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事情!逢春的父亲兴冲冲回家来,有好事情哩。振山说地里粘得做不成活儿,今晌午叫人划庄基。
真的?逢春母亲听了也很高兴。
真的。赶紧,吃毕饭我得到划庄基现场去。
我也想去看看。逢春说。
按规定,社员家庭居住紧张,需要分家分住,先需向生产队、生产大队提出庄基申请,最终报请公社批准。划庄基是按照公社的批文批文具体规定庄基地的面积和位置等给社员划拨修建房舍用的土地。
吃过早晌饭,逢春跟着爹去观摩划拨庄基地的过程。队长、副队长、会计等一干人拿着皮尺,仔细丈量计算,最后在划定的庄基地四角钉灰撅把一根长长的钢钎从准确的位置楔进地里,再拔出来,给洞眼里灌进白石灰,留一个深埋在地里的标记,作为确定庄基地准确位置的依据。钉完灰撅,还要在相同位置钉木头撅子,作为地面上的标记。
这下好了。把麦种上,咱就圈院墙。攒下钱赶紧买砖,楦窑(修建窑洞)。划庄基回来,百谦当着全家人宣布建设新宅院的规划。
钱在哪达?修一院庄子恁容易?大熬煎还在后头。清竹忧心忡忡。
你光熬煎顶啥用?慢慢来,一步一步走,我就不信,咱还没有新庄子住?父亲的口气充满自信。
就是嘛,慢慢来。还有我呢,我也能挣工分。逢春安慰母亲。
逢春哟,你给婶子帮个忙。俊香推门进来,给你二大把饭送去。他在窑上,脱不开身。
婶子最近变得勤快,能给丈夫和孩子按时做饭,再没有和叔父嚷仗打捶。
能成。逢春很痛快地答应。
百和正给窑炉里加煤。
炉火熊熊,排列整齐有序的泥土砖坯被烧得通红,呈现出晶莹剔透的颜色。叔父加煤的动作很熟练,手有力一抖,一铁锨煤末子被均匀地撒在炉膛里,火焰欢快地跳跃。加完煤,叔父将搁置在炉膛口两块摞着的砖一拨,炉口被遮住。那两块砖是活动的炉膛门儿。
二大,你吃饭。逢春说。
哎呀逢春,你给我送饭来了?叔父很高兴。
请来的匠人呢?
吃饭去了,队长给他派饭。
生产队来客,不管是公社、县里的干部,或者请来的工匠,都由社员家庭轮流管饭。干部下乡吃饭要按照规定的标准每天1斤粮票、2毛5分钱把钱和粮票交付给管饭的人家,请来的工匠本人不付报酬,由生产队给管饭的人家记工分。
二大,砖窑这么大,烧火的炉膛小小的,能把满窑的砖都烧熟了?逢春提出自己的疑问。
能。窑是一个整体,烧一星期时间,当然就熟透了。烧不透的砖是生生,将来出窑是撂的货。
这里头有一定的技术含量,看起来怪神奇。逢春说。
当然。窑装不好,有些砖就烧不熟;烧窑火候掌握不好,也可能遗漏一部分坯子;还有渗窑,渗不好,就成了红砖,要么花花脸。
叔父所说的渗窑,是在烧窑的工序完成之后,给砖窑顶部的池子加水,让水缓慢渗进窑内,产生某种化学、抑或是物理变化,最终使砖块成为蓝色。渭北一带农村修窑洞盖房子,大家习惯使用蓝砖,不经过水渗的红砖没有市场和销路。
二大,叫我试合试合。叔父打开炉膛门,要加煤,逢春想动手实践一下。
能成。炭要撒匀,不能撂成一堆。
赵逢春试了一下,煤末子撒得不够均匀。
我来,你看。叔父作示范。逢春再试了几铁锨,效果比刚才好多了。
逢春,你怪灵性的。叔父表扬侄子。逢春脸庞红红的,热热的,不知是炉火烤的,还是高兴的。
啊哟,这是谁?烧窑的师傅吃饭回来,看见逢春,问道。
我侄儿,给我送饭来了。师傅你看,我烧的行不行?
你谦虚得太。你烧窑没麻达,能当匠人了,往后,你队里烧窑的钱我恐怕挣不上了。师傅说。
看你说的,我还不成呢,渗窑的技术我没把握。叔父说。
你甭谦虚,那简单。
这师傅贵姓?逢春问叔父。
马。马师傅。
您烧窑多少年了?赵逢春问马师傅。
快20年,十几岁跟我大学的。
烧一个窑能挣多少钱?
看窑的大小,就像你队里这窑,50块钱,2斗麦。
不少嘛!
也不多。烧六、七天,渗窑还要四、五天。要不是你二大懂技术,装窑我还要来照看。
那也不少。
就是的嘛。要不,人都争着学匠人哩。叔父说。
逢春,好几个人给你说媳妇呢。一天晚上,母亲又提起逢春的婚事。
妈,急啥?你怕我打光棍?我年龄又不大。说媒的人闲得没事干,咱不着急。逢春说。
不着急倒是不着急。不过,有人上门提亲,咱不能一律回绝,时间一长,人家会说咱屋里的人眼头高,看不起人。把人得罪了,以后再没有人给你说媳妇。爹接过话头,再说,村里像你这大的年龄,都急着问媳妇订婚呢。这是乡俗,咱一家也改变不了。逢春呀,你有啥想法就说,是不是念高中看上哪个同学了?要是这,也成,你说出来,我跟你妈去打听,人合适,咱就寻介绍人去说。
嗯。逢春害羞,脸红了。他心里感激父亲善解人意。
还真有?女娃叫个啥?哪个村子的?
西皋镇文华大队的,叫柳雅平。
女娃她大她妈叫个啥知道不?不光要打听娃,还要打听大人呢。丈母娘要是麻迷婆娘,女子也不能要,女子都是妈的徒弟。母亲说。
雅平她妈死了,她大叫柳占根。
过几天我跟你妈去打听,要是能成,文华村有你一个堂姑,叫她当介绍人。父亲说。
过了几天,逢西皋镇集会,百谦、清竹一起去赶会,采买了些日常用的东西,然后去了文华村。
晚上回到家,父母在一起议论。
那是个可怜娃。她大不是亲大,她妈也死了。
女子长得还清秀,中等个子。
你的见雅平了?逢春问。
见了见了,你姑把娃叫到她屋里,我和你妈看了一眼。那娃不知道我俩是谁。父亲说。
您二老还不给人家说明身份。说了怕啥?
说了女娃娃害羞嘛。再说,谁知道事情能成不能?不成的话,我和你妈去相看人家,也没面子。
哎呀,还这复杂?
你当呢!
我跟你爹看这女娃还成,给文华村你姑说了,叫她给雅平她大提念一下,看家长啥意思。你姑说,她村里人讲究,亲妈过世,过了三周年娃才能订婚。
过三周年就三周年,咱不着急。逢春说。
堂姑母很快捎话过来,说柳雅平她大的意思,订婚要等娃她妈过三周年,还说他家也要打听打听男方的情况。
怪麻搭的。清竹感叹说。
逢春给柳雅平写了一封信,信上说,我天天黑了睡觉都想你,想得太。大人们爱走那些过程由他们去,反正你在我心里,跑不了。
转眼到了深秋。麦子种上了,挖完红苕就进入农闲季节,赵逢春的父母筹划着要给新庄子圈院墙。
打墙寻些亲戚朋友帮忙,不掏钱。不过需要些粮食,要叫人吃饱饭。百谦说。
钱也得花,能不买菜?咱屋里吃的油也不多了。
花不了多少,反正墙肯定要打。我这几天给咱借椽板、杵子,等队里把红苕挖完,咱就拾掇院墙。
我也要寻人帮忙做饭。唉,熬煎。清竹叹一口气。
逢春家开始在新划的庄基地四周动土筑墙,这是实施新宅院建设的第一步。除了从本村找人,逢春的舅舅、姑夫等亲戚也来帮忙。他家是三门峡库区移民,五十年代后期先从华阴县(今华阴市)北部迁移到宁夏银川市西北方向黄河东岸毛乌素沙漠边缘,后来遇到三年困难时期,在那里无法生活,国家又将他们迁回陕西。逢春的爷爷奶奶和叔父住到了粟邑县雷庄,父母带着他投靠亲戚在华阴外祖母所在村庄住了几年,直到逢春念完小学,他们一家3口也迁居粟邑县与爷爷奶奶团聚。因为迁移的缘故,他家亲戚有的在华阴,有的在临潼、蒲城,舅舅、姑夫都是远道而来。
逢春家修庄子打墙,叔父百和也是计划当中的劳动力,因为要给生产队烧窑,百和来不了,队长特意来给百谦道歉:你看你看,人一辈子能修几回庄子?百谦哥你打墙哩,百和来不了,这事情!你人手够不够?要不够的话,我再给寻几个?
人手够了。我担心百和独自一人能不能把烧窑拿下?那是技术活儿,出了麻搭咋办?
没问题。你放心。
吃了早晌饭,百和却来了,百谦诧异:你不是给队里烧窑,咋又来了?
振山那熊吝得太!外头雇匠人50块钱2斗麦,给我30块钱,麦还不知道给不给。我不烧了,叫他雇人去。百和说。
这个瞎熊,抠屁眼舔指头!他这么吝,你不烧,那活儿担多大的责任?百谦说。
过了不一会儿,孙振山又来找:百和,百和,你烧窑去。给你50块钱2斗麦,只要你把窑烧好,甭出麻搭就成。你咋这犟的?我说少给些钱,跟你商量嘛,自家人,咋就把活儿撂下了?你看你看你看!
当着这些人的面,你甭日哄我。当队长说话要算数!百和说。
算数算数,我啥时候日哄过你?
百和你去,我的都相信振山,他不敢日哄你。百谦出来圆场。
百和于是给生产队烧窑去了。
庄基地9丈长3丈宽,南面的界墙约定俗成由邻居家打,逢春他家筑北面界墙和前后墙。另外,给将来楦窑做准备,预先要筑窑帮,完成这些工作量大约需要一星期。打墙先要挖两尺深地基,一层一层填土,用石杵子掷瓷,到地面以后墙头加挡板,每起一层都用两根丈余长的松木椽档在两边,椽头用绳子绞住,中间填土、掷瓷。五组椽子交替,一层一层往上筑,到了最顶层,做成一个鱼脊状,用铁锨拍光。打墙的场面很壮观,十几个人,撂土的时候铁锨翻飞,黄土在空中划出弧线,然后落在准确的位置,掷杵子几个人喊着号子,动作整齐有力。
赵逢春干活不惜气力。一开始掷杵子,他掌握不好准头,每个杵子窝连掷三下,重心总不在同一位置,杵窝的排列也不够整齐,后来逐渐掌握了,越干越好。一天下来,胳膊肿得碗口粗,火烧火燎疼,第二天几乎抬不起来,还要继续干,只能咬紧牙关。第二天坚持下来,第三天胳膊似乎不太疼了。站在高墙上,和别人一起喊号子:嗯,嗨!嗯,嗨!嗯,嗨!石杵子提起,砸下,提起,砸下,逢春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长成能用劳动创造业绩的成年人了。艰辛之余,他拥有劳动的乐趣,源源不断的乐趣。
墙筑好了,年轻的赵逢春站在属于自己家崭新的院落里,看着松椽印排列整齐、散发着新鲜泥土味的院墙,心里升腾起无尽的喜悦和自豪。脑海里突然冒出《智取威虎山》杨子荣的一句唱腔,于是他用秦腔移植样板戏的腔调把这句唱词吼出来: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虽然够不上字正腔圆,但也中气十足,吓得不远处桐树上的喜鹊喳喳、喳喳叫着飞走了。
百和烧窑的技术不够熟练,一不小心出事了。
烧的过程很顺利。从点火到封炉,七个昼夜,百和一直没回家,没明没黑守在窑上,尽职尽责。烧到最后阶段,窑匠马师傅来看过,他说,火候掌握得嫽(好),这窑砖肯定质量好。
问题出在渗窑的工序上。窑顶用黄土围成池子,加水,用钢筋扎眼眼,让水缓慢地渗下去,窑炉内部形成蒸汽,砖块在逐渐冷却的过程中变成瓦蓝。渗窑最重要的是掌握渗水速度,太慢不行,太快也不行。第四天晚上,百和一个人站在窑顶用长钢筋在水池里扎,引导进水,突然间一声巨响,砖窑发生冒顶。灼热的水蒸汽裹挟着砖块四散迸射,百和弄得满身满脸泥水,脸颊和胳膊烫伤。瞬间,他被吓呆了,慌不择路,从窑顶摔下来。后来,他强忍疼痛爬到路上,被一个夜里骑车子走路的人发现,送回家。第二天,百和被弄到俊香曾经治伤的煤矿医院,烫伤不要紧,左小腿骨折,打上了厚重的石膏。
这还算轻的,要是把你跌到窑里,还不得烫死烧死?百和从医院回来,逢春奶奶数落他,没那本事,谁叫你烧窑哩?要是把命送了,丢下俊香和娃娃咋弄呢?靠生产队管你?还不跟新海一样,死了白死了!
唉百和抚摸着伤腿,长叹一声,妈你甭说了。是怕怕,以后我再不烧窑了。可惜了这窑砖,烧得好好的,一冒顶,渗了一半,出来都是花花脸。
熬煎你的腿,管它花花脸不花花脸。砖比你的命还要紧?俊香撅了丈夫几句,我寻振山要烧窑的钱去,给你看腿花钱还是哥借的。
窑烧瞎了,不知道人家给不给钱?百和说。
他敢不给!要不给,我引上峰峰、川川,抱上毛蛋,天天到他振山家屋里吃现成饭去!
谁说不给钱了?咹,谁说?孙振山推门进来,他听见了俊香的话。
哎呀,你得是在门外头偷听?俊香没想到队长天上掉下来一样,脸红了,你看百和成这了,你要是不管,我的该咋弄?
你看这婆娘,头发长见识短!你把我孙振山想成啥人了?百和为队里受伤,我咋能不管?原先说好的50块钱2斗麦照给,队里还给百和报销看病治伤的钱哩。腿断了做不成活,这叫工伤,静静坐到屋里,工分照记,不比旁人少一点点。你的信不信?
信呢信呢信呢,你是队长嘛!俊香很感激,连连点头。
振山,你看,我渗窑渗日塌了,给队里造成损失,你不敢对我太照顾,不然的话,旁人有意见。百和早已激动得眼泪花花骨碌,你把烧窑钱给我就行,看病治伤的钱队里不用再给。
胡说呢嘛!我还不知道你过的啥日子?我照顾你咋哩,谁有意见他提去,提了白提,叫西北风刮跑了。队里除了你,谁还能烧窑?谁要是能烧,我把他也照顾照顾!我就不信,谁能跟你比?
振山!百和激动得哭了,你是个好人嘛!
过了几天,砖窑逐渐冷却了,孙振山组织劳力出窑。这一窑砖果真成了花花脸,有的红,有的蓝,有的半红半蓝,好在敲起来仍然当当响,说明烧制过程中火功没问题,砖头结实、坚固的程度也没问题。
可惜了可惜了,花花脸砖卖不上好价钱。有人议论。
还不是怪百和?没有金钢钻,咋敢揽瓷器活儿?能得很,眼睁睁把一窑砖弄日塌了,只顾挣五十块钱二斗麦!有人说话很刺耳。
屄嘴夹住!孙振山走过来,训斥说闲话的人,百和为给队里烧窑渗窑,弄了一身伤,差点送命呢!你们还胡说八道,有良心没有?哪个瞎熊再胡说,小心我扇他批耳!
出窑第二天,百和拄着棍子,拖个石膏腿,一瘸一瘸来到窑场。他围着砖摞子看了又看,用两块砖相互敲击听听响声,临了还到窑里看了看。碰到孙振山,他满眼噙泪:唉,净是花花脸,我这脸臊得没地方放了。
你看你,你看你,说这话!没有人怪你嘛。腿上脸上都有伤,你跑出来做啥?赶紧回去,我叫奎生拿架子车把你拉回去。
不用了,不用了。百和心里头又涌起热浪,对孙振山充满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