。
"遗憾的是,我现在只能通过电话跟你联系。你知道我有多么了解你吗?要不要我证明给你看?"男人开始纠缠不休,居然说到我今天穿了一条什么样的内裤,还说对了。
我什么时候把电话挂断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的脑子非常乱,快步往家走。我走着走着心情放松了一些,于是就想试试如果我还要逛商店的话会怎么样。我来到一家经常光顾的蛋糕店,刚在门口站定,蛋糕店前面的红色公用电话就响了起来。我赶紧小跑着回家去。
那时候我终于明白了。我真傻,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到现在才明白呢?这些奇怪的电话,就是要我星期二尽早回家,不要在街上转悠,老老实实地回家待着。
什么理由我还没想到,但是,我上星期二和上上星期二没有逛商店,直接回家了,就什么事都没有。我只要稍微一逛商店,电话就打过来了。我怎么直到现在才想到这一点呢?一到星期二电话就打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回到家我继续想:星期二让我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着,到底是为什么呢?我在家里待着,他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这时候,我听见守泰回来了。忽然,我心里产生了一个想法:难道是守泰捣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