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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鎩羽而歸

    哥,你楦窯把咱隊裡的磚買上,雖說花花臉不好看,結實著哩,肯定便宜。百和向哥哥嫂子建議。

    那磚難看的。清竹說。

    窯楦成了,裡頭用白石灰一裹泥,好看難看都看不著,做窯面子買些好磚就成。百和說。

    我看百和說得對,反正咱沒錢,省一個是一個。百謙表態說。

    你說咋就咋。清竹也同意了。

    楦四眼小窯洞,大概要一萬塊磚,花花臉便宜,一千磚恐怕也得30幾塊,總共要300多塊錢。

    咱哪達有這多的錢?

    好磚買不起嘛,就買這花花臉。百謙說完找隊長去了。

    你要買花花臉磚?能成能成,我正愁這爛磚沒人要。孫振山滿口答應。

    那價錢?

    價錢麼,肯定比好磚便宜。

    你跟沒說一樣。便宜多少?

    我還得跟副隊長、會計商量一下,保險不貴,本隊社員如果要,比其他人買還要便宜。你等著,商量畢了再給你通知。

    晚上,會計來到百謙家,說隊裡研究過了,花花臉磚本隊社員買一千塊磚30塊錢,外面的人買一千磚35塊錢。

    百謙叔,你想要,明兒就到窯場上去拉。磚是摞好的,一摞子四百,你從北邊一摞挨著一摞拉,畢了數摞摞算錢就成。會計說。

    第二天拉磚,逢春發現磚摞子裡有斷磚,問:爹,裡頭咋有半截磚呢?

    百謙說:每一摞允許有不超過10個能對上茬的斷磚,磚窯都是這規矩。

    咱把半截磚從旁邊摞子裡換些囫圇的,反正你隊裡沒人來點數。一個幫忙的人說。

    咱不弄那事。叫人知道了,咱哪達還有鄉性?百謙說。鄉性是一個人在本鄉本土群眾中的威望和口碑。

    磚結實著呢。個個敲起來噹噹的,鼓勁往地上摔,摔不斷。拉回來一萬塊磚,摞在自家新圈的院牆裡,百謙很高興,晚上睡覺前他對清竹說。

    那就好,那就好,便宜。

    倆口子帶著勞作的困頓和滿意的微笑進入夢鄉。

    過了沒幾天,百和又出事兒了。

    他摔斷腿之後,孫振山給了休工傷假的權利,連續多天在家休生養息。一開始,俊香伺候丈夫很精心,幫助百和起居,按時做飯給他吃,晚上睡覺也給他擁抱、撫摸之類的溫存。百和前所未有感受到媳婦的溫暖,很感激,他對俊香說:你是個好婆娘嘛!平常要這樣,誰還捨得打你?他甚至不顧有傷在身,想用做愛的方式回報妻子。

    你瘋了,不知道腿斷了?俊香對丈夫示愛流露出厭惡的表情。

    你看你,你看你!百和不無遺憾中止了輕狂的舉動,這熊婆娘有毛病,我就不信你能不要男人?再不理識你,旱著去,看你難受不難受!

    其實,俊香不會太難受。

    傍晚,俊香給百和說,她要出去撅苜蓿,豬沒草吃了。社員每家每戶都要養一兩頭肥豬,年底賣給國營收購站,換幾個維持家用的錢。百和家養的兩頭豬眼下是殼朗子,正能吃草。

    你拔些草不成,非要撅苜蓿?苜蓿能隨便撅?你得是又到哪達胡騷情?百和聽俊香說撅苜蓿,氣就不打一處來。以前,俊香經常去莊北衚衕地撅苜蓿,苜蓿是鄰村楊家大隊二隊的。生產隊的苜蓿用來餵養集體的牲畜,有人看管,不讓人隨便撅,俊香和楊家二隊看苜蓿的人關係特殊,每次去她都能弄來一籃子嫩苜蓿。曾有一次,俊香說撅苜蓿,一直到天黑不見回來,百和找到苜蓿地去了,結果發現俊香滿臉紅暈,烏髮散亂,衣衫不整,倉倉皇皇正從苜蓿地裡往出走,遠處有一黑魆魆的男人背影,正一瘸一拐離去。這正是前段時間百和與妻子打捶嚷仗的原因。

    少管!你不得動彈,豬娃子餓著,我能不撅些苜蓿?你這人,事情多得太。然後俊香又放軟口氣說,我一時時就回來,你甭擔心。

    結果,俊香徹夜不歸。

    你一晚夕不回來!說,做啥去了?百和也沒睡好,眼睛都紅了,天才麻麻亮他拄著棍子上廁所,俊香胳膊上挎一籃子嫩苜蓿才進門。

    嗯,碰著個熟人,就、就到他屋裡去了。俊香吞吞吐吐。

    你屄嘴胡說!哪個熟人?咱問去。百和嘴唇直哆嗦,氣的。

    愛問你問去,我又沒犯法,誰把我能咋?俊香口氣也硬了。

    就這點爛松苜蓿,撅了一晚夕,你拿身子換苜蓿去了?日你媽,要不要臉?

    你要臉?吃不上穿不上,男人也指靠不上,我要臉能做啥?俊香把苜蓿籃子重重墩在地上,進窯洞去了。

    真真地不要屄臉!百和憤怒地將苜蓿摔了滿院,把自己也摔倒了,受傷的腿鑽心地疼,你要不是尋跛子去了才怪!我尋他狗日的去,拼個你死我活!百和認識看苜蓿的男人,楊西山,一條腿瘸著。

    你愛去去,懶得管。俊香說。

    百和拄著棍子到鄰村楊家大隊找楊西山算賬。

    西山,你給我出來!跛子,是你媽養的你出來!楊西山家前門關著,百和用棍子搗門,大聲叫喊。他認為自己憑藉正義的力量可以和對方較量:跛子,你鑽到哪個黑窟窿去了?楊西山,你出來!

    百和大聲吵嚷引來許多圍觀者。一大早,人們還沒有出工,站在一旁議論紛紛。

    這咋哩?

    這不是雷莊的百和嘛,尋西山打捶來了?咦大大,這人咋也瘸了?

    他腿上打石膏,能跟人打捶?西山不是省油的燈!

    西山咋把百和得罪了?

    今兒有好戲看。

    楊西山,你給我出來!你百和用棍子持續搗門,忽然門開了,閃得他朝前一個趔趄。

    欸,我當是誰,才是個你!打到我門上來了,你還歪得不行?開門的正是楊西山,他閃身出來,站到村巷當中。

    狗日的,你要不要臉?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百和一下子怒從心起,舉起棍子要打楊西山,你狗日的欺負到我頭上來了?

    你打到我門上來,還這麼兇?要咋,你說!楊西山沒有絲毫的歉疚或怯懦。他抓住百和的棍子,往後一搡,百和反倒跌個屁股墩,腿有傷,半天站不起來,圍觀的人發出鬨笑。

    你、你當著村裡人的面,你說,你做的那事是不是人做的?你是畜牲還是人?你說!

    我咋哩?你平白無故尋事,有理你說嘛!楊西山仍然振振有詞。

    你,你,你你百和突然發現他的委屈不好說出口,你說,我屋裡的夜黑了是不是跟你在一搭?你說!

    嗷,嗷,嗷!圍觀的人群裡發出叫鬧和嘲笑,哎呀,百和這大的氣性,原來是婆娘叫人哈哈哈哈哈哈

    你咋誣賴好人呢?捉賊要贓,捉姦要雙,你有啥證據?有本事把自己婆娘管好。敢給我栽贓,看我不把你那條好腿給打斷,叫你也成跛子!

    我拼了這條命,叫你狗日的欺負人!百和再次舉起棍子要打。

    百和哥呀,到我村裡了,你咋還這兇呢?上來兩個小夥子把百和拉住了,他倆是楊西山本家弟兄。

    你的少拉偏捶!百和被限制了行動自由,急得大叫。

    好好好,我的不拉,看你個石膏腿能打過西山哥?我的讓開,看你能逞多大的神?拉偏架的小夥子真的讓開了。

    百和衝到跟前,楊西山一把奪過棍子,扔得遠遠的,緊接著一拳打到他眼眶上,百和跌倒在地。

    跛子是錚熊,把人婆娘弄了,還打男人呢。

    百和哥,你等腿好了再來,石膏腿咋能跟人打捶呢?

    男人家,戴了綠帽子,最窩囊了

    圍觀者有的勸架,有的說風涼話。

    百和去楊家大隊興師問罪鎩羽而歸,不僅沒有討回公道,反而弄得眼眶青腫,一肚子氣。回到屋裡要拿俊香出氣,婆娘抓住他的棍子說:你再甭打我。你想要我就要,不想要咱離婚,反正我沒心跟你過了。

    百和大瞪兩眼,拿媳婦一點辦法也沒有。

    百和煙癮本來大,此後更悶著頭不停地吃旱菸,經常弄得滿屋子濃濃的煙味。

    湊合過呀,好幾個娃呢。逢春的奶奶勸二兒子。

    俊香瞎好咱不說,她走了,誰再嫁給你?咱窮,還一窩子娃。逢春的母親也對小叔子說。

    咳咳咳咳咳咳咳逢春經常聽見叔父的小窯洞裡傳出咳嗽聲,日見濃烈。

    不久,文華村的堂姑母託人帶話,說柳雅平她大不同意給大女子訂婚,說娃年齡小,緩一緩。

    是不是託辭?趙逢春父母分析這件事,清竹猶疑地說,咱這達男娃十八、九歲二十歲一般都訂婚呢,女娃娃更早。他還說年齡小?不小了。

    有的人看女娃大了,是個勞力,想叫給他屋裡多掙工分,捨不得早早給娃辦婚事。要麼,就是人家對咱有意見呢。緩一緩就緩一緩,咱不熬煎給逢春訂不下媳婦。百謙說。

    又過了幾天,文華村的姑來雷莊走親戚,向逢春父母要了他的生辰八字,說柳雅平她大要請人掐算一下,看這倆娃命相里頭是不是相剋。

    這人,麻煩事不少!以後真要結了親,不好打交道。清竹嘟囔。

    咱不迷信,人家信嘛,掐算就掐算,這怕啥?掐算一下說不定是好事。百謙寬慰清竹說。

    就怕尋人一掐算,說個命相不和,就把兩個娃坑了。我看這倆娃有感情呢。

    是的。

    本來是我和柳雅平的事,叫大人操這些心!逢春看見父母為他訂婚的事憂心忡忡,覺得過意不去,等下雨天,我去尋雅平,跟她一商量,就定了。

    你這娃!要是你倆能定,我跟你媽還跑閒腿、費閒唾沫做啥?

    儘管整天忙出工,累得要死要活,逢春還是抽空給柳雅平寫了一封信:我父母為咱倆的事情東跑西顛,費了不少心思。你要是對我沒意見,就趕緊給你家人說,讓你大同意了這事,省得夜長夢多惹出不必要的麻煩。過了四、五天,逢春接到柳雅平回信,你說的那事還真麻煩。我大託人打聽你家情況,遇到兩個女人,都說你家人鄉性不好,說你爹把鄰居得罪完了,父親因為這猶豫不決。他還要請人掐算生辰八字,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接到柳雅平這封信,逢春晚上睡不著覺。他的胸膛裡跳躍著一顆年輕的心,他對柳雅平十分傾心,非常在意,萬一訂親的事情被對方家長否定,對他來說恐難以接受。他憎恨不知哪兩個嘴賤心毒的女人,故意說他們家壞話。對父母的為人和鄉性,逢春一直引以為驕傲,不過他知道,村裡宗族關係複雜,鄰里之間明爭暗鬥,矛盾五花八門。父親曾在大隊當過革委會副主任,既為鄰里做過好事,也執行極左路線傷害了何氏宗族的某些人。所以,有人故意說他家壞話不足為奇。

    噓逢春關了電燈,黑暗中大瞪兩眼,一聲嘆息。第二天上工,他憂心忡忡,不住打呵欠。

    逢春,逢春你在不在?何蓉蓉進了家門,高聲叫喊。

    咋哩,蓉蓉?逢春從小窯洞出來迎接小女子。

    拴牢叔叫我通知你,今黑了團員、青年到大隊部開會。何蓉蓉稱之為拴牢叔,是雷莊大隊民兵連長兼團支部書記何拴牢。

    我又不是團員。

    你不是團員,總是青年嘛!你要趕緊入團。

    我表現還差得遠。開啥會?

    還不是學習、批判。批判林彪反黨集團的五七一工程紀要。

    哦,知道了。

    黑了要不要我來叫你?

    不用不用。

    還是我來吧,咱一搭裡去。

    喝過湯,何蓉蓉果真來叫逢春。天已經黑了,何蓉蓉說,哎呀,忘了拿手電。走到更黑的地方,她要逢春拉著她手。趙逢春很為難,不敢,何蓉蓉主動握住男孩的手,弄得逢春很緊張,手心出汗。開完會回來,到了離家不遠的一段路,村巷裡只剩下他倆,蓉蓉不由分說又牽了逢春的手,理由是黑的,沒拿手電。

    那時候,村巷裡的確很黑,只有一點兒星光。多少年以後趙逢春都記得,鄉村的夜空靜謐潔淨,星漢燦爛。

    從這個晚上開始,但凡大隊開會、學習,何蓉蓉總是主動叫逢春一起來一起去。他們總有機會共同走過一段僅有兩人的夜路。逢春對何蓉蓉的主動熱情一開始不適應,後來慢慢就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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