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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啊,我的故鄉現在燈火初明

    不久前,我發表了悼念井上靖先生的談話。當時尤其使我心情激動的是聽眾中有幾位醫生。仔細想起來,我與不同職業領域的知識分子談話,除了大學教師,最多的就是醫生。例如為我的殘疾兒子治療的那些醫生,還有我十幾年來經常去檢查身體的醫院的醫生們……

    然而,我是作為患者、或者未來的患者、或者患者的家屬的身份與醫生接觸的。我離開自己的工作環境,而對方正在履行自己的職責,所以我無法自由自在地談話。雖然對方倒是

    經常詢問自己:最近寫什麼啊?

    極少有醫生直接問我:你作為作家,如何思考人和文明?我倒想過,作家生病,而且是危及生命的大病,痊癒之後,往往有一部成為其後期代表作的作品問世。

    井上靖先生患癌症,一旦治癒後,便完成一部《孔子》。這是解答我所思考的問題的一個充滿啟示的典型例子。我作為一名晚輩作家,在追悼井上靖先生的同時,重溫《孔子》,並回答醫生們的提問,這是我對有這次談話機會最為高興的地方。

    井上先生時常對我談起創作長篇小說《孔子》的規劃。他的小說構思經常先以散文詩的形式表現出來,吟詠孔子和一群寒儒在戰亂的原野上流浪的散文詩很早就已發表。然而,正當他準備著手創作小說時,感覺身體不適,結果發現患有食道癌。

    井上夫人等親屬大概都認為這長期懸而未果的《孔子》也就因此作罷,尤其夫人曾多次陪同井上先生到中國尋訪孔子遺蹟,似乎更覺遺憾。但是井上先生做過大手術以後,身體迅速恢復,著手創作《孔子》。

    就在《孔子》的第一部分發表在文藝雜誌上以後,我與井上先生一起到巴黎、斯特拉斯堡、佛羅倫薩旅行。井上先生重訪佛羅倫薩,尤為激動,回國以後,立刻精力充沛地埋頭創作《孔子》。對此,他的家人異口同聲表示驚訝。《孔子》大作完成,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井上先生不久辭世。

    創作以孔子為主題的小說,是一項巨大的工程。孔子的一生行徑被其死後350年的《史記?孔子世家》所規範,後來的所有關於孔子的故事都根據這個規範的記述。井上先生細讀《史記》,這在《孔子》的細節中自然流露出來。

    有一處說到孔子身高九尺六寸——約合我國的七尺——人稱“長人”,井上先生覺得很有意思。井上先生腦子裡的孔子獨特的人物形象——因為過於獨特,雖然在詩歌中表現出來,但在小說裡尚未形成具體化的形象——大概是從大個子孔子這個細節引發出來的吧。

    另一處說到《孔子》中的講述人蔫薑這個老人是殷人後裔。據《孔子世家》記載,孔子死前7日,夢見自己亡故,受到祭祀,但是採用殷代的祭祀儀式,說明自己的祖先是殷人。

    更重要的是,井上先生毅然撇開《史記》的記述。例如構成《孔子》重要主題的“葵丘會議”,以及故事發生的中心舞臺負函這個地方,在《孔子世家》中均無記載。而且井上先生在好幾處勇敢地對《論語》的傳統解釋提出異議。

    例如《孔子》裡的地方長官葉公是最能理解孔子的一個人物。但是連和辻哲郎都說“葉公被貶評之處也很明顯”,按照《論語》的說法,“葉公是一個不尊敬賢者的狂妄自大的小人”。所以,如果按照和辻所採取的解釋,葉公對孔子說的話全都是冷嘲熱諷和責備規勸。

    如上所述,井上先生在《孔子》裡把故事的中心舞臺設在楚國為收容蔡國遺民而修建的新城負函。井上先生筆下的孔子在負函會見葉公時,說了一句顯然是讚頌之辭:“近者悅,遠者來。”而且在負函聽到本想投靠的楚昭王病故時,說出那句名言:“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據《孔子世家》記載,這是孔子在陳國流浪時說的話。但由於包含著重要的思想,在書中引用兩次。

    以“索耳克氏疫苗”使全世界的孩子免除難以忍受的痛苦的索耳克博士異常激動地對他的法國哲學家朋友說:聽說在中國,危機與機會相結合。我在這位哲學家的回憶錄中看到這句話。

    孔子帶著他的弟子們歷經苦難,長途跋涉,來到異國他鄉負函。這種流浪無疑是“危機”的積累,終於到達有機會把自己的弟子推薦給國王的最近距離,但是由於楚昭王的去世,孔子決定回到故鄉去。

    時光流逝,書中的講述人——當年跟隨孔子流浪的年輕人,現在已是老人,重訪負函。他講述的這次旅行可以說構成小說《孔子》的頂峰。後半部的小說從這個部分才真正開始。井上先生勢如破竹,故事發展起伏跌宕,顯示著他天才的創作才華。值得注意的是,井上先生的語言藝術在彷彿同樣的人物形象的反覆敘述裡製造著微妙的差異。

    老人在負函看到村莊燈火初明的景象,不禁感慨萬端:“負函,這座神奇的城市,是孔子及其弟子的心靈故鄉,是孔子精神的寄託之地。現在回憶起來,依然一往情深。我獨自佇立在黑暗的原野上,深情地凝視著燈火閃爍的負函,心潮澎湃。”

    旅行結束回到住所以後,老人發出同樣的感想:

    啊,我的故鄉現在燈火初明。

    但是,我立刻意識到,這兒不是我的故鄉,我既不在這兒出生,也不在這兒成長。

    不過,說故鄉也可以。因為對於我來說,除了這裡,沒有一個能稱為故鄉的地方。

    旅行之後,老人和講述孔子之會的人們繼續談論先師的為人及其思想。他所彙報的負函之行的中心思想是:“啊,我的故鄉現在燈火初明。”這種寧靜情緒的享受不能被這個地球上的人奪走。於是,有人提出這樣的問題:……晚年的孔子對這前所未有的亂世是怎麼想的?帶著什麼樣的思想去世?他如何認識人的未來?

    老人回答說:

    我想像孔子的心情:至今尚無瑞兆表明將有聖明天子降於斯世,把一切希望都寄託在聖明天子身上的孔子,看到沒有任何指望,於是“難矣哉”,“吾已矣夫”。

    老人講述葵丘會議決定不以黃河之水用於戰爭,回顧許許多多的國家相繼滅亡。這時,大雨滂沱。小說《孔子》以老人的這段話作為結尾:

    暴雨!驚雷!閃電!讓“迅雷烈風”澆打腦袋、洗滌心靈。我們就這樣坐著,凝心靜氣,肅然傾聽這天地的聲音,虛心坦懷地等待天地息怒,恢復平靜。

    井上先生曾寫過一首散文詩《迅雷烈風》。小說裡的這個場面表現出詩歌的形象。井上先生的小說始於詩歌,以超群絕倫的敘述才華推動小說故事情節的發展,在結束的時候,如夢幻般重新出現先前的形象,喚回詩歌,形成首尾鮮明的對照呼應。

    井上靖先生既是詩人也是罕見的講故事高手,他的最後一部作品《孔子》可以說是首尾一貫的傑作。

    在這裡,可以就三件事進行對比:井上靖先生患有癌症,但手術後完成如此巨大的工作;孔子為了實現讓自己的弟子走上仕途的願望,不顧危險,漂泊異鄉,在獲知楚昭王去世的消息後,毅然決定回到家鄉,完成他作為思想家的偉大事業;講述人蔫薑老人重訪負函,更加深刻地認識到故鄉的含義,並且把自己的思想告訴年輕的孔子追隨者,從而到達自己故事的頂點。

    也許還可以加上井上先生在大病之後重訪佛羅倫薩,激發創作構思,回國後精神百倍地投入《孔子》寫作這件事。

    異鄉——面對死亡的拼死考驗。

    故鄉——恢復、生產、新生命的再生。

    從這種含義上的異鄉——為癌症患者動手術的醫院也是健康人的異鄉——回到故鄉,然後再生。這種形式的故事發展在上述的所有事例中都是共通的。而且如果離開井上先生和《孔子》的具體性,我認為更具有普遍性的形式。

    我通過閱讀各種古典文學以及與殘疾兒的共同生活,逐漸發現這個道理。而大約十年前,我每天認真閱讀但丁作品以及有關研究書籍的那些日子裡,才把這作為一個命題真正明確地予以把握。

    最近出版的但丁研究家約翰?弗雷切在其遺著中收有明確提出但丁具有皈依之心的論文。眾所周知,《神曲》第一首詩寫但丁上山受到三隻野獸的阻撓。弗雷切認為,這表示但丁試圖真正皈依宗教信仰的失敗。通過下地獄經過煉獄再進入天堂的旅行,但丁重新進行皈依,終於獲得真正的信仰,回到現世,創作《神曲》。

    皈依、死亡與自我再生是在真實的懺悔與虛偽的假懺悔之間細刻出道道明顯的差異。在這部作品裡,登山失敗的旅行與事先描寫的成功的旅行之間的差別是通過墮入卑賤、漫遊地獄的旅行表現自己的死亡。奧古斯蒂努斯為了描寫他在羅馬期間的痛苦,簡短地談及同樣的考驗。

    奧古斯蒂努斯皈依之前病倒在旅途中的羅馬,差一點喪命。經歷過這一次“另一個世界”死亡危機的痛苦體驗以後,他回到故鄉,從在院子裡玩耍的孩子們的歡叫聲中領悟到引導自己走向真正信仰的啟示,於是一舉皈依。

    我從弗雷切的論點中受益匪淺。人在異鄉瀕臨死亡,但是在醫生、家人的鼓勵下恢復健康。病癒之後,他不僅僅是回到生病之前的起點,而且朝著積極的方向上升,同時還獲得繼續不斷上升的能量。於是,如果他是詩人,就創作詩歌;如果他是作家,就創作小說,表現新的收穫。這些作品給人們送去生命的信息。

    皈依對於無宗教信仰者自然無緣,但是,這種經歷肉體與精神的疾病所造成的痛苦以及痊癒、康復以後的生產性活動對於無宗教信仰者來說,仍然也是植根於靈魂的作品創作。大概因為許多人感受到井上靖先生的《孔子》正是這樣一部作品,所以才如此暢銷吧。

    我認為,井上靖先生不僅考慮一個人從生病到康復的過程,而且思考一個國家從生病到康復、再生的過程。這不僅表現在他對古代中國的思考,而且長期為日中友好而盡力。井上靖先生具有可以說是“勇敢的”構思力,他在戰勝疾病後努力創作新作,這種以自己作為原型的表現,恐怕也是對一直尊敬的鄰國的現在與未來的繫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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