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也許還算一個幸運的人。命運這個東西需要慢慢悟想。時下這個葡萄園真的成為我和朋友人生之途上的一片綠洲。那兒有童年摯友柺子四哥和他的大胖老婆萬蕙,有一些年輕的朋友,有護園狗斑虎和一枝獵槍……這一切都讓我忍不住一陣陣地思念。在這個世界上,留戀和思念才意味著真正的幸福。
無論怎樣,我們總算從最苦的山頂翻了過來,可同時也發現時間已到中年……多少次走入絕望,最終還是咬著牙關挺了過來。漸漸的,園子裡有了柺子四哥哩哩啦啦的歌聲。誰也沒法弄懂他到底唱了些什麼。他在原野上來來去去,跟海邊那些打魚人全是好友,在魚鋪子裡開懷暢飲,歸來時總要提回一條鮮亮的大魚。他掮著一杆又破又沉的土槍,長長的筒子上總是堵了一朵棉花。他告訴我:“你別看這槍的樣子難看,可實在是一杆好槍,威力大哩,能打死老虎。”其實他後來什麼也沒有打過,一隻流血掙扎的野物會讓他淚水漣漣。
釀酒師武早成了我們葡萄園的常客,後來又與呂擎陽子幾位結識,而且十分投緣。園子裡的每一個人都盼望聽到他響亮的笑聲,他的到來簡直成了我們的節日。柺子四哥總是停了手裡的活兒與他交談,兩個人有說不完的話。作為一個釀酒師,他對葡萄種植是十分熟悉的,不光幫我們試種新品種,還鼓勵我們自己釀酒:“那時候我可就幫上大忙了。”
柺子四哥對“酒”字十分敏感,武早的話讓他高興起來。他咂著嘴看著我,不小心口水都出來了。大概他最渴望早一天喝到自己的酒。對我們來說,葡萄銷售一直是一個問題,不要說自己釀酒了,就是擁有一套榨汁和貯存設備,我們的事情也好辦多了——如果再搞起一個葡萄酒廠,那就是夢想了。到時候我們甚至可以把近鄰那個園藝場的葡萄也買進來。我問搞一個小規模的廠子要投資多少?武早吐出一個數字,我們嚇了一跳。
“那就釀一點自己喝吧!”武早這樣說。
從此,釀酒的念頭就在我和柺子四哥的心裡生了根。
雖然一時沒有釀酒,武早仍然給我們幫了大忙。由於他的原因,我們跟酒廠的關係逐漸密切起來,葡萄銷路從此不成問題。他是我們在小平原上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朋友。我發現他雖然長得人高馬大,性格豪爽,心底卻有一份相當細膩的情感。他極其愛詩,一張口就可以背出一些中外名句。因為有許多年國外求學的經歷,掌握了“兩門半外語”:法語和英語,剩下的“半門”是俄語,說不好,但可以直接閱讀。
他老婆象蘭的到來是一個重要事件。她比他小几歲,快四十的人了,可是長得特別年輕,看上去頂多三十左右。她的臉龐泛著金李子的光澤,一雙眼睛類似於“色目人”,眼窩很深,閃閃灼人。我第一次見她時略微有些吃驚:包了白頭巾,穿著黃色風衣一路走來,朗朗的笑聲把園子裡的喜鵲都逼啞了。我想這該是多麼和諧的一對,他們在一起會十分幸福。武早挽著她的手,親暱地拍著她的肩膀:“這就是象蘭!”他向我們介紹她時聲音很高,像在引見一位國家元首。
後來我才知道當時對他們的關係誤解得多麼深。其實她第一次出現在葡萄園之前,已經就在醞釀著與武早分手了……用武早後來的話說,“這是一個無所不愛的女人,看山則情滿青山!”他們終於難以共處。問題是直到了最後的時刻,武早還是不能放棄:他簡直是懇求她不要離開。可事情顯然已無可挽回。他們這之前大約有一年多的時間時吵時好,分分合合,武早已經被折騰得死去活來,滿頭捲髮都給抓亂了。他一個人痴痴呆呆地跑到園子裡來,有時只長時間盯住一個地方出神。如此一個男人竟能像個孩子那樣單純執著,只剩下了一門心思。她成了他的一切。一個瘋*人,在他的眼中卻差不多成了一尊女神。
打眼一看,象蘭在許多人眼裡都是一個美人,光芒四射。也就是這樣一個魅力魔女,一點一點毀掉了武早。她把那個酒城裡無數的年輕男子帶回家裡,大大方方地介紹給武早,讓其嫉妒、恐懼、央求,但就是無法放棄。
我曾到過他們家,一進那個小窩就聞到了一股說不出的怪味兒,好像這裡的每一件傢俱都發散著一種癲狂的氣息。象蘭對武早的朋友十分熱情,但她這會兒的笑容,在我眼中已流露出一種邪惡的任性。她當著我的面說武早:“就像我的孩子!”我瞧著她柔弱的身體,想你這個孩子也太大了一點。她說著,“武早在你們那兒是個風風火火的漢子,在家裡是個孩子。武啊,武啊……”她叫起來。武早馬上從一邊跑回來,腦門上汗津津的,問:“幹什麼幹什麼?”她笑著:“以後過來要說‘到’!”武早馬上點頭說:“到。”他的樣子毫無做作,我覺得驚訝又有趣。我以為這是他們之間一種特別的幽默吧,但總覺得怪異和彆扭。
象蘭只叫他“武啊”,與客人談話時就讓他坐在一旁,一隻手時不時地搭在他的一頭捲毛上,撫摸著,拍打著。她從側面看著他,一時忘記了說話,閃閃的大眼對我示意什麼——我不解其意,她就拍拍手說:“你看他剛才走神了啊,這個樣子多可愛!我告訴你吧寧先生,我這輩子只看到這一個人會這樣走神,他說走神就走神,然後,就是這副模樣!他腦子裡想了什麼我可知道,那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酒、葡萄、外國娘們兒、聲色犬馬什麼都有……”武早咕噥一句:“沒有聲色犬馬。”她拍拍他:“逗你呢!老孩兒——”她伸手夾夾他的鼻子對我說:“他是我的‘老孩兒’,怎麼樣?”
我實在覺得不怎麼樣。我在想著他們結婚的年齡,覺得兩人之間這樣的嬉戲頑皮,既讓人驚訝又讓人討厭。
象蘭會在這時候突然就安靜下來,然後回身取來一枝粗粗的雪茄,為他仔細地用切刀割去頂子,然後又點上,直看著他快活地吐出一口,這才高興起來,說:“你們不知道,他這時候喜歡吸上一口。他喜歡吸這樣的粗傢伙。是吧‘老孩兒’?”
武早點點頭。他兩指夾煙,頭歪向一邊,把一口濃煙吐出來。她這時候突然淚水潸潸,怕我看見,只把頭轉向男人一邊。
武早一個人來葡萄園時,越來越多地面對著架子上瘋長的葡萄藤蔓,一個人喃喃自語。我常常被他這副樣子嚇上一跳,卻不敢走近。看看那雙大手吧,滿是壯漢的力量。只可惜他對一個纖弱的女子毫無辦法。
武早終於離婚了。他一開始好像很輕鬆的樣子,但我知道這是裝出來的。他心裡壓了一份可怕的沉重,正忍受煎磨呢。我估計得不錯——不久之後他就再也沒法硬挺下去了,人迅速蔫下來,來到園子裡就長時間沉默不語。柺子四哥跟他講話,他木訥訥的,好像一時認不出面前的人是誰:左右轉動臉龐尋找著對話者……
“壞哩!壞哩!……”柺子四哥說。
理所當然,他的工作被停止了。公司領導來過我們葡萄園,對我痛惜地拍著手掌:“完了,一個人就這樣毀了。我們公司損失大了。”
公司領導那時正琢磨把他送到林泉精神病院。我害怕極了。那是一座有名的精神病院,東部地區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個什麼地方。
一個月之後,武早真的給送到了林泉。
我在那兒見到他時完全出乎預料:如果不知道真相,誰也不會相信面對著的這個人會是精神病人。他神態自然,目光裡含有一絲微笑。我們交談了一個多小時之後,他的語氣終於變得急促了。我難過到了極點。他的確給毀了,整個人一會兒清晰一會兒糊塗;有時話鋒犀利,機智過人,有時又語無倫次,說出來的話讓人莫名其妙。
2
葡萄園再也沒有了武早的身影。他好像帶走了我們的一半希望。我就像丟了魂魄,坐臥不寧。柺子四哥和大老婆萬蕙,還有常來園子裡的那些年輕朋友,都有點悵然若失……我伏在了那個泥做的寫字檯前。
萬蕙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她站了一會兒,說:“你該回城看看家口了,你該回去看他們哩。大妹子想你……”正說著四哥也進來了,他打斷老婆的話:“園子有我照應,你放心走哩!索性在城裡多住些日子,大妹子不易哩,一個人拉扯孩子。”
回到了城裡,既沒有興奮,也沒有歸來的落定感,卻很快泛起了另一種思念。我還是牽掛著平原上的一切,園子、朋友、狗,特別是——武早。我在城裡格外想念這個人,似乎因為環境和距離的原因,這種牽掛反而變得更為確切:武早像一個害了熱病的“大孩子”,長了一頭烏黑的、略帶捲曲的頭髮,他天天手扳窗上的鐵欞望著外邊——他在遙望什麼?除了象蘭,他大概最想念的就是葡萄園裡的朋友吧。
我有說不出的擔心,想象著他在林泉精神病院裡如何忍受,心上發疼。不必諱言,這是一種囚禁。在我眼裡那些資質平平的大夫正日夜不停地折磨他。他即便患病也仍然是一個聰明絕頂的傢伙。他懂得太多了,他心中那些釀製美酒的絕招用在生活中,也應該是百發百中啊。可惜事實並非如此。這個可怕的夏天哪,我想象著他出現在這座城市裡,我手扯這個身材魁梧的釀酒師走上街頭,我們兩人搖搖晃晃的身影……
陽子和呂擎多次談起身在林泉的武早,情緒沮喪。他們問了許多武早進入精神病院以後的情形,一聲不吭。我告訴他們,林泉那兒什麼職業的人都有,有教師、機關人員,有少女也有老頭子。這些人眼神或呆滯或尖利,或語無倫次或出言流暢。他們得病的原因非常複雜,難以盡言,但其中的確有一部分是因為愛情的緣故。愛情這個火辣辣的玩藝兒摧毀了不少人的神經,愛情的確是最令人恐懼的東西之一。
在林泉,有的病人沉默不語,整天低頭端坐,被稱做“文痴”。有的大吵大叫,甚至動手打人,這樣的即被稱做“武痴”。“武痴”就要格外受些折磨,接受電擊療法時不得不把他們捆起來。可是我想大夫們寧可接受“武痴”——這些人能把心裡的煩惱吵出來,痊癒出院的可能性也許更大一些。我問武早屬於“文痴”還是“武痴”?大夫說大致還算“武痴”吧,因為他雖然沒有動手打人,可是常常顯得十分粗暴,總要找人攀談,要不停地講話,有時還動手飛快地寫些東西,總之他能夠把心裡的鬱積發洩出來……
那天我極想看看武早入院後都寫下了什麼,大夫搖頭,說只要有人一走近,他就把那些紙片掖到口袋裡,誰也不給。“我們在他睡著了時取來看了,大多看不懂。像是給誰寫信,可又沒頭沒尾——不過是一些自言自語,其中有許多都是關於造酒方面的。他隨手在紙邊、在文字空隙裡畫了什麼酒罐橡木桶。他把造酒和感情問題全都攪在了一塊兒……”我在一邊難過。是的,一切都在一個釀酒師的腦子裡發酵了。
就在那次探視不久,我聽說武早可以出院了。我當時那個高興,立即給釀酒公司撥了電話。詢問的結果卻令我失望:他並沒有真正出院,只是因為他的病情與別人不同,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大有好轉,或者還因為其他,可以被應允時常回到公司了。實際上在那個精神病院裡,很少有一個病人能像武早那樣受人尊敬。他的生活暫時能夠自理,但時好時壞的情緒還是令人擔心。
這期間我和柺子四哥把他接到了園子裡來了一次,我們想讓他在這裡忘掉一些憂煩。可是我很快發現,他整個人比過去變得呆滯了。正如象蘭所說,世上只有一個人會像他這樣“出神”:久久地望向天邊的流雲,不吱一聲。萬蕙想讓他高興一些,做了他過去最愛吃的一些家常菜餚,還為他添了一些烈性瓜幹酒——惟有對這一點四哥不敢肯定——但武早一看到這杯酒就立刻興奮起來。他吃菜喝酒,一連飲了幾杯,兩眼放出光來。
在飲酒之夜,他終於不再像過去那樣出神和沉默,又像往常一樣地與我談話了,聽上去沒有絲毫的不正常。回憶學生時代,回憶國外生活,特別是說到了最初結識象蘭的日子。“我上學的時候,曾經特別喜歡同寢室的一個男同學,有時真想親親他。我為這個私下裡還痛苦過,以為自己有同性戀這樣的傾向呢。後來我遇到了象蘭,這才知道什麼才是愛情。我不僅不會有學生時期那樣的想法,就是其他女人這輩子也不會再愛一個了。”這種信任的交談讓我感動,也令我深深地憂慮。
怎樣才能讓他離開那個魔女呢?我們園子旁邊的園藝場有一位漂亮的女園藝師,她就是羅玲。羅玲性格外向,喜歡新奇,一見武早就談個不休,而且對方也樂於攀談。我想這樣真好,這可能是轉移武早情緒的最好辦法了。我甚至想:可愛的羅玲啊,你如果能夠作出一點犧牲,讓他稍稍地愛上一點點,那也算功德無量的事情啊。這樣想可能有點離譜,不過我實在是病急亂投醫了。反正羅玲是武早喜歡的姑娘,這是十分明顯的。問題在於他會不會愛上她,而她又會不會對其傾心——哪怕只有一點點?
有一次武早在她走後沮喪地對我說:“羅玲不太懂事。”我問怎麼了?他說:“她不叫我‘老孩兒’。”我差一點說出:“那只是某一個人的專用稱呼啊!”我安慰他,心裡卻明白這個人的思維仍然不夠正常。但我同時也知道,對這樣一個人絕不能用平常的標準來判斷,因為他腦海裡總是旋轉著一些離奇的念頭。也許這就是一個極具創造才能的人具備的某種特質吧,它一旦茂長起來,也就走到了瘋狂的邊緣。他時常豪飲,這時候與柺子四哥最為契合——兩人的一些談話讓我不僅難以插嘴,有時理解尚且困難。我感到奇怪的是,他們兩人的生活經歷差異巨大,卻能一絲不差地對上話語的卯榫。那不能不說是一種自說自話,是半醉半醒的談吐;可是在一個旁人聽來卻是如此地舒服、如此地深奧和淺顯。他們的聲聲應答之中有一種天籟般的渾然,只要循聲而去,就會走向一個極為遙遠之地。我事後沒有向他也沒有向柺子四哥詢問談了些什麼。我那時只是一個傾聽者和享受者。
武早喝得臉色通紅時就要抽一枝雪茄。他說這是一種淺薄的習氣——可是一旦染上又沒有辦法。四哥試著吸了一口,品了品即還給了他。“怎麼比得上關東煙呢?”武早點頭:“夜間啊。”“夜間。”“順著捋下去,嗯。”“閉著眼。”武早的鼻子蹙起來:“倚在牆上。”“那是得倚在牆上啊。”“你以為找到了百靈窩哩。”“可不是嘛,百靈窩!”四哥的手按在對方肩上,又很快拿開,“一晃就過去了,死死記住吧。”“記住。狠人哪!”“狠人!”“咱們都是狠人。”“可不是怎麼!”四哥為了表達自己是個“狠人”,雙唇努成一條直線,盯住他。武早嘆道:“啊!”四哥同樣接上:“啊!”然後把褲子上的一點泥巴彈去,對方就兩手對著搓搓衣襟。四哥抬頭傾聽,可四周分明什麼聲音都沒有。武早的手指一絲絲伸出,在空中畫了一條弧線。四哥低下頭:“一隻老鳥。”
武早從葡萄園離開後,僅僅是兩三個月的時間,他享有的那種特殊待遇就被取消了——再次被送回醫院。因為這期間他曾發瘋似的尋找象蘭,好幾次把人嚇得高聲尖叫……他再次住到了那間有鐵欞的房間裡,再也不能自由進出了。
3
陽子借去東部寫生的機會看望了武早。
他回來後馬上找到我,一見面就說:“嗬,那個傢伙神了。”“怎麼?”“氣色好,精神好,只是不願意理髮……他真的在不停地寫啊寫啊。”陽子擦著一臉的汗水,“他一見面就認出我來了,喊著‘一個老朋友’,把正在寫的讓我看,說除非是最好的朋友才能看呢!”
“他當然會認出你。什麼內容?”
“全是隨手寫的一些信、一些紙片,大多晦澀……”
“都是寫給象蘭的?”
“不,什麼都有,有造酒的一些事兒……他跟我談話時還要時不時地從衣服裡掏出本子記上幾筆,我剛開始還以為他在記我們的話,後來才知道沒關係。我說我想畫一畫海邊的漁船、打魚的人,畫一畫在陽光下通身閃亮的那些拉網人。那些在海灘上排成一溜的人從來不穿衣服,脊背曬得油亮油亮。我說著,他就飛快地寫,上面是一行行詩句,我看不懂……”
我仔細聽著,屏住了呼吸。
“他緊緊捏著鉛筆,太急躁了,手抖得厲害。他寫得那麼快,只有幾句勉強可以搞得明白。‘……西西里島的馬爾灑拉葡萄酒。裡面加了樹脂……為了裡面的芳香,為了那種焦臭氣味……’最後是一句罵人的粗話。”
我在想,難道這個釀酒師的下半輩子就在精神病院裡度過嗎?有誰、用什麼辦法,才能使他結束這種狀況?靠他自己,還是靠朋友、靠那個冷血心腸的神靈?我憂心如焚。
“如果把他領到這兒怎麼樣?我們一塊兒,他或許可以鬆弛一點……”
陽子愣怔怔看著我,未置可否。一會兒他從挎包裡抽出了一張紙。
原來那是武早的肖像畫。畫上的武早穿著條槓病號服。一幅草草的肖像讓我激動起來。我差不多是在逼近了看他那張黑紅色的臉膛,寬寬的嘴巴,虎虎有生氣的眼睛,甚至還有畫面上沒有的兩隻大手……我要了,並把它收起來。
陽子說:“是的,我有個感覺,像武早這樣的病人也不是單純靠藥物就能治好的……”
我在想他怎樣度過一天又一天——我問他是不是還要接受電擊療法?我最害怕的就是這個。我覺得那種療法就像受刑。
“聽大夫說好像有幾次……”
我長嘆一聲。我在想怎樣讓武早到葡萄園裡去,我們和他一塊兒到河邊去、一塊兒種葡萄,甚至可以讓他指導我們釀酒——那樣的話他也許真的會慢慢康復……
陽子突然說:“他如果能愛上別的什麼姑娘就好了!你知道,一個人不可能一輩子只愛一個人,他不可能只愛這一個——他在這種事上毀了,最後還要靠這種事兒來救……”
“武早和所有人不一樣的地方,就是他只愛這一個人。”
“他如果獲得新的愛情……我是說‘如果’……那樣就會好得多了……有人說愛情能治百病呢!”
陽子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這我不知道。但不管怎麼說,他如果能到我們的葡萄園裡去,在蘆青河邊、在雜樹林子裡徜徉,也許真的會大有好處……是啊,我得設法把他從那兒弄出來——我一定得這樣幹了。
陽子離開後,整個的一天我都無心做任何事情。我在想武早,想一種挽救之方,想我們的葡萄園、園子裡的朋友,被一種希望和一種計劃燒灼得不能自持……
這個夜晚,我夢境中出現了一個逼真而怪異的情景:三個人,我、柺子四哥和武早,領上斑虎,一塊兒踏過柳木橋,到河西的雜樹林子裡去了;斑虎在前邊引路,它愉快地吠叫、追逐,一會兒藏在林木深處,一會兒躥跳出來。武早看見了地上的蹄印,激動不已。他握雙筒獵槍的手不斷地顫抖,雙手都變了顏色。他的槍筒仰起來、仰起來。“還沒個影子哩!”柺子四哥小聲說。雙筒獵槍仰起來到處尋找。斑虎從林中躥出,武早立刻向它瞄準。我大喊了一聲,他全身一抖醒過神來,趕忙把槍收起……四哥滿臉汗珠,責備地看著我。是的,是我讓他背了這槍。我不想把他當成一個病人……可是,“天哩!天哩!冒煙的傢伙交給他,天哩!”他在小聲喊叫。
夢中我們一塊兒說笑,一塊兒尋找,談些釀酒的事情。可是我們走了一會兒,武早就驚慌失措,東張西望。他嘴裡咕嚕作響,有時把雙筒獵槍端起又放下。他從衣兜裡掏出一個小本急急地寫起來……我要來看了,上面寫的是:“地上有兔蹄印、有刺蝟痕……一些小沙鼠……中午太陽很熱,布穀在一邊叫。這是些討厭的小傢伙——我討厭小傢伙,所有的……”我嘆了一口氣,真想把他的雙筒獵槍摘下來。
我們繼續往前。斑虎小心地用鼻子嗅著地面。我知道要出現什麼獵物了。柺子四哥放鬆了腳步,向一邊的一條小徑繞去。腳下滿是酸棗棵,荊棘把我們的褲腳都扯破了。武早沒有像過去那樣打起裹腿。我聽到了什麼在呼呼喘息——有大獸在樹隙潛伏。我正想做出一個手勢,這時候突然覺得腦門上有灼熱的什麼衝騰而起,轉身一看,原來武早迎著我端起了雙筒獵槍!那一瞬間我全身的血都凝住了,還沒有來得及呼喊,他的扳機就扣響了……
駁夜書
我開始翻弄這個打印本了。我相信那個“駁”字是後來李大睿出於商家技巧加上去的,所以這就成了“駁夤夜書”。而它的原來只是一個長夜無眠的傢伙隨手劃下的痕跡,是零碎思緒,是一些夜聲。能發出這夜聲的人,首先要是一個夜貓子,其次當然還有個手眼問題、脾性問題。我翻來翻去,覺得它真正的杜撰者,最大可能仍然還是呂擎自己。儘管內文裡無數次改換口吻,角度偏頗,足夠詭譎,我似乎還是能從中嗅到某種熟悉的氣息,窺到一點呂家胎記。不知這是不是先入為主的想法在作怪。反正這樣想著讀下來,難免要嘗試著與這個時而陰冷時而熱烈的人物有一場潛對話,結果還是有些彆扭。從思路和觀念傾向上看,有時像是呂擎,有時又非常生僻,因為它偏到了另一個極端,走得太過遙遠。
我掩上紙頁的時候也想過:如果真是他的手筆、是他的午夜絮語,有必要對我紮緊口風嗎?這種故弄玄虛既無明顯的必要,好像也沒有其他益處。不過誰知道呢,我這些年與他分開的時間太長了,他究竟做些什麼我已經無從知道;至於這臺思想的機器怎樣運轉、其內部齒輪的咬合狀態,我就更是一無所知了。
呂擎在給我這份東西的時候,隨便扔出一個判斷,即“十有*”是那個李大睿一手炮製出來的。這是不是一種轉移視線的障眼之法,倒需要我自己來鑑別了。不錯,那個富翁也是一個大夜貓子,還是一個嗜書成癖的傢伙,這些外部條件看起來好像也榫卯契合。可是讀下去又會產生諸多疑問,即這個人的思想乃至精神狀態,與現實的對應關係會有那麼緊張嗎?這讓我難免猶豫,雖然還不想最後排除。因為我對那個人更內在的東西、他的生活及其細節還一無所知。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從這個手抄本目前的樣子來看,即便除卻了駁斥的部分,也並非出自一人之手。它矛盾重重且頗為蕪雜,思緒繁複多處相抵,極有可能是私下流傳的過程中竄入了其他文字。再加上有進行商業運作的公司插手,情形也就更加複雜。可以推斷,原來的手抄本是十分單純犀利的,後來由於不同的人介入,這才呈現出時下的面貌。總之它現在已經成了一本怪模怪樣的東西,讓人忍俊不禁又愛恨交加,不願隨便扔棄也不想推到一邊。對我來說,它無論是出於呂擎或李大睿之手,還是更多的隱性槍手,都已經沒有太大的妨礙了。我只不過是一個閒覽之人。
真正的炮製者仍然坐在夜色裡。但有一天我也許會結識他的。
[論勤勞]
當我們談到一區一省的性格特徵時,都忘不了自我鑑定一句:勤勞。以至於看得多了,覺得咱們才是天底下最能幹的一夥,由這樣的人合成的一個民族乃至一個國家,必是全世界無所匹敵之輩。世界上哪裡的人鬧窮都是可以理解的,惟有我們要富得流油才算正常,一般的富裕都不解渴,那簡直不能作數。我們關於勤勞的例子說也說不完,什麼節衣縮食啊,沒白沒黑啊,勒緊褲帶挑燈夜戰啊,忙時吃幹閒時吃稀啊,諸如此類。令人費解的是,就這樣要死要活地幹了好幾輩子,直到最後,直到今天,還是沒能摘掉“第三世界”這頂老棉帽子。雖然戴著也不錯,下雹子打不壞頭,許多時候還會讓人同情,起碼不會招來吃大戶的,可以躲在一旁韜光養晦——但話是這樣講,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因為我們勤勞,我們多勤勞啊,我們日積月累該創造出多少財富啊!
我們的勤勞真是沒說的。誰如果說我們懶,走到天邊也沒人信。我們幹起活來從來不管不顧,受的苦多了去了,無論是數九寒冬還是酷暑難熬,都一樣幹下來。世界上的每個角落幾乎都留下了我們含辛茹苦的印記。我們當然勤勞,我們不勤勞行嗎?吃什麼穿什麼?可是話又說回來,被逼無奈的勤勞也許不算本事,我們現在要證明的是,勤勞是我們的天性,是血脈裡的東西。君不見有人富可敵國,也還是不屈不撓,千方百計繼續致富;君不見在一些域外地區,我們和當地人比較,可算處於更為惡劣的生存條件,可是沒有幾年過去,還是我們先富起來:商埠最為發達,衣食俱為豐足。這一切靠了什麼?還是那兩個字:勤勞。
勤勞說白了,就是撒了潑地幹,一股心思地幹,處心積慮地幹,不死不活地幹,富了還要富,賺了還要賺。窮則思變,不窮也要思變,永遠沒有滿足的時候。人如果嫌棄錢財,那大半是有精神病。所以咱要把經濟搞上去,不遺餘力發展經濟,以至於像那句有名的口號所言:寧可少活二十年,也要提前翻兩番!它的意思就是:累死不算什麼,窮了可不行,窮了還不如去死。
人人都稱頌勤勞,人人都認為這才是人世間最偉大、最崇高的品質。誰如果膽大包天,敢對勤勞說出半個不字,那他就活該倒黴,全民共誅之。
可是我這裡要問一句:勤勞有沒有讓人討厭的時候?
還要問一句:許多時候,勤勞與物質貪慾怎樣區分?
說到討厭,我們會找到許多例子,比如那些妄圖滅我族類的可惡傢伙,他們一見了我們的勤勞就氣不打一處來,自己懶得什麼都不想幹,還不讓我們幹,我們富了,他們就罵、就恨、就打、就破壞、就搗毀,那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一句話,他們討厭我們,主要是討厭我們的勤勞!
世上有人竟然公開地討厭勤勞!難道勞動不是人世間最光榮的嗎?然而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竟然就發生在光天化日之下,並且一直髮生著。
而更加令我們吃驚的是,對方居然還有理由!他們的理由是:本來大家過得好好的,突然擁來了一幫純粹的經濟動物,這些人一入社區就沒白沒黑地幹,吵吵嚷嚷不得消停。而且這幫人不是以生活所需為滿足,只想無休無止地一直賺下去。這些人沒有信仰,把發財當成了信仰;這幫傢伙為了錢可以不知疲勞,永無厭倦,千方百計投機鑽營,不辭辛勞。他們沒有節假日,不讀書,不上教堂,頂多有一些低俗的娛樂。一句話,這些人沒有正常的作息時間,沒有精神生活,一心只想著賺錢。結果整個社區都給他們攪亂了套,延續了幾百年上千年的安寧生活被悉數打破,以往的閒適不復存在。更為可怕的是,當地人為了生存就不得不和他們競爭,結果是弄得苦不堪言,人也變壞了。
這就是另一邊對勤勞的看法。這讓我們瞠目結舌。我們生來第一次聽說,勤勞還有罪!
原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堅持一種精神生活不僅需要過人的毅力,而且還需要時間和意志,需要更為高尚的持守,這同樣也是勤勞,而且是需要更多的力量才能貫徹下來的人的勤勞。
原來只將賺錢的勞碌當成了勤勞,不僅認識上有失片面,而且還遮蓋了沒有止境的物質貪慾。這樣的勤勞,原來也可以不當成美德去歌頌的。
那麼,接踵而來的就是對這種所謂的“勤勞”的懲罰:貧病交加,災難頻仍,人禍滔天,民不聊生。用萬千生命掙得的一點物質財富,由於沒有公平和正義的看護,結果這些粗鄙的財富要失去只在朝夕之間——一眨眼又成了窮光蛋。我們最勤勞,可是試問哪裡有我們這裡餓死的人多?這真應了民間的那句俗話:吃不窮,穿不窮,打算錯了一輩子窮。
看來我們只有所謂的“勤勞”還不行,還要打算得對,要有眼光和氣度,要有更強大的精神力量,更高尚更無私,這樣才行。
[批駁]
第一感覺,就是擔心那些排斥我們的人士正好找到攻擊的藉口!可見這是為敵張目,為排華分子製造口實!鑑於此,應火速查封其口,不得亂傳並以外鬆內緊之法加以處置。
該文貌似一種人類主義國際主義,以提倡文明生活為掩護,實則是活脫脫一副列強買辦心態。眾所周知: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該文作者一不如黃口小兒,二不如一隻餓狗。真是吃裡扒外的白眼狼,站著說話不嫌腰疼的假斯文。試問:天底下還有不喜歡吃飽了沒事瞎溜著玩的?還有不喜歡跳舞遛狗挎女人的?小文明棍一拄倒是恣了,可下頓飯誰來管呢?說什麼富了還要富,不知滿足,其實你才見過幾個富人?你見過億萬富翁,和他同桌喝過酒嗎?無非是小家子氣,小富則安,狗肚子裡盛不下二兩酥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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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文幾次讓我憤而忘言。試問中華之偉大復興誰會嫉恨?誰會夜不能寐?答問之間即可知其立場。不需與之計較,只將其當成笑柄即可。我輩自勵,有幸逢時,責任在身,當不需揚鞭自奮蹄!
昔有亞洲四小龍,今有倔起大中華。兩彈一星成往事,探月飛船蓄勢發。更有強軍冠九州,氣掉螭魅魍魎牙。我輩有幸生盛世,電視前頭看歡歌。愛我中華一響起,一字一抖淚嘩嘩。美女如雲臺上舞,盛況何比西洋差?就有窮酸二兩半,載文載武打翻耙。獨有東方傲立骨,哪有英雄遭人踏?今朝敢追超級國,明日定開宇宙花!
為表心志,賦小詩如上耳,不成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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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文雖有以偏概全之疵,但細讀之,似可聊以備考。
五毒有功,功在醫疾。刺耳之言如今大可不怕,蓋因國勢強悍,人言不再可畏。廣開言路一說,並非口號,而要重在實踐。故建議印此文於小範圍分發,可掌握副處以上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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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似狂謬並不鮮見。月亮也是外國的圓,這在我輩早已見怪不怪。依他所講,不是越勤勞越光榮,反倒成了閒散懶惰光榮,看閒書光榮,豈不太過荒唐以至於此?
我國盛唐之期,大清鼎盛之年,無不是國富民強,老有所養,一個個膘肥體壯,哪有什麼東亞病夫之譏?後來可好,列強入侵,鴉片竟成了福壽之膏。體育不行,美育不行,建設不行,軍事不行,商貿不行,總之無一能行。試問依你之見,吾輩只有兩手空閒,坐以待斃,讓強大之洋人趕過來把我們兩腿一掙劈巴了才好?才稱心如意?
你之勤勞觀本不是新鮮見解。且看村村都有懶漢,他們一個個好吃懶做,卻夜夜美夢,以為天上會掉餡餅,大炕自爬娘們兒,煙鍋不點自燃!其實呢,水壺短缺一把柴草不開,火鐮少敲一下火絨不燃,什麼都得實打實地幹出來。你瞧不起錢?可你窮得一根老杆搖鈴鐺,想吃頓有肉的包子就難上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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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一些反動言論,今天實在是過於寬大了。要在昨天,早就沒這麼多臭毛病了。一頓砸巴歸了局子算完,少跟這樣的賤物五啊六的,囉嗦起來沒完!
當然,還有一個辦法,就是先餓他五天五夜,其餘另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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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想讓咱老百姓也學洋人上教堂,人人都改信洋教。聽口氣好一個思想解放的先生,這裡卻又忘記了宗教自由!勞動人民忙上一天,累得再好的事兒都不願去幹,又怎想起去做禮拜?耶穌穆罕默德自然不敢怠慢,咱這廂有禮了;但平頭百姓忙於溫飽,自小無聞,這總不能強逼驅趕吧?
再則,工薪階層或一般村民,素來喜歡燒香磕頭,高明一些的還會咕噥唸經,這才是他們的本分。另有個別篤信狐仙者,恐怕也難以說成是愚昧迷信。這皆可視為信仰。別以為只有爾等才有信仰,其餘都是白痴。總之堂堂宗教不可輕言,正如書上所言:茲事體大!故吾勸爾等還是謹言慎行為妙,少不得惹出官司,悔則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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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所言也算小合情理。只是我們東方人民實在是窮怕了,食不果腹的年代剛剛過去沒有幾年,你還能讓他們怎麼辦?想一想飢腸轆轆之時,人民著實可憐,所以什麼時候都不要對他們指手畫腳。屈子所說“哀民生之多艱”,是為至言!有閒者少不得談些精神,窮漢子只好先忙活肚子。至於文中所說那些貪得無厭者,現實中也委實有的,但此等人物不能算做勤勞之民吧。
為了以後不至於讓人對“勤勞”一詞產生誤解,所以我在此大膽提出一個修正,即今後凡是涉及此說的,一律改成“擅長體力勞動”為宜,因為我們原要表達的,也是這個意思。我們之“勤勞”並沒有包含勤奮學習這一層,因為那些意思還有另說,即“耕讀傳家”和“知書達理”。不過這二者大半又是說的士大夫階層,與勞動人民還是隔了一層。
說到這裡我也多少有些為難。總之事物非常複雜,不可籠統論之,也不可一棍子打死。還是以平常心對待吧,由他說去,咱該怎麼幹還怎麼幹,多賺些錢總不是壞事吧。不過因為錢多惹人嫉恨,這也在情理之中。咱們鄉里鄉親的說句實在話,咱們的人到了哪裡,實在是太能吵鬧了。小聲說話的習慣,咱們沒有。這不要說別人討厭,就連我都有些煩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