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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慧梅啓稟闖王,説紅娘子將軍聽説總哨劉爺已經回到老營,要來花廳參見。夫人叫她來請示闖王:是讓紅將軍此刻就來好呢,還是等劉爺休息以後再來。自成望着宗敏笑一笑,隨即對慧梅説:

    “你回稟夫人和紅將軍,就説紅將軍連日辛苦,昨晚又騎馬走了一夜,請快休息吧。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禮。劉爺也沒休息,等他休息一陣,就到後宅去拜望紅將軍。”

    慧梅剛剛退出,李雙喜進來稟報,説從洛陽來的幾個老百姓已經到了。闖王很高興,問:

    “他們現在哪兒?”

    “他們從五更走到現在,都還沒有吃早飯。我叫他們暫在馬棚中烤火休息,叫伙房弄一點熱湯熱窩窩頭給他們吃。”

    “他們吃過東西,你就把他們帶來見我。他們來了幾個人?”

    “一共來了五個人。三個人是從洛陽來的,一個是從偃師來的,還有一個是從新安來的,在我漢舉叔的老營中遇到一起,結伴前來。”

    兩三天前,袁宗第從宜陽差人來向闖王稟事,順便稟報説不斷有洛陽百姓到宜陽軍中,暗地歡迎和懇求義軍快破洛陽,他將挑出幾個人來得勝寨面謁闖王。闖王這兩天就在等候着從洛陽來的百姓,所以儘管李公子才到,正在談論軍國大計,他也要抽出一點時間同洛陽來的百姓見見。他又向雙喜問:

    “那從偃師和新安來的百姓也是控訴福王的?”

    “不是。他們是來控訴官紳大户,懇求咱們前去破城的。”

    “啊,這一帶窮百姓到處都是一樣,巴不得咱們的義軍早到!”闖王輕輕地説了一句,隨即告訴雙喜,那從新安和偃師來的百姓由他同他們談談,只將洛陽的三個百姓帶來。雙喜退出以後,闖王笑着對李巖説:“剛才正要聽聽足下的均田高論,中間連着有人打斷。你快接着剛才的話談下去吧。”

    李巖欠身説:“麾下起義為的是濟世救民,一定洞悉貧富懸殊為千載禍亂根源。如何革此積弊,想必是成竹在胸。巖只能略陳淺見,如言之不當,尚乞恕罪。”

    自成笑着説:“咱們自家人説話,請林泉見不必客氣。説起均田、均賦,確實是國計民生大事。起義以來,我走過好幾省,看見到處都是田土不均,富者太富,貧者太貧。窮人餓死,富人撐死。我們起義首領中有人自號平均王,有人自號剷平王,都是夢想着有朝一日能夠把這個大大不平的世界打爛,重新擺平。可是怎樣剷平,怎樣平均,誰都心中無數。這件大事,我同啓東也談過,可是因為事情忙,沒有深談。今天你來了,很想聽聽你的高見。”

    李巖説:“這土地不均、貧富懸殊的事,自古以來就是個極關重要的癥結。明朝二百八十年積弊至今,田土極其不均,貧富極其懸殊。全國土地大約有七百零一萬三千九百多頃,可是到處都是沒有土地或僅有很少土地的人。土地都到哪裏去了?十之八九的土地都被皇室、藩王、助威、宦官、大臣、鄉宦所佔。拿皇室來説,雖然天下的土地都是皇帝的,可是皇室還另外佔了許多土地,由宮中太監經管,稱做皇莊。各地分封藩王,又各有許多王莊。公主、郡主,也有莊田。太監有莊田。勳成有莊田。都是奪之於民,其數目十分驚人。所以全國壟斷土地最多的是皇室、藩王,其次是勳戚、太監、大臣、鄉宦。素聞啓東老年兄熟於本朝掌故,定必能源源本本指出這壟斷土地的實際情況。”

    闖王説:“啓東,你説説。”

    牛金星拈了拈鬍鬚,説:“皇莊之名,始於憲宗朝。但憲宗以前即有許多官莊,實際也就是皇莊。孝宗時候,在畿內有五處皇莊,共地一萬二千八百餘頃。武宗即位一個月就建立了皇莊七處,後來增加到三百餘處。包括宦官、外戚莊田在內,共二十萬零九百餘頃,另外還有先年侵佔的莊田共二萬零二百多頃。武宗以後,皇莊所佔土地的情況不詳。

    無論如何,皇帝既然四海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士,卻又強奪民田以為皇莊,使無數小民失去十地,流離失所,這是明朝的最大弊政。”

    劉宗敏憤憤地説:“可惡!可惡!”

    李自成帶着深沉的感情説:“將來有朝一日,我們會將所有皇莊統統交還百姓,以後永不許皇室再霸佔百姓土地。”

    牛金星接着説:“再以諸王來説,所佔民田之多,更為駭人聽聞。目今分封在全國諸省的有親王數十人,郡王更多數倍。以河南一省而論,郡王且不去説,親王有八:在開封的是周王,有良田一萬餘頃。在南陽的有唐王,在汝寧的有崇王,在禹州的有微王,在彰德的有趙王,在懷慶①的有鄭王。這幾個王,每家有良田大約數千頃到萬頃。在衞輝的有潞王,有良田四萬頃,大部分土地是在湖廣。如今潞王是第二代,他的父親是萬曆皇帝的同母弟,在之國②之前,住在北京的潞王邸,王店、王莊遍於畿內。之國以後,散在畿內的王啓、王莊都交還皇帝,改稱皇店、皇莊。他除在河南、湖廣兩省佔有良田四萬頃外,還有皇帝賜的鹽引專利。王店之中有許多是當鋪,高利盤剝小民。”

    ①懷慶--今河南沁陽。

    ②之國--古代的政治術語。親王去他的封地叫做“之國”或“之藩”。“之”字是動詞,作“往”字解。

    宋獻策插話説:“從萬曆以來,皇店很多,不惟與商人爭利,而且買賤賣貴,盤剝百姓,甚於商人。幾年前我去北京一趟,在保定、真定、宛平都看到各種空店,有綢緞店、百貨店、藥材店,也有當鋪。在通州城內,我還看見有一個皇家開的糧店,五間大門面,三進大院落,旁邊還有車馬大院。聽説這個皇店利用漕運,從江南運米到京畿牟取暴利,還勾通運糧官校,將國家糧食作為店中私糧出售,沒人敢吭一聲。至於太監、皇親和勳舊們在北京、天津、畿輔各處所開設的店鋪,那就更多不勝説了。歷代以來,皇室與商人爭利,莫如明朝為甚。”

    劉宗敏罵道:“他媽的,什麼皇帝、親王,盡是喝血鬼,吃人魔王!”

    金星接着説:“咱們正準備去攻破洛陽,活捉福王。這福王所佔民田情況,各位都清楚,不用説了。朱家一族的親王、郡王、公主、郡主……凡有封號的,都有祿米。祿米之外,又強佔大量土田,百姓安得不窮?”

    闖王問:“他們朱姓皇族的每歲祿米,大約多少?”

    金星説:“這數目説不清楚,但實在多得怕人。按照定製:親王除嫡、長子①襲封外,其餘皆封郡王。親王每人每歲祿米一萬石,郡王每人祿米二千石。郡王除嫡、長子襲封外,其餘皆封鎮國將軍,祿米一千石。郡王孫封輔國將軍,祿米八百石;曾孫封奉國將軍,祿米六百石;玄孫封鎮國中尉,祿米四百石;五世孫封輔國中尉,祿米三百石;六世孫以下世授奉國中尉,祿米二百石。這是就男子一支説的。還有女的一支,從公主、郡主、縣主到鄉君,一落地就有祿米。朱家宗室……”

    ①嫡、長子--封建宗法制度:正妻所生的兒子稱為嫡子,其餘姬妾所生的兒子稱為庶子。襲封權屬於嫡子。倘若沒有嫡子,由庶子中年長者襲封。

    劉宗敏截住説:“乖乖!他們朱家皇族,什麼事不做,什麼心不操,吃得飽,穿得暖,每個人老婆一大堆,宮女一大羣,看看他媽的,一代代會養出多少兒子,每年國家得給他們多少祿米!”

    牛金星接着説:“宗室人口日繁,所費祿米日多,使國家難以負擔。成化以後,每遇災荒,只能發一半祿米,但國家仍然發不出來。嘉靖年間,全國每年上運京師米四百萬石,而在京宗室祿米就需要八百五十三萬石。萬曆初年張江陵①當國時曾設法減少宗室祿米支出,也沒有從根本上革此積弊。”

    ①張江陵--張居正(1525-1582)字叔大,號太嶽,湖北江陵人,明神家初年任首輔,是明代有名的政治家和一權相“。

    李闖王點點頭,不慌不忙地説:”張居正雖有本領,在這件事情上也感到棘手,找不到根本辦法。等咱們有朝一日打翻朱家的江山,這朱姓宗室的祿米自然也就全沒有了。我們倘若建立新朝,決不犯朱洪武這樣的錯誤。這辦法,有害於國,無利於民,我們將引以為戒!“

    牛金星和宋獻策異口同聲,稱讚闖王英明。李巖雖然沒有做聲,卻也深深感到佩服,在心中説:”闖王確實是一位高瞻遠矚的人!“自成望着李巖説:”林泉,除宗室、勳戚之外,各州縣田地被官紳大户侵佔的為數很多。我到過許多地方,看見因官紳大户倚勢欺人,強取豪奪,不惟小百姓愈過愈窮,連從前小康之家,也多半失去土地,變成窮人,朝不保夕。所以我這次來到你們貴省,就有不少從前的小康之家也見我訴苦,願意隨順。至於靠手藝吃飯的各色工匠,小商小販,也有不少人因受官紳大户欺壓,高利盤剝,活不下去,巴不得改朝換帝。聽説今日來的洛陽百姓,就有一個是小商小販,世居洛陽城內。等會兒,雙喜將他帶來,咱們聽聽洛陽城內的一般平民為什麼也要暗地來迎接義軍。“

    牛金星説:”這就是書上所説的‘後其來蘇①’。“

    ①後其來蘇--見本書第一卷第723頁註釋。

    李巖對金星點點頭,又轉向闖王説:”不論耕田之家,小康之家,百工技藝,今日都有水深火熱之苦,其根本癥結還在貧富懸殊,即田土愈來愈握於少數人之手。俗話説‘有錢有勢’,又説‘有土廝豪’。一縣中有幾個勢豪之家,這一縣的各色小民就必然遭受剝削蹂躪之苦,何況還有官府的橫徵暴斂,永無饜足!“

    大家正在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着,忽然李雙喜走了進來,恭敬地向闖王稟報説從洛陽來的三個百姓已經吃畢東西,問是否此刻帶來。李自成點點頭。等雙喜退出以後,他笑着對李巖説:”先讓他們把那三個洛陽百姓帶來,聽一聽他們説些什麼話,也許對我們前去破洛陽很有幫助。關於均田的事,等會兒咱們再談。“

    從洛陽來的三個百姓被帶到闖王面前,都跪下去給闖王磕頭。闖王叫他們在小凳上坐下,問了他們的姓名,家住何處。那個由洛陽城內來的人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後生,名叫邵時信,説他特意來迎接闖王義軍去破洛陽,從懷中取出兩張用白綿紙寫的單子,雙手呈給闖王。李自成看見第一張單子上開列着福王府在洛陽城內的各種王店、王府掌事太監和官員們在洛陽城內的住宅和店鋪,還開列着各處王莊的大約土地數目;另外一張單子上開列着前南京兵部尚書①呂維祺為首的許多大鄉宦家產數目以及他們的重大罪款。近一個多月來,李自成通過他派到洛陽偵事的密探和其他消息來源,對洛陽城內的情況大體也都知道,但是卻不像這兩張清單所開列的具體財產數目和鄉宦豪紳們的具體罪惡這樣清楚。他對這兩張清單十分重視,反覆地看了兩遍,轉向牛金星問:

    ①南京兵部尚書--明成祖永樂十八年(公元1420年)遷都北京,以南京為留都。南京仍設中央各衙門,另鑄印信,上加”南京“二字。”據這張清單説,福王的田地大部分不在河南府,在湖廣的有四千四百多頃,可是真的?“

    牛金星想了想,説:”福王的兩萬頃田地分散在河南、山東、湖廣三省,而在河南府的土地不到兩千頃。湖廣一省搜刮良田四千四百餘頃,加上山東、河南兩省,共是兩萬頃。但此係萬曆末年的福王府土地數目,後來各處王莊頭子不斷侵佔民田,以及百姓不斷向王府投獻①,王府因地數目與日俱增,目今詳細數目不知。“

    ①投獻--明代後期,有些小地主和自耕農因賦税捐派沉重,沒法生活,只好將自己的田地投獻王府或其他勢豪,雖然他們的土地所有權名義上歸於王府或勢豪,但只交納一定數目的租賦,而利在逃避了官府的沉重租賦。這是走投無路的辦法,是一般意義上的所謂投獻。另外有地痞無賴,將小民田地佔為己有,投獻王府或勢豪,狼狽為惡。

    聽了金星這麼一説,同邵時信所呈遞的清單相合,闖王又把邵時信打量一眼,看他既不是一個讀書人,年紀又不大,心中暗覺奇怪,笑着問:”你對洛陽的王府、鄉宦、豪紳、大户的土地家產如何這麼清楚?“

    邵時信趕快站起來回答説:”回闖王爺,小的雖然祖居洛陽城內,可是平日對這些也不很知道。從今年秋天起,小的為着誓報三代血仇,才留心打聽。上月聽説闖王的義軍從南陽府一帶往北來,小的越發暗中打聽。要不是誓報三代血仇,小的一天到晚顧自己謀生還顧不下來,哪有工夫去打聽這些!“

    闖王跟着問:”如何是三代血仇?“

    邵時信説:”萬曆年間,修建福王府的時候,硬將俺家房子拆毀,把宅地圈在王府花園裏邊。聽老年人説,如今王府養鹿的地方就有一部分是俺家原來的祖業宅地。那時候還沒有我。那時候我們一家人流浪街頭,寄居別人的房檐底下。我爺爺原是個教蒙學的,又無多的田產,弄得哭天無路,求地無門。我老奶奶年紀大,在別人房檐下露宿幾天,受了風寒,加上生氣,日夜涕哭,不久就死了。後來靠親戚朋友幫助,借到了三間破房子,把一家大小五口人塞了進去。俺爺不甘心,氣得瘋瘋癲癲,學也教不成啦。那時候,為修王宮,不光俺一家倒黴,倒黴的人家多着哩!這福王府原是從前的伊王府,原來的王宮和花園已經夠大,如今又要儘量加大,將舊宮殿改成新宮殿,修得越壯麗越好,可是至少有三四百户人家被趕出祖業宅子,房屋被拆,宅地被佔,有的被弄得傾家蕩產。不知誰氣憤不過,在王府花園中的假山亭子上題詩一首,監工的官員們疑心是俺爺題的,把俺爺抓去,打個半死,送進洛陽縣獄,要將俺爺問成寫道詩誹謗朝廷的死罪。幸賴親戚朋友們奔走營救,洛陽縣也深知俺爺冤枉,對了筆跡,確實不同,不便定案,也不敢交保開釋,過了一年零三個月,俺爺死在獄中。剛才小的説要報三代血仇,這就是第一代血仇。第二代血仇是俺爹的。俺爹

    闖王説:“你説慢一點。你的洛陽口音重,説得太快啦,有的話我聽不清楚。”

    邵時信繼續説:“俺爹起小給一家生意字號當學徒,三年滿師後又做了十幾年夥計,千辛萬苦,掙到一點錢,又向親戚家借了一些,在洛陽西大街開了個小雜貨鋪子,使一家老小勉強不致餓死。王府要擴大西街工店,硬將俺家的小鋪子吞併了去,聲稱價買,卻三分不給一分。俺爹到王府求情,不知磕了多少頭,哭了多少眼淚,不恨見不到王府的執事官員,還給王店的頭子和伴當們飽打一頓;到河南府和洛陽縣喊冤告狀……”

    劉宗敏問:“敢告福王麼?”

    “不是告福王,是告一個王店頭子。官府不敢過問,反而聽憑王府人們的一面之詞,説俺爹是無賴刁民,打了板子。俺爹氣憤不過,哭訴無門,扔下一家老小上吊死了。”

    闖王點頭説:“嗯,這是第二代血仇。”

    邵時信接着説:“俺無本經商,只能做個肩挑小販。今年夏天,我賣西瓜,遇着王府孫承奉公館中一個僕人,叫俺把西瓜挑去,説是全要。挑去以後,卻只給市價一半的錢,硬叫我虧蝕血本。我説不賣。這雜種仗着王府威勢,開口就罵,動手就打,將西瓜倒到地上,把空擔子扔到街心。我站在街心講理,就出來兩個僕人像凶神惡煞似的,追到街上來拳打腳踢。我一頭罵,一頭跑。雜種們追不上,就喝使一羣兇猛的狼狗追着咬我,一口將俺的左腿咬掉了一塊肉。俺豁出去了,猛一扁擔打下去,正中狗頭,又連着三扁擔將狗打死,其餘的狗都嚇跑了。這一下惹出了滔天大禍。雜種們將我抓進承奉公館,吊起來打了半天,打得遍體鱗傷,死去兩次都用涼水噴醒轉來。眾街坊鄰居看我實在冤枉可憐,擔心我給打死了,一家老小沒人養活,都去孫承奉公館跪下求情。承奉沒有露面,由他的伴當們傳下話來,要我買一口棺材將死狗裝殮,請四個人抬着,前邊請四個和尚和四個道士唸經,我在後邊披麻戴孝,手拄哀杖,哭着送殯,將死狗抬到洛陽荒郊埋,埋……”

    後生説到這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突然蹲下,抱頭痛哭。李闖王嘆口氣,對牛、宋和李巖説:

    “王府中的一個承奉太監的公館中養着成羣的伴當、奴僕,如此欺壓平民,那福王一家,還有王府的眾多官員、太監、護衞旗校,王莊和王店頭兒,為害之烈,就可想而知了。哼!”

    劉宗敏恨恨地説:“真是他媽的罪惡滔天!”

    獻策説:“剛才這後生説的福王花園中假山亭子上題詩一事,我也聽老年人談過,哄傳一時。有人説是一個過路的遊方僧人題的,有人説是被徵去的民夫中有粗通文墨的人題的,還有説是洛陽城中好事的人出於義憤,題詩一首。那時蓋宮殿的,修花園的,運送磚、瓦、木料、太湖石和奇花異草的,亂紛紛在五千人以上,誰能看得清楚?所以到底沒查個水落石出。那四句詩,我少年時還記得,年久都忘了。”

    金星説:“那時我正在學中讀書,因趕府考來洛陽,所以常聽同學們談起這件案子,如今那首詩還大體記得。”

    闖王見那後生還在抱頭抽咽,便向金星問:“那四句詩必定是深合民心,如何寫的?”

    牛金星略想了想,念出來如下的一首七言絕句:

    宮殿新修役萬民,

    福王未至中州貧。

    絃歌高處悲聲壯,

    山水玲瓏看屬人。

    宋獻策連連點頭,説:“對,對,就是這四句詩。還是你博聞強記!看來粗通文墨的人絕不會寫出來這樣好詩。你看這‘福工未至中州貧’一句多麼憤慨有力。若不感之極切,恨之極深,這一句是寫不出來的。”

    牛金星接着説:“這第三句的‘壯’字和第四句的‘看’字都用得很好。細品第四句詩意,這‘山水玲瓏’四字既明指福王的花園,也暗指明朝的整個江山。”

    李自成聽着他們評論這首詩,卻沒有做聲。他的心情很激動,在思索着福王和許多朱姓藩王的罪惡。等邵時信哭泣稍停,他用沉重的低聲催促説:

    “你快説下去,兄弟。你給死狗披麻戴孝送殯了麼?”

    邵時信從地上站起來,一頭抽咽一頭説:“我起初死也不肯。可是我不肯他們就打。後來,我想,我不能白白地給他們打死。我要跳出虎口,要報血仇。我答應披麻戴孝給死狗送殯,他們才把我從樑上放下來,不再狠打了。多虧眾街坊鄰人可憐我,大家兑了些錢,替我買了一口白木棺材,請了四個抬棺材的,還請了四個和尚、四個道士。前邊走着和尚、道士,吹着笙,吹着嗩吶,後邊跟着棺材,再後邊跟着我。我被打成重傷,拄着哀杖也走不動路。我弟弟十四歲,攙着我。我同弟弟,從洛陽城內給死狗送殯到西郊,走一路號啕大哭一路。俺弟兄倆不是哭狗,是哭這世道暗無天日;哭我們窮人受糟踐,受欺負,連官宦大户人家的狗也不如;哭我們祖孫三代的血淚深仇無路可報……”

    邵時信又一次放聲痛哭,説不下去。李闖王沒有做聲,咬着牙根,臉色鐵青,濃眉緊皺。他彷彿看見了在六月毒熱的太陽下,洛陽大街上,邵時信被逼着給死狗送殯的場面。他的眼睛裏燃燒着怒火,同時也浮動着一層淚花。過了一陣,邵時信勉強止住痛哭,接着往下説:

    “我的一家老小,已經有兩天沒有看見我啦。他們怕我死在路上,都哭着跟在後邊。跟的近了要捱打,只能相離十來丈遠跟着哭。我的白髮蒼蒼的老孃,我的害病才好的叔叔,我的女人拉着不到五歲的兒子,跟着從洛陽城裏哭到荒郊。沿路一街兩行的黎民百姓,看着我為打死王府孫承奉家一條狗被逼到這步田地,一家老小哭得這麼慘,無不流淚,有的還……”

    邵時信第三次放聲痛哭。旁邊兩個農民都抱頭哭泣。侍立在闖王背後的李雙喜一則被邵時信的控訴深深地打動感情,二則想起來自己的父母也是給財主們逼迫死的,再也忍耐不住,由啜泣變成了小聲痛哭。闖王和劉宗敏、李雙喜的親兵們自從邵時信開始控訴起就悄悄地圍攏在窗外和門外傾聽,這時,有人在咬牙切齒,有人噙着滿眶熱淚,有人哭泣。李闖王,他十二年來轉戰數省,常常在十萬大軍喊殺震野、炮火連天、矢石如雨的鏖戰中身先士卒,衝鋒陷陣,從沒有眨過眼睛;在全軍最危急的關頭,他立馬督陣,沉着異常,穩如泰山。然而在這時,他竟然控制不住,不住地鼻翅搐動,幾次用抽頭揩淚。他是農民的兒子,對農民的痛苦他深深懂得。自從起義以來,他看見了各地農民的悲慘情景,也聽到無數農民在他的面前控訴、哭泣、呻吟,然而今天是他第一次親自聽到一個世居在著名府城中的小商小販訴説三代痛受蹂躪之苦。他始而胸中鬱結,憋得難過,繼而心潮澎湃,彷彿看見了他的騎兵已經衝進洛陽城,奔馳在大街上,又彷彿看見了他的將士們捉到了福王,牽到他的面前,在萬眾圍觀中他下令將福王斬首。

    劉宗敏好像立刻要出去殺人似的,將刀柄一拍,突然站立起來,右腳猛力一跺,恨恨地罵了一聲:“他媽的,全都該死!該殺!千刀萬剮!”於是他離開火盆,在屋裏來回走動,沉重的雙腳踏得方磚地鼕鼕響。過了片刻,他重坐在火盆旁邊的小椅上,對着依然低頭啜泣的邵時信説:

    “哭什麼?哭個球!朝廷不給民做主,如今有我們李闖王給做主!你的話還沒有説完,別哭,快説下去吧。你又不是姑娘媳婦,哭什麼?你哭七天七夜,也不能把福王這狗雜種的腦袋哭掉!”

    牛金星望着邵時信輕聲説:“快説下去,説下去。闖王會替你們百姓伸冤報仇的。”

    邵時信深深地出口長氣,用手背揩揩眼淚,往下説道:“給死狗送殯回來以後,我躺在家裏一個多月才把傷養好。我氣得幾次想尋無常,可是我想着家有妻兒老小,死不得;我要等着報三代血仇,不能死。後來聽説闖王爺的大軍從南陽地方往北來,人們哄傳着闖王如何向着百姓,如何誅殺那些欺壓小民的鄉宦豪紳。我想着,我報仇伸冤的日子該到了。雖説俺的家世居在洛陽城內,可是福工到底有多少家產,住在洛陽城內的大鄉宦豪紳們到底有多少產業,我也不很清楚,平白無故,誰管那些事做啥?自從闖王爺的人馬往北來,洛陽城內的窮百姓在暗中紛紛議論,都盼望着闖王來攻洛陽,越快越好。我想,我拿啥迎接闖王?要是把福王跟那些鄉宦大户的財產摸個底兒,再把他們的血淋淋罪惡查一查,寫個清單,獻給闖王爺,不是很好?我把這個想法同幾個受苦的知心好友一説,個個説好。就這樣,我們幾個人都暗中留心查聽,不過半月,弄清了一個大概。小的有一個本家哥哥名叫邵時昌,是府衙門的一個書辦,對洛陽城內的事情知道的很多。有些大户有多少家財,有些什麼大的罪惡,是我從他那裏打聽到的。”

    劉宗敏高興地説:“你這事辦得好哇!心裏有幾個窟眼兒,好!”

    李自成將拿在手中的兩張清單掃了一眼,含笑問道:“你認識字麼?這都是你自己寫的?”

    邵時信回答説:“小的不識幾個字。有許多字我不會寫,就畫成記號,自家心中明白。這是到了宜陽袁將軍大人營裏以後,我撕開破棉襖,把自己寫的底子取出來,我説,一個辦文墨的先生替我寫成的。”

    宗敏説:“不日破了洛陽,捉到福王,替你們百姓報仇。你們如要解恨,吃他的肉,喝他血,都行。”

    闖王又叫另外從洛陽來的兩個百姓訴冤。他們都是農民,有的訴説王府和豪紳們如何霸佔土地,搶走了女兒,逼死了親人。聽他們控訴以後,李自成吩咐雙喜帶他們出去,讓他們好生休息,賙濟他們一點銀子,住兩三天以後回去。然後他走到門口,掀簾望望太陽,看見還不到吃午飯時候,便回來坐下去,向李巖笑着説:

    “咱們接着談均田的事吧。”

    李巖來到看雲草堂不到半日,就已經深深明白李闖王多麼地關心“民瘼”,同受苦的百姓們如何連心,而百姓們是如何把他看成了能夠替自己伸冤報仇的救星。看到這般情形,他不能不相信李自成確實是一位非凡的創業英雄。經闖王一提,他趕快接着剛才中斷了的話頭説:

    “關於宗室、勳戚以外的佔田情形,我只須略舉數事,即可知其嚴重。目前全國各地大官僚、大鄉宦,多則佔地數千頃或萬頃以上,少則數百頃。江南號稱富庶,實際上貧富懸殊。以蘇州一府為例,有田的人只佔十分之一,替人家做佃户的卻佔十分之九。再拿河南來説,雖不似蘇州府那樣嚴重,卻也土地集中於富室的佔十之七八。給紳之家,多者千餘頃,少亦不下六七百頃。幾年前,曹、褚、苗、範四家鄉宦,在河南稱為四凶。每一家都有一兩千頃土地,各畜健僕千百,上結官府,外連響馬,內養刺客,橫行府縣,平日奪人田宅,掠人婦女,不可勝計,嬉戲之間,白晝殺人於市,無人敢問。有土必有勢,有勢必有土。無土不豪,無紳不劣。這是一定之理,到處老鴉一樣黑。天下土地,百分之九十為皇室、宗藩、皇親、勳舊、太監、達官、鄉宦、土豪所侵佔,無數小民整年辛苦耕種,不能一飽,負債累累,賣妻鬻子,稍遇災荒,成羣相偕逃亡,餓死路途。所以天下最大之不公在土地,最大之不平在土地,而小民最大之痛苦根源也在土地不均。亂源在此,癥結在此。請闖王於取得天下之後,參稽往古計口授田之制,俯察近代土地侵佔之弊,大刀闊斧,施行均田,作根本之圖,杜禍亂之源。倘能如此,就真正是救民於水火了。近世士大夫中有識之士,也深知這土地不均之弊是天下大亂的癥結所在,常提出均田之議,但都是紙上空談,無補實際。”

    劉宗敏説:“不先來個改朝換帝,那些朝臣吃飽了沒事兒幹,光在紙上吵嚷均田,均我個球!刀把子攥在有田有地的人們手裏,要割他們自己身上的肉,流他們自己身上的血,不是做夢麼?我看,眼下還不必談均田,頭一樁要緊的是把崇禎皇帝從金鑾殿上拉下來,奪了他手裏的刀把子,把那班大小藩王、皇親國戚、太監頭子、官僚,還有什麼鄉宦、豪紳,凡是手裏掌着印把子、刀把子,屁股下坐着成百頃、千頃、萬頃土地的混賬王八蛋統統殺掉,才談得上行均田的事。要不然,權在他們手裏,法是他們立的,老百姓踩在他們腳底下,旁人嚷叫均田,全是空炮!”

    闖王説:“捷軒,你別急嘛。如今正在打仗,大局未定,自然是沒法均田。可是大家在一起議論議論均田的道理很好。咱們大家心中都先畫個道道兒,平日多想想,一旦時機到來,説辦就辦,雷厲風行。這是事關民生的千年大計,也是將來立國的根本要務,很需要多聽聽他們幾位的高見宏議。據你們三位看,將來有何善策方可以消除這貧富懸殊的積弊?”

    牛金星説:“説到如何杜絕兼併,歷代都無善策。北魏和唐初都行過均田制,為史家所稱道。但皇室、國戚、勳臣、權貴,享有特權,不受均田限制,而永業田可以買賣,民間兼併之風實未杜絕,故只能救急於一時,不能除弊於百年。今天下未定,即北魏均田之制,亦難施行。將來如何均田,需要從長計議。”

    宋獻策説:“正如闖王所言,這是將來立國的根本要務。至於如何均法,自然要從長計議。去年在開封,曾與林泉偶然談及此事,林泉還談到均田與均賦二事互為表裏,但不能混為一談。可惜近世竟有人將均田指為均賦,而不談計口授田。譬如治病,均賦只能治表,不能治裏。然而如不能計口授田,均賦也是救弊之一策。不知闖王的主見如何?”

    李自成低頭望着炭火説:“大家談,大家談。”他和當時許多農民起義領袖有許多不同地方,最不同的一點是他從起義的早期起就有着打倒朱家王朝、救民水火的明確目的,同時很留心那些關於國計民生的重大問題,考慮着有朝一日他如何處理這些問題。像土地不均、貧富懸殊這樣的問題,他心中十分清楚、十分重視。他不像牛金星和李巖他們那樣能夠説得源源本本,但是他對於天下田地不均的實際情況,百姓在大户兼併中所受的痛苦,體會得更深,看到的更真切。起義十二年來,他走過的地方,接觸到的無地和失業的窮苦百姓,遠比牛金星和李巖多,但是他寧願聽聽大家議論,不喜歡多説他自己的意見。過了片刻,劉宗敏忍耐不住,問:

    “闖王,軍師不是問你的主見麼?”

    自成抬起頭來,微微一笑,説:“你們大家談得都好。治國安民,不患寡而患不均。我想,將來有朝一日,這田勢必是要均的。既要均田,自然要計口授田。至於一口人授田多少,除口分田之外要不要永業田,永業田準不準買賣,那就要以後去詳細計議。我倒是常想,倘若咱們久後一日能夠建立新朝,切莫再走明朝的老路。為君的不要忘記百姓的苦,不要把天下作為一人一家的私產,這就要廢除那些皇店、皇莊,限制封王,限制拿百姓的土地賞賜藩王、皇親、勳臣。朝廷對那班確實立了大功的人,可以賞賜金銀珠寶,決不要賞賜土地。也要限制他們多佔田地,永遠懸為厲禁,不許違反,犯必嚴懲。”

    劉宗敏把大腿一拍,説:“好哇,這才是一槌打在點子上!俗話説,上樑不正下樑歪。歷代皇帝都是把天下當成自傢俬產,作威作福。看看他們封了多少王,侵佔了多少良田,何嘗有一絲一毫想到黎民百姓死活!”

    牛金星等對闖王所説的廢除皇莊、皇店,限制封王和不拿百姓土地作為賞賜的話,十分敬服,隨後話題就轉人將來如何限田、如何處理戰爭以後的大量荒地,又從荒地談到民墾和軍墾,談到了歷代屯政的不同辦法和利弊,以及明朝初年屯政的敗壞經過。這些歷史情況,前人經驗,李自成有的清楚,有的不清楚。他虛心靜聽,時常在聽的中間不由得頻頻點頭,也偶爾插一兩句話。李巖是初次同李自成見面,在談話中他發現李闖王很有知識,是他原來所不曾意料到的。昨夜在路上來獻策告他説闖王很好讀書,在潛伏商洛山中和鄖陽山中的時候,打獵習武之暇也讀了不少書。現在他不僅完全相信老宋所説的話毫不虛誇,而且他開始明白闖王和他同牛金星等不同,闖王肚裏的學問多半是來自起義後對國計民生大事處處留心,親身閲歷豐富,是真正實際的學問。

    當牛金星等對闖王談今論古的時候,劉宗敏背靠牆壁,聽着聽着入睡了。有時他扯着鼾聲,而且鼾聲很響,惹得闖王望望他微微一笑。但有時他又是在半——狀態,彷彿能聽到身邊的談話。當牛金星對闖王非常熟溜溜地背誦《漢書-食貨志》上邊論貧民遭受過分剝削的一段文章並略加文字解釋時,宗敏的鼾聲小了,隨即止了。當金星背出來“故貧民常衣牛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兩句,正在繼續往下背時,劉宗敏並不睜眼,忽然恨恨地説:“哼,有時連犬彘之食也沒有吃的!俺老孃和小妹妹就是在天啓七年荒春上活活餓死的!”大家吃了一驚,看見宗敏睜開眼睛看看,又閉起眼睛睡了。闖王因為他十分辛苦,並不去驚動他,直到午宴擺好以後才不得不把他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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