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年前我到遥远的东部经营一片葡萄园时,梅子认为这只是一时的痴迷:凭一阵冲动就扔了窝,告别了这座热腾腾的城市,一头扎进了那片绿阴。她一直在等待我后悔的一天,等待我心回意转的归来。其实一切远没有那么简单,中年人的选择往往植根深长。我回到的是自己的出生地,而不是其他任何地方,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她大概从来没有想过:只有那里才埋藏了我们整个家族的隐秘。我时而吐露,时而欲言又止的那些往事、那些冤屈和悲伤、沾血带泪的故事,无不与那块土地紧紧地系在一起。它今生都会是我心头的一个硬结,硌我磨我,对我构成了不可解脱的致命的吸引。而这座城市对东部海角而言才是真正的异地远乡,它既陌生又遥远。我想对她说的是,这许多年来,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安静下来,我都能感到有一种力量在摇动自己,它就来自海角,是那种绵绵不绝的吸引力。
许多年过去,我终于被吸附过去,紧紧地匍匐在那片土地上。
很早以前有个“命相大师”好好地研究过我的命运,他使用了一种“揣骨法”——细细地捏过了我的脚趾骨,然后断言:你长了一双流离失所的脚。我当时不屑,现在却深以为然。是啊,看来我的前半生一直在不停地走,因为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烧灼我,使我不能在一个地方安心停留,最终还是要走,要找一个真正的归宿……我肩上的背囊越来越大,它从那所地质学院开始装入锤子罗盘仪之类,而后又是03所之后的简易帐篷以及野外勘察的全部家当。从此它就一直伴随了我,成为自己最亲近最不可分离的东西,好比蜗牛身上的那个螺壳。与少年时代的奔走不同的是,现在我已经成为一个长途旅行的专门家,一个集专业兴趣与特别癖好于一身的怪物。一个从十几岁就因为家庭磨难而不得不逃入大山里的人,后来成为这样的一个人也许是自然而然的。习性不改,双脚难收,这就是我对自己最恰切的解释。所以,当我在出生地那儿发现了一块稍稍能够安定下来的角落,那种巨大的惊喜也就不是别人所能理解的了。
与梅子稍有不同的是,我的朋友往往把那个葡萄园当成了一块飞地,他们大概以为那是一处盛满了闲情逸致的什么世外桃源,压根儿没有想过那里也会有艰难的劳作,没有想过每一寸绿阴都是汗水浇灌出来的。在那里,我和朋友拐子四哥夫妇,还有一大帮朋友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煎熬,他们既不去想,也没有倾听的兴趣。这是一种无法医治的城市病,是它的反射和投影:自己在一个地方饱受煎熬之后,就对另一块土地作了概念化的想象,并且愿意待在那样的幻觉里,进而将幻觉当成依据。再后来,他们内心里的嬉戏和颓唐还会化为辛辣的讥讽,抛向辛苦劳作的朋友。我有时候与他们在一起,内心里会泛起一种苦涩,一种愤愤不平。我真想让他们亲自去经受那些磨砺之后再来与我对话。他们有时不停地抱怨自己的处境,恨不得把它说成地狱,而别处一定就是天堂,那里天上会掉馅饼,葡萄自动变成了美酒,海边、茅屋,再加上一片绿蓬蓬的植物,这一切即组合为无忧无虑的诗意田园。作出这种苍白可笑的想象的原因,就因为刺骨的海风下面他们没有干过翻土挖沟的苦活,炙人的大太阳底下也没有脱过几层皮,没有挨过也没有忧过,只是待在拥挤的城市空间里埋怨和想象。他们急于去另一个地方换一口空气,却忘记了天下之大,真的难寻免费的午餐。一切都是有代价的,有时这代价远比他们的想象还要沉重。所以有时一听到阳子的女朋友小涓冲着我高喊“什么时候去你那儿摘葡萄啊”,心里就有一种奇特的沮丧和悲伤。她该多听听自己男人伙同吕擎对我的嘲弄和讥讽,然后再好好体味一下我的心情。我被所谓的朋友误解、被不留情面甚至被残酷地出卖之后,再拿出小茅屋里仅有的一点私酿酒招待他们,不觉得心亏吗?他们自己时下如何倒不愿反省,枪口对外的那一会儿倒自以为机智聪灵、反应极快且心满意足。廉价的沾沾自喜。
我承认,当我投入那片园林的时候,心灵上也会落下它的一道阴影。阳光下的什么事物没有阴影?人的视野再宽阔也会有自己的盲角!我在这样的时刻,当然渴望身边有几位诤友,他们能够直言不讳。而过多的冷嘲甚至阴郁的揣摸,有时让人无法承受。在我眼里,吕擎是难得的诤友,却常常失于过分的偏激;而阳子则还幼稚,他实在需要阅历,需要更多的判断力。一个再正直的人缺少阅历,有时也难免会歪曲和伤害朋友。
他们两人在对待周边的一些人特别是一些朋友时,那种有失公允就常常让我吃惊。比如上一次回城——那时我正因为葡萄园的前途不停地筹划,它至关重要,可以说直接影响到园里园外许多人的命运。实话说这一切都因为吕擎和阳子的参与而变得急切了,他们两人最先得知了我的一些打算,就拿出了十二分的热情给予了支持,这样、那样,一时满腹经纶。我从心里感谢他们,毫不犹豫地为此奔波起来,并一直认为从今以后这就是我们大家的事业。我认为自己为此所作出的任何付出都是值得的,不仅毫无怨言,而且在内心里有一种今生以来少有的充实与快乐。长期以来,我们一直有一个宏远的计划或设想,那就是办一份杂志——它要真正地脱离庸俗和不同凡响,有内在的硬度和心灵的自由,让一种强大的恒念从头至尾地贯穿下来——以目前的现实条件而言,能做到这一点当然是至为困难的。但困难却不等于一定要沉默或停息,我们的价值就在于勇敢地尝试和坚持,这就是人的有幸和不幸。“这份杂志就办在葡萄园里。”最早不知是谁、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或直接就由我自己,说出了这样的一句大话。大家兴奋起来。我们热血沸腾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知道这是一个梦想,美丽的梦想。为了让它变成现实,我愿意付出一切。最先讨论的当然是经济保障,是物质的支持。就眼下葡萄园的收益来看,我们似乎还不足以办成这件大事。于是几个人就商量:我们何必将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葡萄卖给那个酒厂啊?如果我们自己能够造酒,有自己的一个酒厂,哪怕很小的一个厂子,那又是怎样的情形?这种未免狂妄的想法在旁人看来太不着边际,但对我们来说却未必如此。为什么?就因为我们的园子里有一张王牌:武早。这个人是我们葡萄园的挚友,是赫赫有名的东部葡萄酒城的酿造总工程师,这家伙差不多能点石成金。而且即便在当时,东部平原上的一些小型酒厂已经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了,比如我们所在的镇子上,那个头儿叫大胡子精,这个人就搞过酒厂——难道我们就不可以试一试吗?
一份杂志,一个酒厂,二者与葡萄园并存,这简直像一个神话。
我们开始具体设想如何让这个神话变成现实。关于杂志,我们大家非常熟悉,但真的要干了,才发现有关创办的一些细节和途径却未必清楚。为了弄清它的可行性到底有多大、从哪里入手,我们自然还要找一些人。其中一个叫雨子的是行当中人,他对我们十分重要,吕擎却极力阻止我们与这个人接触。起因仍然与万磊有关,开头还是因为他的一个画展。这个画展最后连梅子和吕擎的妻子吴敏都去了——她们通常与这种事是不搭界的。这显然是因为阳子强力推荐的结果。小涓后来告诉我由此引出的一段故事,让我觉得又可笑又吃惊:
“吴敏看了画展很不平静,回来时手放在胸口那儿,像胃疼似的,说:‘我真的很感动……’吕擎开始没在意。后来那个领头搞画展的万磊就到吕擎家里来了。他是来找吴敏的。有时他还直接到吴敏的店里去。吕擎以前对阳子强调过:‘万磊这样的人绝对不能交往。’现在他又一次这样对老婆讲了,吴敏立刻说:‘谁跟他交往了?我不过是喜欢他的画。’我刚开始听了有些糊涂,后来才一点点明白:原来吕擎盯上的不是万磊,而是另一个:帮万磊操办画展的一家杂志的编辑,叫雨子。”
就我所知,雨子这人口碑很好,而且阳子和吕擎也都认识他。不过我从来没见过他,只听说这个人在杂志和出版方面很有本事。阳子曾一个劲地赞扬雨子,说这个人多么和蔼,多么内向,而且有着过人的才华。吕擎说:“去他妈的,还不就是因为他给你印过几幅画吗?你这个人没有原则。”
雨子大概受万磊的影响,也会画一点。就因为他们之间的友情或者因为绘画艺术本身的魅力,他竟然心甘情愿费尽周折,帮万磊一伙搞了这么个画展。画展的第二天就有人在报上攻击,把这个画家说得一无是处。
事后很久吕擎才知道了一点内情:可能是万磊告诉了他,也可能是通过别的什么途径,反正吕擎知道了雨子对吴敏有点意思。画展那天,雨子跟在吴敏身后一幅一幅讲解,殷勤得很。后来雨子往吴敏店里打电话、写信,还捎过一两幅素描。吴敏刚开始没有告诉吕擎,是吕擎不经意中看到了:一幅幅小画下边签了雨子的名字。吕擎说:“这些狗屁画。”吴敏说:“我看它们画得蛮有才气。”吕擎说:“一股牛粪味儿。”
我也很讨厌万磊那一伙,与他们没有多少来往。我觉得他们这些人奇怪念头太多,荒唐颓丧、装神弄鬼,有点莫名其妙。万磊的风声在这座城市的文化界闹得很大,不断传来一些滑稽可笑、花花绿绿的事儿。有一次我听人讲:在一次晚宴上万磊喝醉了,抽下裤带挥动着讲演起来,裤子当即就滑脱了;他走在人行道上,如果有一个漂亮姑娘擦身而过,他就会抹抹嘴巴大喊一句——那个姑娘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回头瞥他,他却没事人一样地继续往前走。我对吕擎说:“这个家伙很危险。”可吕擎不以为然:“这样疯疯张张的人反倒没有什么,最危险的还不是他这样的。”我问谁更危险?吕擎说:
“雨子。”
我看着他。
“那家伙不哼不哈,才是最危险的家伙。”
我对他阴郁的脸色、如临大敌的样子感到吃惊和好笑。他接上又说:
“万磊这样的人我也不感兴趣。可雨子就不同了,那是绝对不能交往的家伙,是另一种人。你想一想,这样的人笑模笑样,讷于言敏于行,鬼心眼都装在肚子里,谁敢和这样的人交往!”
我想对方的厌恶显然是因为吴敏造成的。不过这个人又恰恰对我们十分重要。
接下去我们就很少议论雨子……
2
吕擎不坐班,每个星期的大半时间都待在他的小四合院里。阳子在我耳边咕咕哝哝:“吕擎啊,这一段不得了啊……”“怎么了?”“你不知道西边那栋厢房,那儿被他改了用场。”
我记得那间厢房里有很多动植物标本——这家伙本来应该接他父亲的班做个好学者好翻译家,可他什么都干,就是不正经搞学问。他爱好广泛,常常看着别人做事眼热,曾一度对我放弃了地质所进一家杂志社痛心疾首。“你是个傻瓜。”他这样说。我想不出吕擎又有什么新招数。
“他在里边吊了一个很大的沙袋,脱了上衣练武呢,每天狠揍那个沙袋好几百拳,好玩。”
我那会儿惊讶地看着阳子。
“吕擎说‘有文事必有武备’,他要练一身武功,说这样的年头,总有一天会用得着。”
我去找吕擎,进门时他真的在练拳,赤着上身,汗淋淋地迎接了我。
“嗬,正加紧操练呢。你练好了要揍谁呀?”
“揍谁?这个年头欠揍的人可不少。我总有一天把这一拳打在那小子的脑壳上。”
我想“那小子”可能就指雨子,却故意问:“要揍万磊吗?”
吕擎搓搓眼睛:“揍他也行,那也不是个好东西。不过我有好多天没见他了。”
“听人讲他要往澳大利亚跑……”
吕擎毫不吃惊:“那也可能。这小子除了没有劫持飞机,什么坏事都干过。我可不能跟这样的人来往。”
我知道自从万磊把雨子引进了他们家之后,吕擎对万磊一句好话也没有了。他顿了顿又说:“不割断男根,他就没有老实的时候。”
我告诉吕擎,我很快就要回东部平原去了。我的意思是,走前,有些事情需要好好落实一下了。他半晌没有做声,后来才说:“走吧老兄,我也会走的。”
“我还是放不下那片园子。本来以为梅子会跟我一起的——看来这需要一个过程;不过最后她还是会跟我走……真没想到她会这么拗。我这些年的计划差不多让她给搅了一半。”
吕擎很认真地看着我,听我讲。
“我多么希望在葡萄园里安个家。可现在,从这儿到那里有几百公里,我跑来跑去实在太累了……”
吕擎仰起脸,环顾着这个小院。厢房左边有一株老槐树,虽然长得矮小,可是我们都知道它是一株很老的树。这株槐树在他父亲健在时就是这副模样,简直没有一点变化。我知道这棵老槐树连带着非常凄惨的旧事——那个老翻译家就曾经被绑在上面,一群人把他打得鲜血淋漓……吕擎的目光一直盯住它说:
“你能听我一句话吗?你千万不要放弃葡萄园,不要回来。我是指你可不要回来定居啊。”
当然,感谢这种宝贵的叮嘱。可你知道吗?我一个人在那个海边茅屋里,大风天听着海浪声,噗噗的就像砸在枕头边上,一夜一夜不能合眼——我想城里的朋友,想这里的一切……
“我们要快些办起一份杂志。这样我们大家在一起,就可以过上一种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相结合的好日子了。你现在就缺一份杂志。我们以前议论得太多了,可就是不能付诸行动。”
我一声不吭。我又想起了雨子。
“有了那份杂志,再有酒厂,咱们就有忙不完的事儿了。到那时候也许谁都不想乱跑了,你也不会动不动就背上那副背囊往回颠。总之那时候你就离不开园子了,梅子和小宁也会跟上你,一家人全围在一起。老婆跟上心里踏实……”
“到时候你们真的能跟我去,能撇家舍业?”
吕擎点头:“阳子也会去的。我会动员吴敏一块儿走。有了她,我相信梅子也会跟上去。那时候我们的小日子就完整了。老伙计,真的会是这样,真的值得拼一家伙了。”
我陷入了沉默。我知道这个盘算已经很久了。办一份杂志的念头绝不是一种冲动和心血来潮,它对我来说也许像葡萄园一样重要。很久以前一想起它就使我激动,我想葡萄园已经有了,那么而后就是这份杂志。没有料到的是侍弄一个葡萄园尚且这样难,它简直把我拖得精疲力竭……就这样,那份杂志差不多也就落空了。疲惫中,我一次次回到这座滚烫的、蜂巢似的城市。可是一脚踏入这里的街区,各种各样的嘈杂又会一齐拥来,最终还是化为另一种催促——我不得不再一次离开……我一次次想着那个遥远而又切近的计划、那份心爱的杂志。是的,它的名字早就取好了,尽管它还没有出生。它可爱的模样我已经想过了无数遍,它芬芳的气息也嗅到了。
吕擎说:“你想,让我们自己来设计一本杂志的风格,从装帧到内容,都由我们这些人说了算——那会是多棒的一件事啊!”他沉醉其中,眯着双眼。
我咂咂嘴,承认那是值得一做的事业。要知道在企划中,那是诗与史的双璧,是一份图画和文字生成的美丽田园,是我们的另一块土地。我一时无语。
吕擎在屋里徘徊,这时细细地看那些野鸡和山雀、秃鹫等各种各样的动植物标本,又在沙袋上击了两拳。就在他击打沙袋的同时有人敲门。吕擎去开门。进来的人使我多少有点吃惊:淳于黎丽!
她与吕擎打了招呼,眼睛就停留在我的身上,小声说:“我找了你几次,他们说你可能在这里……”
我点点头,但没说什么。
吕擎皱着眉头,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事情里。他想继续与我讨论下去,可发现我早已心不在焉。他就对淳于黎丽说:“我们正讨论要紧的事情。”
淳于黎丽知趣地告别。我送她出门,她在门口耽搁了一会儿,说:“我担心你很快就走了,连声招呼都不打。”我说不会的,不过我们的确在操办一件很大的事情。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想怎样与她道别……她说了一声“再见”走开了。
继续讨论杂志和酒厂。吕擎说:“我们需要各种各样的朋友。你那里男男女女也有一些,不过那些人办杂志可不行。我会早些赶过去。”
我看着这个身材颀长、有些消瘦的眼镜朋友,看着他异常严肃的面庞,突然明白我们正在谈论的是一件近在眼前的、无论如何都要实施的计划。他总是能够说到做到,与阳子不同,这个人义无反顾。我的心里又热起来。我在想,如果像吕擎和阳子、吴敏这一拨人一块儿掺和到葡萄园里去,那么一切大概又另当别论了。梅子之所以离不开这座城市,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舍弃不了城里的朋友。当然了,她没有谈过这些,也没有提到是否可以离开父母和弟弟。她只说到那片小平原上去会受不了:那里太寂寞了。
吕擎又分析了阳子的情况,他目前的家庭以及事业,最后认为阳子肯定没问题的——吕擎是个急性子,这会儿一遍遍用电话找阳子。
3
在等阳子的这段时间里,吕擎极力向我推荐一个人物:李大睿。我甚至想他在用这样一个人去替代雨子,就说:“这个人我知道,就是那个发了大财的个体书商吧?”“就是他,这家伙跟你差不多,你们在许多地方都很相像啊。”我不高兴了,我觉得眼前的吕擎实在怪异,你即便对我有再大的成见,也不能用这样不伦不类的比喻来刺激我吧。这个人是城里有名的富翁,就因为上边有人撑腰,靠不正当的手段在短时间内完成了巨额财富积累——在一个范围里是英雄,在另一个范围里则臭名昭著。吕擎说这个人正好可以帮上我们;还有,就是对方拥有极其丰富的文化经营方面的经验……我说等一等,我最想听的,是他怎么和我差不多了?吕擎笑了:
“他上层有人,你也一样,有个了不起的岳父;他发了大财,你有一片园子,要知道园子可属于不动产啊,前景未可限量;还有,都是文化人,都有很深入的思考、有开阔的文化视野……”
我实在忍不住,也不管这番话里有多少调侃多少认真,打断他说:“先不说我们两人财富的比较多么荒唐,就说‘文化人’这三个字吧,你给我解释一下这家伙有多少‘文化’!”
吕擎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很严肃的样子:“他以前是个教师,与你辞职的时间是同一年——你看就连这个也一样。关键是他并非浅薄之徒,挣大钱是一回事,心里想些什么又是一回事。这点上他可以和我们那个好朋友林蕖有得一比……”
林蕖也是一个亿万富翁,是吕擎的上一届同学,但这个人的宏志绝不在财富方面——近来听说生意上有了较大的跌宕……越来越离谱的比喻简直让人生气,我问:“你不觉得自己的标准太混乱了吗?你不怕林蕖听到了会跟你急吗?”
“真正急的是你。你不愿将这样一个人跟自己拉近,觉得是个侮辱。伙计,我一开始和你一样,压根儿就瞧不起这个人。因为我们心里都有一套现成的模子来套他们,把他们一琢磨一归类就给打发了。其实这够莽撞的,有时还会犯大错哩。直到最近读了一个打印的手抄本——他的公司准备正式发行呢,这才对他有了许多改变。”
“什么手抄本?他写的?”
“还不敢肯定吧。手抄本嘛,往往是找不到正头香主的。不过那个炮制的家伙是个夜猫子,晚上不怎么睡觉,全用来胡思乱想……”
我想这和你吕擎差不多嘛。
吕擎说着去一边翻找,拿出了一本打印的小书,书名为《驳夤夜书》。我翻了一下,作者显然都是化名。全是一些片断,而且涉及的内容十分芜杂。书的主体是一个人的杂议,然后由不同的观点批驳。“这个手抄本被李大睿盯上了,他想用它狂赚一笔,可惜内容过于尖利。结果这小子忽发奇想,就打印出来开了座谈会专门批驳,然后准备将手抄本与批驳一起印出来……”
我把这本小书先装进兜里。我以前只知道这家伙靠印制畅销书——其中有许多是准黄色的读物——这样一个人会有什么真货色,倒也让人好奇。我说:“该不是更黄的故事吧?”“你看看就知道了。你如果也参与批驳,那李大睿就更高兴了!”“你也参与了?”“我连这个人的面都没见呢,只是流到手里的一本。”
吕擎接着描述这个人:他平时只花很少时间打理生意,像个地老鼠一样窝在郊外的别墅群里,白天睡觉,一到深夜就在无数曲折隐秘的房间里乱窜。平时没有几个人能找到他,这些年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最挂念的还是杂志的事情,就直接问这个李大睿到底能帮什么忙?
“他舅舅是牟澜!”
原来如此。牟澜的权力之大人人皆知,这人上边还有更重要的人物,可以呼风唤雨,人送外号“百足虫”。以前只知道李大睿上边有人,但不知道是这家伙。
“李这个人善打擦边球。如果太不沾边,再大的权势都保不了他。还有公司里一大摊子,他手下有几个顶级写手,其中最棒的一个是他的小姨子……他晚上从来不睡,又抽又喝,是个大书虫子。那手抄本就是他发现的,里面的内容可能与他的一些古怪念头比较合辙。”
“该不是小姨子替他写的吧?”
“怎么可能呢。两回事。你自己去看好了,蛮有趣。”
“你想让他将来为我们的杂志撰稿吗?”
“哦,那倒不合适,他也未必肯干。我不过是让你对这个人了解一下,或许有兴趣与他合作,比如发行。”
我倒真希望李大睿对于我们的杂志,在未来的一天就像武早对我们的葡萄园那么重要。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命运就太眷顾我们了。概括起来这个人对杂志有三个方面的作用:上层关系;经济支持;运作经验。其实仅仅是其中的一项,已经是对我们极大的帮助了。不过还是不要想那么多,要紧的是先接触一下,然后才能加以判断。我心里想,不管吕擎怎么说,这家伙十有*不是我们期待中的那种材料。
4
由李大睿谈到武早,吕擎又有了另一种担心。因为我们的酒厂太依赖这个人了,而这个人又处于一生当中最特殊的一个阶段。由于受妻子离异的刺激,他一度精神出现过问题,但经过了短期治疗已经好转,一直维持正常上班。只是前不久与妻子的一次剧烈摩擦又让其痛苦不堪,为了不出大的意外,酿酒公司的领导又建议他休假疗养。这个疗养区实际上也是林泉精神病院的一部分,是专门接收轻度患者的地方,如果病情进一步发展,可以立即转入重症区。几年来林泉精神病院已经超额接收病人,这是几十年来未曾有过的情况,所以病院已经着手扩建,新建病院和规模将是原来的两倍。我认为武早只是极度的抑郁,他一旦从情感上解脱出来,一切也就无有大碍。爱情疾患对于一个中年人来说,一般都是比较短暂的。吕擎听了我的分析立刻挑起眉梢,紧盯着我问:
“是吗?你敢肯定?”
我知道他脑子里这会儿转动的是另一件事。他与阳子一直在淳于黎丽的问题上想得很偏。我还没有回答,吕擎又转脸去看一旁,说:“武早真该早点康复。为那样一个女人得病不值。没有办法,这种事有时真是不可理喻,在旁边的人看来一切再简单没有,可当事人就是要死要活的——有一年我们大学里一个中年副教授——注意,他就是你说的‘中年’——就为了一个女学生上了吊,脖子勒得够呛。好不容易才被救下来。那个女学生实在不怎么样,口吃,还有轻微的斗鸡眼……”
“如果轻微,也可能别有魅力吧。”
吕擎点上一枝烟瞥瞥我:“哦,你可能有些这方面的经验。不说他了,只说武早吧,他如果再病下去,我们就指望不上了……唉,那是多么棒的一个家伙!我敢说他是你在那个平原上所有朋友当中,最有深度最有内容的一个人。竟然成了这样。女人,搞破坏的好手。想想看,如果我老婆来搞我的破坏,那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家伙倒说了一句真话。这就是吕擎的可爱之处:老谋深算,有时又天真得像个儿童。吴敏在他心中重若千斤。这也就是他对雨子无比厌恶的原因了。我于是说到了雨子:“有些事情可能我们想得严重了一点,事实上可能也就是很简单的一些……来来往往。”
吕擎警觉地盯住我:“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这样的年代把我们都搞得疑虑重重了。现在太乱,真真假假搅在一块儿,不由人不得神经病。这个年代人要活得好好的,得有多么健康的神经啊!再不干脆就大大咧咧的,由他们去折腾吧……”
“你能做得到吗?”
“我不能……”
吕擎恶狠狠地扔了烟蒂:“那你就不用说!”
我长时间不再说话。为了缓和气氛,我又一次提到了武早:“我相信他没有什么大碍。如果暂时不能胜任,请他手下的一般技术员也会帮我们干得挺好——不过是一个小酒厂,杀鸡焉用牛刀。”
“那就到时候看吧。我啊,老宁,我有时半夜里一想起葡萄园、杂志和酒厂这‘三位一体’,就再也睡不着了。不是发愁,是高兴。在这个乱军踩死马的年头,可能有不少人在半夜里做过这样的大梦——这是真正的一场美梦啊!老宁,我们为此奋斗了多久,直到今天才算摸到了一点门道……”
正说着有人敲门。进来的是阳子。
他一进门我就觉得神情有点不对:低着头,眼圈有点红。他抬头看着我和吕擎,一声不吭。就这样待了一会儿,他突然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句:
“万磊被人杀了。”
“什么?”吕擎喊起来。
我也惊呆了:“怎么回事阳子?前几天还……”
“真的,昨天,不,前天发生的事儿。有人去找他,发现他死在屋里。警察拍了照,正在破案……万磊死了。”
真是个惊人的消息。前不久万磊还到这个小屋里来过,吕擎也万磊长万磊短的,刚才一会儿还骂过他呢,一转眼人就没了。我有点紧张。吕擎默不做声。阳子说:
“刚开始有人认为那些家伙是冲着东西来的,你们知道,万磊这些年手里有几幅古画。他有专门的保险柜子藏它们。也许风声传出去,引来了狠心贼。谁知后来警察侦查过了,发现那些古画一幅也不少,钱也一分不短,照相机、摄像机,所有值钱的东西人家都没动……”
吕擎哼一声:“那恐怕就是下边招来的麻烦。”
阳子不解地看看他。我没有做声,但心里同意吕擎的分析。我又想起了他关于“男根”的议论。阳子这时抽泣着:
“一个多么有才华的人,就这样给杀了。你们不知道,最近从南方来了一拨人,他们专杀青年画家……”
“这怎么可能?”
“真的。这是破案的人说的。”
阳子带着哭腔向我们解释:“从南方来了一帮家伙,他们专杀青年画家……”